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隸定字是楷書基于部件對古文字的轉(zhuǎn)寫,在以說解小篆形體為目的的《說文解字》中大量出現(xiàn),并與隸變后的通行楷書混雜使用,在各個版本中均形成了復雜的用字面貌。通過對比《說文》各個版本間隸定字與通行楷書的混用情況,可知藤花榭本、平津館本基本沿襲了早修本的用字情況,而與晚修本差異較大,這為二本源自額勒布藏本說提供了證據(jù)。
【關鍵詞】《說文解字》;隸定字;藤花榭本;平津館本
【中圖分類號】G25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4-01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41
北宋時期,徐鉉奉詔校訂《說文解字》,改易分卷、補綴缺漏、補充音形,形成了今日通稱的“大徐本《說文》”。目前能見到的所謂“宋本《說文》”共八種,董婧宸在考校其刻工、版面以后,認為“宋本《說文》”并非北宋國子監(jiān)原本,其在南宋時期首先經(jīng)歷過一次翻刻,后版片又在元代經(jīng)歷了兩次修補,因此宜稱之為“宋刻元修本《說文》”[1](為方便下文還是以“宋本”簡稱之)。董婧宸根據(jù)元代的修補時間進一步將“宋本《說文》”分為早晚修本[2]。早修本分別是:丁晏跋額勒布藏本(以下簡稱額本)、內(nèi)藤湖南本、黃姬水本;晚修本分別是:葉啟勛本、錢曾本、王昶本(以下簡稱王本)、周叔弢本、宋葆淳本。
后世的刊刻自明代李燾的《說文解字五音韻譜》始,到明末清初,毛晉父子依手中的宋刻本及抄本改訂并翻刻了《說文》,世稱汲古閣本。嘉慶年間,額勒布、孫星衍各自據(jù)所見宋本翻刻《說文》,世稱藤花榭本(以下簡稱藤本)、平津館本(以下簡稱孫本)。藤本、孫本的序跋都提到了其以“宋本”為底本,但卻未指明具體為哪一槧,這也引起了學界的爭論。
藤花榭之名起自清代額勒布的書齋名,額勒布字履豐,號約齋,滿洲正紅旗人,官至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除《說文》外還刊刻過《紅樓夢》《經(jīng)學五種》等。藤本《說文》板框高21.5厘米,寬15厘米,每半頁十行,大字行十九字左右,小字雙行,行五十字左右。其行文行款與宋刻元修本《說文》基本無二,僅板式略有區(qū)別,一律作左右雙邊、單魚尾,板心書卷數(shù)及頁碼。今存藤花榭本收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卷首書“仿北宋小字本說文解字”“嘉慶丁卯年(1807)開雕”“藤花榭藏本”,而其避諱 “琰”不避“旻”“寧”,可以基本確定就是嘉慶年間的刻本。書的序頁及標目頁有“明治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支那錢恂氏饋贈”“支那錢恂所有”,可見此本是1901年由錢恂贈與日本友人,后流入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李致忠[3]、董婧宸[4]分別通過題識、行款及文字對勘認為藤本的主要底本為額本;王貴元[5]在對比了藤本與額本后發(fā)現(xiàn)“不同處甚多”,并引額本無鮑惜分刻印而否定了李致忠;申紅義[6]考察了兩個版本中的避諱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額本除“貞”字外不避宋諱,而藤本“慎、敬、竟、鉉、讓、弘”等宋諱均避,認為二者不應存在傳刻關系。
平津館之名起自清代孫星衍的書齋名。孫星衍,字淵如,號伯淵,陽湖人,官至山東布政使。其《說文》刊本約刊成于嘉慶十五年(1810),封面題“嘉慶甲子歲仿宋刊本/說文解字/五松書屋藏”,標目卷末頁有“江寧劉文奎弟文楷模鐫”字,板框高18.2厘米,寬12.7厘米,每半頁十行,小字雙行,白口,左右雙邊,版式、行格、文字一依宋刻元修本,今國家圖書館有藏(善07958)。周祖謨[7]、倉田淳之助[8]中據(jù)段玉裁《說文訂》中載周錫瓚本與孫本多相近之處判斷二者有傳刻關系;陸心源[9]、葉德輝[10]均據(jù)孫星衍曾傳閱過王昶本,在比較后認為孫本的底本為王昶本;張玉范[11]據(jù)錢曾本上的孫星衍藏印認為孫本底本為錢曾本。潘妍艷[12]、董婧宸[13]據(jù)孫星衍的來往書信及刊刻時間認為孫本底本當為額本。各家找到了題跋、異文、藏印等線索證明其觀點,但其證據(jù)大多較為片面,存在沒有考慮到翻刻時的改動、沒有目見所有宋本統(tǒng)一比較等問題。其中董婧宸對《說文》系列版本的考察較為全面,其認為藤本、孫本均傳刻自額本的結(jié)論也令人信服,本文則將通過比較各版本隸定字形的方式對其結(jié)論加以補充。
《說文解字》作為一部說解漢字形體的字書,采取了以古文字為字頭、今文字為說解的排列方式,在解形釋義的同時也為后世留存了大量的、系統(tǒng)的小篆形體數(shù)據(jù)。由于書成于古今文字形體的更迭期,彼時《說文》采用的今文字還未完全脫離小篆的痕跡,與小篆相比多是筆法而非形體的改變,裘錫圭:“用楷書的筆法來寫古文字的字形稱為‘隸定’?!盵14]隨著通行楷書逐漸固定下來,《說文》里的不少“隸定”字在翻刻中被修改為通行楷書,這種偶發(fā)的修改是不全面的,導致宋本《說文》中大量出現(xiàn)了同字異形的混用現(xiàn)象。例如“道”字“從辵從”,使用隸定字形“”;“珽”字下“終葵首”就使用通行楷書“首”。類似前后同時出現(xiàn)隸定與通行楷書字形的在宋本中還有“散/”“票/”“貴/?”等五十余組,因篇幅原因不詳細列出。后世《說文》的翻刻對宋本中的同形混用或完全繼承,或部分修改,我們可以借此追溯《說文》版本的流變。首先將早修宋本(以額本為代表)、晚修宋本(以王本為代表①)放在一起比較,可知晚修本對早修本的同形混用是有部分修改的,例如:
列,小篆作“? ?”,按篆形隸定為“”;粦,小篆作“? ?”,按篆形隸定為“?”。晚修本可以由隸定字改為通行楷書,也可以由通行楷書改為隸定字。因為中古以后隸定字逐漸被通行楷書所替代,漢字的演變趨勢也是由繁到簡,前者是修版時期正常書寫習慣的體現(xiàn),后者更像是刻意的“復古”行為。當然晚修本的修改只是偶然現(xiàn)象,絕大部分情況下晚修本與早修本的用字情況是相同的,但如果后世的翻刻本在這些改動處都與早修本相同,那么或許可以說明其底本來源,溯源孫本就適用于這種方法。宋本及孫本的用字情況統(tǒng)計如下:
在晚修本的二十三處改動中,無論是楷化還是篆化,孫本展現(xiàn)出的用字面貌都與早修本完全相同。此外早修本因為刻版模糊存在不少墨釘,晚修本在補刻時采用的字形也常與孫本所補刻的字形不同,如:
孫星衍在《孫氏重刊宋本說文序》中寫道:“依其舊式,即有訛字,不敢妄改,庶存闕疑之意。”其刊刻理念是按底本照刻,僅對墨釘、版式與部分明顯錯誤②加以處理,這在孫本對宋本同形混用的處理上也有體現(xiàn)。若孫本的底本是晚修本而非早修本,其用字情況是不可能與早修本保持同一的而與晚修本完全相反的。我們也可以借此反駁孫本源自周錫瓚本、王本、錢曾本等晚修本的觀點了。藤本的情況相較孫本更為復雜,額勒布在藤本的卷首序言中寫道:“取其大純而去其小疵?!币虼舜罅繀⒖技彻砰w本、小徐本的內(nèi)容對底本徑加訂正。在隸定字的處理上藤本采取了兩種方式,一是將混用的字形統(tǒng)一規(guī)范,例如:
宋本中混用的“/散”“/列”組字藤本統(tǒng)一規(guī)范為通行的“散”“列”,對于這種情況不能簡單看其與早晚修本的異同來判斷底本,因為可能是統(tǒng)一修改的結(jié)果。但在龐大的刻字量下,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偶爾也會出現(xiàn)遺漏③,此時藤本將會沿襲底本用字,如果恰好此處早晚修本有異,則藤本會與早修本相同,見“/每”組:
“每”小篆作“? ”,按篆形隸定為“”,簡化作“”?!墩f文》出現(xiàn)“/每”組字共十五例,除“敏”字頭外宋本中作“每”者五例,作“”者九例,藤本均規(guī)范為“每”形。恰好“敏”字頭下同時出現(xiàn)晚修本描補及藤本漏改的情況,我們認為藤本是沿襲了早修本的用字。另有部分宋本中混用的隸定字藤本未做處理,與宋本的用字情況完全相同,如:
此類就可以用孫本的判定方式,找出早晚修本隸定字組的不同之處,看藤本與誰相同即可,如下:
可以看到藤本在漏改處、未改處全與早修本相同,也就可以說明藤本的底本是早修本了。當然,藤本、孫本與宋本間的版本線索不僅限于隸定字。黃永年提到“其實,傳世的幾個宋本,包括孫氏所據(jù)、額氏所據(jù)都出于同一版所印,其中,第十五上第三頁均特別短小便是明證?!盵15]董婧宸則根據(jù)藤本沿襲早修本之誤、墨筆描改等指明藤本以早修本中的額本為祖本[4];另一篇文章又通過比較往來書信與刊刻時間確定孫本同樣以額本為祖本[13],正符合黃永年的判斷。
隸定字與通行楷書的混用貫穿在各個版本的《說文》中,其他如汲古閣刻本、陳昌治刻本(以下簡稱陳刻本)、椒華吟舫本等清刻本都沿襲了這種用字情況,例如:
因為汲古閣本翻刻自趙均大字本《說文》抄本,與孫本來源不同,因此二本間的用字面貌差異也較大,如表中的“”“”二字頭。但都在“散/”“舜/?”組表現(xiàn)出前后用字不一的情況,可見這是《說文》版本不同流傳體系間的共同現(xiàn)象。陳刻本翻刻自孫本、椒華吟舫本翻刻自汲古閣本,在翻刻時也難免有所更改。例如陳刻本將孫本“熜,從火怱聲”更改為“熜,從火悤聲”;將“長,亡聲,倒亡也”更改為“亾聲,倒亾也”;將“痁,齊矦疥”更改為“痁,齊侯疥”。但這種不涉文義的修改是比較少見的,總體上來說翻刻本的用字面貌將會與底本保持基本一致,也因此無論后世引用《說文》時選用哪種底本,都需要注意原本中隸定字與通行楷書混用的問題。以《漢語大字典》引《說文》的“亡/亾”字組為例,《大字典》所據(jù)底本為陳昌治刻本,有時沿用底本采用不同字形如“,從艸亾聲”“匄,亡人為匄”,有時又將底本的“,從攴亾聲”規(guī)范爲“,從攴亡聲”。鑒于隸定字與通行楷書的更改并不影響意義,因此我們認為引用時將《說文》中的隸定字統(tǒng)一規(guī)范為通行楷書是較為合理的做法。
注釋:
①涵芬樓影印王本相較靜嘉堂藏原本有所改動,例如“潸,省聲”影印時修改為“散省聲”,“霰,從雨聲”影印時修改為“從雨散聲”,導致早晚修本字形不同,本文對比時剔除了這些后世改動帶來的影響。
②例如宋本“?,睹耳也”孫本改為“耳也”,“軜……疾以軜”孫本改為“以軜”,都是對原本明顯誤字的改動。
③表5中的“/散”組宋本《說文》共出現(xiàn)四十八例,其中二十二例作“”,二十六例作“散”,藤本只有兩例與宋本同作“”;“/列”組宋本《說文》共出現(xiàn)七十六例,其中三十六例作“”,四十例作“列”,藤本只有一例與宋本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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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宇馳,男,四川大學漢語言文字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訓詁學、《說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