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桂英坐在屋檐下，手托著腮幫子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眼珠子隨著眼前的飄浮物而飄浮不定。有時候是背對著自家大門，有時候是背對著西面的橘子樹，也可能是先背對著門，后來才背對著橘子樹。坐在屁股下面的小凳也會隨著身體轉(zhuǎn)動帶來凳腳摩擦到水泥地面發(fā)出的刺耳的聲響。

正值上午八點，這時候，桂英已經(jīng)用煤爐燒好開水。她的瘸腿丈夫送孩子上學后會直接去前面的小店開門。她的公公吃好早飯就蹬上三輪車出門收廢品去了。婆婆呢，則去了地里，拆遷出來的人家哪里還有地？是婆婆不放棄，愣是在小區(qū)南面的路邊開發(fā)出地塊種植蔬菜。每天上午得去地里忙碌一陣，然后去兒子的小店幫忙。熱熱鬧鬧的早晨，突然就剩下桂英一個人在家了。

桂英得在家看門，再者，也沒地方可去。坦然自若的樣子，應該也是喜歡（或許是習慣）一個人在家的。一個人在家好啊，耳根清凈，婆婆再也不會大聲喊她了。婆婆是個高個子，且出奇的瘦，女生男相。她叫桂英的聲音，總是很有力量——桂英，嗐，你來，來把這個弄好！誰都聽得出，婆婆這是當桂英傻子在叫，故意用了這種跟別人不一樣的語氣。她也用這個語氣奠定了家庭地位，到現(xiàn)在還是她當家，老公、兒子、桂英都得聽她的調(diào)配。只要她一叫喚，桂英就會哎哎地應著去。應該也是懼怕她的。

桂英家的房子位于小區(qū)的西門邊，只要一進西門就可以看見她家。邊上是一條環(huán)繞整個小區(qū)的道路，路邊裝有監(jiān)控、路燈，之后是一塊綠化帶。再是一圈白色圍欄，圍欄上掛滿了黃色的絲瓜花和紫色的扁豆花。絲瓜和扁豆是從圍墻外面爬上來的，邊上的村民會算賬，特意將一些藤蔓之物種植在圍欄邊，省去了搭瓜棚架子的煩瑣手續(xù)，惹得住在小區(qū)里的老太太很不甘心，看著黃燦燦的花朵總要嘮叨幾句，你看，我們不給種，要種那沒用的只能看不能吃的花，這都好了人家了！

沒有辦法，拆遷小區(qū)嘛，每一個老太太跟土地都有著很深的情結(jié)，很不服氣圍欄就這樣被霸占當瓜棚使用！這時候，她們看見桂英，便唆使桂英去摘懸掛在圍欄上的絲瓜，說不吃白不吃。桂英便樂顛顛地去摘了幾條，這事自然惹得種瓜人站在滴答著汁液的瓜蒂下罵了很久，大致意思是說誰偷吃了絲瓜生出來的囡會沒有屁眼兒。桂英的婆婆聽見了，就用絲瓜敲桂英的腦袋，說你個傻子啊，你可真是個傻子呀！婆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很是心疼孫子，生怕健康的大孫子被別人詛咒。

當然，小區(qū)里也有喜歡種花的人，鄰居女人家的花園就很漂亮。必須得說一下這個花園，就是它導致桂英本來背對著大門的身子會無緣無故地轉(zhuǎn)過來，朝它那邊看了去。一季又一季的花朵，五彩繽紛，桂英不是都叫得出名字，她只知道紫色的花紫得特別高貴，紅色的花紅得特別明艷，總之，一年四季有花開，是個大花園。

除此，桂英還看出女人家很富有。拆遷小區(qū)的房子，長相一樣，是根據(jù)一張圖紙按規(guī)定建造的，屬一母所生。唯一不同的是有人選了黑瓦，有人選了紅瓦，像是有人去染了發(fā)，有人保持了黑發(fā)。瓦在屋頂，看不到，無所謂紅啊黑啊的。來個人也不可能問：“那個紅屋頂?shù)娜思以谀睦?？”桂英很快找出了這幢房子的不一樣，她們家的窗戶、大門就很不一樣。那窗真是窗啊，開得特別大，整塊大玻璃，太陽光落上去像是照射在大海上，光芒是溫潤的，也就是波光粼粼的。藍天白云映射其中，且看不到室內(nèi)——在這里桂英是失落的，她幾次走到窗戶外朝里瞅，但都只在玻璃上看到過自己暗黑的身影，又矮又胖，很丑，也很傻。至于里面，啥也看不清。

想著，桂英就去瞄了一眼自家的窗，這算什么窗戶啊，綠色的鋁合金窗框都褪色了，灰撲撲的。玻璃單薄，太陽光落上去，像刀片扎來，蒼茫、刺眼。

有鳥在叫，是喜鵲，托著長長的黑白尾巴，是從圍墻外面的欒樹和香樟樹上飛來的。此時正站在前面人家的屋檐上叫。喳喳——喳喳——無比的歡快。喜鵲叫喜事到，它可能也喜歡小區(qū)的熱鬧吧，大清早就過來串門。它站立的這戶人家，一樓全部分割著租了出去，單門圍著房子開了一圈，使得房子像一個巨大的蜂箱，單門邊的窗戶玻璃里窗簾半掛著。婆婆之所以要桂英坐在這里，是覺得有人租住在對面不安全，這些人不知從哪里來的，沒事就會聚集在過道里嘰嘰喳喳。幾輛電瓶車也總是橫七豎八地擋著路。只是婆婆不知道桂英坐在這里是在等鄰居家的女人出來。

桂英家的院子沒有做圍欄，只在該做圍欄的地方種植了一棵無花果樹。這個樹不開花，果子還總是要熟不熟地掛著，葉子還長得特別大特別厚，風都吹不進。桂英從鄰居女人院子里收回來的目光一落上去，就暗淡了，可見她不喜歡這棵樹。至于這棵樹是誰種下的，她也不記得，反正誰種的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公婆沒有要弄掉它她就不能說啥。樹蔸邊堆著些舊水管，以及不知從哪里弄回來的不銹鋼洗碗池、大型吊燈的底座和鐵絲等物，銹跡斑斑的，又破又舊。再破再舊也是錢，是寶貝，公公要去賣的，所以桂英也就對這些“寶貝”不敢嫌棄。

一聲門響，鄰居女人院子里的一朵花搖曳了一下，桂英用手拽了拽身上的衣衫。身上這件水紅色圓領(lǐng)衫偏小了一號（也許是她又長胖了一圈，也許是衣衫縮水了），背上、肚子上各勒出了一圈肉夯著。褲子還是昨天穿的藍地兒花褲，腳上是一雙要穿一個夏天的塑料拖鞋。這時，她看到鄰居女人從院子里走了出來，像是從花朵里走出來的。每次看到這個女人，桂英的目光就會跟上去，死死地咬在女人身上，貪婪、艷羨，看不夠的樣子。傻子的模樣更為具體化，一直傻傻地盯著女人從她面前走過。

這個女人真是好看啊，準確說是每天都穿得好好看啊。長裙飄飄的，走路帶風，從頭到腳，光芒萬丈。女人的家在桂英家的東邊，她一出來就融入旭日東升的景象里，讓桂英看花了眼。直到女人上車走了，桂英才幡然醒悟，女人朝她笑了，紅艷艷的嘴唇朝上一翹，禮貌又溫和。只要女人一出來走過去，于桂英的一天就算是過掉了，接下來就沒有什么驚喜了。要么婆婆大聲叫她，要么就是一個人干巴巴地坐著，瘸腿丈夫基本不跟她說話，他從小店回來要到晚上的八九點鐘。而這個時候桂英一般都睡覺了。桂英睡得早，她不知道晚上除了睡覺還能干什么。

這個坐在屋檐下的叫桂英的女人，準確說，應該得叫傻子桂英。至少人們在背后是這樣叫她的。她在這個小區(qū)還很有名，很多人都認得她，她走過，人們就會說傻子桂英過去了。想想也沒啥好驚奇的，總有跟她一起拆遷出來的人認得她，一傳十十傳百，她一出現(xiàn)，人們就會逮住“傻子”的特征加以介紹，看，傻子桂英來了。遇到個愛捉弄人的，還會叫住她戲謔兩句，是這樣說的，桂英，桂英你過來。眼睛盯著桂英肥碩的胸脯問，最近跟瘸腿睡一個房間了沒有？桂英是知道羞恥的，知道跟男人睡在一個房間是什么意思，不可能不知道哇，不知道的話兒子怎么生的？桂英的臉不好意思地紅了，扭捏著衣角回答，你看你，怎么能這么問，這里好多人呢！惹得眾人一陣哈哈大笑，笑桂英的癡傻，笑她還曉得難為情。桂英走后，人們才對她展開憐惜之情，說她男人缺德，都瘸腿了還喜歡女人。然后就拿小店邊上那個開小吃店的女人聊了起來，說這個女人就跟瘸腿有一腿。他的中飯都是那個女人送到店里吃的，女人來自浙江那邊，一個人出來開了一爿小吃店，估計也是離婚的單身女人，走到哪里都會眉眼顧盼，招蜂引蝶。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瘸腿有他的傳奇，就好比腿這么瘸，雙拐不離手，卻能夠開車，汽車、帶斗的電瓶車，都能開。只是車上會載上一副拐杖。但這不影響他身為男人的偉大之處，任何器官都正常，有它該有的功能。且拋開瘸腿，長得還挺俊的，眼睛有神，笑起來皺紋一拉，還很“桃花”。而他呢，又很愛笑，見到誰來買東西，都會笑起來，笑得又很羞澀，就顯出他的真誠與熱情了。生意自然也就不錯，生意好了，手頭也就寬裕了，算是有點小錢的人了。反正，再也不是那個因為窮，因為瘸腿，只能將就著娶了半傻的桂英做老婆的那個人了，反而可以憑喜歡找相好的了。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有權(quán)力嫌棄桂英了，不愿意跟她說話，不愿意跟她睡一個房間，好似還生怕人家說到他媳婦是個傻子這個問題。

大概是腿坐麻了，桂英站了起來。手在腿上敲了兩下，反背著手走到無花果樹邊站著。有幾個無花果已經(jīng)成熟，炸裂開的果皮上飛舞著幾只小飛蟲。還有很多長相變形的青果子，估計是長不大的，貼在枝干上要死不活的。對面租戶的門關(guān)著，不知是去上班了還是在睡覺。三班倒的上班制，翻來翻去，沒有辦法固定作息。一只白色小狗團在一家門口睡覺，感知到桂英來了，睜開眼睛看了兩眼又繼續(xù)睡了。

攀爬在鄰居女人家西面圍墻上的薔薇，新長的枝條直直地戳到了桂英家的院子上空。好在當中這條過道很少走人，也不礙事。桂英朝西邊的橘子樹看去，她看到站在圍欄外的欒樹開花了，一串一串嫩黃色的花，懸掛在茂密的綠葉外，甚是好看，類似金子在晴空下閃耀。幾輛車子呼嘯而過，還有幾個人走過，其中一個跟桂英打了招呼，問她的婆婆是不是已經(jīng)下地去了。桂英哦哦地應著，心不在焉地轉(zhuǎn)回身子，朝鄰居女人家的大門口走過去。

準確說是圍欄的大門口。圍欄是鐵藝品，有繁復的鏤空雕花鑄在上面，金色的漆，富貴大氣。自動移門上開了一扇小門。他們家的人進出全靠當中這扇小門。小門不上鎖，隨時可以進出。鎖不鎖無所謂，因為里面還有一道玻璃廊檐門，再是紗門，再是銅大門。院子里要么是花，要么是晾曬的衣裳，桂英將手從小門的鏤空里伸進去，順利摸到插銷一扒拉，門就開了。這樣開門，是跟快遞小哥學的，她坐在小凳上經(jīng)?？吹娇爝f小哥一邊打電話一邊扒拉開門，將快遞放了進去。女人的快遞特別多，不知道一直在買什么，哪里有那么多的錢買，這種行為對于不當家、不上班，沒有任何收入的桂英來說，像謎一樣無法揣摩，她也就對女人的快遞有了極大的興趣，有好幾次，快遞員的車子一走，她就走過去扒拉開門，拿起放在竹椅上的快遞左看右看?？爝f軟軟的，一定是衣服；有時候是紙箱，像是鞋子。這么猜，主要源于鄰居女人的衣服鞋子實在是多，且每一件都異常漂亮。從桂英眼前走過，衣裙仿佛是掃著臉頰一閃而過的，能準確感受到衣衫所帶來的輕盈與春風拂面的美好。

花兒開得很好，該紅的紅著，該紫的紫著。當中一塊地上，放著一個晾衣架、一對竹椅。今天沒有快遞來，椅子上空著。一看到這把椅子，桂英的臉上就燙了起來，幾天前，她從這把椅子上拿走了一雙白色涼鞋。這雙涼鞋是牛筋底，搭襻式樣，對于女人來說樸素了，倒是桂英一直心心念念想著的鞋子。桂英的眼睛一亮，順手拿起來看，越看越歡喜，大概是太高興了，她就忘記了這雙鞋子是鄰居女人的，轉(zhuǎn)身直接將鞋子拿回家了。的確是“拿”，因為在桂英的概念里，這雙鞋子太適合她了，就是她的，是女人悄悄買給她的。

在這之前，桂英還“拿”走了女人的一個快遞。那天她進去，捏了快遞一會兒，快遞軟軟地落在手上，一定是一件好看的衣裳。會是女人常穿的衣裳嗎？禁不住好奇和激動，桂英一把拆開快遞，待看到是一件紅領(lǐng)子的白色寬大的T恤，料子柔軟、舒服，喜不自禁地就將T恤抱在懷里，開開心心地回家了。她實在是太喜歡這件T恤衫了，不像男人給她買的都是硬硬的，像無花果樹葉，粗糲，滾著毛邊。

現(xiàn)在，需要說說桂英把這些東西拿回家后是怎么處理的?？偟膩碚f，到目前為止，她一樣也沒有穿出來過。可能還是怕婆婆，只要一穿，東西的來路不言而喻，婆婆就會打罵她，責備她不該去偷人家的東西！因為她的衣裳都是瘸腿男人給買的，買啥穿啥。高興了就買，不高興了就不買。一個不買一個也就不用穿新衣裳。男人到底不好跟親媽比，在娘家的時候，女兒再傻母親還是會帶著她一起上街做花花的真絲衫穿。母親寬厚的愛，讓桂英知道好看的新衣裳的氣味有多迷人。在婆家，翻遍箱子，她的衣裳就那么兩件?，F(xiàn)在這只老樟木箱子倒是成了她的秘密基地，存放著她四處拿過來的東西。箱子是她的嫁妝，跟隨著搬了幾次家，成了她這一生的財富和擁有。在這個箱子里，還保留了一塊出嫁時包被子的紅布。這塊紅布現(xiàn)在就鋪在箱底，從鄰居女人家拿來的涼鞋和T恤衫規(guī)整地放在紅布上。桂英認為，這些東西拿到箱子里來就是她的了，沒有人能夠拿走了。

月亮很好的夜晚，桂英會熄燈安靜地坐在箱子邊（之所以拉滅電燈，估計還是怕被婆婆看到亮光說她不睡覺），一樣一樣拿出箱子里面的寶貝在胸前比畫著試穿，這里看看，那里摸摸，愛不釋手的樣子，類似于杜十娘和她的百寶箱中的百寶。T恤衫如她所想，寬大柔軟，穿在身上很是親膚，風從窗口吹進來，搖擺著T恤衫，好似一雙溫柔的手在身上撫摸。有時候，她還聞到了母親的味道，母親總會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拍打一下，以示愛與溫柔。涼鞋更是合適，穿在腳上，輕盈極了，鞋底還有彈力，厚厚的底將腳掌保護在鞋子內(nèi)，也就將她常年皴裂的腳后跟包住了，像溫暖的手掌正把流浪的不安的雙足托舉在掌心里。愛和溫柔從心底化開來，桂英禁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

反正，反正，現(xiàn)在這些東西都是她的了！

箱子里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她以前從別人家“拿”回來的，也就是說，她有“拿”的習慣。看到喜歡的，就拿回來。只是以前“拿”回來的東西不好，畢竟村子里的女人沒有現(xiàn)在的鄰居女人漂亮，條件也沒有她好。月亮和清風一起照耀著桂英，蹲在樟木箱子前的桂英幸福極了，仿佛箱子里裝著的是她最美好的熱望，也是最隱秘的情感，她珍視它，保護著它，像保護兒時意外獲得的洋娃娃一般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和破壞。每次面對它，開箱時，癡傻的臉上總會紅潤起來，眼睛里也放出了異樣的光彩，對里面的東西無比地貪戀著，好似這都是她親手去獲得的，很有成就感！

當然，鄰居女人好多漂亮的衣裳，桂英從來沒有在院子里的晾衣架上看到過。見椅子上是空的，桂英將眼睛轉(zhuǎn)移到晾衣架上掃描。一般情況下，這里晾曬的多是襪子和內(nèi)衣內(nèi)褲，再就是她男人的衣服。男人的衣服桂英不感興趣，只覺得女人的內(nèi)衣漂亮，紅色的蕾絲或黑色的蕾絲，在光照下，就像一個女人站在眼前，這迫使桂英不敢去拿。手幾次伸過去，最終還是被燙到一般立馬縮了回來。興許，她也認為這些東西過于精致和細小，不適合她。

在晾衣架上沒有找到女人最漂亮的衣裳，氣餒間，桂英憎恨過女人。憎恨女人不該將好衣裳藏了起來，不讓她拿。一天下午，桂英正好站在橘子樹邊東張西望，漫長的一天對于她來說，就是圍繞著自家房子東站站西立立。看看圍欄上的絲瓜和扁豆，再看看圍欄外面的那幾棵湊在一起的欒樹和香樟樹。也就三五棵樹，湊在一起居然有點蔚然成林的感覺。香樟樹開花的時候，香氣會飄過來，欒樹開花的時候，黃色的花特別明艷，之后就是一串串紅果子，紅黃相間，是桂英眼里最美的色彩。當然桂英不知道那是欒樹，她只知道那棵樹開黃花。女人的車就在這時開到了她的身旁，女人喜歡將車停在橘子樹邊，手上拎了好幾個裝得滿滿的塑料袋。桂英本能地盯著塑料袋開口打招呼，芳芳，下班了?。颗艘惑@，抬眼看她，好似在驚訝桂英叫她的名字，之后就朝桂英笑了笑。女人的嘴巴一直搽著口紅，嘴角朝上一翹，賢惠、禮貌，笑得真好看。桂英帶著點討好的媚笑朝女人走過去，盯著塑料袋問，你又買了那么多衣裳??？女人跟著看向手中的袋子，告訴桂英道，哎呀，都是干洗的衣裳。桂英這才知道，女人所有漂亮的衣裳都是拿出去干洗的，怪不得自己看不到。桂英就不再憎恨女人了，誤會解除，但她高興不起來，因為那些漂亮的衣裳離她更遠了，是不可能拿得到了。

這樣看，桂英好似不怎么癡傻嘛，都能叫得出人家的名字，能進行簡單的對話，且還知道喜歡好看的東西。但她又的確被人認定是傻子，也把她當傻子看待，就像她的婆婆，每次叫她就特別大聲，好似她聽不懂似的。反正，在家里她是傻子，在外人眼里，更是傻子。傻得如此順理成章，至于她為什么傻，有幾分傻，沒有人再去關(guān)注?？吹洁従优说男?，桂英也是第一次感覺到笑是如此友好，她回答自己的話，語氣也是自然而和氣的。這讓桂英在羨慕女人的同時，也就跟女人親近了不少，特別是當她再次面對老樟木箱子時，對女人充滿著感激，好似這衣衫、這鞋子真的是她贈送的。

至于桂英是怎么知道鄰居女人叫芳芳的，沒人知道。她的婆婆倒是會跟女人搭話，有時候還會給女人一些地里拔來的新鮮蔬菜。女人很是感激，連連道謝。婆婆在飯桌上也說起過女人，大意是說她叫芳芳，還說她能力強，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自己在外面開公司，收入頗豐。

桂英掩飾不住地驚喜起來，叫聲宛如屋頂?shù)南铲o鳴唱。這次，她在晾衣架上看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衣裳。衣裳剛被晾出來，衣角邊還在滴水，應該是女人臨走晾好的。但這件衣裳女人還沒有穿過，一看就是新買的，穿之前她對衣裳過了水。桂英將目光落在衣裳上細細地打量著，花青色，桑蠶絲質(zhì)地（如母親帶自己去做的衣衫那般柔軟），鵲踏枝花紋，又軟又挺括，領(lǐng)口、袖口鑲有精致的緄邊。主要是這件衣裳不靠身，桂英摸著衣裳禁不住異想天開起來，覺得那喜鵲就是屋檐上落下來的，歡騰極了，她也認為自己絕對能夠穿上這件衣裳。手也就本能地滑翔到衣架上，將衣裳從衣架上剝了下來。再對折好，搭在端起的左手臂上回去了。一路上，她的胳膊就一直這么端著，潮濕的衣裳透出的清涼感，讓她無比舒心。還幾次抬起胳膊聞了聞，聞到了一股十分好聞的香氣，類似于香樟樹花的香氣，細密、恬淡、溫柔。

衣裳沒有干透，不好放進箱子?；氐椒块g，桂英便打開窗戶，雙手舉起衣裳，將衣裳對著窗口吹曬。這個過程，她依舊可以用眼睛看到院子，從這個角度看，無花果樹站成了一個大胖子，更丑了。喜鵲飛走了，不叫了。租戶門口的小狗蜷縮在地上，顯得更小。倒是鄰居女人家的花園更美了，錯落有致的花朵高高低低地盛開著，美極了，像是每一朵花都在對著她笑，桂英感到無比的幸福，突然也就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繼而，好似又看到女人穿上手中的衣裳走了出來，花青色的女人，花青色的早晨，女人像仙女那般飄飛著。

可以預感到，事情到這里，應該是有事發(fā)生了，因為桂英拿了一件如此漂亮的衣裳。晚上，回到家的鄰居女人發(fā)現(xiàn)衣裳不見之后，就為這件衣裳折騰了半夜。因為這件衣裳也是女人喜歡的。一個女人花錢買了自己喜歡的衣裳，忽然間不見了，這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且令她無比難過和氣憤。她篤定衣裳是被桂英拿去的。在這里，女人沒有用偷，她說，她拿過我的快遞，拿過我的涼鞋，這次肯定又是她拿的。以前那幾個嘛不值錢，拿去就拿去，等于送她了。可她居然得寸進尺拿這件“鵲踏枝”了！女人要計較了。且不說她買這件衣裳是為了明天的一個接待活動。這些都不說，女人的火無處發(fā)泄，只能一遍遍地跟她的男人說道，這件衣裳得要回來！必須要回來！

女人還跟她的男人說道，你不知道那花青色，那鵲踏枝花紋，是我選了很久才選到的，且等了好久才有貨。女人就將買這件衣裳的艱難歷程又說了一遍。主要的意思是這件衣裳桂英不適合穿，她拿過去不就是浪費？好比啥叫鵲踏枝，她也不懂！

女人的男人就問女人道，鵲踏枝是啥意思？女人說道，馮延巳有一首詞叫《鵲踏枝·清明》，晏殊也寫過，很古風。對于衣裳來說，圖案就用了喜鵲站在枝頭的景象，以此來象征著自由和歡樂。買好這件衣裳，女人還去配了一條醋酸質(zhì)地的黑裙子，黑細高跟涼鞋。女人對穿著很有審美，也很講究，丟失一件衣裳，等于浪費了一條裙子、一雙鞋子，以及去出席活動的心情。為了拿到準確的證據(jù)，女人還托人去查了監(jiān)控，親眼見到桂英進門拿走了衣裳的全部錄像。

也就是說，只要女人走過去，桂英的秘密就會被發(fā)現(xiàn)，就會公布于眾，對于傻子桂英來說，她應該不會為自己辯解，也不會強勢咬住沒有拿，再者，人家手里還有監(jiān)控。桂英不免也是要被婆婆點著頭罵上一頓的。但事情最終還是無聲無息地平靜了下來，鄰居女人被她男人的一句話安撫了。就在她要去找桂英時，他的男人跟她說道，她傻你也傻？你這樣去要衣裳，以后鄰居還做不做了？

正常人的思維是復雜的，說來說去，事情的發(fā)展方向已經(jīng)偏離了衣裳，朝形而上說了去。很多無形的東西框架在女人的身上。好比說，桂英的婆婆不是常給你菜的嘛，你這點人情不記了？還有，當初擇址造房子是抓鬮的，才讓女人跟本不會有任何交集的桂英做了鄰居，這種緣分得顧忌。還有，你一個大老總干嗎要去跟一個傻子爭呢？弄不好，人家還會說你不好，強者弱者之間是有一堵道德墻的，誰去破壞它誰就要負責……鄰居女人經(jīng)不起如此一番細想，就在桂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乎所以時，她痛定思痛，艱難地做出了息事寧人的決定——這次不去找了，下次再拿我就報警！

小區(qū)中間有一個游樂場。邊上的道路每晚會被跳廣場舞的大媽占領(lǐng)。廣場舞的曲子是歡欣鼓舞、沒心沒肺的，很招人。這里也就成了人們晚飯后活動的中心地帶。吃好晚飯，人們就三三兩兩地來了。夫妻攜手而來，全家大小一起上陣，遛個娃遛個狗，不一會兒，就熱鬧非凡了。商機應運而生，一些賣水果的、賣日常用品的小商小販也就來了。車子停在路邊，貨品掛在車廂里，或是堆放在隨著車子帶來的移動板車上。桂英有時候也會走在其中，漫無目的地東看看西看看。但這天擺了一個賣打折女裝的攤位，花花的裙子里，掛著20元一條、30元一條的打折紙牌。

還有一包棉布胸罩和塑料拖鞋參與其中。這種極其樸素的白色棉質(zhì)產(chǎn)品，穿久了，浸了汗水，會泛黃。桂英身上穿的胸罩就是這樣的，是她瘸腿老公帶著婆婆去買來的。胸罩跟小菜一起拿進來，估計是順路從小商品市場買的。桂英問他價格，他沒有說，只說，能穿就好了，你還挑啥？但，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他都沒有給桂英買過新胸罩，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沒有想到。身上的胸罩早已穿成了黃蠟蠟的一塊，變形了不說，還起了卷邊，松垮了。前面已經(jīng)說過，桂英半傻不傻，是知道身體的隱私的，不穿胸罩太羞了，太難看了。也就是說，如果鄰居女人的胸罩再大點，她早就拿回去穿了，那胸罩多漂亮啊，再說穿在里面又沒人看得見。對于桂英來說，一只嶄新的胸罩就是對身體最好的裹住，也是突出，更是發(fā)揚光大。

昨天晚上，桂英借著皎潔的月光試穿了從鄰居那里拿來的鵲踏枝新衣裳。沮喪的是，衣裳穿到身上，一點兒也不漂亮，明明是寬松的，卻覺得窄小，愣是將贅肉、副乳全都顯現(xiàn)。她將手捏在衣服上摸，料子并不是特別單薄的，但柔軟，有暗花紋，就像手指落在水波紋上，漣漪蕩滌著。好不容易她才找出原因，原因是身上的胸罩不行，它變形了，裹不住肥肉。桂英就又想起鄰居女人掛在院子里的內(nèi)衣，那像火焰燃燒著的內(nèi)衣，原來是這么好看的，燒得她鼻尖都冒出了汗水。桂英用力抓著頭皮，脖子歪著，對著鄰居女人的院子看，十分想要一只好胸罩搭配衣裳。

于是，桂英就看到小攤上的胸罩在朝她招手，快來拿我，快來！

桂英就這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胸罩走了去，好似前面站著的是鄰居女人，在召喚她過去。她要把她的胸罩送給她。桂英就這樣抓到一只白色胸罩對著小區(qū)的路燈光展開來看著。表面看它樸實無華，有很寬的邊和帶子，縫紉得也很有技巧，密集的針線縫制出了堅挺，應該也是結(jié)實耐用的——愣是讓桂英看到了豐碩的雙乳懸掛在眼前！桂英也就認出來了，這就是自己想要的胸罩，充滿包容性，密布著關(guān)愛。它是屬于自己的，穿上它再穿上新衣裳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桂英就這樣舉著胸罩朝前走了去，她要把胸罩拿回家，思維全在胸罩上，好似正在把一份難能可貴的美好寄托于它，穿上它，會不會做一個好夢呢？反正她現(xiàn)在有些討厭夜晚了，夜怎么會那么漫長，睡睡醒醒好多次才會天亮。以前她可是最喜歡睡覺了，老早回到房間，躲避開婆婆，認為睡覺是最美好的事。然而，現(xiàn)在睡不安穩(wěn)了，心里老想著鄰居女人，想看見她今天又是個什么樣子的。因為看她一眼，這一天就有了精彩的華章，一天的期許就有了。

傻子，傻子，你沒付錢！你給我站??！傻子，你怎么拿人家的東西！

突然間，桂英聽到有人在背后大聲地喊著“傻子”——傻子，誰是傻子？長期以來的耳濡目染，讓桂英認為自己就是個傻子，這是在喊自己，身子也就本能地停下，并朝后轉(zhuǎn)了去，雙手仍舊高高地舉著雪白的胸罩，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怎么有這么多人，且每一個人都在嘻嘻哈哈地笑著，笑得是那么開懷，好像有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必須要笑。桂英從來沒有看到這么多人對自己笑，也就咧開嘴巴嘿嘿地笑了，努力地將笑容還過去，做了一個完美的禮尚往來。可見拿到一只新胸罩，她是多么滿足，笑得也就十分開心，充滿著快樂。笑著笑著就又轉(zhuǎn)身，抱著胸罩回家去了。

傻子——

傻子——

桂英再也不管背后的叫聲了，加快步伐跑回了家。恰好鄰居女人也在游樂場這里，她出來是想買砧板的，以前她看到這里來過一個賣砧板的，那砧板又厚又大，敦實耐用?？上谴斡惺聸]有顧得上買，只是她剛走到游樂場，就看到桂英去拿胸罩這一幕。女人本能地一驚，還替桂英害臊了，看，又拿東西了！打心里責怪了桂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然而，很快，她的臉色變了，因為她看出來桂英很是喜歡那個胸罩，眼睛里的光彩說明了這點，這才導致她自然地、從容地、毫不遲疑地，“拿”著胸罩走了——跟從監(jiān)控上看到拿自己的衣裳一樣。所以，這是沒有辦法說她在“偷”，她只是一個物質(zhì)貧乏者，是一個對美好的東西充滿著向往的可憐的傻子，就在那一刻，鄰居女人心軟了，可憐起桂英來，抬手攔住小販的喊叫，主動幫桂英付了胸罩的錢。

錢的確不多，對于鄰居女人來說，這只胸罩算是廉價貨。但她幫了桂英，讓人不再追逐著喊“傻子，給錢”。桂英如果給不出錢呢，是不是就會鬧大，桂英是不是就成了小偷？鄰居女人不想看到這一幕，她想但凡女人可能都喜歡穿衣打扮吧。也就是說，她幫著付錢并不是代表善良和什么品德，她只是按照心意做了，因為她自己就很是在乎衣著體面的。她覺得桂英也有權(quán)力擁有和奢望。令女人沒有想到的是，正是因為這個付錢的動作，她本人讓人不舒服了，因為她違背了看笑話人的心理，這就犯了眾怒。人們圍著她，有男有女，像厚厚的圍墻。你傻啊，幫她付錢，她老拿人家東西的，她有這個毛病，你今天幫她付了，明天誰付？她難道就沒有拿過你的東西？

你居然去幫一個傻子付錢！

女人第一次面對這么多人的質(zhì)問，顯得很是緊張，好像自己真做了錯事一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想這些人趕緊離開，額頭上、鼻頭上急出了一層汗水，眼睛無助地看著眼前的人。頓覺這些人的臉已經(jīng)變得猙獰和恐怖，令她害怕。汗毛噌噌地豎立起來。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些人散開，他們用眼神告誡著女人：跟你說話真沒勁，你這個人太自傲，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冷了我們熱情的心。

女人跟著抬腳走了，總覺得桂英就在前面走。桂英走在夜色里的背影敦實，無知無畏。繼而，女人還看到另一個很像自己的女人從桂英的背上鉆了出來，她將雙手緊緊地抱住，很是害怕著什么，只想保護好自己，身影孱弱、渺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社恐。

秋蟲啾啾。天氣出奇的好，白天秋高氣爽，晚上明月高懸。這個離鎮(zhèn)區(qū)不遠，跟村莊又緊貼著的拆遷小區(qū)，在深夜里顯出了不一樣的寧靜祥和。

這個晚上，桂英太幸福了，終于穿上了嶄新的胸罩，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心平氣和地躺在了床上。她平躺著，雙腳蹬直，雙手擱在小腹上，準備穿著漂亮的衣裳入夢，可是，幾個小時過去，她的眼睛睜得還如銅鈴般大，一絲睡意也沒有，也就清晰地聽到了瘸腿男人回來的聲音——直到這時，她才幡然醒悟，心中一喜，原來是在等男人回來。等他回來干嗎呢，自然又是茫然不知的。

男人的小店開在小區(qū)的南門邊，南門是主門，進出車輛多。但從家里到小店也就幾分鐘的事情。穿過幾排樓群，轉(zhuǎn)一個彎，經(jīng)過一個公廁，到了。然而，男人卻很燒包地開了一輛尼桑轎車來往，早上拄著雙拐從家里走出上車，再把雙拐放在副駕駛室里，車子也就載著他和雙拐離開了桂英的視線。車子買到現(xiàn)在，桂英基本沒有坐過，但她負責了冬天給車玻璃去冰雪霜凍的工作。每到冬季，停在室外的車子玻璃上會結(jié)滿霜花，男人腿腳不便，不好去除，就安排桂英打一盆熱水，準時準點地去暖化掉車玻璃上的霜花。霜花沒有了，男人也就會從屋子里出來，一跳一跳地上到車里。這個時候，桂英就會一手盆子，一手抹布，冷得直哆嗦地目送著車子轉(zhuǎn)彎，去向小店。

男人睡在另一間房里，回來也就直接回房了。聽到他關(guān)房門的聲音，桂英的心涼了，涼意仿佛是從頭澆下來的冰水，涼到了骨子里。為此，整個晚上，她就一直這么平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成了一個活死人。

第二天早上，桂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等鄰居女人出來，而是躲在家里不敢出來，好似害怕看見女人。穿了一晚上的新胸罩和新衣裳，已經(jīng)脫下來，放進了老樟木箱子里。經(jīng)過一晚上的穿戴，衣裳皺了，舊了，像一張憔悴的臉，沒精打采了。桂英看著它，就覺得自己把衣裳弄壞了，懼怕涌上心頭——就在這里，她搞清了一個問題，這件衣裳是鄰居女人的……

意識到衣裳是誰的之后，桂英怕見到女人了，并深深地自責著，坐在堂屋里，借著門縫偷偷地瞄女人。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深藍色長裙，外套是一件黑色小西裝，頭發(fā)高綰，高貴、漂亮，但也有一點兒憔悴，像是沒有休息好，眼泡略有浮腫。她走到無花果樹邊，突然停頓下來，對著無花果樹看著，微微抬起的臉頰和微微揚起的下巴，讓她完全融入旭日東升的光芒。她仿佛本身就是一束光，露出的手臂白皙、小巧，隨意做了一個撩撥頭發(fā)的動作，就把一束光團結(jié)在一塊兒。正在桂英覺得手臂像一截蓮藕盈盈動人時，她看到女人朝她這邊招了一下手。

她喊自己干啥呢？不會是來要衣裳的吧……桂英嚇得將身體縮成一團，再次朝門后隱去，臉上唰的一下，羞恥地紅了。

鄰居女人的聲音傳來，桂英婆婆，我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咋樣了？我朋友在等我回話呢。他找的這個臨時工就是坐在那里抽絲頭經(jīng)，一個上午三個小時，一個小時二十元，中午就回家啦。桂英能去嗎……

婆婆的聲音傳來，啊，好是好呀，只是，只是桂英能行嗎？她傻乎乎的，你曉得的，她拎不清呀！婆婆自然高興，但也謹慎、謙卑，便再次跟鄰居女人確定了桂英的情況。鄰居女人說道，人家就是為了幫助到殘疾人才招人的，再說，桂英我看也不大傻，能做的。婆婆這才樂不可支地應承了下來，好好，我們?nèi)?，肯定去，謝謝你??！一問一答間，喜笑顏開。女人離開時，還意味深長地朝桂英這邊看了一眼。藍色裙子輕輕地擦過無花果樹，無花果樹像是受驚了，也像是被撓了癢癢，不動聲色地顫抖了一下。一個炸裂開的紫色果實，墜落到地上摔碎了。

鄰居女人給桂英介紹了一份工作，桂英也能夠去上班了，這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上班，她高興極了，婆婆也高興不已，還特地領(lǐng)著桂英去熟悉路線，用她慣常用的語氣跟桂英介紹道，過了這座橋，你記得橋頭有一棵香樟樹，這個小區(qū)的門口有一面紅旗插著，再順著右手邊走啊，走上幾分鐘，就到了。桂英啊，你要記住路，我送你幾回，以后就自己走！

事情到這里，皆大歡喜，鄰居女人不僅原諒了桂英，還將桂英介紹去做工了。桂英念叨著“上班了上班了”，跟著婆婆上路了，矮胖的身子充滿了力量，頭抬得高高的，逢人就說——我上班去了！甚至還學著鄰居女人的樣子，用右手撩撥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是一枚新鮮充盈的無花果了，有著要炸裂的意思。桂英的婆婆為了感謝鄰居女人，特意拎了一籃子新鮮的小青菜去了院子，對著滿院子的花，夸獎女人真是人美心善。贊美的話說了一籮筐。

只是，很快，鄰居女人被桂英拿走了鵲踏枝小花衫的事情傳開了，像水在地下管道肆意地流淌著，一家一戶地流了去。清水入戶，臟水出門。傳言中，人們對鄰居女人的評論是這個女人壞，表面給桂英付胸罩錢，背地里則去調(diào)查監(jiān)控，找到了桂英拿衣裳的真憑實據(jù)——啊，是有心機？接著，另一個傳言傳來，說鄰居女人之所以要去調(diào)監(jiān)控，因為這件衣裳有來路，是一個男人送的，她要穿著去約會……

七嘴八舌中，愣是讓一件漂亮的衣裳充滿了色情與背叛。桂英婆婆聽見后，突然插話道，哎呀，我們桂英上班的老板就是個男的，有錢還有貌……自此看鄰居女人的眼神有了輕佻。禍出蕭墻，還有人從網(wǎng)上查閱到“鵲踏枝”就是嫦娥愛上后羿被夫君大禹帶回天上的故事。非?？隙ǖ刈C明了鄰居女人的情感有了問題，她的男人知道后，聯(lián)想到女人對這件“鵲踏枝”小衫的重視，也覺得事情不對，沒事就找女人的茬兒，兩人莫名其妙地爆發(fā)了爭吵。鄰居女人的生活頓時陷入水深火熱中，要一陣子應對了。

好在桂英正沉浸在上班的喜悅里，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出門，其實是八點半上班，但她總要早去。腳上穿著從鄰居女人那里拿來的涼鞋，腳上還穿了雙白色襪子，正式、隆重。涼鞋底厚厚的，踩在地上像踩在云朵里，沒有任何聲音，是輕飄飄的，像在飛。旭日東升中，金色的云彩里，一只喜鵲落在欒樹上歡叫著：喳喳——喳喳——桂英覺得它在為自己加油打氣。

責任編輯?張凡羽?劉升盈

【作者簡介】李云，居蘇州吳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鐘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有散文集《云間集》、短篇小說集《盛夏》《晚上遇見莫小海》。曾獲葉圣陶文學獎、第四屆《鐘山》文學獎、《廣州文藝》第五屆都市小說雙年展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