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泓博
深夜的京城人聲俱寂,一天的喧鬧退去,這座城露出了倦容。一座并不恢宏的小院里,還發(fā)出依稀的光,似乎在與明星相望。
三喜咧著嘴嘶嘶呼著冷氣,小心翼翼地扭過手去給腰背上抹紅花油,身邊是一支折斷的花槍。一想到明天還要讓他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父親驗收基本功,三喜悵惘地抬頭,望著昏黃的夜燈與縈繞其間的蚊子,嘆了口氣。
董三喜生來便在戲班,其父董德祥年輕時是名震京城的武生,一手花槍耍得神出鬼沒,臺下的觀眾不見槍身,只見一抹紅纓不停跳脫,一進一出,一往一返,便取得敵將首級。后來年紀(jì)大了,董德祥便經(jīng)營起一個戲班,用平生的積蓄置辦了一個院子,用來平日的練藝。臺上,他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臺下,在三喜眼中,他卻是“活閻王”。三喜,即得名于京劇中的“人生三喜”——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等人生快意之事,大抵是出于此種對孩子的期望,三喜自滿周歲開始便被董德祥像小雞一樣拎著,被拉去打磨筋骨,舞刀弄槍。整日是汗流浹背、精疲力竭,回到房間一沾枕頭就睡,醒來又得拖著“病軀”,捂著酸痛處,一瘸一拐地走去后院練武。
三喜心里滿是怨氣,腦海中父親成了一個惡魔模樣:發(fā)立眉豎,面目猙獰,其黝黑的臉總使人毛骨悚然。此時,后院旁一間房子的門“吱嘎”一聲響了,三喜回頭看去,卻是柳娘。柳娘是戲班里的旦角,人瘦,臉白凈,唱起戲來像三月春的柳條,撓得人心癢,便被觀眾們稱為“柳娘”。柳娘從小身子便弱,年紀(jì)日長,患了不少慢性病,終年臉色蒼白。她在戲班卻成了三喜唯一的慰藉,他自小失去母親,每逢什么跌打損傷、大小病痛,都是柳娘來關(guān)心、照顧,給他上藥。興許是聽見了聲響,柳娘走到了三喜身邊,輕車熟路地為他抹紅花油,語氣溫柔:“咋了?這愁眉苦臉的,又受傷了?”
三喜默默聽著,也不說話,眼淚裹挾著委屈一同泄了出來。內(nèi)心里,他想,或許只有柳娘才知道,他并不喜歡唱戲。他渴望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樣,早晨起來吃焦圈、喝豆汁,去上學(xué),回家寫寫作業(yè),再吃一頓熱氣騰騰的飯后去朋友家閑逛;而不是整日舞刀弄槍,精疲力竭。
是夜,一個少年澎湃的心被浪擊打著,逐漸要失去了跳動的力量。
一日清晨,三喜獨坐在早餐店里,叫了一碗滾燙的豆汁、一碟焦圈,默默吃著。其略帶酸味的氣味觸動著三喜的味蕾,他鼻子翕動著,揉了揉帶著黑眼圈的雙眼,感受到了一絲煙火氣。
周圍的人們在閑聊,三喜聽到一位老大爺粗著嗓門講話:“現(xiàn)在的京戲是真不行了,前天我去看了臺戲,那唱得,哎喲,沒法聽!”另一位老大爺噴吐著旱煙應(yīng)道:“是啊,從前有個?;尩模卸裁磥碇?,那才叫京戲!”“唉,現(xiàn)在也不行嘍……”
三喜聽著很不是滋味。蘸著豆汁的焦圈也沒吃完,錢一扔就走了。
日子沒有什么變化,三喜的心也似乎失去了方向,練不好的花槍仍然經(jīng)不住父親的檢驗,紅花油總也抹不完。
直到那日,柳娘病倒了。
三喜沖進院子,撞開房門,一眼就望見躺在榻上氣若游絲的柳娘,戲班大家伙們都聚在一起,皆是滿目愁容,憂心忡忡。
三喜推開旁人,抓緊柳娘的手,連聲叫道:“柳娘,柳娘,你怎么了?你怎么就病倒了?”三喜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滾了出來,打濕了被褥。柳娘伸出無力的手,為三喜拭去眼淚,說:“三喜,別哭,你要幫你父親支起戲班?!?/p>
后來,三月的柳枝折了,一聲雛鳳的清啼傳遍了京城。那日,賓朋滿座,一武生自后臺躍出,舞起花槍,神出鬼沒,站定,一瞪眼,粉墨登場。
指導(dǎo)教師:王德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