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用心若鏡”是理解《莊子》心靈境界論的重要語句,為歷代學者所關注。通過回溯注莊史上諸家之說,結合《莊子》全書對心靈境界的相關論述,以“用心若鏡”所建構的喻指關系為切入點,可知“用心若鏡”的目的在于標榜如鏡之心,揭示如鏡之心具有“靜”“明”“虛”的特點。在此基礎上,輔以“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的佐證,如鏡之心的三個特點呈現出遞進關系:如鏡之心因“靜”而“明”、因“明”而“虛”。以“用心若鏡”上下文貫通理解為前提,結合“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的論述,闡述了障蔽如鏡之心的諸多因素,探究了呈露如鏡之心的工夫,如“坐忘”“心齋”“外天下”“外物”“外生”等。質言之,以“用心若鏡”所建構的喻指關系為研究視角,可管窺《莊子》至人心靈境界的內涵,揭示出“鏡”之喻像在《莊子》乃至道家哲學思想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關鍵詞:《莊子》 心 鏡 工夫
作者黃曉晴,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用心若鏡”出自《莊子·應帝王》,是至人對待萬物的理想心靈境界,也是《莊子》心靈境界論的重要內容。歷代注家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重點詮釋“用心若鏡”的含義,大體有四種不同的解釋。其一,僅就“亦虛而已”作解,揭示心之“虛”的特點【如褚伯秀以“鏡”釋“虛”,并以“非有心于勝物”概括“虛”的內涵。此雖點出了“虛”的特點,但忽視了下文“不將不迎,應而不藏”的論述,故仍有不足之處。參見褚伯秀:《莊子義海纂微》,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63頁。】;其二,勾連“亦虛而已”“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作解,明確心之“虛”的特點,即心之無是非【此詮釋理路以郭象之說為個中翹楚,其曰:“鑒物而無情?!飦砟髓b,鑒不以心,故雖天下之廣,而無勞神之累?!保ü鶓c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14—315頁)這是以“鏡”釋“虛”,并以“無情”揭示“虛”的內涵,基本確定了心無是非之義。不少注家延續(xù)郭象之說,只突出心“虛”的特點,而沒有進一步闡釋“虛”的內涵,如胡文英僅以“鏡”釋“虛”:“無有得之見橫于胸中,則虛以應之而已?!保ê挠ⅲ骸肚f子獨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6頁)有些注家則前進一步,用不同的概念釋“虛”之義為心無是非,如成玄英以“圣智虛凝”為“虛”的內涵(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15頁);林希逸以“自然”為“虛”的內涵(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35頁);釋德清明確將“虛”的內涵界定為“了無是非之心”(釋德清:《莊子內篇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8頁)。這一詮釋理路較之僅就“亦虛而已”作解而言,“虛”的哲學內涵更加明確,同時也揭示了“用心若鏡”前后文的聯系?!白浴疅o為名尸至‘而無見得,以心之虛而致道也。自‘至人之心至‘應而不藏,以道之虛而至用也?!保也悖骸肚f子義海纂微》,第262頁)這是將心“虛”作為應物的前提,將“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作為應物的結果,使“用心若鏡”在上下文中得到融貫的闡釋。但是,心“虛”尚不足以全面揭示“用心若鏡”的哲學內涵?!?;其三,在注重心“虛”的基礎上,揭示心如“鏡”真實呈現萬物的特點【如王夫之側重于“不將不迎,應而不藏”兩句,揭示出“鏡”之無所損益而真實呈現萬物的特點:“雖知妍媸而不是妍以非媸,物皆其影而自無影,現可駭之形而固無損。”(王夫之:《老子衍莊子通莊子解》,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49頁)此說豐富了“用心若鏡”的內涵?!?;其四,以“不將不迎”為“用心若鏡”的核心,點明心不為外物所動的特點【 如羅勉道曰:“如鏡空明,物之來者未嘗迎之,去者未嘗送之。”(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20頁)此說點明了心不受外物所動的特點,與前面三種詮釋路徑的側重點不同。不少學者也持有與羅勉道相近的觀點,如徐復觀認為“知物而不為物所擾動的情形,正如鏡之照物”(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石濤之一研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89頁),羅安憲以“用心若鏡”為“保守內心的虛靜,不為外界的事事物物所干擾”(羅安憲:《敬、靜、凈:儒道佛心性論比較之一》,《探索與爭鳴》2010年第6期,第68頁),皆指出了“用心若鏡”所蘊含的心不為外物所擾動之意?!俊J聦嵣?,《莊子》中有注重心“虛”的論述,如“虛者,心齋也”[1]152;也有心真實呈現萬物的論述,如“明燭須眉”[1]462;還有心不受外物所動的描述,如“攖寧”[1]258。但這類論述皆不以“鏡”言心,莊子特言“用心若鏡”,勢必有其獨特內涵。前賢的觀點雖在不同面向揭示了“用心若鏡”的含義,但都沒有在以鏡喻心的喻指關系中審視“用心若鏡”的意涵?;诖耍疚臄M對鏡與心之間的喻指關系及其特點進行深辨細究。
一、以鏡喻心的喻指關系
“用心若鏡”,以鏡喻心,在鏡與心之間架構起一定的喻指關系,表明鏡與至人之心存在相似之處。
首先,鏡之靜止不動的特點與至人之心“靜”的特征相似。鏡本靜止不動。但人心非鏡,在功名利祿等外物的誘惑下難以保持如鏡一般的靜定狀態(tài)。至人之所以為至人,就在于其面對功名利祿的誘惑仍能保持心如鏡的靜定之狀。如楚王以卿輔之高位請莊子出仕,莊子卻言“吾將曳尾于涂中”[1]604。成玄英疏之曰:“寧全生遠害,曳尾于泥涂之中?……莊子保高尚之遐志……同泥龜之曳尾”[1]603-604。在曳尾于涂以全生遠害與聘為國境之內卿輔的誘惑中進行比較,成說突出莊子不為高位動心的意旨,展現了莊子對心之靜定的倡導。朱文熊也指出,“曳尾于涂中”是莊子“不慕聲名不營榮利”[2]179的選擇。此心與“萬物無足以鐃心”[1]462相近,揭示了心不為功名利祿所動的哲學內涵,彰顯了心之靜定如鏡的喻指關系。但此“靜”并非隔斷心與外物的聯系,“如必絕攖而求寧,則抑恃壑澤以為藏,待沫濕以救涸矣”[3]138。也就是說,若心之靜定以棄絕外在紛擾為前提,就如藏舟于壑澤、魚以沫相濡處于陸一般荒謬。因此,郭嵩燾云:“置身紛紜蕃變交爭互觸之地,而心固寧焉?!盵1]260此解甚為得當,曉示了心之靜定必在紛擾之中才得以彰顯。所謂“攖寧”,是指心在外物攖擾的情況下仍能保持靜定的狀態(tài)。這是至人之所為,也是至人之心靜定如鏡的彰顯。故而,“用心若鏡”是用鏡子靜止不動的特點比喻至人之心的“靜”,強調了至人如鏡之心保持靜定的面向?!办o”作為如鏡之心的特點,有其深厚的思想淵源,來自關尹、老聃“其靜若鏡”[1]1088的思想。王叔岷以“應而不藏”【王叔岷借用《列子》的思想資源,強調心之如鏡而不為外物所動的特點:“案列子張注:‘順水而動,故若水也;應而不藏,故若鏡也;應而不唱,故若響也。所謂‘順水而動,當作‘順勢而動?!保ㄍ跏遽海骸肚f子校詮》,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338頁)】釋“其靜若鏡”,申說如鏡之心“靜”的特征,與“用心若鏡”以鏡喻心存在莫大關聯。
其次,鏡子的明凈無垢與至人之心“明”的特征存在相似性。“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1]203,意謂鏡子因無塵垢而明凈。以“鑒”喻心【王博指出,“‘鑒當然就是指心。道家是經常用‘鑒來比喻心的”。(王博:《莊子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76頁)】,至人之心也具有“明”的特點?!叭四b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盵1]199“止水”是對某種心靈狀態(tài)的喻指【林希逸指出:“流水、止水,皆以喻心?!保窒R荩骸肚f子鬳齋口義校注》,第85頁)】,“止水”之狀與鏡相似,注家多將二者聯系起來考察。成玄英以“止水所以留鑒者,為其澄清故也;王駘所以聚眾者,為其凝寂故也”[1]199作解,指出“止水”因其澄清明澈而具有鑒物功能,喻指王駘因其心虛凝寂靜而能使眾人歸順之。他又言:“唯止是水本凝湛,能止是留停鑒人,眾止是物來臨照。亦猶王駘忘懷虛寂,故能容止群生,由是功能,所以為眾歸聚也?!盵1]200這是將鑒物當作“止水”與鏡的共同功能,類比王駘之心能鑒眾人的能力。但“止水”明澈之“明”與王駘心凝寂之“靜”無法構成對應關系,他又用“凝寂”“忘懷虛寂”等詞解釋“止水”因止而明澈之意,混淆了如鏡之心的不同特點,使水、鏡、心三者之間的關系混亂不清?!爸顾北眷o止,能使塵沙下沉而明澈,故“不雜則清”[1]544,具備鑒物的功能。在“止水”與王駘之心的喻指關系中,王駘之心因“靜”而不為功名利祿所動,與“止水”靜止不動相應;其心因“靜”而保有澄澈清明的心境,與“止水”因“靜”而明澈相應;其心因澄澈清明而能鑒眾人之心,與“止水”能鑒物相應。換言之,因王駘之心如鏡之“明”,才能如“止水”鑒物而“明燭須眉”[1]402一般,真實而無有遺漏地映現外物。由此可見,“止水”之明澈與呈現出“明”特征的至人之心之間具有喻指關系。具備“明”特征的至人之心,在是非斗爭面前能做到“莫若以明”【學界對“莫若以明”有三種不同的解釋。其一,以停止弄清是非之爭釋“莫若以明”。張和平認為:“‘以乃‘已之通假字,當作‘止即‘停止解?!詈玫霓k法就是不要把‘是與‘非搞得太清楚?!保◤埡推剑骸夺尅耙悦鳌薄?,《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143—144頁)“明”在《莊子》中有貶義與肯定義兩種,不能以多數為貶義而少數為肯定義來判斷“莫若以明”之“明”為貶義。因為“莫若以明”是對前文是非對立雙方的破斥,認為是非雙方能相互轉化,故固執(zhí)是非之爭無意義。因此,“莫若以明”之“明”應當為肯定義。故而張說不確。其二,以道“明”是非釋“莫若以明”。如陳赟指出,通過“明”可以超越特定時空架構下“彼此”的局限,而轉向對主體之“我”認識視角局限性的自知、自明狀態(tài)。此“明”上升到“道樞”的層次,實現了是與非的綜合。(陳赟:《從“是非之知”到“莫若以明”:認識過程由“知”到“德”的升進——以〈莊子·齊物論〉為中心》,《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此將“以明”歸結為“道”本身,雖指明了“以道觀之”的核心思想,但只在道論層面作解,尚缺乏心論、人論層面哲學含義的揭示。其三,以澄明之心釋“莫若以明”。如陳鼓應認為:“‘以明不僅是雙向思維,更相當于《大宗師》的‘瞻明、‘朝徹以及《應帝王》的‘心鏡,即意指澄明之心不僅能夠透徹地觀照外在事物的情狀,而且能夠‘徇耳目之內通,燭照內在的心靈活動?!保惞膽骸肚f子論人性的真與美》,《哲學研究》2010年第12期,第39頁)此說在人論、心論的基礎上進行言說,從而將“以明”真正落實到人心之中。陳先生所言的澄明之心,就是“用心若鏡”的如鏡之心,澄澈清明,無是非之偏執(zhí),宛如明鏡一般無塵垢?!浚猿纬呵迕髦恼鎸嵉赜超F外物,達到無是非好惡藏匿于心的境界。故鏡因無塵垢而明凈、“止水”之明澈與至人之心“明”的特征之間構成緊密的喻指關系。
最后,鏡之虛空無物與至人之心“虛”的特點類似。“不將不迎,應而不藏”,釋德清解之曰:“物來順照,并不將心要應。事之未至,亦不以心先迎?!盵4]148此言明如鏡之心在映現外物時無迎送、無好惡藏匿其中,宛如明鏡一般虛空而無物藏留?!稇弁酢分械摹氨M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1]313,解釋了何為“虛”的至人之心。郭象曰:“鑒物而無情”[1]314,是以“無情”釋“虛”,突出了心無好惡之情的面向。此說甚為妥帖,奠定了此后注家解讀“虛”之意涵的基調。在此基礎上,釋德清更精當地指出“虛”意為無是非,其曰“了無是非之心。如此虛心應世”[4]148。此說揭示出至人之心的“虛”就是無是非藏匿于心,如明鏡一般無物停留而虛空。對人而言,對生死的執(zhí)著是是非執(zhí)著中最為緊要的。但“虛”的如鏡之心不再有悅生惡死的是非執(zhí)著,而能做到“死生無變于己”[1]102,意即死生順應天時。于是,人心在面對功名利祿等外物的誘惑時,更能做到無是非之執(zhí)著、無利害之計量。正因為對最大的利害即生死也能做到無是非之執(zhí)著、無利害之計量,故至人能保有“空明如鏡的心境”[5]218,在映現外物之時能無擇取的涵容萬物【
錢鍾書指出“心”具有涵容性的特點:“二者涵容:物來斯受,不擇美惡;……后者重其虛,各執(zhí)一邊?!肚f子·應帝王》所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皆云鏡之虛則受而受仍虛也?!保ㄥX鍾書:《管錐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7頁)】,最終能實現如鏡之心“勝物而不傷”[1]313的最佳效果。所謂“不傷”,一方面體現為人不“喪己于物”,即不受物之役使而碌碌終生,不會淪為“倒置之民”[1]558;另一方面體現為物不受人之是非的干擾而自由發(fā)展,從而達到物我皆不傷的最佳狀態(tài)。
概言之,“靜”“明”“虛”是至人之心的三個重要特征,與鏡之靜止不動、明凈無垢、虛空無物三個面向構成對應的喻指關系。但現有研究或多或少地忽視了這三個特征的先后次序。如陳立勝指出,“靜”“明”“虛”三者并列、不分先后次序【陳立勝曾言:“止水之清凈、明鏡之虛明,凡此種種意象均指圣人之心因其平靜、虛明而不為物所‘遷、不為事所擾,無情、無累,自由、逍遙的面向。莊子的鏡喻旨在表達圣人、至人之心之‘虛‘靜‘明等性狀,這奠定了后來道家鏡喻使用的基調 ?!贝穗m點明了止水、明鏡等物象與至人之心的勾連關系,但認為“靜”“明”“虛”三者是并列的關系。(陳立勝:《宋明儒學中的“鏡喻”》,《孔子研究》2009年第1期,第63頁)】。此觀點為多數學人所贊同。但參照“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1]804的論述,可知“靜”“明”“虛”三者存在先后次序。如鏡之心因不受功名利祿等外物的干擾而呈現出“靜”的特點;心因“靜”而能保持澄澈清明的狀態(tài),真實映現外物。因此,心能由“靜”而“明”。心因其澄澈清明而無是非藏匿,于是能由“明”而“虛”,通達于“無為而無不為”的“道”之境界。質言之,如鏡之心因“靜”而“明”、因“明”而“虛”,“靜”“明”“虛”構成先后次第關系。
二、如鏡之心的障蔽
在以鏡喻心的關系中,“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要求心應如鏡一般去除塵垢的障蔽,保持明凈無垢的狀態(tài)。在貫通上下文的理解中,“用心若鏡”是對“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1]313的概括性總結,詳細論述了如鏡之心所需去除的因素,即“名”“謀府”“知”“事任”四者。
第一,至人如鏡之心需去除“名”。“尸,主也?!盵1]313“名尸”意為以名譽為主,“無為名尸”就是“無復為名譽之主”[1]313,要求如鏡之心不受名譽的誘惑。之所以要去除名譽,是因為“名者,實之賓也”[1]27,而非人之主宰。鷦鷯、偃鼠所求不過一枝、滿腹,不再額外索求超越自身所需之物,且不受外物的奴役,因而二者更能不被名譽所拘束。莊子以名為實之賓,目的在于點明心應當安于身而不受外在名譽所動。這就是成玄英疏解所指出的“身尚忘遺,名將安寄”[1]313。同時,去除名譽的緣由還在于避免“德蕩乎名”[1]141的惡果。內在充實之德因人以名譽為主而外蕩,造成人出于好名譽而相互斗爭的局面。更有甚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1]320,即以內在充實之德、本然之性換取名譽之盛,導致“喪己于物”、人心被名譽所拘役的后果,最終淪為“倒置之民”[1]558。因此,心要保持如鏡的狀態(tài),就需去除名譽,確保心不為名譽所動。否則,心就會因為無法保持“靜”而外蕩。
第二,至人如鏡之心需去除“謀府”之舉。林希逸釋“謀府”為“有意于謀,則是謀聚于此”[6]134,指出了“謀府”蘊含的謀劃、計量義?!盁o為謀府”【“無為謀府”還被理解為不專斷,如陳鼓應以陳啟天之說為己說:“勿為謀之府,猶言計策不可專由一人獨定。”(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234頁)此詮釋側重于從政治領域進行解讀,雖未明確指出“謀”所蘊含的謀劃、計量之義,但較為貼合《莊子》篇章之意。但是,“用心若鏡”一句作為“無為名尸”至“亦虛而已”的總結,“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的主語應當與“用心若鏡”的主語保持一致,即主語都是“至人”?!爸寥恕痹凇肚f子》中不僅是《應帝王》中的統(tǒng)治者,還是《逍遙游》中的理想人格。若直接將“至人”等同于統(tǒng)治者、將“無為謀府”解釋為“計策不可專由一人獨定”,則存在窄化“至人”內涵的風險。】要求人在行為之時,不以利害計量作為謀劃行為的動機。之所以要去除“謀府”這類行為,其一是因為“謀府”之舉與至人相去甚遠:“圣人不謀,惡用知?”[1]222至人是沒有出于利害計量的動機的,“謀府”之舉也無法通達于至人的得道之境。其二是因為“謀府”之舉會造成嚴重的后果:“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1]315倏與忽出于利害計量而謀劃回報渾沌之舉,最終導致渾沌死的惡果。概而言之,“謀府”之舉與至人之心相沖突。若能去除“謀府”這類出于利害的動機及行為,心就能如“止水”一般保持澄澈清明的狀態(tài),成為如王駘一般的圣人,進而使出于利害計量之人有所領悟,并停止“謀府”之舉,這就是“唯止能止眾止”[1]199。因此,心若要保持如鏡的狀態(tài),就需去除出于利害計量的謀劃之舉,以恢復如鏡之心的明澈,發(fā)揮其真實映現外物的功能。
第三,至人如鏡之心需去除“事任”,做到“無為事任”。釋德清以“強行任事”[4]148釋“事任”,“強行”一詞揭示出其中蘊含的強人從己之義。莊子的這一說法繼承了《老子》第五十五章“心使氣曰強”為“不道”的思想【王弼注“心使氣曰強”曰:“心宜無有,使氣則強”,指明了心使氣的逞強做法是違背“道”的,要求心回歸“無有”的“道”之境界。(王弼:《老子道德經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0頁)】。此外,河上公以“勿以為強兵堅甲以侵凌人也”[7]122釋“果而勿強”(《老子》第三十二章)。此解雖側重于軍事方面的解讀,卻揭示了“強”所包含的侵凌他者之意。合而言之,“事任”內蘊強人從己、侵凌他者之意,“無為事任”則要求去除此類干涉性行為?!熬苏咭约撼鼋浭搅x度”[1]296是“事任”在政治領域的具體體現,君主強烈要求他者服從自身意志的行為,不僅與“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1]303的“明王之治”相悖,還違背了“道”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老子》第五十一章)的原則。有見于此,莊子將這種治理方式判定為“欺德”[1]297,并點明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1]297的微弱治理功效是難以使天下得治的。正因為“事任”有著種種危害,所以至人如鏡之心需摒棄之,使心不受其障蔽,不以己意干涉萬物,真實地映現萬物。
第四,至人如鏡之心需去除“知”,做到“無為知主”。由“圣人不謀,惡用知”[1]222可知,“知”是“謀”的前提,有“知”而后有“謀”,二者不可分割。以“知”之好惡為前提,會催生出謀劃之舉。而好惡來自“成心”[1]61的是非偏執(zhí),“知主”就是以“成心”的是非偏執(zhí)為主宰?!盁o為知主”則要求人摒棄“成心”的主宰,去除出于“成心”的是非、好惡偏執(zhí)。之所以極力強調去除“知”,是因為“知出乎爭?!舱?,爭之器也”[1]141?!爸笔菍е氯伺c人之間相互爭奪的重要因素,具有極大的危害性。心若受此是非、好惡偏執(zhí)之知的障蔽,就如同眾狙一般,因“朝三而暮四”而怒,因“朝四而暮三”而喜,無法做到“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1]76,與“不將不迎,應而不藏”的理想狀態(tài)相去甚遠。因此,只有去除以“知”為主的判斷標準,才能使心恢復如鏡的狀態(tài)。心無所障蔽而喜怒不藏于胸中,隨物之來去,始終保有“虛”的特點。
如鏡之心“虛”的特點,在“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1]313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成玄英以“所稟天性”[1]314釋“所受乎天”者,予人以極大的啟發(fā)。但此“天性”究竟為何種狀態(tài),仍需進一步揭示。《馬蹄》借馬之真性言人之真性:“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盵1]338人具有與馬類似的真性,也期望如馬一般在天地之間盡情舒展自身而無所束縛。此“馬”并非馴化之馬,而是“未失去馬之自然本性的‘野馬”[8]38?!肚f子》借野馬的形象喻指人之未經是非、好惡戕害與改造的天性,此天性就是“天放”[1]342。“天為天然、自然;放為自在、自由?!盵9]11人之真性是天然而自由自在的本性,亦即未經是非、好惡戕害的原初本然狀態(tài)。在“至德之世”中,人之真性得到充分彰顯,“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1]344,實現了人與物的和諧共處,達到了物我皆不傷的最佳狀態(tài)。此時的心如同明鏡,處于“同乎無知”[1]344之境,無是非、好惡的障蔽,保有“虛”的特征。因此,只有心如明鏡,才能使人之天然而自由自在的本性得以保有和發(fā)揮。也就是說,如鏡之心是人之本性得以呈露的關鍵。
“用心若鏡”,以鏡喻心,要求心如明鏡,去除名譽、謀劃之舉、強人從己、侵凌他者以及成心的障蔽。人心之為名譽所動,實際上是出于是非、好惡對名譽的偏執(zhí),受名譽拘束而不知。因此,“無為名尸”就是要去除偏好于名譽的是非、好惡。同樣,人心出于利害計量的謀劃,也是以是非、好惡來衡量外物。因此,“無為謀府”就是要去除是非、好惡對利害的衡量。強人從己、侵凌他者,即是出于自身是非、好惡的一偏之見來區(qū)分他者與自我。因此,“無為事任”就是要去除自身固有之是非、好惡的“成心”。由此推斷,如鏡之心所需去除的四者可簡要概括為具有是非、好惡的“成心”,亦可將“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概括為“無為知主”,保有如鏡之心的核心就在于去除“成心”的障蔽。但無“成心”障蔽的如鏡之心并不是完全虛空寂滅的,而是呈現出“靜”“明”“虛”的特點,通達于“道”的狀態(tài),亦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85的境界。
三、實現如鏡之心的工夫
如前所述,保有如鏡之心,通達于“道”之境界,是以去除是非、好惡的障蔽為前提的。莊子之去除是非、好惡障蔽的工夫,承襲自《老子》“滌除玄鑒”【“滌除玄鑒”在帛書甲本中寫作“脩除玄藍”,在帛書乙本中寫作“脩除玄監(jiān)”,在河上公本中寫作“滌除玄覽”。(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65頁) “藍”“監(jiān)”“覽”的本字皆是“鑒”。誠如高亨所言:“‘覽讀為‘鑒,‘覽‘鑒古通用?!b者,內心之光明,為形而上之鏡,能照察事物,故謂之玄鑒?!保惞膽骸独献咏褡⒔褡g》,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89頁)
“鑒”意為鏡子,是“滌除”之后達到的清明無垢狀態(tài)。但“覽”意為觀,并無“滌除”之后的清明透徹之意。由此可見,相較于“覽”,“鑒”更貼合《老子》原文語境,體現出了滌除雜念之后所達到的如鏡狀態(tài)。誠如徐梵澄所言:“當勤加修治之,如鏡,使之‘無疵瑕,則能明照?!保ㄐ扈蟪危骸独献右芙狻罚錆h:崇文書局,2018年,第28頁)
也有不少學者認同“玄鑒”與“玄覽”同義,如葉樹勛認為:“‘覽(來母談部)、‘鑒(見母談部)音近可通,本字是‘鑒,意指鏡子?!保ㄈ~樹勛:《老子“玄德”思想及其所蘊形而上下的通貫性——基于通行本與簡帛本〈老子〉的綜合考察》,《文史哲》2014年第5期,第26頁)
另外,“滌除玄鑒”之“玄鑒”不是“滌除”的賓語、對象,而是對“滌除”所達到狀態(tài)的描述。和“專氣致柔”一樣,是以“專氣”的方式達到“致柔”的狀態(tài),即接近于“嬰兒”的狀態(tài)。由此,朱謙之的“‘玄覽猶云妄見。滌除妄見,欲使心無目也”的說法不確。(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41頁)】的思想?!拌b”在《宋本廣韻》中訓為“鏡”,“鑒”與“鏡”同義?!皽斐b”,就是以滌除的工夫實現心如明鏡的玄照狀態(tài)。去除是非、好惡障蔽的工夫,可謂之“滌除”,是實現心如明鏡的重要一環(huán)。在《莊子》中,最為重要的滌除工夫是“坐忘”[1]290與“心齋”[1]152。
“坐忘”是滌除是非、好惡的工夫,也是實現心如明鏡的途徑。在意而子與許由的對話中,許由揭示了意而子被仁義黥劓而無法回歸未被黥劓的原初狀態(tài)。在孔、顏的對話中,顏淵提供了恢復原初狀態(tài)的可能性途徑——“坐忘”。禮樂仁義是“道”“德”下衰的產物,使人囿于禮樂仁義的弊端而不自知。誠如王叔岷所言,“為禮樂仁義所囿,囿則弊生”[10]269。于是,顏淵提出在先“忘禮樂”后“忘仁義”【
關于“忘仁義”“忘禮樂”的先后次序,有兩種不同的看法:第一種看法認為先“忘仁義”后“忘禮樂”,這是根據仁義出于心而易忘、禮樂出于習而難忘所作出的判斷。如褚伯秀認為:“仁義本乎心,心致虛則忘之易。禮樂由乎習,習既久則忘之難。”(褚伯秀:《莊子義海纂微》,第233頁)
根據學界對仁義、禮樂關系的主流認識,仁義是禮樂的內在根據,禮樂是仁義在后天社會實踐中得以落實的倫理規(guī)范。誠如蒙培元所言:“仁與禮是內在情感與外在形式的關系,二者是統(tǒng)一的。內在情感之實現(移情),必待禮而完成?!保膳嘣骸犊鬃印叭省钡闹匾饬x》,《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第67頁)
由此可知,褚伯秀之說與仁義、禮樂之間的關系不合,對先“忘仁義”后“忘禮樂”的觀點也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第二種看法認為先“忘禮樂”后 “忘仁義”,如劉文典參考《淮南子·道應》對仁義、禮樂先后次序的說法,指出:“禮樂有形,固當先忘;仁義無形,次之,坐忘最上。今‘仁義‘禮樂互倒,非道家之指矣?!保▌⑽牡洌骸肚f子補正》,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28頁)
在此還需補充《莊子》中有關仁義、禮樂次序的說法?!短斓馈菲小巴ê醯?,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的說法,言明了道—德—仁義—禮樂逐步衰敗的次序,禮樂較之于仁義距離道、德更遠,故禮樂次于仁義。并且,《莊子》承襲《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的說法,也認為禮樂次于仁義。因此,在文本互參上,應當先“忘禮樂”后“忘仁義”。在義理貫通上,禮樂是外在的、有形的存在,仁義則是內在的、無形的存在,先“忘禮樂”后“忘仁義”符合道家以禮樂次于仁義的說法,也使上下文邏輯更為流暢。故此處采用先“忘禮樂”后“忘仁義”之說?!康幕A上,以“坐忘”工夫滌除“肢體”“聰明”,實現“同于大通”[1]290的境界?!巴Y樂”,就是使形體不受禮樂規(guī)范的外在約束;“忘仁義”,就是使“知”不囿于內在的仁義之見而不自知。但此時仍有所未忘,即“肢體”“聰明”本身,因其未曾“離形去知”,仍未達到“忘忘”[11]111之境。“外則離析于形體”[1]290,如申徒嘉不知自己為兀者而“游于形骸之內”[1]204,意即不索求形骸的完整才能滌除形骸之束縛?!皟葎t除去心識”[1]290,即滌除智巧對心靈的束縛,使心無出于智巧而外逐己、功、名等行為,于是能“無己”“無功”“無名”[1]20,達到“乘物以游心”[1]166的境界。既無形骸的束縛,又無智巧對心靈的障蔽,心靈就能達到“同于大通”之境,如鏡之心也得以顯露。成玄英認為,以“坐忘”工夫呈露的如鏡之心是“枯木死灰”[1]290。羅安憲則指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只是不解道家人物眼里所看到的表面現象”[12]61,以枯木死灰為《莊子》最高的心靈境界,是對《莊子》的嚴重誤讀。若如鏡之心是枯木死灰,則無法發(fā)揮“不將不迎,應而不藏”[1]313的映物功能。故而,成玄英以枯木死灰釋如鏡之心,不僅是對《莊子》思想的誤讀,更與《應帝王》原文沖突。通過“坐忘”工夫所呈現的如鏡之心,應是陳鼓應所言的“安適而不執(zhí)滯的心境”[13]56,是一種輕松、安適、悠閑的狀態(tài)。綜上所述,“坐忘”是滌除形體、智巧的障蔽從而呈露如鏡之心的工夫。
除了“坐忘”,“心齋”也是呈露如鏡之心的工夫。在孔、顏的對話中,顏淵提出“治國去之,亂國就之”[1]138“端而虛,勉而一”[1]147“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1]148三種應對衛(wèi)君的舉措,卻被孔子一一駁回??鬃诱J為顏淵之舉是“求名實者”[1]145,屬于好名利的行為,必然會如關龍逢、王子比干等人一樣遭受刑罰之災。在駁斥顏回之說的基礎上,孔子提出了滌除好名利的工夫——“心齋”?!靶凝S”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定的階次作為鋪墊:“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1]152“無聽之以耳”的原因在于“耳止于聽”【此處存在“聽止于耳”是否作“耳止于聽”的爭論。俞樾認為,“此文聽止于耳,當作耳止于聽,傳寫誤倒也,乃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保ü鶓c藩:《莊子集釋》,第153頁)
但劉武持相反觀點:“如俞說作‘耳止于聽,謂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須知二句義同,徒滋重復……聲浪觸耳,耳亦不能止,能止者心也。上既言‘無聽之以心,即心寂然不動?!保▌⑽洌骸肚f子集解內篇補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4頁)
劉武以能止者為心,相當于將“無聽之以耳”“無聽之以心”歸結為心之寂然不動而無聽。此說消弭了“耳”與“心”之間的區(qū)別,沖擊了“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的次序。反之,俞樾根據上下文句法結構作“耳止于聽”的理解,與下文“心止于符”相符,不存在劉武所謂重復之說。因為“耳止于聽”是對“無聽之以耳”的原因說明,文義上并不重復。由此可見,俞樾之說不僅更符合句法結構,還在文義上更加通貫,故其說更優(yōu)。此處采用俞樾之說,作“耳止于聽”?!?,即耳之功用止于聽聞。這固然有耳自身的局限性,但耳作為感覺器官,具備接觸外在對象的能力,屬于已開之竅,易逐外物而不返。因此莊子提倡“無聽之以耳”,即“不著聲塵”[1]153而反視內聽,并以此作為呈露如鏡之心的前提,從“聽之以耳”提升至“聽之以心”。但“聽之以心”也有其局限性,即“心止于符”?!靶挠兄X,猶起攀緣”[1]153,意謂心易受知覺影響而與外境相合,導致心逐于外物而不返的后果。此外,“心本無知”,但“聽之以心”時已“參之以心知”[3]112。換言之,“聽之以心”是從心本無知之狀態(tài)向受心知障蔽之狀態(tài)的轉變,心靈無法恢復原本如鏡而無障蔽的狀態(tài)。基于此,勢必要從“聽之以心”提升至“聽之以氣”,以滌除心知的障蔽,恢復心如明鏡之狀。于是,氣便成為理解“心齋”的關鍵。何謂氣?褚伯秀認為,氣是“混合太虛?!献铀^‘浩然充塞者也”[14]116。這是將氣等同于太虛之氣,雖明確了氣的內涵,但導向了“虛”與“氣”一體的結論——“唯虛與氣,非即非離,互顯體用”[14]116。根據“夫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的補充說明,可知“虛”是氣的特點,“待物”是氣的功效。誠如成玄英所言:“如氣柔弱虛空,其心寂泊忘懷,方能應物?!盵1]153若認為“虛”與“氣”一體,則與《莊子》原文沖突。為解決這一沖突,陳鼓應認為,“心齋”是以“氣”言“心”,“‘氣即是高度修養(yǎng)境界的空靈明覺之心”[5]125。此說深刻揭示了“氣”的哲學意涵?!皻狻敝阅堋疤摗?,就在于其無心知的障蔽,故“聽之以氣”體現了對心中是非、好惡思量的滌除【
羅安憲明確指出,“聽之以心”“聽之以氣”的最大不同在于有無心知,此心知是由于心有種種好惡、利害之思量而形成的。其言曰:“然而心有好惡、利害的思量,聽時要去除這種種思量。保守心性之虛靜空靈,就是所謂的‘心齋?!保_安憲:《儒道心性論的追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5頁)】?!拔ǖ兰摗北砻鳌暗馈币簿哂小疤摗钡奶攸c,故“道”能與“氣”互通。換言之,“心齋”就是“即氣以言道”[15]126,即通過“氣”之“虛”通達于“道”之境。由“氣”“虛”“道”三者的關系可知,“心齋”的關鍵是“虛”,“心齋”以滌除心知為前提,呈露出空明的“道”境。一言以蔽之,“心齋”是通過滌除心知呈露如鏡之心的工夫。
除“坐忘”“心齋”外,還有“人相忘乎道術”[1]277的“忘”,“忘吾有四枝形體”[1]657的滌除形骸束縛工夫,“掊擊而知”[1]737的滌除心之智巧工夫等,都是呈露如鏡之心的工夫。在南伯子葵與女偊的對話中,女偊提出以“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1]258為次序的滌除工夫。此滌除工夫是循序漸進、逐步提升的,正如林希逸所言:“三日、七日、九日,不必強分解,不過謂一節(jié)高一節(jié)耳?!盵6]111“外”,“忘”“遺”[1]259者也。“外天下”“外物”是把“天下萬境”“資身之物”[1]259置之度外,不以是非、好惡的思量謀求天下、身外之物。對于“外生”,陳祥道言:“生者道之累,故外生而后能朝徹”[14]204,認為“生”是求道的累贅。此說與莊子通過“緣督以為經”實現“全生”[1]121的思想不合。反之,郭象以“遺生則不惡死”[1]259釋“外生”,申明“外生”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執(zhí)著生死之別,此說甚佳。通過前面的滌除工夫,心便不受天下、外物、生的束縛而能“朝徹”?!八郎挥^,物我兼忘”[1]259,即為“朝徹”。換言之,“朝徹”是物我兼忘后呈現的清明澄澈的心靈境界,亦即心如明鏡的狀態(tài)。因“獨”即“道”,故“見獨”就是體悟絕待、獨一之“道”的境界。由此可見,女偊提出的“外天下”“外物”“外生”皆是滌除障蔽呈現“道”境的工夫,可使如鏡之心無有障蔽地呈露。
綜上所述,如鏡之心的呈露、保有,離不開滌除是非、好惡的工夫。但心不能通過滌除是非、好惡而一勞永逸地保有如鏡之心,還需做持守如鏡之心的工夫,如“我守其一以處其和”[1]390?!耙弧笔恰疤斓靡灰郧濉保ā独献印返谌耪拢┲耙弧保础暗馈??!笆仄湟弧本褪鞘亍暗馈?,就是始終保有“道”之境界而無是非、好惡之障蔽。與此守“道”工夫相似的,還有“守其宗”[1]195、守“環(huán)中”[1]71、“莫若以明”[1]71等。這些持守如鏡之心的工夫皆淵源有自,承襲了《老子》“抱一”的修養(yǎng)方法。由此可見,莊子持守如鏡之心的工夫是對老子哲學思想的發(fā)揮。
結 語
莊子言“用心若鏡”,以鏡之靜止不動、明凈、虛空無物三個特征,類比心之“靜”“明”“虛”三個特性,并以此為至人之心的重要特點。根據“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的論述,可知“靜”“明”“虛”三者是遞進的關系,即心因“靜”而“明”、因“明”而“虛”,由此通達“道”境。為保有如鏡之心,需滌除是非、好惡的偏執(zhí),去除對如鏡之心的障蔽,做到“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滌除是非、好惡偏執(zhí)的如鏡之心,并非空虛寂滅,而是“不將不迎”的應物狀態(tài)。呈露、保有如鏡之心的工夫,不僅有“坐忘”“心齋”“外天下”“外物”“外生”,還有“守其一”“守其宗”等。禮樂衰敗、烽火頻起的戰(zhàn)國時期,不僅是莊子及其時人身處的惡劣環(huán)境,也是莊子哲學思想產生的重要背景。莊子不僅對人在戰(zhàn)亂環(huán)境下如何生存給出了回答,還回應了人在思想學派爭鳴的時代中如何面對是非爭論、保有如鏡之心的問題。這啟發(fā)著我們在多元文化并存、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環(huán)境下,要思考中國傳統(tǒng)哲學領域中的心靈境界命題、心性論命題,甚至涉及人性修養(yǎng)論。誠如柯小剛所言:“莊子的當代性正在于,我們與他面臨相似的人類生活困境,分享共同的問題意識?!盵16]20在這種問題域中,《莊子》以鏡喻心,要求滌除是非、好惡之偏執(zhí),恢復如鏡之心“靜”“明”“虛”的狀態(tài),就具有重要的當代性和指導性。
【 參 考 文 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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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龔江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