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超
(浙江師范大學 黨委宣傳部,浙江 金華 321004)
時間和空間是物質(zhì)存在的基本方式,文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也同樣存在于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之中。正如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所強調(diào)的,文學史的編纂應(yīng)將“時間先后”與“空間離合”相融合。近年來,金代文學逐漸受到學者的關(guān)注并取得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其中既有對金代文學文學史意義的整體把握,也有對個別作家作品及作家群體的研究;既有基礎(chǔ)性的文集整理,也有深入細致的文獻考析;既注重金代漢人文學的研究,又關(guān)注了金代女真文學的特殊成就。①但現(xiàn)有研究多從“時間”的維度來看文學的發(fā)展,對于金代文學“空間形態(tài)”的研究仍較為欠缺。金朝是由女真族完顏部落建立的政權(quán),自1115年建國后雄踞于中國北部地區(qū)達119年之久。金朝曾有兩次遷都,即海陵王1153年遷都燕京和金宣宗1214年南遷汴京。這兩次遷都,將金朝分為前期、中期、后期三個階段。本文選取金朝1214年南遷汴京至1234年金朝滅亡這一時間段,從文學地理視角,梳理分析此期文人的群體性流向和文學地理中心的形態(tài),以期更好地還原金代后期文學的歷史圖景。
金朝后期,政治腐敗、民不聊生。1213年,金宣宗(完顏珣)即位,改元貞祐。面對蒙古鐵騎的長期侵擾,1214年3月,金與蒙古達成和議,并于7月遷都汴京,史稱“貞祐南渡”。隨著金宣宗的南遷,大批的文人也隨駕遷至汴京,如趙秉文、楊云翼、李純甫、許古、劉祖謙、王郁、王渥等。作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首都,汴京自然成了金代后期的文學中心。但是,也有許多金之文士并未隨遷,而是選擇遁居山林,而他們不約而同選擇的閑居之地就是洛西。歸隱閑居此地的洛西又會吸引另一批游歷經(jīng)過的文人短暫停留,他們交游、往來、唱和,讓洛西成為金代后期除汴京之外的另一文學中心。在洛西地區(qū)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和活動的這批文人,我們或可稱之為“洛西文人群體”。
程巨夫《雪樓集》中有洛西的相關(guān)記載?!堵逦鲿罕吩?“洛水出京兆歡舉山,東流至熊耳,禹導之又東,至今河南永寧之長淵,相傳即出書之地,地居洛邑之西,故又為洛西?!瓏?賈尚書損之、辛征君愿、元員外好問、楊轉(zhuǎn)運奐、陳參議賡兄弟,姚少傅樞,諸儒皆講學其間。”[1]“國初”應(yīng)指金貞祐、興定年間,當時并無洛西書院,入元之后才逐漸形成。這里所言之“洛西”,實指南京路的嵩州永寧一帶。據(jù)《金史·地理志》載,嵩州(今河南省嵩縣)有四縣四鎮(zhèn):伊陽(鎮(zhèn)鳴皋)、永寧(鎮(zhèn)府店)、福昌(鎮(zhèn)韓城、三鄉(xiāng))、長水。伊陽、永寧、福昌的三鄉(xiāng)等地,在貞祐南渡之后都有文人在此閑居,如趙元、張澄、辛愿、麻革、李俊民等。此外,與嵩州毗鄰的盧氏(屬京兆府路虢州)、內(nèi)鄉(xiāng)(屬南京路鄧州)以及劉從益閑居的陳州(今河南省淮陽縣),也都是金末文人避亂隱居的聚集之地,并且各地之間的文人均有往來交游。
嵩州一帶為何讓眾多文人對其情有獨鐘?蔣星煜先生在其《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論述道:“中國隱士的分布有著明顯的偏倚性:從自然地理的角度來觀察,隱士分布在平原的極少,大部分在山谷和丘陵地;從人文地理的角度來觀察,分布在城市的極少,大部分在鄉(xiāng)村?!盵2]3從地理區(qū)位因素考慮,或有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洛西之地多山谷、丘陵,適合隱逸閑居。所謂“琴淡得古趣,心清聞妙香”,文人隱逸閑居追求和向往的是自然幽靜、遠離喧囂的環(huán)境。因平原之地耕地多、人口稠密、舟楫便利,所以城市往往建在平原之地。文人為了遠離塵世、悠然自得、放浪形骸,往往選擇人口較稀少、幽靜且充滿田園氣息的山谷、丘陵之地作為自己的閑居之所。嵩州一帶以及內(nèi)鄉(xiāng)、盧氏等地都多山。據(jù)《金史·地理志》所記,嵩州永寧一縣就有四山,即三肴山、熊耳山、嶕峣山、天柱山;福昌則有女幾山、金門山;內(nèi)鄉(xiāng)也有高前山、熊耳山;盧氏有朱陽山、熊耳山。此外,貞祐南渡之后,金正遭受蒙古鐵騎的踐踏,城市大多被侵略者占領(lǐng),許多文人都是南渡后避亂隱居到嵩州的,如趙元、麻革、李俊民、房皞等。洛西之山恰如一道天然屏障,讓這些文人與世隔絕、遺世獨立,既能更好地躲避戰(zhàn)亂自我保全,又可采菊東籬、詩酒自娛。
其二,洛西之地多名勝、廟宇,更好地豐富了文人的生活。嵩州、內(nèi)鄉(xiāng)一帶風景獨好,玉華谷、龍門、龍?zhí)丁?nèi)鄉(xiāng)之淅江等,都是文人相約交游之地,留下了許多互贈詩文,如遺山的《水調(diào)歌頭·與李長源游龍門》、李獻能的《玉華谷同希顏、裕之分韻得秋字》、馮璧的《元光間予在上龍?zhí)丁返?。五岳之一的嵩山在河南府之登?離洛西不遠,常有文人游歷于此。雷淵與元好問、李獻能等人在興定四年(1220)同游嵩山,遺山有詞《水調(diào)歌頭·云山有宮闕》,王渥有詩《送裕之還嵩山》,在嵩山隱居的秦略也有吟詠嵩山之景的詩句曰:“一柄太阿留少室,卻擎空掌華山頭?!?《少室山卓劍峰》)[3]1918少室山下還建有少姨廟以紀念涂山氏之妹。這些風景名勝既給閑居文人提供了交游活動的場所,也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另外,這里的山谷中,寺廟宮觀眾多,如竹閣禪院、會善寺、達摩庵等,而文人隱士往往樂于與方外人結(jié)交,如馮璧曾與禪僧野客作斗蘭會;雷淵曾游三鄉(xiāng)的竹閣禪院,作有《福昌縣竹閣禪院記》;李純甫喜佛,曾辭官隱于嵩州伊川一載;王彧更是削發(fā)為僧,居達摩庵。元好問在嵩山時常住清涼寺,“往來清涼,如吾家別業(yè)”(《興福禪院功德記》),[4]733并與相禪師交往甚密,還作有《清涼相禪師墓銘》。他們在此靜坐、清談、吟詩、讀書、誦經(jīng)、游覽,為其閑居生活增添了色彩,這也是洛西之所以吸引文人隱士的一個重要原因。
其三,洛西距離首都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不遠,又與中京(今河南省洛陽市)較近,適合那些身在山林卻仍心懷魏闕的文人隱士。蔣星煜先生曾統(tǒng)計過中國歷代隱士的地域分布:“中國隱士的地域分布以廬山最密,嵩山次之,武夷山又次之……”[2]67他認為嵩山之所以歷代都有較多的隱士隱居于此,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此地距離唐代的都城長安和北宋的都城開封府都不是太遠,因此吸引了那些仍有出仕愿望的文人前來閑居。唐代的宋之問、王維等都曾隱居于此。金末的洛西,情況與此相類。貞祐南渡之后,金之都城遷到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嵩州、陳州一帶與之同屬南京路,相隔不遠。而洛西以洛邑之西得名,與名城洛陽之間自然也很近。洛陽又于興定元年(1217)升為中京,府曰“金昌”,成為金之陪都。仔細分析此時隱居于洛西一帶的文人,他們的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很少有人能夠真正放下家國和仕途,而更多的是因致仕、落第而暫時閑居,一旦恩命下達,便立即輕裘以趨。以李純甫為例。南渡后李純甫拜官翰林,后因術(shù)虎高琪擅權(quán)而于興定三年(1219)辭官歸隱嵩州伊川。但一年之后,術(shù)虎高琪被誅,李純甫立即復(fù)官出仕。對于諸如李純甫、元好問、許古、劉祁之類的文人來說,與都城、陪都均較近的嵩州、陳州一帶無疑是其隱居的較好選擇。
總之,嵩州、內(nèi)鄉(xiāng)、盧氏、陳州一帶,以其地理區(qū)位之優(yōu)勢,在金代后期動亂的時代背景下,成了金后期文人避亂隱居的聚集之地。如此“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很容易使洛西文人群體及其創(chuàng)作成為金代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上文已提及,洛西是指以嵩州的永寧、福昌為中心,包括外圍的盧氏、內(nèi)鄉(xiāng)以及陳州在內(nèi)的區(qū)域。貞祐南渡之后,一批文人集聚于此。據(jù)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所考文人行跡,列表如下。
表1 洛西文人集聚概況
如表1所示,集聚洛西的文人主要是兩類,即歸隱閑居洛西和游歷經(jīng)過此地者。歸隱閑居的文人中,又主要有兩種情況:其一,南渡避亂而擇居洛西。以趙元、劉昂霄、高永、張澄、辛愿、麻革、李俊民、楊宏道、薛繼先、陳賡、陳庾、房皞、劉祁、劉勛、侯冊為代表。其二,則是致仕閑居此地。主要有李純甫、許古、馮璧、雷淵、盧洵、劉祖謙、申萬全、劉從益、李夷等。有部分文人并非居于一地,其閑居地點有所轉(zhuǎn)移,甚至往來多地之間。如趙元因避兵南渡擇居嵩州永寧,后又入盧氏山中;高永南渡后擇居嵩州,正大四年(1227)攜家遷內(nèi)鄉(xiāng),正大末年(1231)又訪劉祁于陳州;張澄、麻革也從嵩州遷往內(nèi)鄉(xiāng)。這些文人在不斷地動態(tài)交往、游歷唱和之中揮灑文采、表達自我,給洛西一隅之文學抹上了亮麗的色彩。
所謂“四外之人,莫不以嵩前為樂土焉”(元好問《登封令薛侯去思頌》),[4]802如白表所示,金后期的文壇巨匠,似乎都曾在此隱居或游歷過?!顿M縣令郭明府墓碑》有載:“長子令永寧,洛西山水佳勝,衣冠之士,多寓于此。公與賈吏部損之、趙邠州慶之、劉文學元鼎、李澤州溫甫、劉內(nèi)翰光甫、名流陳壽卿、薛曼卿、申伯勝、和獻之諸人,徜徉山水間,日有詩酒之樂?!盵4]601可見,彼此相約共賞山水美景、飲酒賦詩、自娛身心,是閑居洛西的文人們重要的社會活動,他們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抒寫閑居之樂,表達歸隱之志,似乎與汴京文人圈的圍城喪亂之作格格不入,然而其中蘊含的對時局的隱憂和文人內(nèi)心深處的仕隱矛盾,又與汴京文人圈對國家、百姓的使命感、責任感遙相呼應(yīng)、如出一轍,值得我們反思。
古代文人皆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5]作為自己的處世準則。面對金代后期動蕩腐敗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有胥吏專權(quán),政治上受到排擠,外有蒙古大軍步步緊逼,無力回天的文人們只能慨嘆年華已老,“初心自慷慨,白首還蹉跎”(劉從益《歲除夕次陳東坡守歲韻》),[3]1630將紛紛往事“都付松巔一笑中”(馮璧《和希顏》)。[3]1467因此,他們的詩作中多半表達了以詩酒度殘年的歸隱之志。
以元好問的《出京》詩為例:
從宦非所堪,長告欣得請。驅(qū)馬出國門,白日觸隆景。
半生無根著,飄轉(zhuǎn)如斷梗。一昨隨牒來,六月阻歸省。
城居苦湫隘,群動日蛙黽。慚愧山中人,團茅遂幽屏。
塵泥久相涴,夢寐見清潁。矯首孤云飛,西南路何永。[6]260
此詩題下注:“史院得告歸嵩山侍下”,寫于正大二年(1225)元好問獲準離京歸嵩之時,時年35歲。在他看來,半生的時光忙碌于赴試、為官和功名,卻仍感飄搖——為官之路終不是他最終的歸宿。詩中將城市的嘈雜比作蛙鳴,城市的生活令他苦不堪言,做夢都想在青山綠水間徜徉。迫切的歸嵩之情就好比久在樊籠而向往守拙歸田的陶潛一般。再看元好問同期之作《浣溪沙·史院得告歸西山》:“萬頃風煙入酒壺,西山歸去一狂夫?!盵4]1010似乎西歸山林便宛若新生,恢復(fù)了生機和活力,可像“狂夫”一般過著“苦樂與之偕”(元好問《乙酉六月十一日雨》)[6]262的生活。
事實上,不僅元好問,其他眾多文人也都向往隱居,贊美歸隱。李道人若愚曾以《嵩陽歸隱圖》求題,麻九疇、雷淵、劉勛、史學、趙宜之、王渥、元好問等均為之題詩。南渡后居陳州的劉勛直言:“脫卻儒冠已自閑,更令家事勿相關(guān)”(《愛詩李道人嵩陽歸隱圖》),[3]1901他對科舉為官已毫無興趣,態(tài)度很是超脫。雷淵的同題詩通過春葩、夏泉、霜林、雪嶺等四季之景的描寫,抒發(fā)了“山中詩友莫相厭,遠勝薰酣聲利乾沒兒”[3]1728的歸隱之情。元好問《李道人嵩陽歸隱圖》也描繪了嵩山的田園風光,并贊其為“古仙村”和一所“佳處”:“長林連玉華,細路入清微。連延百余家,柴門水之湄。桑麻蔽朝日,雞犬通垣籬?!盵6]258更值得一提的是麻九疇,他本身并未歸嵩,而是隱于郾城(今河南省漯河市)一帶。在其詩《李道人嵩陽歸隱圖》中以“招子歸嵩”“繪子歸嵩”“笑子歸嵩”“誑子歸嵩”“決意歸嵩”層層遞進,最后抒發(fā)了“子不歸嵩,送子歸嵩”的真諦。詩中暗含了一絲悲憤,透露了憤世而歸隱的心態(tài)。
對于沒落中的金王朝而言,文人對科舉、仕途喪失信心,轉(zhuǎn)而追求歸隱并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正是金統(tǒng)治者對文人的不信任,甚至必欲去之而后快,才使得金之文人與金政權(quán)一步步地分離,造成了愿為社稷效力之士不能安其位,愿忘身殉國之人不能得其譽的局面。對國家前途和金廷無望的文士們,也只能在山水田園中登臨紀行、思古懷情、應(yīng)酬唱和以表才情。“江流滾滾望不極,世事悠悠私自憐”(元好問《春日半山亭游眺》),[6]406歸隱洛西之文人在亂世中紛紛選擇獨善其身,尋找一個桃花源避世,以這樣的方式來享受最后的一點自得,雖不算高尚卻也是人之常情。
文人歸隱閑居大致不外讀書、吟詩、教授、撫琴、垂釣、酌酒、游覽等,因此,他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也多表現(xiàn)悠然自得的閑居之樂。正如馮璧所言:“元光間,予在上龍?zhí)?每春秋二仲月,往往與元雷游歷嵩少,諸藍禪師汴公方事參訪。每相遇,輒揮毫賦詩以道閑適之樂?!?/p>
閑居之樂,首先來自文人的樂觀心態(tài)。且看元好問在登封與盧氏趙元的唱和之作。好問詩《寄趙宜之》描繪了南渡后北人的生活窘境,一句“北人南來向何處,共說莘川今樂土”,[6]143表達了避世于此不怨世、不嫉俗的閑居心態(tài)。他之所以選擇莘川(主要指盧氏在內(nèi)的豫廣大地區(qū)),是因此地“長林絕壑人跡所不到,可以避世如武陵”。[6]143而詩末“洛陽一夕秋風起,羨煞吳中張季鷹”,[6]143是說閑居于此的瀟灑生活,連西晉酒仙張季鷹都羨慕不已,進一步表明了元好問并沒有因為仕途和亂世影響自己的樂居心情。趙元的答詩《次韻裕之見寄二首》中也有“莘川擬作桃源隱,共與青山閱古今”[3]1399的詩句,化用了《桃花源記》的典故,把莘川比作桃花源,把自己比作陶淵明,在青山綠水中樂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閑居之樂,更來自文人之間“乘興而往,興盡而返”的無拘無束。張澄南渡客居永寧后,以教讀為生,常常閉戶讀書,與友人交游唱和、討論學術(shù)、切磋詩藝。李俊民也是辭官而歸,遍訪四圍之古跡,窮探理學之根源。如此遠離亂世、徜徉山水、詩酒自娛的生活,實乃“人謂東南之美,盡在是矣!”(元好問《麻杜張諸人詩評》)[4]813如遺山《同希顏、欽叔玉華谷分韻得“軍華”二字二首》、李獻能《玉華谷同希顏、裕之分韻得秋字》、雷淵《玉華山中同裕之分韻送欽叔得歸字》等作品,都記錄了三人玉華谷雅集之事。玉華谷在嵩山少室山,文人興致所起則深入玉華谷尋幽訪勝。以此為縮影,便可窺見洛西文人“一笑白鷗前,春波動新綠”(元好問《濦亭》)[6]195的自得之樂。
值得一提的是辛愿的小詩《山園》:“歲暮山園懶再行,蘭衰菊悴頗關(guān)情。青青多少無名草,爭向殘陽暖處生?!盵3]2487詩中既描寫了隱居的生活環(huán)境,更體現(xiàn)了詩人即使閑居仍積極向上的精神,在一系列無聊、平庸的作品中彰顯了獨特的價值。如此“向殘陽爭暖”的心態(tài),也引起人們的許多遐想,進一步思考和關(guān)注歸隱之作中孕育的深刻內(nèi)涵。
隱士并非圣人,歸隱閑居也并非真的與世隔絕。國家民族的危難,黎民百姓的水深火熱,無不將隱士心中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悄然喚醒。縱然寫下了眾多諸如“朝來暮去,要山鳥山花,前歌后舞”(元好問《摸魚兒·笑青山、不解留客》)[4]986的閑適詩句,表達了“紛紛往事渠知幾,都付嵩巔一笑中”(馮璧《和希顏》)[3]1467的曠達,也仍有如“降生申與甫,周室僨復(fù)振”(馮璧《雨后看并玉所控諸峰》)[3]1482這樣的詩句,不時寄寓對時局的不滿、憂慮以及對變革的渴望。
且看趙元《渡洛口》一詩:
一脈寒流兩岸冰,斷橋無力強支撐。忘機羨殺沙鷗好,不省人間有戰(zhàn)爭。[3]1374
趙元,字宜之,號愚軒。避兵南渡而居嵩州永寧三鄉(xiāng)鎮(zhèn),后又入盧氏山中。詩題中的“洛口”即洛水入黃河處,又稱洛口鎮(zhèn)。詩中以“寒流”“斷橋”之意象,寓意了當時兵荒馬亂的社會現(xiàn)狀。而最后兩句則直接表達對戰(zhàn)爭的無奈、對和平的向往以及對老百姓生活的憂慮。詩雖僅有四句,卻能深入現(xiàn)實生活,反映底層民生。李純甫贊其“落筆突兀無黃初”“字字不減瓊瑤琚”(《趙宜之愚軒》)。[3]1162而其另一首《丁亥三月二十五日雪》“草木無春意,關(guān)河慘客愁。天心寧易測,三嘆索冬裘”,[3]1407則將外部環(huán)境、身世感觸和時局之憂融為一體,極為深沉。
再看麻革作于盧氏山中的《盧山兵后得房希白書知弟謙消息》:
聞道王師阻渭津,盧山以后陷兵塵。軍行萬里速如鬼,風慘一川愁殺人。亂后僅知家弟在,書來疑與故人親。夢中亦覺長安遠,回首關(guān)河淚滿巾。[7]2223
因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麻革對蒙古軍入河南擊嵩州、汝州的現(xiàn)實感同身受。家人離散、一片荒涼驚醒了閑居中的文人。一句“回首關(guān)河淚滿巾”的自白,將其對戰(zhàn)局的擔心、對國家存亡的憂慮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劉昂霄與辛愿、麻革、元好問等人在中秋集會觥籌交錯、賦詩自娛之時仍心系山河:“今古消沉詩句里,河山浮動酒杯中?!?《中秋日同辛敬之、馬伯善、麻信之、元裕之燕集三鄉(xiāng)光武廟,諸君有詩,昂霄繼作》)[3]1958而遺山《箕山》《元魯縣琴臺》《落魄》等詩以及《市隱齋記》也都飽含了對社會和人生的深沉憂思,呈現(xiàn)了慷慨悲涼的基調(diào),頗有杜詩之風。
“富貴已經(jīng)春夢后,典型猶見靖康前”(《西園》)[6]128是元好問府試入都之時,對金將重蹈北宋覆轍的隱憂;而“風景初不殊,川涂忽修阻”(《龍?zhí)丁?[6]124則是其閑居嵩少時對現(xiàn)實的憂慮。不論在何時,不論居何地,他們憂國憂時的至誠都是相同的。無論是路鐸、李著、史士舉之類反抗蒙古軍的忠杰文士,還是身居高位、官拜翰林,渴望以改革救國的趙秉文、李純甫一類,抑或是致仕歸隱、閑居山林的趙元、辛愿、劉祁一流,他們對國家衰落、民族危難的憂慮和關(guān)懷均是相通的。
如上文所言,避亂隱居洛西的文人,他們愛田園、喜山林,以閑居為樂,盡管如此,他們?nèi)栽谠娢闹胁蛔杂X地體現(xiàn)了對國家、民族的憂慮,對時局戰(zhàn)場的關(guān)注。隱士的內(nèi)心往往是矛盾的,“不合理的典章制度,卑污的權(quán)貴,喧囂的市塵,構(gòu)成了他對世俗的離心力,愛國愛民的天性,則是他對世俗的向心力”,[2]80“隱逸之宗”陶潛尚不能逃過內(nèi)心的矛盾與煎熬,何況洛西文人,其內(nèi)心的掙扎可見一斑。
這樣的矛盾和掙扎在元好問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貞祐南渡后,元好問避兵寓居三鄉(xiāng),與李純甫、雷淵、李獻能等人游歷嵩少。后曾多次入京赴試,登第,周旋于在京權(quán)貴之間。元光三年(1223),自京還嵩山,不久又出為鎮(zhèn)平令,后轉(zhuǎn)內(nèi)鄉(xiāng)令。正大五年(1228)遭母喪,因而罷官閑居東南白鹿原。閑居內(nèi)鄉(xiāng)期間,曾赴鄧州移刺瑗幕府。從其經(jīng)歷中可以得見,遺山并不能真的安于歸隱。一方面,遺山多次表達了對田園詩酒的向往,諸如“離官寸寸樂,里社有拙言”(《飲酒五首·其三》)[6]265“山中如有酒,吾與爾同歸”(《后飲酒五首·其三》[6]269)“桃花三百里,渾是武陵溪”(《臨江仙·內(nèi)鄉(xiāng)寄嵩前故人》),[4]1000等等;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擺脫傳統(tǒng)文人入世報國的追求,作品中一次次地透露“三十九年何限事,只留孤影伴黃昏”(《長壽山居元夕》)[6]427這般不甘寂寞的心態(tài)。
再看元好問罷官內(nèi)鄉(xiāng)居白鹿原時,為友人張潛的新居所寫的《行齋賦》:
古有之,居不隱者志不廣,身不抑者志不揚。士固有遁世而不復(fù)見,然愈掩而愈彰。南山蒼蒼,北風雨霜。有蘭不凋,俟春而芳。偉哉造物,又將發(fā)吾子之幽光耶?[4]5
賦有序曰:“戊子冬十月,長壽新居成。仲經(jīng)張君從予卜鄰,得王氏之敗屋焉?!盵4]5之所以名“行齋”,是“取素貧賤、行貧賤”(元好問《張仲經(jīng)詩集序》)[4]768之意。然而,遺山內(nèi)心的愁緒和悵然,并不在于經(jīng)濟上的貧窮,而是根源于深藏的那顆不甘平庸的心。在他看來,縱然遁世歸隱也無法掩蓋士人之志和能者之才。歸隱閑居只是針對“身之抑”,“身抑”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志”進一步地彰顯,文人志士的光彩終有顯現(xiàn)的一天。正是這種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心態(tài),成了元好問以及其他閑居文人再度出世的原因和動力。
不僅元好問,其他在洛之文人同樣經(jīng)歷了隱仕矛盾的掙扎。李俊民有詩《司諫許道真征復(fù)圖》與致仕而歸的許古唱和,其中有句云:“功成身退天之道,道直天憐去官早。”[7]1886許古興定三年(1219)因削官而閑居嵩州。詩表面雖為友人的削職感到不滿,深表同情,但實際卻透露了詩人自己對致仕歸隱仍懷有一絲牢騷和怨恨,并不能真的甘于寂寞。從歸隱的動機分析,許多閑居于此的文人并非真心地選擇隱居:李純甫因高琪專權(quán)而辭官,在嵩州僅閑居一年便復(fù)入翰林;劉昂霄解鄧州倅后,筑室內(nèi)鄉(xiāng),但不久就出為河南府判官,難怪楊宏道有言“圣朝深眷遇,安得守田園”(《劉節(jié)副內(nèi)鄉(xiāng)新居》)。[7]2316對于這些身在山林卻心懷魏闕的文人來說,居洛西并非真正的“歸隱”,而只能算“暫隱”“暫居”而已——連他們自己最終都只能自嘲“歸來應(yīng)被青山笑,可惜緇塵染素衣”(元好問《自鄧州幕府暫歸秋林》)。[6]461——的確,很少有人能夠真正放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士大夫情懷,做一個真正的隱士。
文人的群體流向會改變且決定文學的地理形態(tài)。中國古代文人多具有官僚的身份,顧炎武就曾指出:“謂之士者,大抵皆有職之人矣?!?《士何事》)[8]文人們身上都肩負著濟國安邦的使命,從政入仕成了他們飽讀詩書的目標與歸宿。因此,京畿之地歷來都是文人墨客的集聚之所。作為全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京都吸引著無數(shù)懷揣夢想和希冀的知識分子,他們渴望到帝鄉(xiāng)去尋求機會、大展宏圖,求學干謁、應(yīng)試赴舉、做官仕進,逐漸形成了文人聚集京都的現(xiàn)實。伴隨著海陵遷都和貞祐南渡這兩次遷都,歷時一百多年的金王朝在前期、中期、后期分別有三個都城,即上京會寧府、中都大興府(即燕京)和汴京開封府,各個時期的京都都集聚了大批的文人。如金代前期的宇文虛中、吳激、蔡松年、高士談、劉著、韓昉等外遷入上京的“異族”文人,他們在都城上京交往雅集,以客居的心態(tài)共訴家國之思。金代中期黨懷英、趙秉文、李純甫、王庭筠、趙沨、周昂、路鐸等人齊聚中都,入太學、赴科舉、舉翰林,聚集了一批文人形成了中都文人圈,中都也就成了金源國朝文派產(chǎn)生的搖籃和聚集地。而金代后期的汴京亦是如此,既有趙秉文在翰林時“同陳正叔、潘仲明、雷希顏、元裕之諸人作詩會”[9]的雅集,也有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段克己《滿江紅·過汴梁故宮城》、楊奐《錄汴梁宮人語十九首》等諸多抒寫圍城的喪亂之作。文人們在京都的文學創(chuàng)作、交游唱和,引領(lǐng)和影響著整個金代文學的發(fā)展和文風的變化。從上京的“異代心聲”、中都的“國朝心態(tài)”到汴京的“亡國哀嘆”,這不僅是地理空間的遷移,更是文人心態(tài)和精神的轉(zhuǎn)變。
然而文人總是處于不停地運動中,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導致不同的地域流向,“文學家群體處在哪里,流向哪里,哪里就是文學地理的中心”。[10]13縱觀金代文人的流動,除了向京城聚集之外,由于官職的變遷、貶謫、避亂、隱逸、閑居等原因,許多文人也呈現(xiàn)出“離心型”的地域流向。金代初期,在“以漢治漢”政策驅(qū)使下,存在八年的偽齊政權(quán)吸引著一批文人,如馬定國、祝簡、朱之才、施宜生、劉豫、張孝純、張中孚、張中彥、杜佺、杜充等,他們的作品多是應(yīng)制的詔書、賦、論及干謁詩,“偽齊三都”,即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平府(今山東省東平縣)和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成了除上京之外的另一文學中心。金代中期,陪都南京(汴京)成了文人們的又一選擇。劉昂、高公振、張中孚、王寂、趙秉文、陳規(guī)等人因做官而在陪都;路鐸則因貶謫而流于陪都;還有元好問、師拓等因求學、過游等也曾在此停留,南京(汴京)成了僅次于中都燕京的第二個文學中心。1214年貞祐南渡后,一批文人因避亂、致仕,選擇了在嵩州一帶,包括盧氏、內(nèi)鄉(xiāng)、陳州大部地區(qū)隱居。正如表1統(tǒng)計的,洛西之地文人集聚,成了金代后期除都城汴京之外的又一文學中心。
對于中國古代士人而言,出仕或歸隱是他們基本的生活方式?!啊[士’是與中國文化俱生的”,[2]3避亂隱居這一文人的流向與選擇實則古已有之。從殷商到漢代,再到魏晉,歷朝歷代均有隱士:高潔自守者如伯夷、叔齊;退而自保者如園公、綺里季、夏黃公;隱以求志、安貧樂道者如陶潛;不屑天下事、狂放不羈者如嵇康,等等。隱士的不斷涌現(xiàn),使得中國古代文化逐漸形成了令人矚目的“隱逸文化”,“隱逸”也成了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主題。隱逸不僅僅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更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隱逸的盛行影響到時代、社會的方方面面。文人的隱逸選擇往往與一個時代的政治、社會、經(jīng)濟緊密相關(guān)。自衛(wèi)紹王統(tǒng)治以來,政治腐敗、民不聊生,民族矛盾日益激化,內(nèi)有“紅襖軍”起義,給金朝的統(tǒng)治帶來了重創(chuàng);外部而言,北方的蒙古興起,與金朝的爭戰(zhàn)日見激烈,金同南宋的戰(zhàn)爭也從未停歇,尤其是因蒙古入侵而被迫南渡之后,金朝更是風雨飄搖。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11]面對如此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貞祐南渡之后許多金代文士選擇了遁居山林。此外,大定八年(1168)以來,全真教日趨興盛,其強調(diào)身安、心靜、意誠的教義與追求,也讓身處亂世的士人們找到了一條遁世之路,進一步強化了金代后期文人的隱逸精神——這或許是文人們抵抗金末統(tǒng)治的獨特方式,抑或是身居山林而心存魏闕,等待著“三顧茅廬”故事的歷史重演,又或僅僅是亂世文人避兵自保的無奈選擇——隱逸和幽獨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文人士大夫當下普遍的文化心理和選擇。
當然,洛西文學中心的形成與文人領(lǐng)袖的作用密不可分,“文壇領(lǐng)袖所在往往就是文學中心所在”。[10]20元好問《張仲經(jīng)詩集序》有載:“仲經(jīng)出龍山貴族。少日隨宦濟南,從名士劉少宣問學,客居永寧。永寧有趙宜之、辛敬之、劉景玄,其人皆天下之選,而仲經(jīng)師友之,故早以詩文見稱?!盵4]768可見,在嵩州永寧一帶聚集的文人皆是“天下之選”的文壇主力軍,因此,一批與其師友交往的文人也就順勢而上,形成一股聚合力。金代文壇上最耀眼的領(lǐng)袖元好問也曾三度歸隱此地。比如正大四年,元好問任內(nèi)鄉(xiāng)令,張澄、麻革則從嵩州移家就之而居內(nèi)鄉(xiāng),劉祖謙、楊宏道等人亦在此,因此,元好問所任職的內(nèi)鄉(xiāng)就成了文人們的集聚之地。
文人們在洛西之地閑居、游歷,賦詩、唱和,既書寫了閑居的種種樂趣,又心系時局、心憂國家,在隱與仕的矛盾中展現(xiàn)人生的意義和價值。這一群體雖沒有明確的文學主張和共同的風格旨歸,因而并未形成一個鮮明的文學流派,但在金后期文壇卻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與汴京這一文學中心交相輝映、大放異彩。文人匯聚洛西,初在金末,后在元初。正是有元好問、辛愿、馮璧、陳氏兄弟等在洛西的匯聚,吸引了無數(shù)文人墨客相繼前往,使洛西之地擁有了文化的熏陶、歷史的積淀,后來在元翰林直學士薛友諒的努力下,建成了洛西書院,名重一時。
注釋:
①專著如胡傳志《元好問傳倫》(中華書局,2021)、楊忠謙《金代家族與金代文學關(guān)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張靜《金代詩歌接受史》(氣象出版社,2019)等;學術(shù)論文如吳致寧《民族融合背景下的金代詩歌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張勇耀《“元氣”論與金元之際的文學傳統(tǒng)建構(gòu)》(《文學評論》2021年第3期),晏選軍、韓旭《金代的漢化進程與女真族文學演進研究》(《地域文學研究》2022年第3期),杜麗萍、王永《金代文章“氣骨”論》(《民族文學研究》2023年第3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