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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古的風

      2024-06-03 04:06:40洛桑更才
      西藏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阿爸阿媽茶館

      洛桑更才

      引 ?子

      桑姆是個好人,和她的名字一樣。剛開始只有村里人說她是好人,后來鎮(zhèn)上和縣里的人也這么說。是的,桑姆在這個人口只有一萬兩千的縣里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至少曾經是。只是桑姆突然就死了,死去前一秒她還在織毛衣。桑姆走得實在是太安靜,沒有任何征兆。村里人得知桑姆死去的消息后都急匆匆趕往桑姆家,就連當天請來主持牧人節(jié)儀式的活佛也跟來了。他們不相信桑姆就這樣離開了。

      屋里聚集有不少人。桑姆的姐姐哭得最厲害,哭聲把整個房間都釘在悲痛里,仿佛在告訴所有人這是真的。人們有的在做擦眼淚的動作,有的把手放到嘴邊和旁人交頭接耳,有的墊著腳尖從門口探出頭望向屋內,有的則把臉貼在玻璃從窗外看向里面,眼珠子瞪得圓鼓鼓的。所有人臉上都沒有剛才過節(jié)時的喜悅,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表情——沉重、驚嚇、好奇,亦或是遲疑,興許是痛苦,人的表情實在太過微妙,很難找到準確的詞來形容。一陣騷亂過后,卓德寺活佛給死去的桑姆獻上一條哈達便盤腿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誦經,其他人的情緒也開始趨于穩(wěn)定。大家跟著小聲念經,有坐在屋內的,也有站在院子里的。

      桑姆真的死了,很多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

      桑姆十歲那年到的拉薩,臨行前阿媽囑托給她的主要任務是照看舅舅的女兒,她名叫央噶,剛滿三歲。舅舅和舅媽在城里是有單位的人,加上央噶剛上幼兒園,他們需要一個負責接送和在家照顧小孩的保姆。桑姆對這個差事還算滿意,對自己可以生活在城里感到幸運。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燒水、打掃房間、給央噶穿衣洗漱、喂飯、檢查書包和文具盒,然后把央噶送到幼兒園。白天家里只有桑姆一個人,她不敢出門走太遠,最遠的幾次也只到過巷子口的茶館和茶館對面的公園。那時,茶館里經常會放錄像,放的最多的是藏譯版的《濟公傳》《封神榜》和一些印度電影,桑姆不敢進茶館,她沒有零花錢,更重要的是女孩子出入茶館要被人說閑話。每當桑姆聽到從茶館門口大音箱里傳來的印度歌曲,總會非常陶醉,仿佛哲古草原就在她眼前。下午接央噶回來的途中,她會從小區(qū)門口的饅頭店里買五塊錢的饅頭,這是舅舅交給她的任務。饅頭店是她剛來幾年唯一直接接觸過的商家,到后來,買菜、買米、買面、買水果和煮飯燒菜的任務也落到了桑姆身上,桑姆接觸的商家也多了起來。隨著女性出入茶館的禁忌逐漸打破,桑姆和鄰居保姆有時會約著到巷子口茶館喝茶,她總會習慣性地從茶館門口買一份炸土豆,那是她倆的最愛。

      當保姆的日子簡單且枯燥。雖說是在舅舅家,但畢竟不比自家隨意。最令桑姆頭疼的有兩件事:一個是當舅舅和舅媽發(fā)生爭執(zhí)時,桑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在廚房或臥室無所事事,等舅舅或者舅媽叫她時才出來;另一個就是生理期的時候。即便母親和姐姐有次從縣里打長途電話時教過自己怎么護理,但每月總有幾天桑姆晚上睡覺是不脫褲子就躺下,生怕把床單弄臟被舅舅舅媽發(fā)現(xiàn)。的確,生活在城里的桑姆不用像哥哥和姐姐一樣風吹日曬地去放牧趕羊,但城里的桑姆沒有玩伴,沒有說知心話的朋友,桑姆和城里其他人一樣,有自己的苦惱需要承受。她對阿爸阿媽把她送到城里給人當保姆這事兒沒有怨言,她知道父母是為了讓她以后有個好去處。桑姆也沒有在阿爸阿媽和舅舅舅媽面前說過她想家,她總是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出現(xiàn)在舅舅一家和父母面前。年紀輕輕的桑姆就學會了把心事藏在心里,好幾次她夢見自己和哥哥與姐姐在哲古湖邊追逐打鬧、躺在母親懷里聽故事的場景,桑姆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希望自己不要醒來,但越是這樣越容易醒來,只留下孤獨的桑姆在拉薩的夜里獨自落淚。

      在央噶小學畢業(yè)之前,桑姆總共回過六次老家。前五次是過年探親,最近一次是因為桑姆母親離世。桑姆回家探親時,舅舅和舅媽總會給桑姆買不少糖果和點心,這也是桑姆最得意的時刻。她把這些糖果分給哥哥和姐姐還有親戚家的孩子,孩子們也總是期盼著城里的桑姆回家過年。未能見阿媽最后一面給了桑姆很大打擊,她開始反感這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萌生了回家的想法,但桑姆不敢說出口。好在央噶學習成績優(yōu)異,考上了內地西藏班,即便舅舅希望桑姆繼續(xù)留在拉薩,并答應幫她尋個好去處,但二十歲的桑姆渴望自己的生活,在征得阿爸同意后桑姆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

      十年的城市生活,讓桑姆和村里人有了區(qū)別。兒時的玩伴有的結婚生子,有的出家當僧人,有的遠嫁他鄉(xiāng)。桑姆白凈的臉蛋和夾雜拉薩話的語調也與村里人的膚色和語言格格不入,這讓桑姆和村里人都感到別扭。因為這點,桑姆也遭受過村里年輕女性的妒忌和排斥,就連跟她小時候玩得最好的卓瑪,也一改探親時的熱情,開始對她冷言冷語。

      “桑姆是被城里的舅舅趕回家的。”“好好的拉薩不待,回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指定是做了什么壞事?!薄吧D烦赃^魚,正常人誰吃這個,真是造孽?!薄?/p>

      這些流言來自牛棚里擠牛奶的少婦,來自村口曬太陽的老人,來自從縣城賣牛腿回家的村民,來自村里任何一個有人聚集的地方??傊D穭偦丶业哪嵌螘r間,她成為了每家每戶茶前飯后的話題。為此,桑姆的姐姐還跟村里人吵過幾回,但桑姆的性格和她的阿爸與哥哥一樣,認為忍一忍就過去了,沒必要計較。其實桑姆的心在滴血,她沒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故鄉(xiāng)竟容不下她,她更沒有想到人心是如此善變,這種善變甚至沒有任何前兆。桑姆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年人世界里的復雜,這種在大城市都沒有體會過的感受,從這個人口不到兩百的小村里、從打小就認識的朋友和親戚們的嘴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也難怪,在拉薩時桑姆只要把央噶照顧好就行,沒有人會關注她,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構成威脅。如今桑姆回村了,她白凈的皮膚、她的拉薩話、她的見識、她所有的一切就在別人眼里成了另類,感到不安的人們以一種空前的凝聚力團結在一起,將矛頭直指桑姆。

      桑姆沒有被流言擊垮,她的皮膚漸漸失去了剛回村時的白凈。不過桑姆知道自己不應該等著某個人來娶她,然后像阿媽一樣在村里一輩子相夫教子。她想走出去,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村子大得多,有趣得多。村里人的態(tài)度,讓她在該成長的年紀得到了成長,桑姆其實很感謝村民,這種伴隨滑稽和無奈的成長雖然每個人都會遭遇,但在人生的選擇和轉折期遇到,也需要一些運氣。

      在桑姆的堅持下,阿爸不得不同意讓桑姆到澤當去打工。桑姆就這樣走了,在桑姆看來她的離開讓村里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興許我命中注定不屬于這里?!鄙D愤@樣想著。風穿過阿爸的肩膀吹打騎在摩托車后座的桑姆,用頭巾裹住臉的桑姆帶著幾滴不易察覺的淚和未能對阿媽盡孝的愧疚離開了村子。臨行前她爬上屋頂望向阿媽遠去的方向默默祈禱,她祈禱家人平安,祈禱今年的冬天不要下大雪。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和草原一樣空,空到連需要填補點什么她都不知道。但同時她又感覺自己的內心太滿,太多的傾訴卡在喉嚨里不能吐出,只能祭給哲古的風。她感到輕松、感到壓抑、感到自由、感到迷茫。她知道哲古風中有一陣風是在給自己送行,那是阿媽在撫慰她。她明白哲古的風不會吹過草原,每個地方的風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脾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迎風前行。

      “四碗牛肉面和一包酒鬼花生?!笨看白哪腥伺e起提著煙的手示意,眼睛看向窗外。

      “還有四瓶拉薩。媽的,這天熱得老子真想找個娘們在河里躺著?!弊趯γ娴木戆l(fā)男接著話把黑色外衣脫下,扔在旁邊的空座上。

      “得了吧你。你不怕曲宗把你閹了?”卷發(fā)男旁邊的人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哈,剁就剁了,反正留著也沒用?!?/p>

      “對對對,留著你也不會用。剁了好,可以斷了念想?!弊趯γ娴牧硪粋€男子也開始接話。

      “去你的,我還不知道你?估計女人的奶子長什么樣你都不知道吧?”

      “哈哈哈……”

      四個人在茶館里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夏天的澤當像是太陽的私生子,陽光徑直流向人間,山和地都泛著白光,使人睜不開眼。

      “今天下班這么早嗎?我看工地上都沒幾輛車子?!贝稳仕χ淇?,一手提著啤酒走了過來。

      “估計以后還沒上班就得下班嘍。聽說老板卷錢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卷發(fā)男說。

      “不會吧?劉老板在我這里賒了好幾回賬,說是年底一起結的?!贝稳室徽f完,廚房里忙活的桑姆也掀開門簾探出頭,臉上寫滿了疑惑。

      “聽說上面的領導被抓了,劉老板好像也牽扯其中。反正今早工地里傳得挺邪乎的,有的還說他昨晚上吊自殺了,但沒人見過尸體?!?/p>

      “活的我們也沒見著?!?/p>

      “這種事不會空穴來風,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兒。”

      “誰說不是呢?媽的,他倒像孫悟空一樣說消失就消失,我們這大半年的工錢還沒結呢!”卷發(fā)男又爆著粗口把杯里的啤酒一飲而盡。

      “興許事情不是這樣的,要不然不會一點征兆都沒有。你看劉老板前幾天不還是神采奕奕的嗎?”

      “怕就怕沒征兆的。而且人家會讓你看出端倪來?那些人聰明得很,什么場面沒見過,對付我們就像對付小屁孩一樣,根本不費勁?!?/p>

      “說的也是??嗟倪€是我們這些把肩膀埋在地里的人!不說了,碰一個?!?/p>

      桑姆把牛肉面端過來之后和次仁一起核對劉老板欠下的賬本。三箱拉薩啤酒、五個丁肉、一條羊腿、一條芙蓉王、一盒撲克牌、十罐紅牛、兩瓶八磅甜茶。共計三百一十八元,賬本上的最后一次記錄時間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劉老板已經有兩個多月沒來桑姆的茶館了。這讓桑姆和次仁都有點失落,不過更讓他倆頭疼的是,如果砂石廠倒閉了,茶館生意怎么辦?當初桑姆選擇在澤當郊區(qū)開這間茶館不僅是因為房租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一帶茶館和飯館很少,砂石廠又有很多進進出出的車子和工人。六年來生意雖不說紅火,但能夠衣食無憂,而且跟客人們也都熟悉,大家出身差不多,能夠互相幫助和理解,話也能說到一起,要是重新找個地方經營生意,不知道會是什么樣。

      “你明天拿著賬本去看看能不能把錢要回來。如果劉老板真的出事了,那就算了?!鄙D芬贿呄粗床说腻佉贿吀稳收f道。

      “好的,我明天去問?!贝稳庶c上一根煙望向砂石廠,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

      “桑姆,桑姆??禳c來,次仁被人揍了?!甭曇魪碾x茶館幾十米開外的廠門口傳來。傳話的是大嗓門卷發(fā)男,這個喜歡爆粗口的人總喜歡開玩笑。桑姆將信將疑,但還是急忙放下手中的暖瓶,給門上了鎖就飛奔而去。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次仁被人揍了,你趕緊去。他們讓我過來給你傳話?!?/p>

      “嚴重嗎?在哪里?”桑姆邊跑邊回頭問卷發(fā)男。

      “在廠辦那邊。直走然后右拐就到了?!本戆l(fā)男氣喘吁吁,已經跟不上桑姆??淳戆l(fā)男的神情事情應該是真的,次仁受的傷肯定不輕,桑姆腦海里一幅次仁頭破血流的畫面也跟著浮現(xiàn)。這讓桑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種窒息的壓抑感頓時流向身體每個血管,使桑姆感覺腳上纏滿了石頭。各種假想和畫面在桑姆腦海里迅速更迭,她像一顆秋天的荒草,連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向她吹口氣她都會倒下。

      ……

      “一份炸土豆,辣椒少點。多少錢?”

      “兩塊錢?!?/p>

      桑姆和次仁的第一次對話發(fā)生在澤當鎮(zhèn)月光商城的一間藍色鐵皮商鋪前。那時的桑姆離開哲古已經一年多了。她在澤當親戚家借宿后找到了一份在附近包子鋪當服務員的工作。包子鋪的服務員需要凌晨五點起床工作,但這對在拉薩習慣了早起的桑姆而言算不得什么,而且包子鋪下班時間要比其他飯館早。下班后桑姆用舅舅和舅媽在自己離開拉薩時給的六百塊錢作為啟動資金,從山南月光批發(fā)市場進小飾品,然后到實驗小學和乃東中學附近擺攤叫賣,后來得知賣炸土豆更賺錢就干脆從包子鋪辭職,在澤當親戚的幫助下置辦了一整套炸土豆用的工具,還買了一輛二手腳踏三輪車。就這樣,桑姆開始了既賣炸土豆又賣小飾品的擺攤生活,不久之后桑姆在月光商場里盤下了這個小門面,藍色的小鐵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用藏文寫著“炸土豆”幾個字。離開村子后的前幾個月桑姆很累但很充實也很快樂,過年回家時桑姆給家里所有人買了新衣服,給阿爸留了三百塊錢,也到卓德寺給阿媽點了供燈。雖然離開家鄉(xiāng)不到一年,但她感覺很多事物都變了。自己的膚色和村里人變得一樣了,村里女人看到桑姆沒有半年前漂亮便也沒有了敵意,特別是得知桑姆在外面賺了錢后,來家里串門的人也比往年多了。村里人一直對外來人或者走出去的人帶有一種過分的畢恭畢敬,在他們眼中只要是在村里生活的人都是一樣的,只要是從外面來的人就都比自己有本事,總覺得以后會有需要他們幫助的地方。很顯然,桑姆在他們眼里成為了外來人。這讓桑姆更加堅信只有自己強大才能讓周圍人正眼看你,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越早認清這一點就越能讓自己盡快從別人的嘴里得到解放。這也給桑姆繼續(xù)她的奔波注入了強大的信念,她仿佛看到更好的自己在前方招手。

      “你好像很喜歡吃炸土豆。”

      “嗯,是的。你炸的土豆比別人家的好?!?/p>

      次仁幾乎每天都來買炸土豆,剛開始不敢正眼看桑姆,眼睛只盯著油鍋。到后來跟桑姆慢慢熟了之后才得知他并不是喜歡吃炸土豆,有時候他自己甚至不吃而是直接拿給家里人或者施舍給茶館里的行乞者。次仁的目的很明顯,他是為了靠近桑姆。次仁不善言辭,但他總會在桑姆關門去擺攤時制造各種偶遇,主動幫桑姆打下手、蹬三輪,還不時幫著吆喝兩聲,一些不知情的客人有時會跟次仁喊“老板”,這讓次仁耳根子發(fā)紅,當然他特別享受這個稱謂。一年的相識、相知,讓兩個年輕人相愛了。沒有印度電影里的鮮花和浪漫,沒有故事里的曲折和荒誕,兩個普通人就這樣在每一天的瑣碎和平淡中認真相愛了。

      雖然賣炸土豆比較賺錢,但桑姆每天都要飽受油煙對眼睛和嗓子的侵擾,而且賣炸土豆的同時,桑姆為了增加收入張羅起了油餅和油條,這讓跑車的次仁非常痛心。八九十年代流行經營茶館,為了盡早賺到足夠開一間茶館的錢,次仁不僅接山南境內的朝拜客人,也開始跑長途。桑姆不同意次仁跑長途,但她拗不過次仁,便不得不默許。自此以后,每當次仁跑長途,桑姆就會習慣性地在出租屋墻上的唐卡前祈禱很長時間。

      有一次,次仁送完客人折返,長時間的駕駛讓他困意纏身,好幾次差點偏離路線釀成大禍,不過次仁依舊硬撐著。他很想念桑姆和還未出世的孩子,每次跑長途看到新奇的玩具都會給孩子買上一兩個,他想給孩子買齊一箱子的玩具。下坡的路迎著太陽,陽光格外刺眼,使次仁睜不開眼。次仁聽著收音機傳來的歌聲,心想等小孩出生后跟桑姆一起回哲古請卓德寺的活佛給小孩賜名。就在次仁咧著嘴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時,一個白影從車前掠過,次仁猛地一驚迅速把方向盤打死并本能地踩下了剎車。車子徑直撞向山崖,碎掉的擋風玻璃也隨即濺滿了駕駛倉內,次仁的頭和臉都被扎傷了,好在方向盤沒有向右打,要不然車和人就直接掉入懸崖了。路過的司機看到后把他從車內拽出來并送到了澤當醫(yī)院。由于劇烈的撞擊和夾擊,次仁鮮血直流的右臂最終還是沒能保住。經此一劫,桑姆再也不讓次仁出遠門了,次仁也很快接受了自己沒有右手的這個事實,只是人比之前沉默了,也學會了抽煙。每每看到砂石廠車進車出或看到跑長途的司機,他會把右邊袖口往衣身里藏起來,這成了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的確,意外總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到來,不給人任何征兆和喘息的機會,而且意外貌似更喜歡降臨在認真生活的普通人身上。

      ……

      “桑姆,桑姆,桑姆?!痹谝魂嚩秳又猩D窛u漸睜開了眼。次仁按在人中穴的手也隨即松開了。桑姆是看到次仁臉上的血,人沒走近就嚇暈過去的。

      “我沒事,我沒有受傷?!贝稳拾焉D繁г趹牙铮蹨I在他臉上留下了幾道印痕。

      桑姆看著次仁說不出話來。但她看到自己的男人還活著,而且沒有受傷,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了。“我感覺自己睡了好長時間。”桑姆說著在眾人的攙扶下慢慢起身。

      “都怪我。他們說次仁挨打了,我就以為是真的。哎,其實也不怪我,是他們這么說的。對吧?”卷發(fā)男自言自語地接著話。

      “次仁沒有受傷,放心?!?/p>

      “是劉老板的秘書碰巧被工人看見,就堵在了門口。雙方發(fā)生口角還大打出手,次仁是因為勸架,臉上粘上了別人的血?!?/p>

      “嗯,張秘書的頭破了。他們剛剛都已經被派出所的帶走了?!?/p>

      周圍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講著事情的經過并且在繼續(xù)討論,久久沒有散去。桑姆沒有再聽下去,她在次仁的攙扶下走回茶館。

      “之前出車禍時你臉上也都是血。我以為你又受傷了?!鄙D愤@才放聲痛哭起來。

      “不會的,放心。不會的。”

      “錢不要了。還是好好待在家里?!?/p>

      “嗯,好的,嗯?!?/p>

      那天,清晨的光浸滿大地,微風卷起薄薄的沙塵在路面上左竄右跳。桑姆和次仁,這對年近三十的夫妻,緩緩走向家的方向。落了鎖的家門,正借著折射的光,在向它的主人招手。

      哲古鎮(zhèn)的“桑姆丁肉”在措美是出了名的好,不僅肉質新鮮、份量足,配套的烤餅也是一絕。當?shù)匕傩蘸瓦^往行人都會停下來品嘗一番,特別是往返澤當、措美、錯那和洛扎等地的司機和行人,都會在這里歇腳。哲古鎮(zhèn)借助哲古草原和哲古湖的美景,這幾年迅速擴大了規(guī)模,是山南有名的高原生態(tài)草原景觀觀覽區(qū),這里不僅天高云淡、雪山連綿,廣袤的草原上還散落著數(shù)不清的牛羊和隨處可見的黑氆氌帳篷與藏野驢,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與絕美的視覺體驗。

      在外漂泊多年的桑姆一家也幾經輾轉后回到了哲古的懷抱。砂石廠倒閉后,桑姆和次仁就在澤當城區(qū)租了個店鋪繼續(xù)經營茶館,但生意一直慘淡,這幾年一直堅持不關門主要是想著小孩在城里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功夫不負有心人,多吉和他的表姨央噶一樣,去年順利考上了西藏班。加上多次聽人說政府要開發(fā)哲古旅游景點,夫妻二人想著值得一試,最重要的是桑姆近年來時常掛念阿爸,她不止一次夢見阿爸離開人世而自己不在身旁的畫面。她害怕這個夢指不定哪天就會變成現(xiàn)實,所以想回到阿爸身邊。離阿爸近一點,她也能心安許多。

      由于夫妻二人對經營茶館輕車熟路,就繼續(xù)選擇以此謀生。敏銳的桑姆覺察到哲古作為以畜牧業(yè)為主的地方,有著充足且優(yōu)質的牦牛肉來源,便在經營的餐飲項目中主推“丁肉”。隨著回頭客越來越多,不到一年索性就把茶館的招牌從“桑姆茶館”改成了“桑姆丁肉”?,F(xiàn)如今,“桑姆丁肉”不僅是哲古鎮(zhèn)的招牌之一,在全縣都小有名氣。哲古鎮(zhèn)相比措美縣,離山南地區(qū)行署所在地更近,措美的百姓前往山南大多要經過哲古,天時地利都為“桑姆丁肉”名氣的傳播提供了不少助力。在得知山南一年一度的物交會上措美的牦牛肉頗受歡迎后,次仁跟著桑姆的哥哥做起了冬天收購牦牛肉轉運澤當、夏天收購羊絨和藥材的買賣,桑姆也從村里雇了兩名服務員幫忙打理茶館生意。除此之外,桑姆作為措美縣的致富帶頭人,成為了縣里的婦女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生意紅火、離家近、次仁有哥哥搭檔、小孩考上西藏班,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發(fā)展。加上服務員分擔了大部分工作,閑下來的桑姆臉上有了光澤,脖子上戴有一條金項鏈,盡顯富態(tài)。很多縣里的領導和干部們在措美和澤當之間往返時都會在她家茶館歇腳用餐,這些領導桑姆大多認識,他們也都認識桑姆。有時候,特別是夏天和周末,縣里的人驅車到哲古湖畔聚餐,就經常會在桑姆的茶館喝酒到很晚。桑姆由于應酬的需要,時不時也會加入到酒局中給領導們敬酒。

      對于沾酒這事兒,姐姐跟桑姆說過兩次。桑姆很愛姐姐,于是便答應了要戒酒。只是戒了幾次還是沒能徹底戒掉,桑姆總說:“我也不喜歡喝,啤酒聞起來就像馬尿一樣。只是開門做生意很多時候真的沒辦法。我又不敢得罪領導,得罪了領導那生意就不好做了?!焙髞斫憬阋膊辉賱窳?,只是每次來家中看望阿爸時,會提醒桑姆多注意身體。桑姆其實喝的不算多,但她也不做解釋,加上阿爸年邁,桑姆不想給老人徒增煩惱。

      “桑姆是酒娘?!?/p>

      “聽說桑姆和縣里的局長勾肩搭背?!?/p>

      “桑姆經常去縣里,說是開會,誰知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p>

      桑姆又一次成為了村里人的議論中心。人們既羨慕桑姆能干,又嫉妒桑姆賺錢當了老板娘。這些話不僅桑姆的姐姐和次仁聽到了,就連桑姆自己也聽過比這個更難聽的話。除了次仁因為這些傳言跟人吵過幾回,桑姆本人在眾人面前再次選擇了沉默。她并非不在乎,誰不會在意自己的名聲呢?更何況桑姆是有夫之婦。但如今的桑姆看開了很多,也明白世間的種種其實也就那樣,沒必要跟自己短暫的一生過不去?!拔覜]做過對不起次仁的事兒,也不會做虧心事,就讓他們說去吧!”這是桑姆說給姐姐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其實,有段時間桑姆對跑客運的司機白瑪有過好感,更準確地講,對司機白瑪?shù)年P注要比其他客人多一點。每次司機白瑪來茶館,桑姆就有種莫名的興奮和緊張,會多照幾回廚房后面的鏡子,也會從吧臺時不時把目光聚焦在司機白瑪身上。司機白瑪看上去三十來歲,頭發(fā)微卷,說話風趣幽默,開著一輛嶄新的中巴客運車,每周途經兩次哲古——從錯那拉客人到澤當。每當中巴車停到“桑姆丁肉”門口時,桑姆總會掀開門簾看一眼,然后趕緊往里走。除了司機白瑪,從車上下來的大部分客人也會在店里就餐。可能是司機白瑪給茶館帶來了客人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司機白瑪?shù)木珰馍駜合衲贻p時跑車的次仁,或許是桑姆羨慕每天都能開著車把沿途所有美景盡收眼底的司機這一職業(yè),總之桑姆對司機白瑪有種天生的親切感。好幾次桑姆搭著司機白瑪?shù)捻橈L車去澤當,但沿途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生怕自己的這點小心思被別人發(fā)現(xiàn)。有一回,中巴車在山谷里飛速疾馳,桑姆聽著從車載音響傳來的歌,時而望向窗外,時而看向司機白瑪。一想到自己和次仁跌跌撞撞走過了這么多年,卻沒坐過幾次次仁的車,更沒有一起帶著阿爸和哥哥姐姐他們去朝拜,想到這里桑姆心里頓時傷感了起來。

      “桑姆姐,你剛才好像流淚了?!?/p>

      桑姆的臉變得通紅。

      “我從鏡子里看到了。是有什么傷心的事兒嗎?”

      “沒有,只是風吹到眼睛了。”桑姆匆匆跟司機白瑪告了別。

      桑姆沒想到司機白瑪也在關注自己,這讓她感到意外,既興奮又害怕的感覺讓桑姆有種莫名的享受,只是隨之而來的負罪感讓桑姆為自己感到羞恥。為了盡早切斷這一可怕的感覺,桑姆在心中進行了無數(shù)次懺悔。自此以后,司機白瑪來到店里時桑姆很少出廚房,或借故在外面和別人聊天。她躲避和疏遠司機白瑪?shù)倪@一舉動讓司機白瑪很快就感覺到了。司機白瑪是個識趣的人,便開始在其他茶館歇腳。對于司機白瑪?shù)倪@種感覺桑姆沒跟任何人提過,她甚至不確定這算不算一種出軌,但她認為這是一件大事兒,如果任由其發(fā)展可能會給她和她的家?guī)碛绊懀鼘Σ黄鸫稳屎秃⒆?。再后來,即使她能第一時間看到停在斜對面茶館門口的那輛中巴車,心中也逐漸沒了波瀾。

      至于跟巴桑局長勾肩搭背這個事兒,桑姆想著清者自清,不必跟人解釋。只是桑姆還真遇到了一個比以往那些流言都更棘手的事兒,這讓桑姆和次仁都不知如何是好。

      “桑姆茶館吧臺中間用哈達裹著的那個神像是我們不能拜的那個神。誰拜了那個神今生就會發(fā)大財,但沒有來生,會永遠墮入地獄不得輪回?!?/p>

      “怪不得生意這么好,原來是因為這個。聽說那個神像看都不能看一眼,只要看了,哪怕是一眼,罪孽都會很深。更別想著往生極樂了。”

      “以后可不敢去她家茶館了?!?/p>

      “你看她的臉,總是抹得白白的,真像妖精。”

      這一流言不知何時起開始一傳十,十傳百,使“桑姆丁肉”的客流量在短時間內便直線下降,幾乎到了要關門的境地,次仁和哥哥的收購工作也因無人愿意向他們出售而不得不終止。這流言對任何一個普通人和家庭都是致命的,人們雖然不知真假,但在面對這種事情時總是堅持“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tài)度,而且往往會以驚人的速度使意見達成一致。更可怕的是,面對這種流言,所有的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越描越黑。因為這件事,桑姆的阿爸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幾周后便離開了人世。

      阿爸的后事由兄妹三人合力辦理。平常村里有人去世,大家都會拿上哈達和酥油去逝者家?guī)兔静琛⒅谱魉钟蜔粜?、請僧人念經、到活佛那里請示逝者的出葬時間、老人們圍坐在一起通宵念經等等,所有大小事都會舉全村之力,讓人感覺全村人就像一家人一樣溫暖、融洽。但是就連姑姑和平日里關系比較近的親戚也都是給死去的阿爸獻上哈達和酥油后匆匆離開,不愿多坐,更別說幫忙了。他們像是在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桑姆一家,生怕別人知道自己與桑姆她們有瓜葛。桑姆的哥哥和姐姐兩家對桑姆一家始終如一,這讓哥哥和姐姐在村里也受到了排擠,人們雖然不會表露出來,但是私底下不愿與他倆同席而坐,也不一起用餐。有一次桑姆的哥哥在鎮(zhèn)上買完白糖和掛面后在一家茶館要了一杯甜茶和一碗牛肉面,在他吃完離開后老板娘提高嗓門讓服務員把杯子和碗多清洗幾遍,生怕其他客人有意見。沐浴節(jié)時姐姐在村頭小溪邊洗頭,后來的人都往溪水上游去洗,生怕把自己弄臟了。事情發(fā)展到了這種地步,可想而知桑姆和次仁還有她的哥哥和姐姐承受了多大痛苦。好幾回桑姆想過自殺、想過報警,但她都放棄了。后來她又到卓德寺請僧人到家念經消災,請算卦的幫她們出主意,都無濟于事。很多根深蒂固的觀念可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特別是當人們愿意去相信這種事情的時候,哪怕只有一丁點兒的空間,這種可行性就會有廣闊的土壤和強大的生命力,而且?guī)缀鯚o孔不入。

      “為什么人們見不得別人過得比自己好?”桑姆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實桑姆不必為此感到困惑,當大家處在一個水平線上時往往輕松就能獲得親情友情愛情帶來的溫暖,所有人都會用同樣的方式溫暖別人。只要一旦有人破壞了這個圈子的穩(wěn)定性,所有曾經建立的聯(lián)系就會發(fā)生微妙變化,甚至有時會為了把你重新拉回跟大家一樣的那條線而不遺余力地使盡手段。桑姆當初從拉薩回來時是這樣,這次也是一樣。就像面對陪酒這個傳聞時做出的反應,桑姆應該相信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不過話說回來,生活中又有多少真相是得以見天日的。哪些才是真相?真相又是什么?即便苦苦尋求的那個真相重見天日了,阿爸能起死回生嗎?帶來的痛苦和委屈能忘掉嗎?人們平時總在非常虔誠地祈禱眾生得到解脫,祈禱人間幸福美滿,那我和我的家人就不是眾生的一部分嗎?桑姆不知道,村里和鎮(zhèn)上的人也不知道。又或許,他們知道。

      人言可畏。“桑姆丁肉”關門后桑姆和次仁離開哲古來到了昌珠鎮(zhèn)并在那里定居了下來。昌珠鎮(zhèn)是次仁的故鄉(xiāng),前幾年實行新農村建設工程,上級考慮到次仁屬于殘疾人員就把他納入到了安居工程里。新蓋的房子就在昌珠寺后面,房門平時都是鎖著的,除了過年期間和多吉回來時會小住一段時間。定居昌珠的桑姆每天早晚都圍著昌珠寺轉經,中午則在寺前磕頭,日復一日,沒有停下。次仁同情桑姆的遭遇,這也是他倆共同的遭遇。如今的次仁能做的只有陪著桑姆,每天燒火打茶、準備午飯,打理小院里的花草,有時跟著桑姆早上一起去轉經。桑姆對次仁的感情也依舊,每晚回到家她都會跟次仁說今天轉了多少圈、磕了多少次頭、寺院僧人給她講了哪些經等等。只是桑姆在外面時異常沉默,她不愿跟人有過多的交集。沉默的桑姆也早已沒了當老板娘時的光澤,四十剛出頭的她已經有了白頭發(fā),衣服上也多了不少污漬。

      “桑姆,好久不見。”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可環(huán)顧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影。桑姆覺得是幻聽,她對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也感到不滿意。她想讓自己開心起來,想讓次仁也變得開朗些,但她做不到,她總感覺身體里住著一座山,每走一步都要精疲力盡。

      “桑姆。”又聽到有人在叫喚。確定周圍沒人后,桑姆繼續(xù)給佛堂里的供燈添酥油,晚上回來后把這件事告訴了次仁。

      “你肯定是因為太累了才出現(xiàn)的幻聽。我跟你說了轉經的時候慢一點,不用一直轉。轉幾圈后休息休息,等體力恢復了再轉,可你就是不聽。你現(xiàn)在也不吃肉了,每天只靠糌粑、饅頭、青菜這些,身體哪能撐得住。你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幾天吧!要不我給你哥去個信,讓他帶上你姐,我們去桑耶寺朝拜。”

      “不了,算了吧,我挺好的。哥哥和姐姐也不能放下家里那么多牛羊不管。還是不要給他們添麻煩了。明天開始我少轉點就是了。”

      次仁沒有接話,他從爐子上給鐵盆里倒了熱水,然后拿到桑姆跟前讓桑姆泡腳休息。

      “跟我在一起,苦了你了?!?/p>

      “說什么胡話,這么多年都過來了。等寒假如果多吉能回來,我們就租個車去朝拜,到處轉轉也能讓小孩高興高興?!?/p>

      “嗯,也好?!鄙D钒涯_泡在水里轉著手上的經筒。次仁鋪好床后在爐子旁小木凳上坐著點了一根煙。爐口漏出的煙和次仁吐出的煙交織在圓鼓鼓的燈泡下,盤旋上升。

      桑姆聽次仁的話在家休息了兩天。換了一身干凈袍子的桑姆又到昌珠寺煨桑、轉經、禮佛。在完成煨桑轉完三圈后,桑姆到寺內朝拜,不時用勺子從塑料袋中取出一點酥油添在每個佛堂的供燈里。來到寺院二樓后,桑姆望向對面山上的多吉扎寺進行跪拜。多吉扎寺離得很遠,只能看出一個白點,但桑姆每次都會瞇著眼睛認真尋找,在確認方位后緊閉雙眼、合上雙手磕長頭。中午的太陽把桑姆的影子縮成了一個小圓圈,汗珠從她通紅的臉頰滑落,滲進黑色長袍里。桑姆靠著窗邊的陰涼處坐了會兒,轉經筒觸發(fā)的鈴鐺聲和無邊的天空給了桑姆一種遼遠和寬闊的感覺,她安靜地享受著,希望時間在此刻凝固。此刻,她的背后是珍珠度母唐卡,眼前是天空和高山,空無一人。

      “桑姆,你還好嗎?”

      “阿媽!”桑姆驚訝地叫出了聲。

      “是我,我放心不下你。你離開哲古的時候我就跟來了。我的女兒,你受苦了。”阿媽的面容清晰地出現(xiàn)在玻璃后面的度母臉上,正深情地看著桑姆。

      “阿媽,真的是您嗎?您知道我總會夢見小時候您抱著我講故事的場景嗎?我好想您??!您為什么當初不等我回家就突然離開,連最后一面都沒讓我見上?”

      “可憐的孩子,阿媽也特別想你。沒能等到你讓我非常痛心。我的靈魂一直沒有辦法離開,你受的委屈我都看見了。只可惜我們陰陽兩隔,阿媽什么忙都幫不上?!?/p>

      “阿媽,對不起,我不應該離開您,沒能對您盡孝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p>

      “不要這樣說。阿媽看到了你給家里蓋的新房,也看到了你對阿爸和哥哥姐姐的好。你做得已經夠好了,這些阿媽都做不到。阿媽為你感到驕傲?!?/p>

      “不,阿媽。都是我的錯。阿爸也因為我的事兒病情加重,離開了我們。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自己為什么當初要去做生意,如果跟姐姐一樣在家待著就不會發(fā)生這么多事兒了。都怪我?!?/p>

      “不要這樣說,孩子。你沒有做錯。阿媽雖然沒你有見識,但最基本的道理阿媽還是知道的。你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從來都是別人傷害你。你沒有理由把罪過強加在自己身上。你的人生也是人生啊!不要像阿媽一樣,一輩子不吭聲,什么都逆來順受。這樣吃虧的總是你自己?!?/p>

      “可是,阿媽,這不是我心中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應該是溫暖的嗎?為什么每個人我都看不透。他們總是言行不一,戴著面具。我現(xiàn)在看到他們感到害怕和厭惡?!?/p>

      “不要這樣想,孩子。你遭受了很多委屈,阿媽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改變就能改變的。這世間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事兒還少嗎?但你要知道你也是母親,你應該振作起來??床煌竸e人沒關系,你要看透自己啊孩子。你有個對你很好的丈夫,有個優(yōu)秀的孩子,有對你不離不棄的哥哥和姐姐,很多人連這些都沒有。你應該多往這些方面想,這樣心情就會好起來,人也會變得精神?!?/p>

      “阿媽,我也試過讓自己多往好的方面想,可我做不到。我總會想起阿爸去世前在病床上的樣子。想起別人為了擊垮我的生意編造惡毒的謠言,想起村里人嫉妒我們家賺了點錢就說我作風不檢點,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絕望。這不是我認識的鄉(xiāng)親。我們可是喝著同一條河里的水長大的??!他們怎么忍心這樣對待我?!?/p>

      “說真的,阿媽也不知道,現(xiàn)如今人心是說變就變。只是阿媽一直堅信,不管這世界發(fā)生什么變化,不管這些事是多么的荒唐和令人不解,但真實的、善良的就一定還會是真實的、善良的,你要相信這點。而且,就像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好,很多東西早晚也會發(fā)生變化的。如果我們自己都不相信以后會越來越好,那我們還能指望誰呢?人生在世,痛苦一定比快樂多,但痛苦不代表著你要沉浸在痛苦里不能自拔,痛苦是在提醒我們珍惜快樂,是在教我們如何生存,教我們如何變得堅強。你別看那些造謠的人看著幸災樂禍很得意的樣子,其實他們內心肯定在遭受良心的譴責。他們害怕自己下地獄,他們肯定也會下地獄。所以,你應該跟次仁好好過日子,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讓自己越陷越深。你要振作起來,看看你的哥哥和姐姐,他們也因這些流言遭受了多少打擊?但他們消沉了嗎?沒有。他們照樣在認真過著自己的日子。那些造謠的人,總有一天也會明白他們的罪孽,并會為此感到后悔。”

      “謝謝阿媽。我也不是一定要把這些造謠的人揪出來怎么樣,我甚至有時候覺得他們挺可憐的。只是阿爸不能起死回生,每每想到這里我就不能原諒自己和這些人。為了阿爸能夠盡快往生極樂,我也開始吃齋了。對了,阿媽,您見到阿爸了嗎?”

      “沒有見到。你阿爸還有他自己的路需要繼續(xù)走,會有一天和我相遇的。你不要為他的離開感到自責,生命本就無常。你更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你的執(zhí)念該放下了。而且你應該回到哲古。哥哥和姐姐都在哲古,那里才是你的家!阿媽相信你會原諒所有人,相信你一定會得到解脫。我的孩子,阿媽祝福你,愿三寶保佑我這苦命的孩子。以后如果想阿媽了,就到哲古草原瑪尼堆旁邊找我,我在那里等你?!?/p>

      “阿媽,阿媽,阿媽……”桑姆從夢中驚醒了過來,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滑落,把桑姆的衣領都打濕了。桑姆起身走進供奉有珍珠度母的唐卡前,祈禱阿媽的靈魂早日得到解脫,往生極樂。鐵柵欄里的白度母臉上盛開著慈悲與善良,正在深情地注視桑姆,度母的神情跟阿媽剛才的表情越看越像。桑姆匍匐在地,雙手合十,滿眼熱淚。這一刻,她確信自己被久違的母愛擁抱著,溫暖著。是啊,桑姆從沒有像今天這般激動過,她好像把整個人生走完后又獲得了重生一般,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開闊明亮了起來。

      在桑姆對夢里的事情進行描述時,次仁把手中的煙掐掉,認真聽著。次仁相信桑姆今天遇到了已故的阿媽。

      “這是你的福報。”

      “我也這么認為。阿媽還記掛著我。我不是孤兒。”

      “天下哪個阿媽不疼自己的子女。只是阿媽走得太早了,什么福都沒能享,卻在一直承受著痛苦。”

      “我可憐的阿媽一生都沒穿過幾件新衣裳,更別說去拉薩了。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哲古,作為女兒的我沒能幫阿媽分擔任何事兒,真是白活了?!?/p>

      “你不要這樣想,阿媽也不會為此感到遺憾。阿媽最大的心愿是你們三個兄妹過得好。她這次化身度母來見你,也是為了開解你心中郁積的憤懣。你要能振作起來,就是對阿媽最大的報答了。”

      “嗯,只能這樣想了。愿阿媽早日得到解脫,往生極樂。”

      “會的,一定會的。對了,多吉今天來電話了,說是明天給他寄一百塊錢,學校搞運動會,他們班要統(tǒng)一買鞋子和運動服。”

      “多吉身體挺好的吧?你有沒有告訴他我們搬過來了?”

      “身體應該挺好,他也沒說。搬過來的事情簡單提了一下,沒啥反應?!?/p>

      “嗯,那就好。明天你去匯錢的時候順便去郵局給孩子寄點牛肉干,還有多寄點錢,在外哪里都需要用錢。記得問一下寒假能不能回來過年啊?!?/p>

      “知道了,放心吧。牛肉干我也準備好了?!?/p>

      桑姆這幾天的精氣神兒比以往好了很多。不僅換了衣裳,也干起了家務活。閑暇時還會到寺院廣場前老人們聚集的地方坐一會兒,聽他們閑聊。

      “日子的確越來越好了,但沒以前開心也是真的。想想我們小時候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得上一碗米飯,一袋拳頭大的米還是父母用羊毛換來的?,F(xiàn)在只要兜里有錢想吃什么隨便吃,只是沒有以前那個味道,感覺吃什么都沒勁?!?/p>

      “那是自然。以前跟現(xiàn)在沒有可比性。不能用以前的標準去說今天的事情?!?/p>

      “誰說不是呢?我們那會兒哪聽說過‘離婚這種詞?現(xiàn)在的年輕人好像趕時髦一樣,離婚也要比賽?!?/p>

      “也不能說得這么絕對?,F(xiàn)在什么東西都要講究個自由,只要人家愿意離,關別人什么事?”

      “話雖如此,但感覺這也太隨意了吧。波扎西的那個女兒宗巴,你還記得吧?就是小時候有一次被河水沖走差點死掉的那個。孩子出生不到三個月就離家出走了,說是跟了一個四川的老板,到現(xiàn)在都沒有音訊?!?/p>

      “唵嘛呢叭咪吽,我也聽說了這事兒。好像這孩子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真是亂了套了。可憐的還是波扎西,自己瘸著個腿,還要照顧這孩子。”

      “四川是個什么地方?很好嗎?”

      “我也不知道,沒去過。主要是人家老板有錢?。∧憧纯次鞑仉娨暸_藏語頻道里放的那些電視劇,那些男的女的,不總是為了爭財產打得頭破血流嗎?”

      “對對對。真是這樣,那些女的穿得少,男的頭發(fā)又像雞窩,還在那摟摟抱抱的,一家人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太尷尬,真是不堪入目?!?/p>

      “沒辦法,現(xiàn)在很多人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p>

      “還真是這樣。不過我小孩要是敢這樣,我向三寶起誓,非打斷他的腿不可?!?/p>

      “哈哈哈。這可由不得你哦,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少歲了?,F(xiàn)在是他們的時代,到時候不把你趕出家門就不錯了?!?/p>

      “他敢。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成人,不求富貴榮華,圖個安享晚年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你看你,說著說著就急了。還是起來慢慢再轉兩圈吧!”

      “嗯,走吧。今天的圈數(shù)還沒轉完呢!”

      桑姆目送兩位老人互相攙扶著緩緩向寺院大門方向走去。他倆已經彎掉的背影讓桑姆想到了自己已故的阿爸,但桑姆沒有做更多的追思,只是晚上回到家里后,跟次仁講述了波扎西他們家的遭遇。

      “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個事兒?是不是我們鎮(zhèn)的。”

      “應該是吧!人家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說,這女孩怎么想的啊,不心疼自己的阿爸就算了,小孩才剛滿兩個多月呢!”

      “興許是瞎傳的,不要信。不過你能走出去散散心,跟人聊聊天挺好的?!?/p>

      “放心吧。我很好。對了,多吉這幾天有信嗎?我最近總夢見他?!?/p>

      “沒什么消息。你要不放心,我明天就去電話亭給多吉的班主任打個電話?!?/p>

      “嗯。記得跟小孩問問缺什么啊,我們好給他寄過去?!?/p>

      “好的。趕緊吃面吧!帕突都坨了?!?/p>

      “哦哦,好的?!鄙D返椭^吃帕突,感覺心里又裝滿了事情。

      第二天,桑姆又來到了廣場座椅上。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兩位老人的模樣,他們都背著一個用山羊毛做的斜挎包,彩色的背帶從肩上順著到了身體另一側的腰間,在微風的吹拂下,背帶上面的毛也在晃動。昨天講波扎西家事情的那位老人把念珠掛在脖子上,臉上蓄有白胡子,一雙干凈的藏靴把他的腿占了不止一半。另一位老人則戴有一頂褪色的太陽帽和一副鏡片泛黃的眼鏡,手上一直在轉動念珠。兩位老人看上去都才六十來歲的樣子,但門牙已經掉了,而且四肢都有點僵硬,只是走來的時候感覺底氣很足,看起來身子骨還很硬朗。

      桑姆見兩位老人走來便把身子挪到了靠椅的最邊上,兩位老人也只顧坐下,從包里拿出糌粑、木碗和一桶裝在可樂瓶里的青稞酒。手中的碗微斜,瓶里的青稞酒便順著陽光流進了碗里,幾串氣泡在碗里陸續(xù)鼓起后又迅速破滅。兩位老人默契地一言不發(fā)各自干了一杯,倒上,再喝一半后取出糌粑往碗里倒,然后用手指頭把青稞酒和糌粑攪拌并把黏在手上的糌粑往嘴里送,把碗里的糌粑吃干凈后又滿滿地倒了一杯青稞酒。他們的動作非常嫻熟,好像幾十年都如此一般。兩位老人悠然自在的神情讓桑姆既羨慕又高興,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次仁老去后的生活。

      “我昨晚夢見自己死了,但我能看見和聽見人們做的事情和說的話?!贝┎匮サ睦先俗鲋磷斓膭幼鏖_始說話,幾粒黏在胡子上的糌粑沒有被擦掉,更沒有被風吹走,只是偶爾輕微地跟著風的節(jié)奏在抖動。

      “夢見死亡是好事情,我們有這個說法的,預示你會長壽。”老人瞇著眼睛搭話,太陽帽下的臉,給人一種洞察一切的踏實。

      “我知道有這樣的說法。你知道嗎?我昨晚死了的時候,我看到很多人都來送我了。特別是以前經常跟我對著干的啞巴倫珠,我看到他不僅來了,而且哭得最厲害。更讓我新奇的是,我能聽到他心里說的話。他說他以前不該為了宗吉總是與我為敵。我才知道原來啞巴做這些事情都是因為宗吉,他說他喜歡宗吉,但不敢表達。見我跟宗吉好,他就覺得是我把宗吉搶走了。他在我的手扶拖拉機煙筒里塞滿牛糞、在我家門口撒尿、趁我和宗吉去乃東時把我們田里的豌豆來回踩了幾回,在我們家院墻上畫生殖器……這些他說都是他做的。他說特別后悔自己犯下的罪孽,發(fā)誓今后一定會好好懺悔,希望我能原諒他。啞巴也真是的,其實這些我都知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他覺得自己特別混蛋?!?/p>

      “倫珠是個善良的人,放了幾十年的羊,一輩子孤苦伶仃。他對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也是真好。每次去鎮(zhèn)里都給他們買吃的,幾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

      “就是說嘛,別看他平時傻里傻氣的,其實心里跟個明鏡似的。我看昨晚在為我哭的人里面,就屬他最真心了?!?/p>

      “我肯定沒哭。”

      “你跟我一起死掉了,哈哈哈……”

      “去你的?!?/p>

      “哈哈哈,開玩笑的,喝酒,哈哈哈……你沒死,你也沒哭。你在點酥油燈,在仔細觀察周圍的人,感覺我像是被謀殺,你要找出兇手一樣。”

      “你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誰敢謀殺?。慷抑\殺也要圖點什么吧?你一個手都提不直的老頭子,有什么可謀殺的。你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去去去,想當年我也是這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帥小伙。追我的女人比追你的多了去了?!?/p>

      “是是是,想必你已經忘了自己當年有個響當當?shù)耐馓柊??鼻涕蟲塔慶啦,哈哈哈。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說人一輩子其實再怎么有能耐又能折騰到哪里去呢?誰不是赤裸裸地來,赤裸裸地走。我們很多做法真是太荒唐了,既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到頭來弄得兩敗俱傷。太不值得了,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活明白,到了你我這個年紀稍微明白一點的時候一切又太晚了。”

      桑姆聽著兩位老人的對話淚流滿面,本想插句話卻又怎么也發(fā)不出聲,只能作罷。

      “是啊,我們已經老了。家里家外的事兒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過一天算一天吧!”

      “那也不能這么想。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業(yè)要闖,我們老年人也有我們能做的事情。雖然他們的很多做法我們無法理解,但畢竟時代不一樣,他們也有自己的壓力和無奈,我們能做的不僅僅是不添亂,還可以幫他們盡可能分擔一些。誰又不是從年輕走過來的呢,更何況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沒有理由成天板著個臉。你說是吧?還有,你說你昨晚夢見自己死了,我也經常夢見自己死了,甚至好幾次大白天也想過自己死了之后會升天還是下地獄。但想這些好像沒意義,而且我們轉經禮佛,都是為了洗清自己曾經的罪孽,但罪孽真的會因為轉轉經念念佛就消掉嗎?如果是這樣,那世界豈不亂套了?所以,我認為最主要的還是我們平常就應該有一顆善心,即使不能隨時隨地為他人著想,也不應該給別人添堵。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這才是真正的修行。念經誰不會啊?如果只要念經就能升天,那天上還不得擠死了?天塌下來不說,連地獄都得關門打烊,你說是吧?”

      “是是是,還是曾經的村長老太爺覺悟高?!?/p>

      “鼻涕蟲塔慶啦說笑了,哈哈哈。”

      桑姆又想起了前段時間阿媽在昌珠寺佛堂里跟她講過的話,這讓她倍感溫暖,仿佛兩位老人就是阿媽派過來開導她的。桑姆想通了,她擦著眼淚準備從兜里取出油餅請兩位老人品嘗時,他們已經穿過廣場走到了馬路對面。桑姆看著兩位老人的背影,默默為他們祈禱著。

      桑姆最近每次回來都跟次仁講兩位老人的對話內容,而且一講就是一個晚上。在次仁的印象里老村長是個特別沉默的人,而且他知道八十多歲的老村長很少出門,這讓他隱約感到不安。有一天,桑姆依舊吃完早飯就出門轉經,次仁也悄悄跟在了后面。只見桑姆轉完經后坐在了她常說的那個座椅上,一坐就是一天,根本不見桑姆所說的兩位老人。但是回來后,桑姆說今天兩位老人講了他們去拉薩朝拜的事情,次仁依舊像往常一樣應和。他知道,桑姆根本沒有遇見那兩位老人,鎮(zhèn)里也沒有叫塔慶的老人和戴老花鏡的老村長,想來桑姆前段時間說在昌珠寺佛堂里遇見了阿媽,還有波扎西和啞巴倫珠,都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看來桑姆已經生病了,這讓次仁非常痛心。更讓次仁糾結的是,要不要告訴桑姆實情?如果不說,桑姆的情況估計會越來越嚴重,如果說了,桑姆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了。因為次仁發(fā)現(xiàn),桑姆最近的狀態(tài)確實比前段時間好很多,這些個不存在的人,不僅把桑姆從悲痛欲絕的境地里解救了出來,還讓桑姆有了認真生活的勇氣。貿然跟桑姆說這些都是假的,那她可能真的會回到阿爸剛過世時的那種狀態(tài),甚至可能更糟。作為最了解桑姆的人,次仁覺得自己不該戳破桑姆的精神世界,他希望桑姆快樂,哪怕快樂是短暫的、不現(xiàn)實的,都無所謂。既然活著的人帶給桑姆的只有傷害,那為什么不讓想象的人帶給她一點希望和快樂呢?更何況這些想象的人沒有危害桑姆,活在桑姆大腦里的他們是善良的、是有溫度的,是懂得體諒別人和會懺悔的,是來開導和幫助桑姆的。次仁沒有理由讓他們消失,桑姆需要他們,次仁也需要他們。桑姆能夠重新建構自己的內心世界和人際關系網,在次仁看來是幸運的。何必去在乎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擬呢?真實和虛擬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如果真實的東西不能給人帶來積極的影響,活在虛擬世界里又有何不可?

      次仁徹夜未眠,他想了很多,淚水濕透了枕頭,那是他這輩子眼淚流得最多的一次。聽著熟睡的桑姆在打鼾,次仁望向窗外的月亮,輕輕微笑。

      一切如常,除了次仁每天陪桑姆的時間比以往更多一點、每次桑姆在講白天的經歷時次仁配合得更積極主動一些,別的都沒有發(fā)生改變。有時候,圍在爐子旁邊的他倆還會發(fā)自內心地笑,這種笑仿佛回到了以前在山南開炸土豆店、擺地攤時候一樣,桑姆開心,也使次仁欣慰。次仁不希望桑姆醒來,清醒的痛由他一人承受就夠了,他害怕失去桑姆,就連多吉在學校抽煙受處分的事兒他也是只字不提。然而,雖說桑姆的精氣神比之前好了很多,但次仁心里總有一種不安,這種不安像隨時會決堤一般使次仁不得不決定給遠在哲古的親人捎口信。內容是:“桑姆生病了,請姐姐得空時來一趟。”

      姐姐三天后就到了昌珠。如今的姐姐儼然一副阿媽當年的模樣,風中凌亂的銀白色頭發(fā)、黯黑泛黃的面容,彎曲的背撐著一個碩大的麻袋,整個身體綣縮在麻袋底下,感覺隨時都會倒下。姐妹倆在門口相見時,桑姆先是愣住,然后撲在了姐姐懷里,二人相擁而泣的畫面,使次仁也忍不住跟著流下了眼淚。姐姐在昌珠陪桑姆待了一周的時間,這期間桑姆像是有媽媽疼愛的女兒一般,臉上也有了光澤。姐妹倆每天一起去轉經,一起去茶館,一起在院子里曬太陽、聽收音機,晚上也會聊到很晚,仿佛她們之間有永遠都說不完的話。

      “謝謝阿佳過來陪桑姆?!贝稳侍嶂憬愕男欣钫f道。說話時聲音很小,眼睛也是漫無目的地看向別處。

      “一家人說這些干嘛?你倆也收拾收拾,還是盡快搬到哲古住吧,人總得落葉歸根,我這幾天跟桑姆聊了很多,看得出她還是很想家。老家的房子大,有你們容身之地?!苯憬隳眠^行李,說著說著就又流淚了。

      “好的阿佳。我主要是擔心桑姆到了哲古想起以前那些事兒,怕她扛不住。”

      “已經快過去一年了。即使那些人不怕遭報應,我們自己本來就問心無愧。你們不回,有些人反而會認為他們當初的造謠是真的。再說,村里和鎮(zhèn)里的那些人,已經找到新的話題了?!?/p>

      “什么話題?”次仁忍不住問道。

      “我也只是聽別人說的。你們關門后,哲古鎮(zhèn)生意最好的店是‘雅拉香布丁肉,現(xiàn)在傳出來老板娘跟一個昌都的康巴人私奔了。那個老板娘的男人一氣之下不僅把整個店都砸了,還說要殺死這個康巴人。聽說系在腰上的佩刀晚上都會放在枕頭旁邊?!?/p>

      “哎,阿佳你說哲古怎么那么多事啊?”

      “不僅僅是哲古,哪里都一樣。我算是看明白了,以前大家都窮,看不出心思?,F(xiàn)在有本事的人掙錢了,一些沒本事的就壓不住內心的妒火,生怕別人跑在自己前面?,F(xiàn)如今只要誰稍微冒出來一點,那栽跟頭的肯定就是這個人。以前是你和桑姆,現(xiàn)在是這個‘雅拉香布丁肉,將來肯定還會有別人。所以,有些事情它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明知道不對,但你也拿他們沒辦法。現(xiàn)在你倆店關了,風光不再了,有些人自然也就不會把關注點放在你們身上?!?/p>

      “好的阿佳。謝謝你,這一年,你和大哥跟著我們受委屈了?!?/p>

      “一家人不說這個。我們還好,村里人對我們的態(tài)度跟以前差不多,在這些事情上大家都是很健忘的,你也不要有太多顧慮。好好照顧桑姆,我和大哥在哲古等你們?!?/p>

      “好的阿佳,路上當心?!?/p>

      次仁望著駛向雅拉香布山脈的客運車,久久佇立在路邊。他的腦子里滿滿的、空空的,那種感覺他無法描述,就像有人把你內臟全部掏出來后又完完整整地塞進體內一般,讓人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姐姐的陪伴起了很大作用。桑姆也似乎知道了自己生病的事情。那天晚上,桑姆牽著次仁的手,緩緩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阿佳也說我嫁給了一個好男人,謝謝你一直對我不離不棄?!?/p>

      “不要說這種話。這個家以前還不是一直由你撐著。自從出了車禍,我就是廢人一個,但二十年過去了,你也沒有嫌棄我。現(xiàn)在你生病了,照顧你天經地義?!?/p>

      “這段時間就像一場夢,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但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也應該振作起來。就像阿佳說的,如果我倆都不在了,那多吉得多可憐哪!”

      “嗯,你要能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我們是該往前看了。姐今天臨走前也跟我說,讓我們搬過去跟他們一起住?!?/p>

      “嗯,回去吧!阿爸去世一周年的祭日也快到了,我們是該回去?!?/p>

      那一晚,桑姆和次仁喝著溫在爐子上的青稞酒,說了很多話,也終于睡了個安穩(wěn)覺。兩個遍體鱗傷的人,決意重新讓哲古的風吹拂在被歲月蹂躪的臉頰上。只不過,他們不是十個月前的他們,哲古的風,也不是十個月前的風。一切都在悄然變化,但是變了什么,似乎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大地依舊如同一塊巨大的幕布時刻準備著渲染塵世間的愛恨情仇。在這塊幕布前站立的、倒下的、趴著的、跪著的,大多仿佛有一種本領能夠使自己迅速完成角色轉換,除了極少數(shù)的一部分,桑姆和次仁就是這極少數(shù)分子的一員。這兩個相信靠自己雙手就能改變命運的人,的的確確成功了,失敗得也非常徹底。即便失敗來得不明不白,但好在挺過來了??磥?,活著才是最艱難的,能夠活著就說明已經戰(zhàn)勝了太多可見和不可見的阻力。然而,為什么如此艱難地活著卻要勝過一了百了的死去,想必桑姆和次仁已經找到了答案。但這不值得恭喜,因為這個答案是用他們的沉默換來的,而滿地的“債主”又能頃刻間做到銷聲匿跡且不以為然。所以,桑姆的醒來,未必不是另一種沉睡。話又說回來,誰會在乎這些呢?除了成為過去式的桑姆和她的男人與親人,在旁人看來,這些只不過是擤過的鼻涕,早已不知去向。

      趕在父親去世一周年祭日前,臃腫老態(tài)的桑姆和只有一只手的次仁回到了哲古。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桑姆如同受驚的小鳥,緩緩走過村中小道,迎面而來的鄉(xiāng)親對她和次仁報以問候與微笑。桑姆也微笑著回應?;氐郊抑蟮膸滋炖?,住在村里的哥哥和幾個親人陸續(xù)過來看望桑姆,桑姆也把從昌珠寺買回來的藏香和念珠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們。大家坐在一起開始聊過世的阿爸和阿媽、聊小孩的學習、聊藏語頻道新開播的《新白娘子傳奇》,除了桑姆的遭遇,把所有能聊的話題都聊了一遍,氛圍也是輕松、祥和。阿爸去世一周年祭日上,哥哥不僅請來了卓德寺活佛和僧人念經,村里的親戚全都來了,甚至平常來往較少的村里人每家也派了代表。祭日莊重又熱鬧,和一年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男的在佛堂給活佛和僧人打下手,年輕的女人在廚房幫忙燒水做飯,年長的老人們則都聚集在院子里一會兒聊天一會兒誦經,好像大家本來就是一家子。

      從村里到卓德寺徒步有一段距離,所以平日里桑姆最遠只到村口的瑪尼堆轉經。村口依舊熱鬧,人們圍坐在那里,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只是桑姆很少坐在那里聊天。特別是阿爸的祭日過后,桑姆出門的次數(shù)一天比一天少了,人們似乎也忘了村里有桑姆這個人。七個月后的牧人節(jié)當天,聽到桑姆死去的消息后,人們這才又想起這個同村的女人。

      責任編輯:康松達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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