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攝影家高文秀用他的十二生肖攝影藝術營造了影廊藝術的新境界。為了尋找精英藝術與大眾的融合之道,他找到了生肖攝影的題材。他從傳統(tǒng)文化的根源中探尋生肖形象的深層意蘊,其生肖攝影體現(xiàn)出的是天人合一的哲學之思,同時作品在影廊中的展覽,形成了全新的時間感和空間感。
關鍵詞 生肖攝影;文化傳統(tǒng);天人合一;時間;空間
在殿堂巍峨的攝影藝術中,高文秀奉獻的是獨具一格的影廊藝術。在手機使攝影行為日?;c大眾化的當下,高文秀的影廊攝影更顯出藝術提升力度與令人振奮的藝術魅力。高文秀用他多年積累的攝影藝術功底與令人贊嘆的文化敏感性,在紛紜復雜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與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象中,抓住了一個眾人皆在其中而又唯他慧眼獨照的藝術攝影題材,這就是十二生肖。他開掘了十二生肖攝影藝術,又在這一攝影藝術中營造了影廊藝術的新境界。
一、終于推開了那道門——見諸影廊的十二生肖
“影廊藝術”的提法,是我從法國哲學家本雅明“文化長廊”之說中獲得的一個空間象征,這里有一種文化具象的視覺效果,這是一種有歷史根據(jù)的現(xiàn)實效果,又是令人神往的效果。202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參觀了高文秀的攝影藝術長廊——雅圣藝術攝影空間,就瞬間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精神沖擊,它是由一幅幅攝影藝術品長廊式的排列引發(fā)的,這種效果是連續(xù)展開的視覺流動感,一個個出乎意料的影像,一眼一乾坤、一景一世界地接踵而來,且又可以駐足細究,滿足更有深度的觀賞需求。那是一種透過迷彩燈光的窗欞,又可以看到室內(nèi)精致美景的透徹感。事后,我寫了一篇文章,稱高文秀為安居于瞬間視象的“長廊藝術家”[1]。
在那篇文章中我提到影廊藝術所引發(fā)的四方對話,即作者、作品、觀賞者及其他觀賞者,在影廊中不斷地進行著彼此交流,達到心領神會的審美溝通,并由此推斷這是高文秀“不斷推出作品、不斷積累資本,執(zhí)意創(chuàng)辦影廊的初衷與動力”[2]。這一推斷在他的系列攝影新作《十二生肖》中得到了進一步證實——他為他的長廊創(chuàng)造了可以生動展示的十二生肖,又通過這十二生肖的生動展示使他的藝術長廊常變常新,藝境高遠。
隨著大眾文化日益活躍與繁榮,攝影藝術的精英地位不斷地受到挑戰(zhàn),光與影的純凈世界在商業(yè)化的喧囂中變得煙塵紛起、撲朔迷離。藝術家的孤獨是難免的,失落也是難免的。是關起純藝術的大門,在孤獨與失落中孤芳自賞,還是迎著大眾文化的風浪,打開一條大眾與藝術的融通之路,這成為高文秀多年來不斷思考的問題,也是他攝影藝術的執(zhí)著求索。他就讀于魯迅美術學院藝術攝影專業(yè),接受系統(tǒng)而且嚴謹?shù)臄z影藝術教育,少年時代便顯露出攝影藝術才華的他對于純粹的攝影藝術的迷戀及對攝影藝術手法的千錘百煉,使他很難在精英藝術中實現(xiàn)轉(zhuǎn)向大眾的蛻變,他很長時間地困惑于此,甚至可以說是掙扎于此。他曾在大自然中尋求突圍之路,他攀登高山,深入大漠,在冰與雪的模塑中,堅守他苦心營造的藝術世界。他也曾不斷地深入生活,國內(nèi)的生活,國外的生活,城市的生活,農(nóng)村的生活,工地的生活,歷史的生活,在生活中提純他的攝影藝術。高文秀是一個執(zhí)著的敲門人,只要他相信這里有門,他就相信這門一定可以敲開。他敲過理念的門,在人文理念與生命理念中沉思,他用他的攝影觸摸那大寫的人,生命的魂;他敲過商業(yè)廣告的門,用他的攝影及攝影活動探尋商業(yè)的喧囂與繁華;他也曾敲過詩情畫意的門,用他的攝影去彈撥繆斯的琴弦。他敲開了這些門,進入了這些門,在這些門里創(chuàng)造出屬于他的藝術。但他并未如愿以償,那道向大眾敞開的藝術之門還待進一步探尋。也許是個偶然的機會,也許是天意酬勤,1999年,為完成清朝十二帝遼寧文化宣傳的任務,他到北京故宮,拍了一批宮廷建筑的照片。其中有一幅中國紅的宮門作品,宮門關閉著,正因為關閉著才有待開啟,宮門上的銅釘顯示著富貴與久遠,顯示著尊嚴與深邃,那門上的銅釘各八個,一種祥和之氣在作品中生發(fā)出來。他把這幅作品掛到影廊,令他意外的是到影廊參觀的企業(yè)界、商業(yè)界的朋友們竟都被這幅作品所吸引,為之感動,為之歡愉,他們不約而同地把這作品與他們各自的事業(yè)、各自的發(fā)達與成功的企盼聯(lián)系起來。記得我第一次去高文秀的攝影空間,他便有所強調(diào)地介紹過這幅作品,說不少商家朋友索要或者定制這幅作品。
他對自己進一步的感受沒有作更多的闡述,但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這幅宮門作品應該是他十二生肖影廊藝術靈感的一個由來。他是在我國的歷史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了那道在大眾與藝術間通達的門。我國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有大量的深入人心的歷史文化形象,把這類形象以藝術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大家就可以感受到共同的文化光照,達成彼此間無障礙的交流。于是我推斷,高文秀是由此發(fā)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攝影題材的價值,在民族傳統(tǒng)的共求共享的企盼中推開了那扇傳統(tǒng)的祈福求祥的門,那是國人皆有的美好生活愿望的門。在那道門中,他借助影廊的通亮光照,找到了他的十二生肖題材。差不多正是這時吧,他把芝麻開門的咒語啟動了。
二、終于找到了那種感受——文化傳統(tǒng)的凝思
高文秀十二生肖的藝術嘗試,起于個別生肖動物的拍攝。據(jù)他說,1989年上峨眉山,一只猴子自己跳到他肩上并蹲坐下來不肯離去。他心頭一驚接著又是一喜,驚的是突然,喜的是緣分。他父親生肖屬猴,他幽默地說:“我搞藝術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現(xiàn)在我父親這是站上了我的肩頭?!?/p>
借助于“馬上封侯”的成語,他與猴子的這幅合影引來了很多觀賞者的佳話,他對生肖的關注由此被引發(fā)。2014年,他出版了一本馬年生肖臺歷,著名書法家李仲元先生很是欣賞,因為他屬馬,年輕時又在部隊當騎兵,因此為臺歷每幅作品賦詩題字。
這是高文秀生肖攝影的第一次大眾化的藝術實踐。由于那段時間他尚未形成十二生肖的整體意識,生肖題材的藝術創(chuàng)作并沒有連貫而下。生肖題材整體意識的獲得與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國勢密不可分。那是黨的十八大之后,在這一國勢中他感受到來自傳統(tǒng)的巨大力量,這是整個民族所共有的力量,它在民族成員間不問職業(yè)、不問性別、不問年齡、不問身份地共同生發(fā)著、交流著、應答著、企盼著,只要在傳統(tǒng)中找到根基,就會獲得最為廣闊的共識、理解、接受與欣賞。這正是他苦苦尋覓的那道連通攝影藝術與千家萬業(yè)、億萬百姓的門。
為此,他搜集各種生肖資料,研究具有中國特色的生肖文化,探索民族的生肖心理,并著手生肖動物的攝影表現(xiàn)。他認識到“五千年來生肖文化無形中滲透進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成為民間形象的哲學符號,是東方文化的象征,更伴隨著全球矚目的崛起地位,成為全球文化藝術愛好者們的共寵”。他說:“生肖文化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已被民眾所認定、接納并取得共識,廣泛運用到物質(zhì)與精神的重要層面,在無形中已成為中國人的一部分民俗屬性,它像影子一樣與每個人相伴相隨,難分離?!备呶男阍趯τ谑の幕粩嗌罨睦斫膺^程中,與省內(nèi)外文化專家多有交往,他的影廊時常高朋滿座,大家喝著香茶、品著醇酒,彼此的交談能不斷切入到傳統(tǒng)文化的縱深處。高文秀是個肯于思索的藝術家,他有很好的理性思維,他的生肖思考涉及原始神本文化與宗法血緣關系文化。他曾提到一些很有學術研究價值的問題,如為什么中國生肖文化與動物相配伍?十二地支的時段劃分與十二生肖動物形象相類比,其分類標準是怎樣獲得的?他甚至還談到十二生肖的象征意義應該是配合著我國古代農(nóng)耕經(jīng)濟形態(tài)的遺傳密碼的,這遺傳密碼以生命體驗的方式為一代代的中國人所悟知,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一代一代的中國人在巨大的時間跨度中形成相同的體認與感受?他的這類思考與發(fā)問又都指向一個焦點,即攝影與大眾文化的融通性與共同性。他用他的攝影去深思,又用他的攝影去求解。不過,高文秀畢竟是藝術家,他的理性思維是形象化的理性思維。比如談到龍這個生肖,他不僅能繪聲繪色地講龍源起于伏羲的故事,龍是伏羲之母與雷神所孕,而且,他更能從龍袍、龍椅、龍船、龍輦,以及龍的行云布雨、飛騰九天的形象中體會龍的文化寓意,概括辰龍的地支屬相,為十二生肖中龍這種唯一的虛幻動物天南地北地尋找造形根據(jù),并將之拍攝出來。經(jīng)由形象的理性思考,他確認生肖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選擇和更改的終身標記和烙印,是維系我們民族的情感紐帶。
顯然,這涉及中華民族先在的、延續(xù)的共同想象的問題,涉及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共同情感問題,也涉及共同想象與共同情感的集體無意識形象符號系統(tǒng)問題,這都是心理學、思維學、人類文化學不斷地深入思考的問題。高文秀形象地談論著這些問題,藝術地談論著這些問題,這就是他對于十二生肖題材的文化開掘、心理開掘與藝術開掘,這樣的開掘激發(fā)出他巨大的藝術創(chuàng)造熱情,由此也就不難理解他何以會如醉如癡地沉迷于十二生肖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起大早貪大黑、頂酷暑冒嚴寒地勞作其中。
我專事美學與文化研究,高文秀的十二生肖藝術攝影之所以吸引著我,就是因為十二生肖動物題材的確是一座有重要文化價值與藝術價值的富礦。在世界四大原始生態(tài)中(農(nóng)耕、捕撈、游牧、狩獵),中國是典型的內(nèi)陸農(nóng)耕生態(tài),中華先民內(nèi)陸生態(tài)的天文地理格局,決定了原始農(nóng)業(yè)的優(yōu)勢發(fā)展,而與農(nóng)業(yè)相關的四季輪回、晴晦轉(zhuǎn)換和晝夜更替,這類最為尋常的自然現(xiàn)象便成為原始先民性命修養(yǎng)的世界本象與世界大象。先民們在天地自然的參悟中,在天地自然的順應中,成為天地自然的靈秀,探索著天地自然的奧秘。于是就有了最初的星宿說、星歲說、圖騰說,而這一切又都圍繞春種、夏育、秋收、冬藏的原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過程展開,進而又有了天地萬象的取數(shù)序列,有了這被后來稱為地支的十二的天之大數(shù),有了與天干十數(shù)的配伍。數(shù)是抽象的,數(shù)的提煉與把握過程則是具象的,通過原始人狂熱的萬物互滲的聯(lián)想力,他們把農(nóng)耕中最常見、最富于想象的十二種動物聯(lián)系起來,是這種聯(lián)想產(chǎn)生了故事,還是這類故事引發(fā)了聯(lián)想,這已不得而知?,F(xiàn)在所知的便是那十二生肖,即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龍在遠古,必有其相應的動物。其他民族也有生肖,但唯有中華民族的動物生肖,是根據(jù)原始農(nóng)耕生態(tài)的生肖,是由大地而寰宇的生肖。由于這些生肖動物每一歲每一天每一時都與農(nóng)耕先民的生老病死相關,這些與時相應的動物也就與彼時彼刻的原始生存須臾不可相離。生肖與每一個華夏人的終生相伴與隨時相伴也就不言而喻,這就是十二生肖的時時的、人人的普遍性的所在。最高的文化普遍性就是生存所不可或缺的普遍性。高文秀牢牢地抓住了這個普遍性,藝術地展示了這個普遍性。
三、終于抓住了那種哲思——天人合一的體悟
面對高文秀十二生肖攝影,一個很深刻的感受就是他把原本不屬于對象的另外的東西賦予對象。這里有一個特殊的困難,就是賦予對象以文化的意蘊,這是一種歷史的、民族的、生存的、藝術的彼此整合為一體的意蘊。而且,這意蘊是預先就存在于人們心中的,人人心中都有但又人人都言說不清。誰不知道自己的屬相、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年,不知道一些與自己屬相相關的傳統(tǒng)與故事呢?這不是專門的學問,因為尚沒有這樣的專門的學問,而且對于日常生活來說,也很少專用這樣的學問,它是一種感受、一種情感、一種哲思、一種體悟,它隨時可以理解、可以認同、可以心領神會,它也隨時可以辨?zhèn)?、可以否定、可以拒絕。當有人對子鼠丑牛說話時,擁有子鼠丑牛屬相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判斷那個說話者是真的懂子鼠丑牛還是在胡說,因為這是人們與生俱來就熏陶著其中的意蘊。對此,高文秀說:“生肖作為每個人相伴一生的動物形象,既是一個人的出生符號,也是一個人的吉祥物,被人們賦予了許多祝愿與祈求。”
這種意蘊是先在于人們心中的,它先在心中但又說不出它如何在,就像看了某個演員演的關公、某個演員演的林黛玉就覺得像,別人演的就是覺得不像,盡管大家都沒有見過原本的關公和林黛玉。格式塔心理學把這樣的情況稱為“預成圖式的相似性”,這是一種相互作用的心理動力所組合成的心理結構,它不是基于具體經(jīng)驗,也沒有確定的形象,它是上面所說的感受、情感、哲思、體悟等諸種心理活動的動力相互作用而成的隱隱約約地活動著的“類形象”。十二生肖在人們心中就屬于這類具有“預成圖式的相似性”的類形象。高文秀的十二生肖作品,會使人感受到他每拍一個生肖動物都努力地匯集并展示這樣的類形象。以他拍攝的兔生肖為例,他介紹說,兔,卯兔,卯,清晨5至7時。這個時間月亮已落,旭日東升,它帶著日月交替的自然感受而來,這是一種天地朗徹的感受,是青春蒙發(fā)的感受;它又帶著嫦娥奔月的故事而來,嫦娥偷食丹藥、叛逆,于是,這里有飄然升月的自由,也有寂寞長夜的孤獨,這些都凝聚為玉兔相伴的親柔。進而,他又談到玉兔搗藥的遐想,由此引發(fā)護生延壽的企盼,然后,便又聯(lián)系到以陰生陽、以柔克剛的陰陽之說,以及月盈月缺的道化情懷。兔的生肖形象是在多種心理的作用下而活躍在人們心中與眼前的。高文秀就這樣有力地證明了這種感受,并將之融合到具體的兔攝影中去。
這樣,見諸攝影的兔就不再是自然之兔,而是被高文秀匠心獨運地予以表現(xiàn)的兔,它或是一只直立著眺望朝陽的兔,那眼神能使人感受到歡愉與企盼;或是兩只似乎在月光下冥思的兔,一種期待被人輕拂的感覺,陪伴嫦娥的親柔感可以油然喚起;或是一只蹲伏的老兔,做辛勤的搗藥狀,把觀賞者的聯(lián)想帶入天上的明月。對所拍攝的這些兔的形象,高文秀解釋說:“嫦娥在月中有玉兔相伴,以陰生陽,以柔克剛”,“民間傳統(tǒng)中的搗藥兔,一般出現(xiàn)在西王母身旁,搗制長生不老藥丸?!彼€引用了《淮南子》考據(jù)中國歷史上350多位皇帝屬相為兔的最多,并引申出“蛇盤兔,必定富”的北方吉祥比照。由此看出,高文秀為獲得卯兔的類形象——某類動物的形象而不是哪個具體動物的形象,確實下了極大的功夫,也證明他的十二生肖動物形象的賦予,是一種深刻的哲思成果。
動物的文化類象與動物的具體形象的差異在于前者體現(xiàn)著某種文化一般性。這種文化一般性,在高文秀乃是他多年積累的文化理解,具有文化的歷史傳承根據(jù)。當文化一般性與承載這文化一般性的具體對象相映照時,文化一般性就在具體對象的加工中發(fā)揮對于形象因素的選擇、加工、組合的作用。比如一只具體的虎,它擁有虎的自然形象,那眼睛、耳朵、牙齒、皮毛、身形,都是這類動物的自然生成,一看便知這是一只虎。但按一定的文化一般性拍這只虎,如認為虎是威嚴而華貴的至尊者,那么,虎的自然形象就要按照威嚴而華貴的至尊者去加以表現(xiàn),高文秀卻要從無所謂威嚴不威嚴的虎的自然眼神中,無所謂華不華貴的虎的自然耳朵中,無所謂至不至尊的虎的自然體魄中,通過光影、通過動態(tài)、通過背景,把威嚴、華貴與至尊這類人文理解體現(xiàn)出來。這完全是不同于寫實攝影或特征攝影的另外一種攝影,這里首要的便是文化理解,然后才是這種理解見之于虎的體現(xiàn)。高文秀對這種文化類象的十二生肖動物拍攝,已然摸索出一套駕輕就熟的路數(shù)。他拍攝的水中虎,以其正面對著相機奔躍過來,那對被水花濺得微微瞇起的眼睛透露著不畏遮目、逼視對象的凝神,那浸水的皮毛,浸水而不失柔滑,那豎起的虎耳,警覺而高貴地聳立,那飛濺的水花,正托起那生猛的身軀,這確然是一只虎,但又確然是一只威嚴、華貴、至尊的文化類象的虎。
高文秀說:“如何將我對生肖動物的理解表現(xiàn)出來是關鍵,觀賞者能否在作品中獲得共鳴是核心?!边@理解與共鳴當然有其歷史根據(jù),十二生肖的意蘊、十二生肖的文化類象,都是我國歷史久遠的傳統(tǒng)文明的凝聚。我國的傳統(tǒng)文明有兩大特征,即血緣宗法關系的氏族體制及顯現(xiàn)出理性理解水平的巫史傳統(tǒng)[1]。這兩個特征延續(xù)為我們古代特有的天人合一哲學,天人合一的哲學體系與西方人與世界兩分的哲學體系形成明顯差異。天人合一源于原始農(nóng)耕經(jīng)濟,人以天為命,天以人為成,天是人在其中的天,人是順天而在的人;由天人合一關系體蘊生出宗法血緣關系體,在宗法血緣中人與天渾然一體。這樣就有了王權天授、天巫相通。因此,有學者說:“三代文獻大量記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這些遠古和上古人物溝通天地人神的事跡,他們都是集政治統(tǒng)治權(王權)與精神統(tǒng)治權(神權)于一身的大巫?!盵2] 其間的要點在于人與世間萬物的相通相融,亦即天人合一的“合”,這是世界原始思維共有的特點。不同的是其他地區(qū)原始氏族的后裔,均因災難與戰(zhàn)爭而難尋其宗,惟有中華文脈一以貫之,“從遠古到上古如同一條大河源遠流長,文脈相傳”[3]。原始的理解方式,原始既有的宗族血緣關系,原始的巫術體驗,至今仍然活躍在人們的思維中、生活中與交往中。十二生肖的文化活力,作為文脈相承的歷史延續(xù),在當今生活中也仍然無所不在。高文秀在十二生肖的座談中曾表述說,天干所以與地支配伍,配伍后的天干地支所以與十二生肖動物形象融為一體,這樣的動物形象又所以與歲月、時辰、命象、氣運、家族、親緣密切關聯(lián),都是因為延續(xù)于原始的天人合一哲思在發(fā)揮作用,這就是為什么十二生肖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原因。高文秀的這類表述合于中華文化史的實際情況?,F(xiàn)實生活從個人之用,到宗長之孝,到待賓之禮,到見悌之敬,到懷祖之祭,到親幼之賜,再到修身之德,可以說時時處處都相關著生肖。高文秀對十二生肖的天人合一的哲思,形成他對生肖文化與生肖習俗的見解。他說:“十二生肖即十二地支,是中國人民乃至整個中華文化圈中普及率最高的傳統(tǒng)文化符號。人們把動物身上的一些特點人格化,表達了人們對生活的美好愿望,希望寄托于生肖來給自己帶來運勢,在每個春節(jié)這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里,生肖更成為新年的主角?!庇纱丝梢姡瑑A心忘我地拍攝生肖作品的影廊藝術家,已然成為生肖文化的專家學者。
四、終于獲得了影廊藝術的創(chuàng)新
十二生肖動物世界是絢爛多采的,生肖文化的延續(xù)發(fā)展是源遠流長的,生肖動物與生肖文化的有機融合又是充滿玄機的。這三個要點,為高文秀影廊藝術的創(chuàng)新帶來了豐厚的資源與豐碩的成果。
影廊不僅是高文秀展示十二生肖藝術的空間場所,更開啟與規(guī)約著他的藝術創(chuàng)新思路與藝術整體性構思。影廊本身的空間延續(xù)性,提供了一個時間秩序,這一時間秩序正與十二生肖的歲月時辰秩序相統(tǒng)一,由此產(chǎn)生一種時間凝固的效果,十二生肖動物形象就在這凝固的時間中逐一展開。不過,這凝固的時間又正成為靈動的生肖空間形象的底襯,觀賞者在凝固的時間中止步觀賞,高文秀則在凝固的時間底襯中,講述這些靈動的形象,講述拍攝的經(jīng)歷、體會與感受,由于他的講授已積蓄了很深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因此娓娓道來、繪聲繪色。他的講述延續(xù)在長廊的凝固時間中,給人以彈撥琴弦的體驗,十二生肖便如一曲充滿生機的樂曲,流入觀賞者心中,與他們心中那個各自的生肖相碰撞相融合。這就是前面提到的對象、藝術家與接受者的對話。接受者不斷發(fā)問,藝術家隨時作答,作品與接受便在生肖文化中溝通。我享受著這種樂曲般的生肖文化的溝通,一幅幅生肖作品把我凝固在它們的時間中,又通過高文秀的解說靈動于藝術形象的音樂中。我參觀影廊的第一次生肖作品展時,不覺間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高文秀指著生肖作品對我說,拍生肖攝影,這創(chuàng)作既是音樂又是繪畫,音樂從時辰中流淌出來,而繪畫,那相機就是畫筆,那光影就是油彩。這時,影廊入口處的光亮正投到他的臉上,他洋溢在終有收獲的愉快中。
影廊又給高文秀提供了另外的時空變化格局,在這種格局中靈動的空間反倒凝固了,凝固為一張張疊落的相頁,每一疊落為一組,即一個生肖動物,封面那張是提領,下面四五張、六七張不等,均為高文秀在不同時間、不同場景中精心拍攝的神態(tài)各異的同一種生肖動物。這就有了凝固空間中的時間鑒賞。如子鼠生肖,封面是一只機警蜷縮的小白鼠,鼠的兩只眼睛作了強調(diào)處理,是凝視的眼神,那眼神能令人聯(lián)想到它凝視的正是那豐收的糧囤,“倉鼠有余糧”的吉祥意蘊頓然生出。
下面疊落著的幾張照片,在鼠的顏色上有白、黃、灰、黑,及灰黃相間的紋道,在種類上有家鼠、松鼠、貍鼠等,都是活潑乖巧的神態(tài),喚起人的喜悅富庶之感。觀賞者可以自己去翻頁觀賞,高文秀也會隨手翻動幾頁,于是又一些生肖故事便由他隨口講來。
不同的藝術家有不同的藝術理解與藝術追求,各自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藝術,由此,藝術園地才千姿百態(tài)。很多在概念層面上尋找機遇的攝影藝術家,把概念視為理性,于是便在對象中開掘理性的概念,如冰凍的南極、沉睡的南極、神秘的南極,南極便被這類關于南極的理性所俘獲??碧綄毑氐臄z影藝術家癡迷于對其特征的概括與凝聚,把特征的表現(xiàn)視為藝術的真諦,而在特征被刻意地突出時,特征就成為營造,天地水域特征的營造,滄海巨浪特征的營造,樹木生機特征的營造,對象在特征營造中丟失了自然。更有追求表現(xiàn)的攝影藝術家,在心靈中捕捉藝術靈感,情緒的襲來,情感的波動,夢幻的詭譎,心動則眼隨,眼隨則心到,對象在心靈的表現(xiàn)中成為心的對象,對象自身的物性便在心中消彌,孤獨、恐懼、癲狂、憤怒、悲哀、絕望,成為這類攝影藝術的主旋律,也成為這類攝影藝術難以避免的向內(nèi)的自閉。當然,這只是舉例,還有更多其他的攝影藝術的理解與追求??梢钥隙ǖ卣f,這類攝影藝術家,也都在創(chuàng)造他們各自的攝影藝術,也都守護著他們各自藝術的純粹。但高文秀卻不是這類概念的、特征的、表現(xiàn)的攝影藝術家。他也求概念、特征與表現(xiàn),但他更屬于他的對象,他在他的對象中“安居”,他在對于對象的“安居”中揣摩對象、思考對象,找回對象在匆忙中被遺忘的東西,在粗疏中被疏忽的東西,在淺嘗中被誤解的東西,在固執(zhí)中被扭曲的東西。他也會另外地賦予對象一些什么,如胡楊的生命、南極的柔情、宮門的喜慶、落日的依戀等,但這類賦予又總是對象的自我賦予。對象憑自己的自然自在,在攝影家的心里喚起了這些東西,攝影家只是把對象的喚起交還給了對象。高文秀就是帶著這樣的藝術執(zhí)著,去敲他的十二生肖的藝術之門。
十二生肖動物形象的創(chuàng)造過程,成為他在大自然中尋覓動物對象的過程。他四處打聽,八方搜集,只要聽說哪里有十二生肖中的某種動物出現(xiàn),誰是某種十二生肖動物的養(yǎng)殖者,他便千方百計地找時間去探查、去拜訪,去創(chuàng)造拍攝機會。他為了有更充分的時間從不同角度抓住虎的文化類象,便和虎園的主人交朋友,講述拍攝虎及十二生肖的用意,希望能通過身體力行實現(xiàn)此項愿望,最后感動了老虎園主人,獲得了自由的拍攝機會。雪中的虎、水中的虎、幼年的虎、衰老的虎,三四只、四五只,甚至成群的虎,這樣,他的影廊里,就有了虎的文化類象的充分展示。他用同樣的方法去拍蛇、拍豬、拍猴,等等。為此,他交了一些飼養(yǎng)生肖動物的朋友,成為他們的座上賓,彼此多有交往。他說,如今,純自然的野生動物已不多見,更難獲遇,他用誠心、用藝術的真誠感動那些飼養(yǎng)者,這樣,才能獲得更多的機會去觀摩那些動物,去發(fā)現(xiàn)它們的文化形象因素,才能用相機瞬間抓取。他指著一條蛇的照片告訴我說,拍蛇,很容易拍得很可怕很冷血,如抬頭昂首的眼鏡蛇,那不是作為生肖的蛇的文化形象。蛇的文化形象,要輕柔、要靈活、要飛動與纏綿,如他在十二生肖攝影集的“蛇矛百煉”中所述:“人們常以‘龍蛇比喻豪杰,以‘靈蛇之珠象征才氣,以‘銜珠之蛇贊美恩義,以‘金蛇狂舞形容動人的藝術?!彼凑者@樣的蛇的文化類象在沈陽棋盤山尋到一位養(yǎng)蛇的主人,與他交上朋友,有了常去拍蛇的機會。他拍了一條在樹枝上悄然滑行的蛇,蛇身呈金色褐斑,蛇眼平和,舌信初探,看上去很溫柔。我正欣賞這幅蛇照,他嘆口氣說,這條蛇已經(jīng)不在了,蛇主人入冬弄了幾只小鼠喂蛇,卻忘了蛇是冬眠的,結果小鼠把蛇咬死了。由此可見,高文秀不僅用心于拍攝生肖動物,而且還動情于這些可愛的動物。
高文秀拍生肖動物,很注意捕捉動物的動勢。他按照他所理解的生肖動物應有的文化形象,去尋找、發(fā)現(xiàn),等待生肖動物可能出現(xiàn)的動態(tài),一旦這種動態(tài)展現(xiàn)出來,常常是稍縱即逝,他便立即拍照。為了這種稍縱即逝的機會,他常常要等很長時間,或是凍在風雪里,或是熱在酷暑中,或是蹲居隱藏在樹窠草叢中,或是奔跑追趕,拍攝出他所需要的生肖動物的動勢。他指著一只在樹丫里探出頭來的白兔照片說,這是在野生動物園的雪地里遇到的,為了要它的動態(tài),我就追它,它跑了幾步躥到樹上,就從樹杈里探出頭來。那白兔雙耳后順,目光微驚,兩只小爪乖巧地搭在樹叉處,正是玉兔伴嫦娥所需的溫柔相伴的文化形象。
而在動物形態(tài)的動勢形式上,他有自己取象的藝術追求,即寓動于靜。他稱此為打太極的感受,不能張揚,張揚則淺薄,就失去了文化深度,文化味就會消失在張揚之中。他讓我看一張馬的照片,那匹馬靜立著,側過頭來,馬鬃馬尾像梳理過一般,兩耳間的鬃毛像頭簾式的微微卷起。他在十二生肖攝影集的“馬到成功”篇中說:“午者,陽極而一陰甫生。馬者,至健而不離地,陰類也。故午屬馬。”他又說“‘乾為馬,良駒似龍,龍馬相隨,與人類同呼吸共命運的馬,地位等同于龍。”對馬的這樣的文化類象理解,使高文秀注意突出它的溫順待馭的靜態(tài),而那健碩的馬腿,收緊的腰身,又顯示出那馬一經(jīng)奔馳便千里如電的氣勢。高文秀就這張照片介紹說,當時正在草原上驅(qū)車前行,不想拍馬的奔跑、馬的吃草,正尋覓著,見到了這一匹,正回過頭來靜立,怦然心動,下車即拍,就有了這回頭馬的作品。
高文秀十二生肖藝術攝影把自然攝影、文化攝影、藝術攝影有機地綜合起來,使自然形象、文化形象與藝術形象獲得了以自然為形式,以文化為意蘊,以藝術為審美的整體化特征,這是一個獨創(chuàng)性很強的特征,在這個特征中一個長時期糾纏的難題得以解決,即攝影藝術能夠做到既是精英的又是大眾的,既是傳統(tǒng)的又是當代的,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高文秀介紹說,一些國家的文化部門及大學已與他確定到國外辦展。國外的很多國家進入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歷史階段,經(jīng)歷著傳統(tǒng)藝術與大眾接受相斷裂的苦惱,經(jīng)歷著藝術碎片化的現(xiàn)實。十二生肖藝術攝影,以它天人合一的哲思整體性,以令人驚嘆的生肖文化類象而成為當代世界攝影藝術的一朵奇葩。高文秀用鏡頭為生肖留影,表述了自己的心聲。他說:“我們度過一年四季,卻不只是春夏秋冬,從鏡頭中我發(fā)現(xiàn)世界深邃而有趣,世界本無垠……愿我的鏡頭依托影廊留住無限的記憶和美好?!彼鹆艘坏辣硎鏊穆暤乃囆g豐碑。
【作者簡介】
高 楠: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任 艷)
[1][2]高楠:《安居于瞬間“視象”的長廊藝術家——高文秀攝影藝術》,《藝術廣角》2022年第1期。
[1]李澤厚:《說巫史傳統(tǒng)》,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2][3]于建設等:《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