管季
摘要:王威廉的小說關注存在的哲思,這種哲思具有一種固定的表現形式,即通過一男一女的互動,隱喻人類的生存困境與精神的掙扎和超越。王威廉一方面把女性幻想為“神女”,塑造出一種哲學上的完美主體;另一方面也通過塑造現實中的“妻子”,表達神性與世俗性之間的悖論。他通過寫作表達自己的哲學思考,重新審視女性,在他的筆下,女性不僅是世俗的也是神性的,在此基礎上,男性完成對自身的“祛魅”。實際上,他借助女性形象所展現的,是某種超性別的東西,一種關于他者與自由的邏輯,以及自由的悖論。
關鍵詞:王威廉;女性;神性;世俗性;自由
最好的文學大師,往往會在作品中不斷地去探尋同一個主題。正如卡夫卡、博爾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們放棄對混亂現實的追索,轉而凝視腳下的深淵,執(zhí)著地深入那片抽象的存在領域。他們的每部作品,都像釘子,在同一個位置反復勘鉆,最終抵達前人未曾到達的深度。面對王威廉的小說,讀者也會有這種強烈而奇異的感受——作為一個青年作家,他在同樣的題材上反復深入,形成自己鮮明的風格,這實為一件難能可貴之事。我們可以通過王威廉的小說讀到余華小說的影子,甚至讀到卡夫卡小說的影子,他描寫現代人的孤獨、絕望、虛無、荒誕甚至是對暴力的解構,無不帶著“先鋒”的色彩,但這種“先鋒”又以一種溫情的方式來呈現。王威廉曾說過:“在寫作者漫長而繁雜的隊伍中,卡夫卡與凱爾泰斯的身影在我看來格外引人矚目,真正理解了這樣的作家之后,我們的絕望簡直像希望一樣親切?!盵1]
王威廉的小說,雖然指向那個無可避免的絕境,但仍可以讓人體味到一絲溫情。這種矛盾,讓他在當下的寫作中具有某種“預言者”的特質,盡管這種預言可能是古老的、陳舊的,但正是這不斷重復的“同一個主題”,讓王威廉在小說中建構起一個完整和豐富的精神國度。他所創(chuàng)造的富有感染力的敘事方式,還有他思考“存在”的深度和專注度,使他“在某種意義上也標志著80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高度”[2]。
一、兩性互動的哲學思考
讀者在王威廉的小說中很容易觀察到,他所謂的哲思或溫情常常有一個固定的表現模式,即通過一男一女的互動,最大程度地隱喻人類的生存困境與精神的掙扎和超越。這種表現方式,與傳統(tǒng)的愛情小說大相徑庭,他雖然塑造出各種女性形象,卻并不旨在表現人物命運的悲劇,也并不注重對女性心理過程寫實化的表現。王威廉描述女性,其實是將女性作為一種象征物和男性思想的引領者,通過兩者互動的過程,去呈現某種哲學性的思考。這跟巴赫金所謂的“對話”異曲同工,但是相比復調小說借助一個人物內心的獨白來完成對話,王威廉的這種男女二元分立,是一種更直接的表達。從某方面來說,女性人物是男性主人公的另一個自我,他們在彼此糾結的同時互補,完成對于生命意義的追尋。比如說,在《倒立生活》中,女主人公擁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象征性名字——神女。神女因為流產過一個孩子,進而想擺脫“重力”的作用,異想天開地與男主人公一起將家具釘上天花板,倒立著生活。他們的這種“行為藝術”,實為對一種不可能擺脫的規(guī)則(重力)的反叛,這種規(guī)則可以延伸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隱喻人類的無能為力和人生失去自由的悲哀。在這里,神女既是反叛規(guī)則的引領者,也是“我”這個俗世之人的精神伴侶。神女將流產這種命運中的偶然事件歸結為物理定律,對一切可能發(fā)生的未知產生敬畏與恐懼,進而有一種哲學式的荒誕感;而“我”,一個身上只有千把塊錢、沒什么正經工作的男人,承擔著“失敗者”的命運,寄身于這個倒立空間的庇護下。神女是一個創(chuàng)造新規(guī)則的“神”,是“我”心底想成為又不敢成為的那個人。
同樣的故事模式出現在《辭職》中。女主人公叫鸛,是“我”相親的第六個女孩子。“我”總是喋喋不休地說自己想要辭職,但是其他人從來不理解,直到鸛認同了“我”的想法,并替“我”提交了辭職信。但是“我”接下來的不知所措,暴露了自己的軟弱。從本質上來說,辭職與倒立的行為是一樣的,是對規(guī)則的反叛和對自由的追求。但是自由的難度就在于,即使倒立著生活,人類還是無法像蝙蝠或者壁虎,真正利用或擺脫重力,而不為重力所束縛;即使辭職了,因為根深蒂固的觀念,“我”還是會產生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和現實隱憂?!跋搿焙汀白觥笔莾纱a事,至少在男主人公看來,當辭職只是個想法的時候,他是安全的;但是當辭職成為現實,他就被巨大的不安全感俘獲。甚至,當他知道鸛跟他一樣想辭職的時候,他用自己曾鄙視過的思路和語言去反問鸛,甚至說服鸛。這就有點兒像現實中的人們,明明自己生活得不幸福,卻一再勸說別人延續(xù)自己的那一套生活軌跡和行為規(guī)則。因為只有遵從規(guī)則,才能活在既定的安全范圍內,這種現代人的思維惰性也預示了反叛的難度:真正的不自由并不完全來源于外界的規(guī)則,而是來源于人類自身的思維定勢。要突破這種思維定勢何其艱難,有時即使想到,也未必能做到,每個俗世之人都有許多不得已的理由,所以才逐漸成了“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這幾部小說中的女性角色,包括《信男》中的小琪、《內臉》中的虞芩、《我的世界連通器》中的顏如水,都無一例外地觸發(fā)了男主人公的某種內在激情。她們或迎合男主人公的某種另類想法,或與他有同樣的愛好,或能指引他將思考的層面提高,進入哲學的領域。更重要的是,她們將男主人公的想法付諸實踐。女性,不僅成了世俗之愛的寄托,也成了哲思的啟迪,甚至是神的化身。王威廉在小說中不止一次描寫到女性神秘而美好的肉體:“車燈一次次照亮了她,讓她周身長滿了光的絨毛?!盵3]“我不敢正視他身邊的女人,她赤身裸體,即使這么藍的海水都掩不住她肌膚的乳白。”[4]“她朝氣蓬勃的,穿一身緊繃繃的白色運動服,大腿和臀部像是氣球表面那樣有著光滑的弧度。”[5]這些對女性身體的描寫,簡潔而克制,帶著一種超脫于肉欲的美感和詩意的性感。而且,這些女性都是愛好文學的,有一種真誠的詩性情懷——小琪是中文系研究生,神女是詩人,顏如水的媽媽寫過先鋒小說,《捆著我,綁著我》的女主人公是作家。她們仿佛是從作者的價值觀中抽象出來,代表女性所有的靈性與美好。
這種女性形象,在榮格看來,是一種阿尼瑪原型。男性自身的心靈力量被壓抑到無意識領域,并且投射到女性形象身上。阿尼瑪不僅是靈感之神,也是男性對于美好的想象:“她通過直覺與一種超個人的精神力量建立聯(lián)系,在宗教領域內這種超個人之力可以表現為神性,或它可以人格化為偉人、藝術家、理想主義者、詩人等形象?!盵6]這與王威廉小說中的詩人、“神女”形象不謀而合。在漫長的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阿尼瑪的原型一再出現,從《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到《雪國》,那些美好的女性形象基本脫離不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審美想象;同樣,在中國,從《紅樓夢》中林黛玉和薛寶釵的“雙美合璧”,到《邊城》中的翠翠,到《黑駿馬》中的索米婭、《綠化樹》中的馬纓花、《紅高粱》中的“我奶奶”,以及《廢都》中的唐宛兒等,理想女性形象大致都具有靈性-肉欲-母性的清晰分界。她們或是其中兩種特征的結合體,或是與書中其他人物組成共同體,如《廢都》中對于女性的幻想,就基本模仿了古代妻、妾、妓、丫鬟的身份模式。但無論是古代作品還是現當代作品,男性作者的文人趣味基本是統(tǒng)一的:他們從女性身上汲取精神能量,實際上是在進行某種自我審視和自我滿足。女性身上的種種美德,比如說善良、單純、性感、樂于奉獻等,實際是對人性的某種補償性想象。在這一點上,作為80后青年作家的王威廉并無不同,只不過,在他的作品中,女性阿尼瑪以更為直接和強硬的方式出現,她是符號化的、哲學化的,是作者本人哲學思想的直接延伸。
而王威廉為何會選擇女性來觀照自身的內心,大概與時代本身脫離不了關系。這個時代的女權話語經歷從主流到隱沒的過程。曾經,在文化領域,女權主義以壓倒性優(yōu)勢戰(zhàn)勝了男權話語,20世紀90年代盛極一時的女性寫作和下半身寫作,就是當時的文化思潮的反映,但女權主義很快經歷某種“回潮”,回歸到一個邊緣的位置,“女權”甚至有逐漸被污名化的趨勢,可在很多時候,男性對于女性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強硬的女權框架中,這反映在創(chuàng)作中,就是他們建構的兩性權力關系。在《我的世界連通器》中,男主人公面對顏如水,一直是被動的。他既不知對方的職業(yè)、身份、電話號碼,也對她的到來和離去絲毫沒有把控之力。當一個女性面對性愛呈現出一種主動狀態(tài)時,男性的那個自我防御的世界就會逐漸瓦解,他對于自己原本掌握的、志在必得的主動權開始產生懷疑,乃至于他逐漸丟失了價值觀的建構能力。他不再相信世界的一切話語權是由自己掌控的,進而漸漸失語。這正如《辭職》中那個想要辭職的男主人公,面對主動的鸛,反而亂了陣腳,顯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女性的主動,其實是對男性存在的一種反證,當女性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之時,男性是失語的、惶恐的,女性通過摧毀男性的想象,重新讓男性定義了自己。但是,在這種新型的、具有時代性的男女互動關系中,也隱含著某種疑問:男性心目中的阿尼瑪,是否還是原來那個阿尼瑪?男性所一直想象的那個單純熱情高貴的靈感繆斯,在如今的現實生活中真正存在嗎?這個問題,王威廉在自己的作品中給出了解答。
二、神性下沉的隱喻結構
盡管王威廉以“神女”去幻想女性,并塑造出那個哲學世界中的完美主體,然而,在一些現實題材的作品中,王威廉筆鋒陡轉,讓神女來到凡間,成了“妻子”。這里面有一種巨大的落差,這其實也證明了王威廉對于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反思。比如說,在《生活課》中,在洗碗這件小事上,夫妻倆產生了沖突,進而上升到對于生活“一地雞毛”本質的討論上。妻子受到周圍姐妹的慫恿,要求“我”洗碗,在“我”第一次妥協(xié)之后,妻子故伎重演,“我”才意識到假如在洗碗這件事上徹底就范,以后就會丟掉話語權?!拔摇碧岢鲑I洗碗機,然而妻子認為這是“我”不腳踏實地的表現。在一陣上綱上線的爭吵過后,妻子認為“我”在小事上跟她計較,是不夠愛她,而“我”也終于忍受不了妻子的質疑和無理取鬧,對她生氣地大吼“放屁”。故事最后,“我”對妻子妥協(xié),答應以后洗碗,然而妻子卻堅決地提出離婚。
這樣一個故事,很容易讓人想到《一地雞毛》《煩惱人生》這類新寫實小說,但它又是濃縮版的寫實,是對婚姻生活包括兩性關系的一種抽象提煉,日常生活的內核是荒誕——王威廉“沒有去營構奇怪的故事,而是把荒誕建立在日常生活本身上”[7]。在這個濃縮版的婚姻故事中,夫妻雙方進行著一種權力的拉鋸戰(zhàn),并展示出內心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比如說,作為妻子的女主角,將丈夫不洗碗視為不在意她、不愛她的表現,繼而聯(lián)想到丈夫以前照顧另一個女人的往事。這種在日常生活中極為常見的心態(tài),實際上也表明普通女性對于自我,遠遠沒有達到一種哲學層面的認同的地步。她們很容易將希望投射在某一種物或行為上面,將自己的價值附著在男性的肯定中。她們慣用的思維方式,比如說“他不這樣做就是不愛我”,暴露出自己的低自尊。并且,在小說中的妻子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所謂兩性權力拉鋸戰(zhàn)的悖論——理論上的話語權,與實際生活中的兩性相處,其實真的并沒有太大關聯(lián),反之,這種強行建立的權力話語,比如說誰洗碗、誰做主,其實真的只是一件非常簡單的、日常的、沒有更高意義的事情。作者在這里將所謂的性別話語權完全被解構了。意義是人為賦予的,而生活的所謂“雞毛蒜皮”的瑣事是恒常不變的,這就在意義與生活之間產生了一道巨大的、難以跨越的裂縫。
在妻子這類形象身上,我們看到的僅僅只是一個囿于現實思維的女性,盡管最后她依靠“離婚”獲得某種程度的解放,但這種解放遠遠不是類似于“倒立生活”的這種哲學層面的解放。所以,王威廉寫世俗的女性與神女,形成兩個極端:作為詩人和繆斯女神的女性,引領男性的哲思,然而世俗中的妻子卻跟所有普通女人一樣,具有一副時刻準備著吵鬧的庸俗面孔。在《倒立生活》中,有這樣一句令人深思的描寫:“她站在畫架前,只穿著黑色的文胸和黑色的三角底褲,顯得像是若干年后和我熟悉到腳趾縫的妻子?!盵8]作者不經意間默認妻子就象征著世俗的庸常,以及妻子的形象就是這樣隨意的、熟悉的、不觸及欲望的。但是這種評判體系,也隱含著某種父權婚姻的邏輯:男性只有通過貶低原型女性的價值,將阿尼瑪變成“妻子”,才有可能獲得一種穩(wěn)定的婚姻關系;而在這種婚姻中,妻子不可能再成為阿尼瑪,她從一個神到被貶為一個狹小家庭的操持者,她不再具有廣闊的哲學上的指導意義,不再為男性提供哲思、美感及靈魂的震撼。這種邏輯符合母權社會向父權社會的轉變邏輯,卻無法阻斷男性內心對于阿尼瑪的渴望。這也是為什么在作品中,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作者對于女性的欣賞和依賴,這是出于男性內在體驗的真實感受。
女性內在的哲學思辨性、預言性以及神性,在世俗生活中消失殆盡,這既是對于哲學與生活關系的隱喻,也是對于當今精神下滑的一種警惕。反之,對于男性自身而言,王威廉小說中的男性自始至終都有一副軟弱的、封閉的、病態(tài)的形象。他善于描寫封閉空間中與世俗格格不入的男性,比如說《信男》《我的世界連通器》等小說都寫到 “倉庫”,男主人公在狹小陰暗的倉庫中,獲得某種與世隔絕的、抽象思考的能力。王威廉曾說:“在我小的時候,還不知道卡夫卡——多么童話的名字——就想象過一個屬于自己的地窖,我甚至還在屋后的空地上做過失敗的嘗試?!盵9]這種對于私人空間的執(zhí)著想象,既帶著具有童年烙印的逃離快感,也是自我拒斥這個世界、保留內心領地的強烈需求。王威廉在小說中描繪的這些男性,盡管在世俗的世界中屬于失敗者,但無一例外地具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也就是說,他們是處于神性與世俗性之間的那樣一類人。他們對于世俗采取拒絕的態(tài)度,想要借助女性帶來的靈感和勇氣逃離現實,他們有時候甚至使用極端的反抗手段去表達某一種精神訴求——比如說在《看著我》中,男主人公因為別人說話時不敢正視自己,對這個充滿謊言和面具的世界感到憤怒,所以殺死了自己的領導。因而,這類男性形象,包括他們所容身的倉庫,實為世俗世界與精神世界連通的一種意象,是“人”走向“神”的通道。
在這里我們看到,王威廉的小說有某種非常清晰的性別象征:他筆下的女人—男人—女神的關系,指向世俗之人—思考者—神的關系,或者生活—思考者—詩性的關系,也可以說是非自由—思考者—自由的關系。而其中的思考者,也就是大部分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正如有學者所言,王威廉筆下有大量“思考型人物”,他們主要是一些知識青年,然而,“在進入社會后,因為所接受的教育并不符合這個時代的主流需求,他們大多退居邊緣位置,在社會‘政治—經濟’金字塔的底部聚集、停留。人文教育在他們身上所建立的‘人是有尊嚴和價值的’價值理念,遭逢卑微的現實處境,使得他們時刻面臨精神的沖突,忍不住對自身的存在處境進行拷問,并著力于思考加諸他們身上的種種社會法則。”[10]這些思考者承擔著將人類思想從病態(tài)中拯救出來的重任,然而這種所謂“拯救”,最終都失敗了。無論是倒立生活、殺死領導、辭職還是變成鱷魚,都沒有觸及生存問題的本質,世界以其不可爭辯的方式存在著,并不因人類的任何行為而改變。因此我們看到,王威廉在抒發(fā)詩意的思索之后,迅速退回到現實的領域,在寫《生活課》時,他的態(tài)度是清晰而又自知的。他明知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敗這種庸常的世俗生活,僅僅通過一場夫妻間的爭吵,我們就可以判斷出詩性在生活面前的無能為力。個人對現實的回擊,只能是一種失敗的英雄主義嘗試,而個人向“倉庫”的退守,是經歷了所有思考之后,對于自身存在的某種另類認同。當人退守之時,也是存在開始散發(fā)出它的光芒之時;世俗的世界開始退隱,神的領域開始浮現,這也許是世俗之人面對難以改變的世界所能保留的最后一點兒尊嚴。正如巴塔耶所說:“一個人的存在,只有在一個狹窄的、可以忽略的視角中才孤立于整體存在。只有關系的不穩(wěn)定性容許存在之孤立的幻象,存在歸返自身,擁有無需交流而存在的力量?!盵11]
找到這個無需與外界交流的、內在的狹小視角,對于理解王威廉的小說至關重要。在他的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的內心并沒有真正聯(lián)結,而往往是處在一種帶領與被帶領的關系中,即使男性人物獲得某種哲思或救贖感,但在他的內部視角中,他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而其中的女性角色無論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結局都指向某種孤立和荒謬。然而,這也并不能算是一種“互動的失敗”,更是對思考者不能到達自由彼岸的宿命,進行一種悲觀的總結。在《我的世界連通器》《捆著我,綁著我》等小說中,女主人公在完成精神引導的任務之后,就幾乎完全消失了,作者也無意去交代她們在故事中的結局。在這里,女性是作為一種“他者”而存在,這就類似黑格爾指出的,哲學在自身之外發(fā)現了自己,在“他者”之中迷失自己,哲學家本人也困惑:自己是否可以以及應該如何從打著自己的名義出現的自身映像那里找回自己。女性作為男性思考者的分身,既是男性自身存在的映像,又是男性極力擺脫的“他者”。在女性人物的出現、消失的過程中,男性獲得了一種成長,在哲學的范疇內找回自己。也是因為如此,無論王威廉描寫多少個人物,這些主人公的內心仍是孤立的,因為整部小說中只有他自己存在著——或者不如說他融合自我的那些映像——女性,并且消解了這種性別差異。為了成全自己,我們就必須先消解自己:我們必須成為“存在”的更大的社會結構的一部分,以創(chuàng)造出我們自己[12]。
在對這種“消解性別”和“造物”的理解上,王威廉的作品超越了一般層次的描述現實的小說。在《膠囊旅館》中,住在膠囊旅館的晴天和郁郁是一對好友,并且產生超出友情的同性之愛。郁郁有時甚至會幻想晴天變成雙性人。她在小說結尾,告訴晴天自己懷孕了,并接受了晴天“生活在一起”的告白,想象著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孩子。這部看似描寫同性之愛的小說,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疑點:通過已有的細節(jié),作者并沒有交代郁郁是如何懷孕的。她與男友分手后住進了膠囊旅館,并且來過一次月經,因此,在已知的生物學理論中,她并沒有懷孕的可能性。那么,在小說細節(jié)成立的基礎上,只有兩種可能:第一,體檢結果有誤或者郁郁在說謊;第二,作者“造”了這個孩子。在第一種可能性中,小說成為一個懸疑故事;在第二種可能性中,小說探討了消弭性別和造物的本質,深度揭示了這個世界上人們暫時還想象不到的某種可能性。一個不依靠男女性交、憑空而來的孩子,在小說情節(jié)中雖是荒誕的、違背常識的,卻有著某種科技前瞻性。無性生子技術在當下的時代已經成為可能,而同性戀、同性婚姻甚至是變性人,都已經被社會普遍接受。在酷兒理論中,性別的消弭是兩性平等、女性解放的基本標志之一,只有如此,人類才可以拋棄性別的外衣,轉而成為“存在”的社會的一部分,真正創(chuàng)造出我們自己。如果說郁郁的孩子是一種“創(chuàng)造”,那么,這種創(chuàng)造實際上揭示了人類自我超越的方式,人對于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存在的定義乃至于整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可以到達一種什么樣的地步。
三、超越世俗的自由之境
王威廉在小說中,透過性別話語所揭示的,遠遠不止性別本身那么簡單。他的哲學體系,離不開女性的參與,他對性別的意義重新進行審視,讓女性扮演世俗之人和女性之神的雙重角色。在這個基礎上,人完成對自身的“祛魅”。表面上,王威廉借助“存在”這個主題,努力向上延伸生命的意義,試圖達到某種超越,然而,他最終還是要回歸現實,帶著某種巨大的悲憫和心痛,完成對神性的祭奠。這不僅僅是一個性別問題或者生存問題,也是處于“后現代”的中國青年所面對的一個特殊時代問題。在這個高度物化的時代,現代性的危機成為生存的根本危機之一,它不僅帶來存在主義式的困惑,也帶來對于“神性”“世俗性”的辯證思考。這些小說中的女性阿尼瑪原型,之所以具有詩意的品性及超凡的哲思,是因為她們象征著不可抵達的存在之完滿。正如有學者所言,存在主義因對存在性奴役的深刻體悟,而對現實有著極其敏銳的痛感體察,它主張一種對現實性存在困境的神圣的超越,在“此在”個體或“局外人”對俗世和庸眾的不斷抗爭中,抵達某種本然而純真的生存境界——一種神性的只在理想中“存在”的人生境界。[13]
而這種理想的超越往往是徒勞的,它與中國社會的現實相悖,與傳統(tǒng)儒家文化相悖。其實早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就有著對于神性與世俗性的深刻思考,他看到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有著深刻的內部沖突,功名利祿也不足以安頓一個人的靈魂,所以,他只有走向更深的虛無。現代社會的危機雖然不同于傳統(tǒng),但世俗生活仍然占有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而人的靈魂仍無棲身之所。這就造就了王威廉這一代人小說的基本風貌,仍是迷惘的、困頓的卻又不甘于現實的。同代作家蔡東有一篇《木蘭辭》,也描述了一個企圖超越現實而敗于世俗的范例。中年女性邵琴,活出了一個女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典范,她即使是在宴席上吃蟹、喝茶,都能優(yōu)雅得令人贊嘆。然而,她之前也在招生辦那種充滿煙火氣的地方工作過,后來開茶行時,照樣會巴結領導,出售劣質茶。她也只不過是一個用優(yōu)雅把自己包裝起來,努力謀生的俗人罷了。蔡東一眼看穿那些在俗世中被包裝起來的精致謊言,看穿了藝術與人生之間的鴻溝,看穿了每一個企圖要掙脫俗世的人,最終都只會陷入無盡的苦難之中。相比王威廉的作品來說,這樣的作品更為真實,其批判性也更為尖銳。但是兩者之間也有著相當大的共性:那個優(yōu)雅的邵琴很可能也是王威廉某篇作品中的中年版阿尼瑪,她對于人生的詩意向往,讓人對存在的美好心生期待;然而卸去偽裝的邵琴一轉身就成了《生活課》中喋喋不休的妻子,和《書魚》中那個“非要買下250萬人民幣的二手房”的妻子。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不同的敘事以及同樣的困惑——對于世俗巨大力量的困惑。
當然,也正是這種困惑,讓王威廉的小說具有時代的烙印和思辨的深度。難以想象,當一個作家失去對于理想與現實的困惑時,他該如何寫作。他不斷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女性,來對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世界進行祛魅——有時候也是返魅。他本意是想要批判世俗,但他又無法否認它的巨大力量。同時,作為寫作者,他對俗世中的個體心存悲憫,對于愛與溫情心存感激。如《父親的報復》中的母親,即使跟父親吵架,被氣哭了幾回,仍支持“我”北上讀書。這里的母親既是世俗的,也是堅定的、隱忍的、慈愛的。當他用一貫克制的口吻去描述女性時(有時是母親,有時是女兒),都帶著一種超越世俗的神圣情感。正如有人評價列維納斯賦予女性神圣地位時指出的:“女性象征由肉體通往精神的過渡,象征非肉體的存在。在兩性結合的過程中,女性所接受的是生命的贈予,而借助贈予這一事實,女性便得以從精神上超越欲望,超越肉體,超越情欲,而將這一切原始的欲望轉化為無窮的責任:她將以自由和幸福為代價,接受新的生命在其體內的孕育……女性代表了人性的高峰。” [14]
我們不可否認,對于母性的肯定,仍然出于男性作者不自知的潛意識,這也是女性主義者極力去瓦解的某種執(zhí)念。不過,在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體系中,他并沒有刻意去強調“女神”或“母神”的形象,因此也無須執(zhí)著于這些性別理論——實際上,他展現的是某種超性別的東西,一種關于他者與自由的邏輯,以及自由的悖論。如前文所說,自由的獲得是有難度的,這不僅因為人類的思維定勢,也由于自由本身的悖論。這讓人想到盧梭那個著名的論斷:社會有權強迫人們獲取自由。就像《辭職》中的鸛,替“我”交了辭職信,強迫“我”獲得“我”一直想要的自由,這就讓自由走入盧梭論斷的這個悖論之中?!坝晌襾泶硭麄儯嫠麄冋f話。這就是盧梭的核心學說,正是這種學說導致真正的奴役。” [15]因為“我”想要的不一定是“被辭職”的自由,鸛以某種強迫的方式讓“我”獲得自由,實際上仍是一種不自由。在《捆著我,綁著我》中也存在這種悖論:假設被捆綁是不自由的,但是如果“我”需要的自由就是被捆綁的束縛感呢?孫頻也曾在《自由故》中借故事中的人物之口這樣說道:“……你這傻孩子還是去找能真正束縛住你的東西吧,對你來說,大束縛可能就是大自由。比如宗教,比如愛情,比如一種至死不能改的依賴。”[16]
這種對于自由的深刻思考,對于神性、世俗性的隱性表達,實際上反映了整個時代的某種困境。王威廉虛構出女性的“他者”,并借由他者來思考自身的存在,不斷在互動中獲得自由或失去自由——然而,無論是代表著神性的女性,或是代表著世俗性的女性,讀者都看不到作為思考者的主人公有著精神超越的可能性。整個時代的人們,企圖超越現實,尋獲自由,但最終都陷于悖論之中,這使作者的哲學思考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然而,還是有一種人性恒常的東西在推著這一代代人前進,它可能是作者對俗世之人的那種悲憫,也可能是兩個不自由的靈魂相互靠近的愛意。這也許就是王威廉所說的“像希望一樣親切”的境界。他的溫情,滲透在對于個體存在的思考中,這些個體的靈魂越是孤獨和孱弱,就越顯得誠懇。他筆下的兩性之愛,也可以被視為人類之愛的抽象化,這是哲學深入存在的根本目的所在——我們在詰問哲學還有什么可以教給我們時,我們需要重新意識到哲學追求的是愛的智慧。[17]而無論是女性引領的神圣之思,還是世俗的妻子之愛,都是人性從無比復雜的現實中,凝聚出來的對抗存在之虛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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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淮陽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