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偉

《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是《水滸傳》里最經(jīng)典的橋段之一。一向忍氣吞聲、步步后退的林沖終于被人逼上了絕路，他性格里的“狠”勁迸發(fā)，果斷手刃仇人，被逼上梁山。這是讓我們讀來十分解氣的篇章。然而，陸虞侯火燒草料場之前，一場重大變故的前夕，作者施耐庵卻以多處筆墨描寫這一場大雪——

正是嚴(yán)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見：凜凜嚴(yán)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

林沖吃不得冷，便想去買點酒喝。

（他）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fēng)而行。那雪正下得緊。

到得林沖買酒回來，作者又寫道：“（林沖）仍舊迎著朔風(fēng)回來?？茨茄┑酵碓较碌镁o了……飛也似地奔到草料場門口，開了鎖，入內(nèi)看時，只叫得苦?！?/p>

讀者一定注意到了這些穿插在情節(jié)中的“雪景”描寫了吧？難道作者只是在描寫下雪的美景？顯然不是。他一定是在告訴我們什么。此時，聯(lián)系林沖的處境，當(dāng)我們再次注意到多次出現(xiàn)的那句“那雪正下得緊”，當(dāng)我們看到每次都出現(xiàn)的那個“緊”字時，想必我們也會心頭一“緊”：一場更大的陰謀、一次更緊迫的危險可能正在逼近林沖！這個“緊”字哪里是在寫雪下得緊，分明是在說形勢的緊急！這個“緊”字力透紙背，一字千鈞！

原來，作者是在借“雪景”說話啊。

場景，往往真的會說話。

《三國演義》里寫到劉備三顧茅廬，來到諸葛亮的住處，但見——

遙望臥龍岡，果然清景異常。詩曰：

襄陽城西二十里，一帶高岡枕流水。

高岡屈曲壓云根，流水潺湲飛石髓。

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單鳳松陰里。

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

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籬落野花馨。

高山流水，修竹翠屏，柴門草廬……主人的高雅情趣和遠(yuǎn)大志向不言自明。再加上后文寫到茅廬的對聯(lián)“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yuǎn)”，這妥妥的是在用場景贊美主人啊。

是的，有時候，作者的意思就是藏在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描寫之中。

梁曉聲的《慈母情深》中最震撼讀者的描寫——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親為我們掙錢的那個地方。

空間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壓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廠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臺破縫紉機(jī)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jī)旁。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的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的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

是什么樣的字眼在觸動我們的情感？“低矮”“潮濕”“壓抑”“七八十臺……七八十個……七八十個……七八十只……”“酷暑炎夏”“身在蒸籠”……怎么樣？看到母親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看到母親用命在掙錢，兒子心里的震撼、內(nèi)疚、羞愧、心酸……還用得著說嗎？作者就是在用這樣的句式，這樣的字眼，這樣的場景描寫一下一下猛擊我們的內(nèi)心，讓我們

瞬間共情起來，一霎時仿佛感同身受。

文本語言的力量，場景描寫的震撼，入心只在剎那之間。

同樣，吳冠中的《父愛之舟》里也有場景的描寫——

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兩年一度的廟會中……我看各樣彩排著的戲人邊走邊唱，看踩高蹺走路，看蝦兵、蚌精、牛頭、馬面……人山人海，賣小吃的擠得密密層層，各式各樣的糖果點心、雞鴨魚肉都有。我和父親都餓了，我多饞??！但不敢，也不忍心叫父親買。父親從家里帶了粽子，找個偏僻的地方，父子倆坐下吃涼粽子。吃完粽子，父親覺得我太委屈了，領(lǐng)我到小攤上吃了碗熱豆腐腦，我叫他也吃，他就是不吃。賣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fēng)車、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雖然不可能花錢買玩意兒，但父親很理解我那戀戀不舍的心思，回家后他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里那千變?nèi)f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啟迪者吧！

課文為什么反復(fù)在寫廟會上的食品和玩具？“人山人海，賣小吃的擠得密密層層，各式各樣的糖果點心、雞鴨魚肉都有?！薄百u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fēng)車、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這么詳細(xì)地描寫廟會上的東西，作者是在表達(dá)一個孩子的渴望??！家庭貧困的“我”是多么想擁有這些吃的和玩的呀！哪怕只是一點點吃的，或者最簡易的玩具，也能滿足“我”小小的愿望??！可惜，不能，這些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望啊。這些文字，這些場景，讀來讓人仿佛回到幾十年前貧困的生活場景，清晰如昨，心靈共振，文字間藏著的父子深情溫暖感人，熠熠閃光。

場景就是這樣，它往往有暗示鋪墊的神奇效果。

管樺的《小英雄雨來》里有兩處描寫葦塘的畫面——

晉察冀邊區(qū)的北部有一條還鄉(xiāng)河，河里長著很多蘆葦。河邊有個小村莊。蘆花開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望去，黃綠的蘆葦上好像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風(fēng)一吹，鵝毛般的葦絮就飄飄悠悠地飛起來，把這幾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軟的蘆花里。因此，這村就叫蘆花村。十二歲的雨來就是這村的。

這是在小說的開頭。緩緩的河水，雪白柔軟的蘆花，鵝毛般的葦絮，寧靜的村莊，我們的小英雄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著。溫暖的環(huán)境中隱含著堅強(qiáng)。

后來，雨來為了救交通員李大叔被鬼子抓了，被鬼子打了，被鬼子“殺害”了。鄉(xiāng)親們聽到槍聲，都流下了眼淚。他們眼里看到這樣的葦塘——

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藍(lán)藍(lán)的天上飄著的浮云像一塊一塊紅綢子，映在還鄉(xiāng)河上，像開了一大朵一大朵雞冠花。葦塘的蘆花被風(fēng)吹起來，在上面飄飄悠悠地飛著。

浮云是血色的，像“一塊一塊紅綢子”，“葦塘的蘆花被風(fēng)吹起來”（注意：這里是“蘆花被風(fēng)吹起來”，不是“風(fēng)一吹”，其間的差別想必您會懂的），那么凌亂，仿佛刻意在訴說著悲傷。

兩處畫面，兩處描寫，兩種情感，作者是用場景在渲染氣氛，在表達(dá)情感。

看過《天龍八部》的讀者都不會忘記末回的“蕭峰之死”——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義，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舉起右手中的兩截斷箭，內(nèi)功運處，右臂回戳，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心口。

……

蹄聲響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尸體。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夾峙的雙峰之間，從雁門關(guān)上空飛行向南。

遼軍漸去漸遠(yuǎn)，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后的悶雷。

遼軍將士“不?；赝?，他們在向無比崇拜的英雄的南院大王（蕭峰）表達(dá)什么？南歸的鴻雁“鳴聲哇哇”，是不是在訴說著蕭峰這個在宋朝長大的契丹的孤兒復(fù)雜的內(nèi)心感受？“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后的悶雷”，宏大的歷史感和悲壯感是不是油然而生？

這，就是場景劇烈的渲染效果。

課文《月光曲》最奇妙的表達(dá)就在于，通篇都沒有對《月光曲》這首樂曲的旋律節(jié)奏的片言只語，《月光曲》是一首什么樣的曲子似乎無從得知。但是，細(xì)心的讀者一定發(fā)現(xiàn)，課文中卻有一段皮鞋匠聽到琴聲時的想象——

皮鞋匠靜靜地聽著。他好像面對著大海，月亮正從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來。微波粼粼的海面上，霎時間灑滿了銀光。月亮越升越高，穿過一縷一縷輕紗似的微云。忽然，海面上刮起了大風(fēng)，卷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個連一個朝著岸邊涌過來……皮鞋匠看看妹妹，月光正照在她那恬靜的臉上，照著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她仿佛也看到了，看到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景象——月光照耀下的波濤洶涌的大海。

已故著名語文教育專家支玉恒老師的板書清晰地揭示了文章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有感于知音? ? ? ? ? ? ? ? ? ? ?寄情于月光

聽到琴聲 一分觸動—（輕柔舒緩）—月亮升起? 微波粼粼

見到兄妹 十分感動—（沉重剛健）—月亮升高? 風(fēng)卷巨浪

遇到知音 萬分激動—（高昂激蕩）—月光照耀? 波濤洶涌

請學(xué)生思考：你從這些聯(lián)結(jié)中悟出了什么？

學(xué)生一下子領(lǐng)悟到：貝多芬的《月光曲》所表達(dá)的感情，就是他那天晚上與兄妹倆接觸過程中的內(nèi)心感受。樂曲一開始描述他在茅屋外剛剛聽到琴聲和談話時內(nèi)心受到了一點觸動，他用輕柔舒緩、和諧明快的琴聲來表達(dá)這種感受，兄妹倆聽在耳中，就產(chǎn)生了“月亮剛剛升起，微波粼粼的海面上灑滿了銀光”的聯(lián)想;后來，貝多芬用沉重剛健、快速有力的琴聲表達(dá)他見到兄妹倆（尤其是盲妹妹）時深受感動的感受，兄妹倆聽來產(chǎn)生了“月亮越升越高，海面上刮起大風(fēng)卷起巨浪”的聯(lián)想;最后，他用高昂激蕩、氣勢磅礴的音樂，描述他遇見知音（而且是一位貧窮的盲姑娘）時的激動心情，引起了兄妹倆“月光照耀下的波濤洶涌的大?！钡穆?lián)想。

至此，學(xué)生對貝多芬創(chuàng)作《月光曲》的過程有了系統(tǒng)的了解，也走進(jìn)了貝多芬的內(nèi)心變化，再問學(xué)生：貝多芬創(chuàng)作《月光曲》的靈感到底從何而來？學(xué)生立刻領(lǐng)悟到：貝多芬的《月光曲》是為知音而作的。在那個月光如銀的晚上，貝多芬邂逅知音而激情滿腔，于是他借著清幽的月光，彈琴抒懷，一首“有感于知音，寄情于月光”的名曲就這樣誕生了。

原來，場景和畫面就這樣“曲折”地凸顯著課文的主旨。

蕭紅的《祖父的園子》里也有異曲同工的畫面——

花開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蟲子叫了，就像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花，就開一個花，愿意結(jié)一個瓜，就結(jié)一個瓜。若都不同意，就是一個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兒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兒又從墻頭上飛走一只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要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

這就是最打動讀者的“蕭氏語言”?！耙鍪裁?，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愿意……就……也沒人管……”這只是在寫園子里植物和昆蟲們的“自由”嗎？這分明是蕭紅在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她在追憶自己生命里僅有的沐浴在祖父“溺愛”里的自由時光，她是在觸摸自己童年里唯一的亮和溫暖……細(xì)細(xì)品來，五味雜陳。

看看，畫面，場景，只是寥寥幾筆，好像什么都沒說，又好像說了太多太多。

有時候，場景描寫也有強(qiáng)烈的烘托效果。

看《三國演義》里“溫酒斬華雄”的精彩片段：

曹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guān)公飲了上馬。關(guān)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背鰩ぬ岬?，飛身上馬。

眾諸侯聽得關(guān)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

作者不寫關(guān)云長如何斬殺華雄的過程，卻只描寫大帳內(nèi)眾諸侯的聽覺“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只描寫眾諸侯的神情“眾皆失驚”，關(guān)云長刀疾馬快、無比神勇的形象每一位讀者都會腦補(bǔ)，它存在于每個人的想象里，而且無比鮮活，生動，長久。

場景的烘托作用，真是厲害。

真正的好文章，都是意在言外的。

真正的好文章，都是意韻久遠(yuǎn)的。

真正的好文章，場景會暗示，場景會鋪墊，場景會渲染，場景會曲筆顯旨……一句話，場景是會“說話”的。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xué)附屬臨安小學(xué)）

責(zé)任編輯 郭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