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升,張家偉
(1.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畢節(jié) 551700;2.三蘇祠博物館,四川 眉山 620010)
清前期帖學書家王澍,其書學觀念見于《竹云題跋》《虛舟題跋》,他規(guī)摹歷代書學經(jīng)典,于《蘭亭》尤甚,對《蘭亭》的臨摹有深刻的書學見解并付諸實踐。其言:“余臨《禊帖》,先之《定武》,以求其正;中之《潁上》,以盡其變;終之《開皇》,以還其本。千變?nèi)f化,不離本宗。”[1]此為其臨《蘭亭》之書學宗旨,相應的是其對于《蘭亭》不同版本的臨習。目前所見,王澍所書、所臨摹《蘭亭》不下6 種,書寫對象有《定武蘭亭》《開皇蘭亭》《潁上蘭亭》及米芾臨本等。
王澍對《蘭亭》的喜愛近乎癡迷,常連續(xù)數(shù)日臨寫不輟。今見其臨摹的《蘭亭》墨跡有6 件。其中5 件存于《積書巖帖》中,1 件見于今遼寧省博物館藏祝允明臨《蘭亭序》卷后?!斗e書巖帖》為王澍臨古之合集,上自鐘鼎石刻銘文,下訖南宋諸名家,所臨帖目數(shù)百種,所及名家上百位,頗為壯觀。王步青言:“《積書巖帖》六十冊,集書家之大成,此則世所艷稱者?!盵2]王澍《積書巖帖》中5 件《蘭亭》臨作所據(jù)底本均不相同,應為其有意選臨收錄。每件臨作之后均有題跋,跋文亦可見于《虛舟題跋》《竹云題跋》中,所不同者在于墨跡本后有署年號?!斗e書巖帖》60 冊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為方便論述,本文以臺北故宮博物院所命帖名為參考。5 件《蘭亭》臨作分別為第三十冊所收《臨落水本蘭亭詩序》;第三十二冊所收《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及《臨褚模蘭亭詩》;第五十冊所收《臨米臨蘭亭詩序》;第五十九冊所收《臨宋高宗蘭亭詩序》。第一件臨于戊申(1728)三月,后4 件均臨于雍正丁未(1727)年,而最后3 件又為丁未夏至及后一日連續(xù)所臨。
王澍《臨褚模蘭亭詩》如圖1 所示,其后自跋云:
圖1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褚模蘭亭詩》
右褚模墨跡,拙存老友自秦中模得之。后有米老詩一首,蓋是寶晉齋中珍秘之物。
由跋文可知此本臨自“拙存老友”所模的褚遂良模《蘭亭》本,但褚本《蘭亭》墨跡亦有多種,王澍又未詳言其友人模自哪本。此跋所言“拙存老友”應為王澍同鄉(xiāng)好友蔣衡。蔣衡在其《拙存堂題跋》中兩次提到褚?!短m亭》:
余于秦中得觀河南所模墨跡,蒼秀飛動,絕非石刻本所能夢見。
內(nèi)府墨跡,圓潤遒勁,與世所刻本絕不類。虛舟所謂十六年官京師,無所不見,獨此卷未到眼者……快然自足“快”字,歐、米暨諸本俱作“怏”字,不知是“夬”字起處用重筆帶過也。沉著中又飛動乃褚公第一得意書。后米元章古詩長跋……余所模油箋為學者竊去,今雙鉤鐫石,庶可永傳矣。[3]
上列蔣衡第一則題跋言“非石刻本所能夢見”,正與第二則題跋所言“與世所刻本絕不類”,二者所評相同。又,第一則題跋言明其在“秦中”得觀褚本墨跡,此與王澍所說“拙存老友自秦中模得之”相符。再者,蔣衡第二則題跋與王澍題跋都說其后有米芾詩,且王澍還將米芾所書詩與《蘭亭》一并臨寫了下來。故此三則題跋所指底本都應為同一褚?!短m亭》序。蔣衡第二則題跋還將此本與歐、米諸本作比較,歐米諸本皆作“怏然自足”而此本作“快然自足”,并言前者乃“不知是‘夬’字起處用重筆帶過也”。故從二人題跋中可知此褚本《蘭亭》的三個重要信息:
一是卷后有米芾書詩;
二是此本作“快然自得”;
三是蔣衡言其為“內(nèi)府墨跡”。
以此三點繩之之現(xiàn)存褚?!短m亭》,只有故宮博物院藏《蘭亭》八柱第二褚?!短m亭》本與之相符。將王澍《臨褚模蘭亭詩》與《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對比,兩本在字形上特征基本一致。且王澍此本所鉤“今之視昔”后“可”字的涂抹外框,及文中“文”及“夫”字的涂改方式與《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完全一致。而王澍所臨米芾書詩與《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上米芾書詩,在文本內(nèi)容與字法書寫上完全一致,只是用筆特征上略有不同。故王澍《臨褚模蘭亭詩》所據(jù)底本應為故宮博物院藏《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此《臨褚模蘭亭詩》為丁未(1727)長至日所臨,第二天王澍又臨摹了兩本《蘭亭》,即《臨米臨蘭亭詩序》和《臨宋高宗蘭亭詩序》。如圖2 所示,王澍在《臨米臨蘭亭詩》后跋云:
圖2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米臨蘭亭詩》
此米老所模亦拙存老友得自秦中者……此卷意在自名,惟恐不似,故斤斤模放,無游行自在之趣。
從王澍跋中可知此卷為米芾模本,亦是老友蔣衡從秦中得回。此則跋語在描述底本時,與前日所臨褚本后跋語多有不同。前日直言所臨底本為墨跡且是蔣衡所模,此則未言明是否為墨跡,只說為蔣衡所得。故從兩則題跋用語對比看,王澍所臨的米芾模本《蘭亭》應為一卷拓本。所幸王澍在跋中提到了黃文獻公等人對此卷《蘭亭》的評語,這提供了王澍臨本所據(jù)底本的重要信息。晚清吳云為《蘭亭》收藏之大家,其齋號“二百《蘭亭》齋”。今存有吳云題記如圖3 所示的米芾《蘭亭》拓本。
圖3 米芾《臨蘭亭》(拓本)
其字形及用筆特征與王澍臨本基本一致。而拓本后所刻題跋評語與王澍所記相同。此拓本因刻有吳云題記,或為翻刻,但與王澍所臨應出于同一祖本。相較此本臨作后題跋而言,王澍在同一天所臨寫如圖4 所示的《臨宋高宗蘭亭詩序》后題跋所論則較詳細:
圖4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臨宋高宗臨蘭亭序》跋
思陵行九而押為伍,蓋取易飛龍九五之義。曩在京師,從儼齋大農(nóng)公借得宋本,初見以為穎上。觀后御押乃知是思陵所臨。因絕人事,模得之。
王澍言在京為官時,從友人王鴻緒(儼齋大農(nóng)公)處借得一宋本《蘭亭》,并以其后“御押”斷為宋高宗臨本,然后自己模得之。因此這件《臨宋高宗蘭亭詩序》應是王澍在丁未長至后一日,臨寫自己所模的王鴻緒藏宋拓本宋高宗《臨蘭亭序》。同樣,王澍在戊申三月初三臨寫的《臨落水本蘭亭詩序》,其底本也是從王鴻緒家模來:
此臨落水本也,卷在華亭大農(nóng)公家……余見定武正本凡七卷,以此為長。于時吏事荒忽,因?qū)倮嫌咽Y拙存用白宋箋,窮日之力,精模一卷。細意對校,無豪發(fā)差失,藏之篋笥,五年于茲矢。今年三月三日適當修契之期……臨此一卷,是亦修契之一法也。戊申三月虛舟老人記。
從此跋語可知,此《臨落水本蘭亭詩序》所據(jù)的底本,為癸卯(1723)王澍托其好友蔣衡,用白宋箋模自王鴻緒藏《落水本蘭亭》的模本。
王連起對《落水本蘭亭》的流傳作過梳理:
此本經(jīng)趙子固后歸賈似道,經(jīng)張斯立、王子慶、李叔固、陸直行,入明不詳。清代入孫承澤手,后歸高士奇,高死后被王鴻緒索去……至今不知下落。[4]635
因此王鴻緒所藏的《落水本蘭亭》應是真正的落水本。王澍平生最推崇的是《定武本蘭亭》,其《竹云題跋》中記云:“大而化之,無所不有,其唯定武乎?!倍蹁J為此《落水本蘭亭》為其所見《定武本》中最佳者,可以說落水本《蘭亭》是王澍最推崇的《蘭亭》本。王澍此《臨落水本蘭亭詩序》在《落水本蘭亭》不知下落的今天是極具價值的。
遼寧省博物館藏祝允明臨《蘭亭序》,卷后有王澍題跋一則,而跋后又有王澍書《蘭亭》一卷,從卷上對缺字外框的模擬來看,應為臨作。此本第一行“會”字只剩一“撇”,十四行與十五行間有一“僧”字押縫,這兩個特征與王澍《臨落水本蘭亭詩序》相同,如圖5 圖6 所示。但前者于“夫”字上有“乚”,而后者則無,又二者所鉤缺字外框不同。故遼寧省博物館藏本中王澍所臨《蘭亭》,應不是臨自其所藏模本《落水本蘭亭》。又將此本與《東陽本蘭亭》對比,如圖7 所示,兩本在鉤涂字上及缺字外框形狀上都頗為相近,故此本或臨自《東陽本蘭亭》。
圖5 祝允明臨蘭亭卷后“涂痕
圖6 王澍《臨落水本蘭亭詩序》“涂痕”
圖7 《東陽本蘭亭》“涂痕”
王澍在丁未(1727)十二月二十日臨寫的《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其后跋云:
米老得褚墨跡,對紫金浮玉裁為袖珍,每一行分作兩行,為五十六行,手裝成卷。今此卷尚在海寧陳宗伯家,往在京時曾從借觀。自七行‘盛’字起至九行‘盛’字止,凡缺三十五字,蓋董宗伯質(zhì)于陳時所掣去者也。余以褚模別本補足之,其行列仍還二十八行之舊。
由跋文可知,王澍在京為官時,從陳宗伯家借觀過米芾裁剪重裝的褚本《蘭亭》。王澍將所缺字用其它褚本補足,并還原為舊本的28 行。王澍此跋雖未言明其是否有模得此卷《褚模本蘭亭》。但以其對《褚模本蘭亭》的喜愛,加之曾借觀并補是卷所缺等事跡來看,王澍肯定將此《褚模本蘭亭》模下留存。又題跋中言明“今此卷尚在海寧陳宗伯家”,因王澍此卷《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所據(jù)底本當不是《褚模本蘭亭》墨跡原本,而是臨摹的自己模下的《褚模本蘭亭》的模本。
《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中,“文”與“夫”的鉤摹形式,與如圖8所示《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相同,亦與其臨寫的《臨褚模蘭亭詩》相同。但《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沒有鉤摹出“今之視昔”后的涂抹外框,且此卷后臨寫的諸家題跋與《臨褚模蘭亭詩》不同。而前文已考出《臨褚模蘭亭詩》所據(jù)模本的底本為《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因此可知,王澍所見所模的米芾裁剪重裝的褚本《蘭亭》,不是《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又,《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中“文”與“夫”的鉤摹形式與如圖9所示故宮博物院藏《米芾題簽本褚模本蘭亭》完全不同。再將如圖10 所示《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與湖南省博物藏《黃絹本蘭亭》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領”字從“山”本蘭亭》比較,均不相合。王澍所模所見的米芾裁剪重裝的《褚本蘭亭》墨跡,今已不知蹤跡。
圖8 《蘭亭八柱第二)
圖9 《米芾題簽本蘭亭》
圖10 《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
《積書巖帖》中王澍對其所臨五種《蘭亭》多有評價和研究,一些觀點極有價值。王澍在如圖11所示《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后跋言云:
圖11 《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跋言
米老三跋,佹異飛動,余幼時輒喜臨之。余學米書從此起,自后每為米書,皆嚜以此三跋筆法臨之,無不似者,輒自謂腕有元章鬼。
從跋語中可以看出,王澍對米芾書法很喜愛,也下過很深的臨摹功夫,同時對自己寫的米芾風格的字非常自信。王澍在《臨褚模蘭亭詩》后題跋中認為好友蔣衡從秦中模得的《褚模蘭亭》,應為米芾所作,意在“托褚公以傳者”。王澍認為此本較為飛動,不似褚之淵靜。追本溯源,即王澍認為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為米芾所作。王澍對自己的觀點并不十分篤定,故其跋后又自言:“未知吾拙存謂之然不?”王澍在其后一天臨寫的《臨米臨蘭亭詩序》后跋中進一步肯定了自己的觀點:
余昨?!恶冶尽?,定為米老所作。今?!睹妆尽芬嫘欧强?。蓋其模褚時,意在托褚,不規(guī)規(guī)求似,所以神完氣足,無所不似。此卷意在自名,惟恐不似,故斤斤模放,無游行自在之趣,反覺未為神似。
王澍認為前日所臨褚本為米芾不刻意模寫的褚本,不求似卻神完氣足。而今天所臨的米芾臨本,是米芾用意模寫以自明的,斤斤求似,反而無神。王澍之評雖是從風格上來判斷,亦有其參考價值。但好友蔣衡卻和他觀點相反,蔣衡認為此本“沉著中又極飛動,乃褚公第一得意書”。不過沈培方在其《褚模王羲之蘭亭序系米芾臨本考辨》一文中,對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詳加考辨,所得結(jié)論與王澍基本一致。由此可見,王澍眼界之高明,亦可想見其對《蘭亭》諸本研習之深。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宋高宗書蘭亭詩序》,后有王澍跋,如圖4所示。跋云:
此宋思陵所臨,以較《潁上本》,無豪發(fā)之異,蓋臨《潁本》也?!稘}本》闕二十七字,此僅闕五,后有思陵御押。思陵行九而押為伍,蓋取易飛龍九五之義。曩在京師從儼齋大農(nóng)公借得宋本,初見以為《潁上》,觀后御押,乃知是思陵所臨。因絕人事模得之。丁未(1727)長至后一日。(又識)宋游丞相景仁藏《蘭亭》百卷,內(nèi)有一卷,為思陵臨賜向子諲者。行列比《定本》為寬。字亦極圓潤攄適。蓋其自運本也。此卷筆筆規(guī)模褚公。不惟形似,并其神韻而具得之。吾嘗說《潁上》為褚?!斗G帖》第一。此本又思陵?!稘}上褚本》第一,明眼人必能契余斯語。明日晚又書。
從此跋中可以看出,王澍認為此高宗所書《蘭亭》所據(jù)底本乃是《潁上蘭亭》?!稘}上蘭亭》原缺27字,此高宗臨本僅缺5 字,所缺5 字恰好是王羲之原本涂畫處,就《蘭亭》原文比較,是完整的,只是高宗臨摹時留有相當于5 字的空白。故王澍稱“此僅闕五”。根據(jù)王澍的推理,此高宗臨本應是依據(jù)《潁上蘭亭》補全的本子。
關于《潁上蘭亭》,王連起做過專門的討論,認為《潁上蘭亭》是依據(jù)《游相蘭亭甲之五》拓本而翻刻,而《游相蘭亭甲之五》又是依據(jù)高宗臨本所刻。[4]646-650這就剛好與王澍的觀點相左。
至于《游相蘭亭甲之五》所依據(jù)高宗的臨本,又依據(jù)何本,王連起并未談及。在此不妨可以做一下推理,王連起認為《游相蘭亭甲之二》《游相蘭亭甲之五》字口清晰,無殘破、石花,皆為依據(jù)高宗的兩個臨本墨跡所刻。其一,“領”字從山,文句完整,被刻為《游相蘭亭甲之二》;其二,“領”字不從山,文句缺29字(王澍所謂缺27字,與此缺27字,應當是因墨跡涂抹誤差所致),被刻為《游相蘭亭甲之五》。因此,高宗的兩個墨跡臨本分別依據(jù)的是褚遂良的不同墨跡本,其中一個墨跡臨本亦或是王澍所謂的《潁上蘭亭》。
根據(jù)王澍、王連起這兩種相左的觀點,都可以肯定的是,《潁上蘭亭》鐫刻時即以褚遂良風格的殘本墨跡摹刻上石。另外,存在以下幾種可能性:
其一,宋高宗之前,以褚書殘本(缺27字)刻石,后被明人稱為《潁上蘭亭》。被高宗所臨并補全(缺5字),王澍又摹之。
其二,褚書殘本(缺27 字)被高宗所臨,然后被刻為《游相蘭亭甲之五》,《游相蘭亭甲之五》的拓本又被刻入石,成為《潁上蘭亭》。
其三,褚書殘本(缺27 字)被高宗所臨,然后被刻入石,后被明人稱為《潁上蘭亭》。同樣,被刻為《游相蘭亭甲之五》。
王澍《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中亦將底本后的數(shù)則題跋一并臨出。其中的范仲淹跋及米芾題記,見于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蘭亭八柱第二褚模本》《蘭亭》卷后。其中的米芾長跋,見于故宮博物院藏《米芾題簽本褚模蘭亭》。其中米芾長跋與王澍所臨在文本上還略有不同。前文已有論證王澍《臨褚遂良模蘭亭詩序》所據(jù)模本的底本今已不見蹤跡。因此若王澍所見褚本《蘭亭》為真本,那么《蘭亭八柱本》及《米芾題簽本蘭亭》上的前述題跋,要么是從王澍所見褚本《蘭亭》上拆出,要么就是根據(jù)王澍所見本作偽。
王澍對于《蘭亭》,可謂癡迷而狂熱,但又毫不迷失。對于諸家《蘭亭》的評判全面而客觀,準確而獨到。其所見《蘭亭》20余種,其評判多集中于歐陽詢、褚遂良、米芾諸家。其云:
金華王祎云:“《蘭亭》自唐以后分為兩派:其一,出于褚河南,是為《唐本》;其一,則出于歐陽率更,是為《定武本》?!抖ㄎ洹肺ㄒ皇了文隙珊笫看蠓蚣矣幸豢蹋熘炼嗖豢苫!兜棻尽樊敃r摹搨極多流傳最廣,故古本今刻亦往往各異。自歐、褚盛行,而趙模、馮承素諸家摹本,皆于是單微矣。余就所見歐得八種,褚得九種,歐褚以外別派僅得三種。《蘭亭》變態(tài)大略已盡。”[5]
1.《定武真本》:萬派之宗
《定武》版本歷來繁雜,如上所述,王澍所見《定武真本》共7本。其在對《定武真本》的題跋中,表達了對《定武真本》的推崇:
《蘭亭》之有《定武》,猶十二律之有黃鐘,雖互相損益以成變化,要未有能過黃鐘者。細研《定武本》,始知昆侖為萬派之原。[6]
意《定武真本》在《褚本》之上,《東陽本》以下皆為支流。其中,對趙子固《落水蘭亭》最為推崇,以為7 種真本中,以《落水蘭亭》為長。其《唐僧懷仁集王右軍書圣教序》跋云:“《定武》瘦不剩骨,肥不剩肉,和明肅括,無美不臻,為右軍石刻第一?!盵7]
2.《潁上蘭亭》:清和廣大
王澍《潁上本》跋云:
《蘭亭》兩派:一為歐陽,一為褚氏。歐陽獨有《定武》,褚氏首推《潁上》。董宗伯目《潁上》為米所臨,正恐未然。米雖天才超軼,而一種清和廣大韻度,故當遠遜前良。非河南妙腕,焉能到此?[8]
王澍認為《潁上本》為褚遂良臨本,并且諸多褚臨《蘭亭》以《潁上本》為長。其氣格清和,韻度廣大。其友蔣衡自秦中模得《米芾臨潁上本》,王澍喜而臨之。
3.《米臨蘭亭》:意勝于法
《米臨蘭亭》跋云:
余昨摹《禇本》定為米老所作,今摹《米本》益信非謬。蓋其摹禇時意在于禇,不規(guī)規(guī)求似,所以神完氣足,無所不似。故斤斤摹仿,無游行自在之趣,反覺未為神似,蓋彼則意勝于法,而此則法勝于意故也。[9]
王澍認為,“意勝于法”與“法勝于意”正是米芾臨褚和自己臨米的截然不同。米芾所臨在于意勝,而神完氣足。王澍臨此并作長跋,此亦其學米學《蘭亭》之一證。
王澍對于《蘭亭》的學習頗有心得。
1.對“意”、“法”關系的認識:重“意”輕“法”
從《米臨蘭亭》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對“意”、“法”關系的理解,若求“神完氣足”,須“不規(guī)規(guī)求似”方有“游行自在之趣”。此種觀念在《稻孫模唐初四家禊序》跋中闡述得更為具體:
稻孫于《定武》亦既三折肱矣,始以歐法臨《定武》未愜也,繼以禇法臨《定武》亦未愜也。卒乃脫去歐、禇,以右軍法臨《定武》,意則合矣。而筆痕墨跡畢竟未化,蓋猶未忘臨《蘭亭》見也。吾與之朝夕以嬉,使其胸中、眼中不復存《蘭亭》一字,然后令其縱筆疾書,如兔起鶻落,以故不肥不瘦,非歐非禇,宛然一卷《定武蘭亭》在其手。
是重“意”輕“法”也,即“禪家所謂不求法脫,不為法縛,非真入三昧人不能”[10]。
2.對《蘭亭》總體風神的把握:“臨《禊帖》不易之法”
所謂“臨《禊帖》不易之法”,即“腴潤安詳,間以翔舞”[10]。要把握《蘭亭》“清和醇粹,風韻宜人”之風神,須要“整束精神,皎然如日初出”[11]。
3.《蘭亭》調(diào)和觀:調(diào)和歐、褚二家
王澍于《竹云題跋》云:
損歐之凝重,而出以清和;去禇之飛動,而易以淵靜。不疾不徐,有韻有度,乃適得其正。[10]
除了書寫風格的調(diào)和,還有臨習心境的調(diào)和,其諸多題跋中頻頻出現(xiàn)諸如“吏事荒忽”、“殊無意賴”、“齋心滌慮”、“因絕人事”等語,皆為其臨習《禊帖》心境調(diào)適的重要證據(jù)。
具體到臨歐、褚二家則各有側(cè)重,適當取舍。大略分為以下三點:
(1)先之《定武》,以求其正
王澍稱頌歐書“風骨內(nèi)柔,神明外朗,清和秀潤,風韻絶人。自右軍來,未有骨秀神清如率更者”[12],“風骨遒勁,如孤峰峭壁,有不可犯之色”[13],與其對《定武真本》的評價是一致的,與褚“絕代佳人”相較,《定武真本》如“有道正士”。因此,王澍臨習《定武蘭亭》最重其“肅括之意”。所謂“肅括”,應當就是“有道正士”,即對“正”之精神風貌的摹寫。在教其子臨習歐、褚二家《蘭亭》時亦強調(diào)“肅括”:“唯《定武》當加以肅括耳,以此臨寫,果然應手?!盵10]可以說,注重“肅括之意”正是得《定武》之神的秘鑰。對“骨秀神清”、“風骨遒勁”的推重,正是王澍對于《蘭亭》內(nèi)在風神“正”的要求,也是把控《蘭亭》格調(diào)的基本立場。
其《定武蘭亭》如圖12所示:
圖12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落水本蘭亭》
跋云:
今年三月三日,適當修禊之期,日色暝晦,獨坐北窗,殊無意賴,乃齋心滌慮,臨此一卷,亦修禊之一法也。[14]
像其他鐘情于王羲之,癡迷于《蘭亭》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一樣,每逢每年上巳日,即寫《蘭亭》緬懷王羲之,并將此作為研習《蘭亭》的方法之一。
(2)中之《潁上》,以盡其變
王澍所謂“先之《定武》,以求其正”,旨在定習《蘭亭》之格調(diào)。然欲求變化,則需要借助于褚摹《蘭亭》。王澍認為,《潁上蘭亭》與褚書代表作《唐禇遂良雁塔圣教序》用筆、風神幾出一轍,其《唐禇遂良雁塔圣教序》跋云:
此碑與《穎上蘭亭》,不隔一線。乃知《穎上本》果是禇公書??此漂E瘦,實則腴潤;看似古淡,實則風華;盤郁頓挫,運筆都在空際,突然一落,偶爾及紙,而字外之力,筆間之意,不可窮其端倪矣。[15]
其《臨褚摹蘭亭》如圖13、14所示:
圖13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褚本蘭亭1》
圖14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褚本蘭亭2》
跋云:
右褚模墨跡,拙存老友自秦中模得之,后有米老詩一首,蓋是寶晉齋中珍秘之物,余按褚公書。昔人稱其字里金生,行間玉潤,如瑤臺嬋娟,不勝羅綺。其所模《蘭亭》,動多姿態(tài),比于《定武》,則歐為有道正士,而褚則絕代佳人矣。[12]
跋中,王澍認可歷代書家對褚書的評價“字里金生,行間玉潤,如瑤臺嬋娟,不勝羅綺”,并對歐、褚進行比較,意在突出臨習《蘭亭》務必要借鑒褚書《蘭亭》的“動多姿態(tài)”。
(3)終之《開皇》,以還其本
王澍所謂“先之《定武》,以求其正;中之《潁上》,以盡其變;終之《開皇》,以還其本”應當與孫虔禮“平正-險絕-平正”、蘇軾“平淡-絢爛-平淡”之論是一致的。觀《開皇蘭亭》,整體風貌平淡而高古,即所謂“遒古”。跋又云:
《潁上》變化似《定武》而雄厚不及,《開皇》遒古似《定武》而淵渾不如,大而化之無所不有,其唯《定武》乎![16]
《潁上蘭亭》富于變化但雄厚不及《定武蘭亭》?!堕_皇蘭亭》如圖15所示:
圖15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開皇本蘭亭》
遒古但淵渾不及《定武蘭亭》,亦即《定武蘭亭》既有變化淵渾又雄厚遒古??梢哉f,《定武蘭亭》眾美兼之。因此,王澍尤其重視《定武蘭亭》的研習,對其子稻孫更加用功于《定武蘭亭》。
王澍習書,可謂精勤,有《積書巖帖》60 冊,對于《蘭亭》的臨習,更加勤奮,甚而癡迷。日臨一、二通的情形,從其臨作及題跋中數(shù)可見證,并囑其子稻孫精臨不已。《稻孫模唐初四家禊序》載:“兒子稻孫,粗觧筆法,頃臨余《積書巖帖》六十冊,篆隸草章行楷投之所向,無不如志?!薄敖袢諏倨渚5椆瑘A潤攄適,神趣高華,大得河南手意。更屬其精?!抖ㄎ浔尽罚偎囊赘迥顺?。”[10]
王澍曾臨《宋高宗蘭亭》,初見以為是《潁上真本》,其跋如圖16所示:
圖16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宋高宗臨蘭亭》
跋云此乃宋高宗臨自《潁上蘭亭》,其對《宋高宗臨本》可謂評價甚高。
王澍自言,自幼學米,執(zhí)此不輟。不僅臨習米書,亦喜臨習米芾所臨《蘭亭》,如圖17所示。
圖17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澍《臨米芾臨蘭亭》
其《臨褚遂良摹蘭亭序詩》跋云:
米老三跋,佹異飛動,余幼時輒喜臨之。余學米書從此起,自后每為米書,皆嚜以此三跋筆法臨之,無不似者。輒自謂腕有元章鬼,亦可知用力深處,便舉手得也。[17]
綜上種種,王澍所臨《落水蘭亭》《褚遂良臨蘭亭》《宋高宗臨蘭亭》《米芾臨蘭亭》等等,皆為其蘭亭觀及履踐的實證。
王澍的交游圈中,優(yōu)游于《蘭亭》的密友,恐以蔣衡、王鴻緒為最。蔣衡或于京師或于秦中,將其所見盡數(shù)精摹,與好友王澍玩賞臨摹。
王澍嘗自詡官京師16 年,其于《蘭亭》無所不見,為蔣衡所哂。蔣衡于京師內(nèi)府所見《褚摹蘭亭》云:“圓潤遒勁,與世所刻本絕不類。虛舟所謂十六年官京師,無所不見,獨此卷未到眼者?!盵18]蔣衡謂此卷《褚摹蘭亭》是王澍未曾得見者。
蔣衡曾于秦中觀歷代碑刻,精心臨摹。于此摹本,王澍醉心不已。此類摹本,從其題跋,可得大略如下:
其一,《米臨蘭亭》跋云:“此米老所摹,亦拙存老友得自秦中者?!盵9]
其二,《宋米芾雜帖》跋云:“右米海岳臨張伯英及右軍父子墨跡,老友蔣函潭從秦中精摹以來。”[19]
其三,《定武蘭亭》跋云:“余見定武正本,凡七卷。以此為長。維時吏事荒忽,因?qū)倮嫌咽Y拙存用白宋牋窮日之力,精摹一本,細意對校,無毫發(fā)差失,藏之篋笥,五年于茲矣?!盵14]
其四,《禇摹蘭亭真跡》跋云:“右禇摹墨跡,拙存老友自秦中摹得。之后有米老詩一首,蓋是寶晉齋中珍秘之物?!盵20]
其五,《臨歐陽率更行書第八》跋云:“往在京師,曾見率更行書《千文》墨跡,風稜峻峭,有不可犯之色,閱已即卷以去,未能摹也。丙午春,老友蔣拙存,自秦中摹取以來,不覺撫掌稱快。”[21]
從密友蔣衡那里,王澍得以觀摩數(shù)種《蘭亭》及米芾、歐陽詢書跡。就連自己最推崇的《落水蘭亭》亦是從密友王鴻緒那里得以觀摩。其《定武真本》跋云:“后壬寅九月十四日,從儼齋大司農(nóng)借觀趙子固《落水蘭亭》,始知孟陽、樸村所藏,猶非真正《定武》。然益攀躋無路矣,把玩竟日,惝恍久之。”[9]王澍以王鴻緒所藏趙孟堅《落水蘭亭》與孟陽、樸村所藏《定武蘭亭》作比對,理清了《定武蘭亭》版本的優(yōu)劣高下。
總之,王澍所臨6 種《蘭亭》,其所依據(jù)的底本或有褚、米、高宗臨本,或《定武》《潁上》刻本,其版本之繁雜,未明之處以待來日。其蘭亭觀客觀而獨到,諸多臨本是其蘭亭觀履踐的直接明證。其對王、歐、褚、米諸家的研習,與密友蔣衡、王鴻緒關于《蘭亭》的往來,反映了清初文人研習帖學的普遍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