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杰
【關鍵詞】漢字漢語專題;隱喻;詞源學;任務群
識文斷字在語文教學中具有重要地位,正如于漪先生所言:“語文課就是語言文字的課!你是教孩子語言文字和語言文字的內涵,它的思想內涵、文化內涵,離不開語言文字;離開語言文字,語文學科將支離破碎。”[1]就文學作品閱讀而言,識字絕不是簡單地認識一個字的讀音和常用義,而是要能根據作者營造出的語境準確地品味其中豐富生動的漢語形象。作為表意文字,每個漢字背后都有一個豐富的世界,這一個個豐富的字詞世界最終組成了一篇篇詩文的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作品閱讀教學中應拓寬識字的內涵,其教學的重點也應落在對漢字豐富文化形象的深入挖掘上。毫無疑問,這也應該成為高中“漢字漢語專題研討”學習任務群的一項重要教學內容。
一、文學語言賞析的重點——漢字的文化形象
字詞指稱事物的內容,更揭示事物的特征,前者展示淺層的詞匯義,后者記錄深層的詞源義。在進行文學作品閱讀時,學生關注更多的是前者,因為后者具有潛在性和隱蔽性,所以常常被忽略。但事實上,字詞深層的詞源義記錄著漢字的文化形象,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才是最關鍵的。
人類的感官是相通的,解讀一個字詞往往會調動多個感官共同參與,從而獲得對該字詞語言形象的整體把握。人類對事物的認識經歷了從五官感覺到心智推理兩個階段,前者具體形象,后者抽象理性。語言發(fā)展到今天,已經到了比較成熟的階段,每個字詞的心智范疇意義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這是人類邏輯思維進步的表現。然而,文學恰恰以此為敵。文學重形象性,文學的魅力往往需要通過字詞的五官感覺范疇意義來體現。因此,要讀透文學作品,就要解讀出字詞的詞匯義和詞源義這兩層含義。我們需要從解讀字詞的五官感覺意義入手,進而把握其心智范疇意義,前者把握得愈明晰,后者才能體會得愈豐富。
林庚先生認為,文學語言的精妙不同于一般的概念,它具有暗示性?!斑@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后,我們不留心就不會察覺它的存在。敏感而有修養(yǎng)的詩人們正在于能認識語言形象中一切潛在的力量,把這些潛在的力量與概念中的意義交織組合起來,于是成為豐富多彩一言難盡的言說。”[2]這是就作家創(chuàng)作而言的。就文學作品閱讀教學而言,同樣需要有意識地培養(yǎng)學生對漢字的敏感性。夏丏尊在閱讀教學方面就特別強調“要傳染語感于學生”。他認為要真正讀懂一篇文章,不但要正確理解文字的意義,還要品味出文字的“情”來。比如在某一篇特定的文章里,“新綠”不但只解作新的綠色,見了“新綠”二字,就會感到希望以及自然的造化之工、少年的氣概等說不盡的情趣。他主張教師應“自己努力修養(yǎng),對于文字,在知的方面、情的方面,各具有強烈敏銳的語感,使學生傳染了,也成得相當的印象,為理解一切文字的基礎。這是國文科教師的任務”。[3]聞一多也曾說:“讀詩的目的在求得審美的快感?!甭勔欢喾浅V匾曔\用中國傳統(tǒng)文字訓詁學來細讀文學作品,他認為:“凡讀文學書,如小說、詩詞等,不妨細讀,反復吟詠,再四抽繹,以領會其文詞之美。”[4]比如解讀《詩經》:“要解決關于《詩經》的那些抽象的、概括的問題,我想,最低限度也得先把每篇的文字看懂?!薄耙呻y是屬于文字的呢,還是文藝鑒賞的?但這兩層也有著連鎖的關系。比方說,一首詩全篇都明白,只剩下一個字,僅僅一個字沒有看懂,也許那一個字就是篇中最要緊的字,詩的好壞關鍵全在它。所以,每讀一首詩,必須把那里每個字的意義都追問透徹,不許存下絲毫的疑惑——這態(tài)度在原則上總是不錯的?!彩巧杂幸闪x的文字,我都不放松,都要充分地給你剖析。”[5]
上面所談的“漢字深層的詞源義”與林庚之“文學語言的暗示性”、夏丏尊之“文字背后的情趣”以及聞一多之“審美的快感”等,本質上都是相通的,都在提示我們,每個漢字都具有豐富的文化形象等待我們去挖掘。
二、漢字剖析的內在理據——垂直隱喻結構
如何在教學中引導學生深入剖析漢字的文化形象,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詞源學相關知識的介入也許是漢字教學的一個好方法。這種教法在保證一個一個地落實漢字理解的同時,又可以使眾多漢字的學習得以系統(tǒng)化。
美國學者J.R.赫爾伯特認為:“詞源學確實很重要,也很有趣,這不僅是因為詞的最原始意義常常在今天的語言中保留著痕跡,還因為它對于揭示人類文化史具有很重要的意義?!保?]筆者近二十年來通過一系列理論研究和教學實踐也真切地認識到,詞源學的介入可以有效幫助學生判斷古訓之是非,并正確深入地理解漢字的文化形象。
加拿大學者弗萊認為,“經驗”是對具體、個別事物的歷時認識,而“知識”則涉及普遍事物并蘊含“撤離時間”的因素;日常經驗有所不足,因此有必要建造類似于“知識”的結構,這就是文學藝術。[7]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弗萊指出文學藝術是一種“隱喻經驗”,讀者隨時出入、離合其中,并經歷著某種“在場感”與“缺席感”二者彼此不斷轉換生成的過程。這樣一來,我們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便成為一種解讀隱喻的過程,需要經過反復閱讀,把它“作為圖畫來品評”,也就是需要將作品作為一種可供“上下打量”的“垂直隱喻結構”。[8]這種觀點對于我們深入解讀漢字的文化形象有著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在教學中,教師可以借助詞源學的相關理論知識,充分利用漢字的字形特點,以字形為切入口來展開充分的聯想想象,通過引入一系列音義相關的同源詞來形成漢字間前后呼應、“上下打量”的“垂直隱喻結構”,從而有效地還原文學作品的感性場域。這種解讀方式可以使文學作品的解讀回到語言文字的本體,同時又能保持不自我封閉,因為它并不排斥社會背景、作者等其他外在因素的介入。
在教學實踐中,通過深入剖析漢字的內在理據——垂直隱喻結構,引入一個新的字詞與被釋字詞進行并置,能讓學生更清晰、更深刻地認識到被釋字詞的文化內涵,并能讀出字詞鮮明的形象感和場景感。
三、教學案例——“橫”之“闊大無邊”的詩學意蘊
下面以“橫”字為例具體闡釋通過深剖詞源理據來賞析漢字豐富詩學意蘊的可行性。
“橫”在現代漢語中的常用義有:“跟地面平行的(跟‘豎、直相對)”,“地理上東西相向的(跟‘縱相對)”,“從左到右或從右到左的(跟‘豎、直、縱相對)”。[9]“橫”的這些常用義在古詩文中亦常有體現,如蘇軾《前赤壁賦》一文中“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之“橫”即“橫豎”之“橫”。然而,在偏詩意化的散文辭賦中,“橫”的這些義項卻大都不適用,如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之“橫”以及蘇軾《前赤壁賦》中“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之“橫”。如果將這兩個“橫”字簡單地理解為“與縱相對的、從左到右地橫亙于某處”,其文學意味恐會喪失殆盡。
遺憾的是,截至目前的語文教材中都沒有對這些“橫”字作注,而只是在蘇軾《前赤壁賦》中簡單地解釋了“白露”的意思:“白露,指白茫茫的水汽?!币恍┙虒W參考資料中將上述兩個“橫”字分別翻譯為“橫亙”和“籠罩”,但很顯然這樣的解釋并不到位,因為“橫亙”一詞給人的感覺過于明晰,而“籠罩”一詞則又過于壓抑,這就與李白夢游和蘇軾暢游的心境大不相合。
“橫”字不能理解為“橫豎”之“橫”,也不便理解為“橫亙”或“籠罩”,那又該作何解釋?結合文章語境我們可以發(fā)現,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橫”字與前面的“連”字以及后面的“掩”字相呼應,蘇軾《前赤壁賦》中的“橫”字與后面的“接”字相呼應。在李白詩中,“天姥連天”與“勢拔五岳”都有一種廣闊無垠的磅礴之勢;在蘇軾文中,“水光接天”是指“水光與天相接應”,那么“白露橫江”很顯然則應指“白茫茫的水汽闊大無邊地彌漫于江面上”。因此,此二“橫”字皆蘊含著一種“闊大無邊”的意蘊。其實也正是在這樣一種闊大無邊的境地里,李白才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的強烈沖動,蘇軾也才能夠自然而然地做到“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由此可見,一個“橫”字不只寫出了“天姥山”與“白露”之廣闊無邊,更形象生動地寫出了李白夢游天姥山與蘇軾暢游赤壁的歡快心境。因此,把“天姥連天向天橫”之“橫”解讀為“闊大無邊地向遠處延伸”、“白露橫江”之“橫”解讀為“闊大無邊地向四方彌漫”更能調動起學生無邊的想象,從而讓學生更好地領會到文學作品的詩學魅力。
關于“橫”字之“闊大無邊”義,還可從字理上得到進一步闡釋。“橫”字“從黃得聲”。黃為土之正色?!夺屆罚骸包S,晃也。猶晃晃象日光色也。”故黃字蘊含天地正大光明之氣?!包S得義于廣闊。漢民族最初生活在黃土高原。黃河上流,其地色黃,千里皆同。對這種顏色的認識,與對廣闊土地的認識聯系在一起,于是取廣大義而稱之?!秉S之廣闊猶白之廣博?!啊鬃鳛樯顷柟庵?,其命名取陽光普照廣博之意(白與博、魄、溥、百、霸、伯同源)。陽光之照,四散披開,其域至廣,故曰普照。于是這種顏色就取廣博之義為名。陽光之色為白,與月光之色為‘霸為‘魄是一樣道理?!保?0]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揣測,“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在《登鸛雀樓》一詩中所流露出的開闊胸襟和盛大氣勢應與“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中“白”“黃”二字所營造的意境氛圍有著潛在的必然聯系。
同時,根據漢字聲符兼義的背景知識可知,從“黃”得聲之字亦多含廣大之義?!墩f文通訓定聲》收錄了17個從黃得聲之字,其中即多具廣大之義,如璜為光澤普照之璧;觵又作觥,為牛角做的較大的酒器;簧為笙之大者;廣為屋之大者;潢為積水之大者(積水小者謂之污);彉為張滿之弓;曠為明遠闊大; 為心胸寬闊;壙為闊大之野……[11]因此從字理而言,橫字從黃得聲,亦應含廣大之義。此外,黃作聲符時與光、亢多通用,而光、亢二字中高明廣大之義甚顯。這些都是漢字極其重要的字理特征,正是這些字理特征決定了漢字潛在的詩學意蘊,因此在解讀作品時必須牢牢抓住這樣一條重要的文化線索。遺憾的是,這一點在當前的語文教學中常被忽視。
讀到“橫”之“闊大無邊”,便讀出了“橫”字的文化形象與詩學意蘊,教學中對于《夢游天姥吟留別》之“天姥連天向天橫”和《前赤壁賦》之“白露橫江”的理解也就會更準確,更深刻。“闊大無邊”使得“橫”的詞義內涵具有了自由舒展的特質,這便與“橫亙”和“籠罩”明顯地區(qū)別開來?!皺M亙”含有清晰的線條感,不能充分表達李白當時夢游天姥山的心情,“籠罩”含有擁堵閉塞之感,也不能充分表達蘇軾當時暢游江面的心情,只有“橫”字“闊大無邊”的意蘊才能夠充分地展現他們當時忘乎所以、自由自在的心境。因此,李白說“天姥連天向天橫”而不說“天姥連天向天亙”,蘇軾說“白露橫江”而不說“白露籠江”。與此相對,杜牧《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一句中連用兩個“籠”字,便自然而然地飽含了一種憂傷堵塞的氣息,且與后面“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詩境也正相照應。
“橫”字“闊大無邊”之義的運用其實很普遍,如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此一“橫”字更是復現了洞庭湖無邊無際的“浩湯”之景。場景的闊大與心靈的廣博前呼后應、相互啟發(fā),才使得整篇詩文的場景描述與情感抒發(fā)顯得大氣磅礴、酣暢淋漓。另外,“橫”之“闊大無邊”義在今天常用的成語中也保留得很完整,如“橫掃千軍”“橫空出世”“橫行天下”“才思橫溢”“妙趣橫生”以及“物欲橫流”等。很顯然,以上這些成語中的“橫”字都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橫豎”之“橫”或“籠罩”之意,它們都因“橫”字“闊大無邊”的潛在詞義特征而具有了豐富形象的詩學意蘊。
總之,字詞是構成篇章的基礎元素,整篇詩文的鑒賞應主要落在對字詞具體文化形象的把握上。字詞形象把握得不透徹,作品整體文學形象的理解就會不完整。鑒于此,教師應該把文學作品閱讀教學中的字詞教學提升為重要的教學內容,可以結合隱喻、詞源學等相關背景知識積累,并充分利用漢字的字形優(yōu)勢以及形聲字“聲符兼義”的特點,引導學生深入體驗字詞基本概念背后的潛在詩學意蘊。王寧先生指出:“學文言,不但不是在培養(yǎng)現代漢語能力之外增加的負擔,而且是對培養(yǎng)現代漢語能力不能缺少的一個重要方面?!保?2]本文所探討的漢字的詞源義、隱喻思維以及文化形象、詩學意蘊等,都是基于“文言”的語境而展開的,這種字詞解讀能力的培養(yǎng)對學生文言語感和現代漢語語感的提升都大有裨益。因此,這也理應成為“漢字漢語專題研討”學習任務群的一項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