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軍
最近,在清華大學(xué)所藏戰(zhàn)國竹簡中新發(fā)現(xiàn)了五聲音階的高低八度階名,以及可能為樂譜及其伴奏說明的資料,整理者以《五音圖》和《樂風(fēng)》題為篇名,收錄于即將印行的清華簡研究報告第十三輯。黃德寬先生對這兩篇簡文已有很好的介紹研究①黃德寬:《清華簡新發(fā)現(xiàn)的先秦禮、樂等文獻述略》,《文物》2023 年第9 期,第49—52 頁。,從中獲見不少前所未知的先秦音樂史料,其學(xué)術(shù)價值之重要自不待言。本文在黃先生論作基礎(chǔ)上略做引申,對《五音圖》和《樂風(fēng)》的樂學(xué)內(nèi)涵試做初步探索,向?qū)W術(shù)界請教。
《五音圖》原簡應(yīng)有37 支,現(xiàn)缺失第9 和19 簡,另有8 支簡部分殘損。竹簡經(jīng)編聯(lián)后,是一幅配以文字的圖案,圖中央繪一五角星。從五角星的頂角起,按逆時針方向,以宮、商、角、徵、羽五聲為序,分為五組階名,排列于各角的延伸線之上。階名之間均以墨塊分隔。下面分別予以討論。
宮組階名前綴的“大”“少”,見于曾侯乙鐘磬銘文。②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年版,第532—582 頁?!按蟆薄吧佟狈謩e具低音和高音之義,故“大宮”和“少宮”的音高為八度關(guān)系。曾侯乙鐘磬銘文階名無前綴“上”,“上宮”階名見于《國語·周語下》和洛莊漢墓編磬銘文。③崔大庸、鄒衛(wèi)平:《洛莊漢墓14 號陪葬坑編磬刻銘初探》,《漢代考古與漢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編委會編:《漢代考古與漢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2006 年版,第146—156 頁?!吧稀庇械鸵糁x,“上宮”即低八度的宮音,我曾有小文論及。④方建軍:《論古代樂律的“上”和“下”》,《中國音樂學(xué)》2022 年第3 期,第12—16 頁。從簡文排列次序看,“上”“大”“少”依次遞進,“大”比“上”高一個八度,“少”比“大”高一個八度。這樣,宮組從“上”到“大”再到“少”,是兩個八度的宮音。
《國語·周語下》的階名不僅有“上宮”,而且還有“下宮”?!跋隆焙咭糁x,“下宮”即高八度的宮音。雖然“下宮”階名未在《五音圖》和其他出土文獻出現(xiàn),但“下角”階名見于曾侯乙鐘磬銘文和郭漢東先生所藏西漢晚期宗廟編磬,⑤李學(xué)勤:《西漢晚期宗廟編磬考釋》,《文物》1997 年第5 期,第24—26 頁;方建軍:《論古代樂律的“上”和“下”》,第12—16 頁。其義與“下宮”相類,即高八度的角。
宮組最末的“歌”字,與其它階名并舉,同樣應(yīng)為階名。疑其與“鼓”相通?!案琛睘橐娔父璨?,“鼓”為見母魚部,二字雙聲,古音較近。按曾侯乙編鐘宮、角、徵、羽四聲對應(yīng)有高八度專名(或稱異名)“巽”“鴃”“終”“鼓”(壴、喜),故“歌”可能為“鼓”。但“鼓”為羽的高八度名稱,這里誤入宮組,類似情況也出現(xiàn)于徵組和羽組簡文(詳見下文)。
本組階名同樣按八度級進的邏輯關(guān)系排列,其中“少商”與上述“少宮”相類,勿須多說?!笆派獭碑敒椤吧仙獭钡牡桶硕壬桃?,“上商”則為“右商”的低八度商音。上博楚簡《采風(fēng)曲目》所見階名有“徙商”⑥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4—165 頁;方建軍:《楚簡〈采風(fēng)曲目〉釋義》,《音樂藝術(shù)》2010 年第2 期,第39—41 頁。,《說文》同“徙”,“迻也”,“逝,往也”,“⑦[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39—40 頁?!薄笆拧蓖瑢俎u部,二字形音義皆近。由此而看,“徙商”和“逝商”或可能為同一階名。曾侯乙鐘磬銘文中的“商”,據(jù)測音為低音區(qū)“大”組的低八度商音,與“逝商”為低八度商音的含義也應(yīng)相當。
“右商”是“上商”的高八度商音,但比“左商”低一個八度。就階名前綴“右”“左”而言,其音“右”低“左”高,“左商”乃“右商”的高八度商音。前面已說過,五角星所列宮、商、角、徵、羽五聲,宮音在五角的頂端,以之作為起點,從左至右按逆時針方向,音高由低到高依次排列。這與《樂書要錄》的“逆旋”和《宋史·樂志》的“左旋”相仿。若按順時針方向觀此五音序列,音高則是由高到低的羽、徵、角、商、宮。這與《樂書要錄》的“順旋”和《宋史·樂志》的“右旋”相仿。不難想見,如果將五角星作為可以旋轉(zhuǎn)的輪盤,它的外圈用十二律固定,那么逆時針(左旋)形成的五聲便為“左”,順時針(順旋)形成的五聲就是“右”?!抖Y記·禮運》云:“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也?!雹啵矍澹萑钤?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版,第1423 頁。由此看來,《五音圖》或可能是一種“旋宮圖”。
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只有“左宮”(《靈樞·陰陽二十五人》)而無“右宮”,其余商、角、徵、羽四聲“左”“右”皆有。⑨[宋]史菘重編,戴銘、金勇、員曉云、戴宇充點校:《靈樞經(jīng)》,南寧:廣西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16 年版,第105—107 頁。曾侯乙編鐘有1 件(中三5)的正鼓部銘文為“羽”,右側(cè)鼓銘文是“宮”,測音結(jié)果正、側(cè)鼓音為小三度的A4 和C5,與標音銘文吻合?!皩m”后一字,裘錫圭和李家浩先生謂“此字不識,有可能從(右)得聲”⑩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第560 頁。。黃翔鵬先生認為,此字乃表示“高一古代音差”,從弦律角度看,其位置“在宮音之右”。?后來學(xué)者仍有異說,但迄無確解。今以《五音圖》例之,或應(yīng)與“右宮”同義。
角組高低八度序列十分顯豁,“逝”“上”“大”“右”“左”“反”,相鄰階名之間均為八度關(guān)系。唯“角反”用后綴“反”字,曾侯乙鐘磬銘文屢見。
此組階名的“上”和“少”,其義與上述階名相同。“右徵”應(yīng)為“上徵”的高八度、“少徵”的低八度?!吧籴纭敝笏币蛔郑敒楸硎踞绲母甙硕入A名。據(jù)曾侯乙編鐘銘文,所缺一字可能為徵的高八度專名“終”。
本組最末的階名是“巽反”,“巽”為宮音的高八度專稱,“反”亦有高八度之義,如此,則“巽反”為“巽”的高八度宮音。但是,此組階名均為高低八度的徵音,而不應(yīng)出現(xiàn)宮音的高八度“巽”。由此推斷,“巽反”原本應(yīng)納入宮組,作為宮音的高八度階名而置于“少宮”之后。
羽組的“上”“大”“左”,含義與上述相同,其間均為八度關(guān)系。但是,“終”乃徵的高八度階名,理應(yīng)歸入徵組,這里誤入羽組。
由上所述,可將《五音圖》所記高低八度的階名體系,按照發(fā)音由低到高的序列錄寫如下:
逝—上—大—右—左—少—四聲高八度專名—反
音域已達到7 個八度。當然,這些高低八度的前后綴單字或?qū)C灰欢ㄔ谕唤M出現(xiàn),其間也會有所省略,如徵組從“右”到“少”,即略去“左”。因此,八度階名的區(qū)別僅具有相對的高低意義。從曾侯乙編鐘的測音數(shù)據(jù)看,八度階名的用法也是如此。
《五音圖》里五聲的高低八度階名,見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的記載。在《素問》篇的《五常政大論》和《六元正紀大論》章,以及《靈樞》篇的《陰陽二十五人》和《五音五味》章,也有前綴“上”“大(太)”“右”“左”“少”等高低八度階名,?《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有“少宮與少角同,上宮與正宮同,上角與正角同”云云([戰(zhàn)國]佚名撰,傅景華、陳心智點校:《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第119 頁)。但另有一些高低八度的階名前綴如“正”“判”“質(zhì)”“加”“鈦”“桎”“眾”等,為《五音圖》和曾侯乙鐘磬銘文所無。其中的“正”,可能指正聲(中聲)組。“加”或與曾侯乙編鐘銘文的“珈”相同,如鐘銘“珈徵”即為低八度的徵音。“判”通“半”,半律即正律的振動體長度減少一半所得之律,恰好是比正律高一個八度的律。因此,“判”與上述《五音圖》以及曾侯乙鐘磬銘文階名后綴的“反”同義,只是“判”用作階名的前綴。
曾侯乙鐘磬銘文所建構(gòu)的樂律體系,是周、楚兩種音樂理論的結(jié)合,但更多反映出楚音樂理論的元素。清華簡一般認為應(yīng)出自楚墓,由《五音圖》和《黃帝內(nèi)經(jīng)》所載五聲的高低八度階名,足見楚音樂文化影響之深遠。
《樂風(fēng)》竹簡長僅9.9 厘米、寬0.5 厘米,是迄今所知最短的竹簡。本篇原有簡14 支,現(xiàn)存12 支,第8 和第13 簡缺失,第9 和第10 簡殘損。
簡文由兩部分內(nèi)容組成,第一部分的簡1—5 完整無缺,按簡序列下:
宮徵_宮羽_宮商_徵羽_【簡1】
商徵_徵地_商徵_徵角_【簡2】
商角_商羽_羽角_穆_商【簡3】
羽_羽角_宮羽_宮商_宮【簡4】
角_樂風(fēng)_【簡5】
可見是以兩個聲名作為一個單位,其間以標識號隔開,唯有“穆”音是以一個聲名獨立其中。第5 簡末尾的“樂風(fēng)”為其篇名。黃德寬先生指出,這部分內(nèi)容可能是《樂風(fēng)》的曲譜,是很有見地的。
我覺得,從簡文的構(gòu)成形式看,作為樂譜是可信的?!稑凤L(fēng)》當為一首歌曲作品的名稱,它可能是演唱和伴奏通用的樂譜。這種譜式以兩個聲名組合,并以標識符彼此分開,應(yīng)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宮商字譜(宮商譜)。推測其歌詞猶同《詩經(jīng)》中的四言詩,在音樂上應(yīng)是一字一音。
第1 和第2 簡的唱詞字數(shù)均為4+4 結(jié)構(gòu),配以8 個聲名音符。第2 簡的“徵地”,“地”字作為聲名前所未見,待考。
第3 簡最后的商音,應(yīng)與第4 簡的第一個音“羽”相連,其唱詞字數(shù)應(yīng)為4+5 結(jié)構(gòu)。此類句式在《詩經(jīng)》中也屢有所見,這里不能備舉。第4 簡從“羽角”起,至第5 簡的“角”,也是4+4 句式。需要注意的是,《樂風(fēng)》的所有階名均為五正聲,只有第3 簡的“穆”屬于變化音名?!澳隆痹谠钜揖庣娿懳睦飳?yīng)的音高是?B,屬于姑洗均(C)新音階的降第七級音。若將之與其前后的角和商相連,角、穆二音為減五度,其轉(zhuǎn)位為增四度,這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旋律中至為罕見。然而,“穆”在楚樂律系統(tǒng)中還可能是清角,這在北宋時湖北安陸出土的楚王酓章鐘銘文上有所反映,?[宋]薛尚功撰:《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27 頁;[宋]王厚之輯:《鐘鼎款識》,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64—65 頁。我曾做過有關(guān)探討。?方建軍:《楚王酓章鐘“商商穆”試解》,《黃鐘》2015 年第1 期,第60—63 頁。若然,則由角至“穆”(清角)為小二度關(guān)系,由“穆”(清角)再到商為小三度關(guān)系,這樣的旋律走向較為自然且較便于演唱。
然而,《樂風(fēng)》的宮商字譜看不出八度區(qū)別,其中哪些音是中聲,哪些音是低八度或高八度,存在不確定性,目前還不能準確斷定。在這種情況下,若要將之譯為今譜,一定會有不同的版本,這里暫置不論。
簡文第二部分內(nèi)容有缺簡和殘簡,內(nèi)容不全。茲按簡序?qū)⑵淞邢拢?/p>
簡6 的厀(次)上”,當為“厀(次)之上”的省略寫法,其用法與厀(次)之下”相類。其余簡文當同為省略寫法。
黃德寬先生認為,簡文的“大上”“大下”“次上”“次下”“少下”,構(gòu)成了等次關(guān)系,可能表示音區(qū)的高低。同時說明,簡文是兩個關(guān)鍵性動詞,可能指樂器的具體演奏方法。
我猜想,第二部分簡文或許可有兩種解釋。
第一,“大”“次”“少”應(yīng)為音區(qū)的高低差別,“大”為低音組,“次”(第二、中、間)屬中聲組,“少”指高音區(qū)。又從《五音圖》看,有“上宮”而無“下宮”,故簡文的“上”“下”大概指編鐘或編磬的上、下兩層,而以編鐘的可能性更大,因為考古發(fā)現(xiàn)的編磬大多僅為單層。“大上”指上層編鐘的低音,“大下”即下層編鐘的低音;“次上”或“次下”當指上層或下層編鐘介于“大”和“少”之間的中聲;“少下”則為下層編鐘的高音。由此標明上、下兩層編鐘演奏的“大—次—少”音區(qū)范圍。
第二,“大”“次”“少(小)”分別指弦樂器的大弦(粗弦)、中弦和小弦(細弦)。《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云:“夫瑟以小弦為大聲,以大弦為小聲,是大小易序,貴賤易位,儒者以為害義,故不鼓也?!?高華平、王齊洲、張三夕譯注:《韓非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447 頁。所謂小弦大聲,即細弦音的頻率高;大弦小聲,即粗弦音的頻率低?!吧稀焙汀跋隆狈謩e指音的低和高?!按笊稀睉?yīng)即大弦的低音區(qū),“大下”當指大弦的高音區(qū),“次上”和“次下”分別為中弦的低音區(qū)和高音區(qū),“少下”乃小弦的高音區(qū)。
《禮記·曲禮》曰:“大夫無故不徹懸,士無故不徹琴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259 頁。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弦樂器以琴瑟類居多。瑟以四枘四岳的25 弦較為常見,一般分為內(nèi)9 弦、中7 弦和外9 弦三組,弦徑中組粗,內(nèi)外兩組細,每組又有粗細差別。簡文僅記述弦的“大”“次”“少”,而未顯示弦的內(nèi)、中、外分組,以之似難推知具體彈奏哪組的哪些弦。而琴雖有7 弦和10 弦制式,但弦徑自內(nèi)向外由粗而細,便于分辨大、中、小弦,高低音更易用按指來改變弦長獲得?!稑酚洝肥氛f:“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534 頁。以之類比,《樂風(fēng)》可能就是用琴來伴奏的歌曲作品。
此外,簡文中的二字皆從“糸”,似乎也指向弦樂器。它們與“大”“次”“少”“上”“下”合寫,可能表示用不同指法彈奏大、中、小琴弦的高低音,但具體含義尚待研究。綜合考慮,《樂風(fēng)》的第二部分簡文,作為琴的演奏提示和說明的可能性最大。這當然包含不少猜測成分,其中必有不當,尚祈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