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最負盛名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在2005年獲得茅盾文學獎。遲子建用優(yōu)美的筆觸勾勒出鄂溫克族人最后的森林生活,以一位酋長的女人的視角將鄂溫克族的生存圖景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本文試圖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來探析遲子建作品《額爾古納河右岸》,尤其是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人與自然的一種平衡寧靜的生態(tài)美學。
[關鍵詞]《額爾古納河右岸》? 民族文學? 生態(tài)批評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1-0071-04
一、“右岸”的自然生態(tài)
1.自然的靈性之美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利用東北大地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用酋長的女人的自述搭建起敘事框架,深情而緩慢地將這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娓娓道來。在這個充滿溫情的空間里,自然承擔著重要且不可替代的作用,不論是森林河流,作為引路人的馴鹿,還是廣袤的植被、希楞柱外的風聲、人們圍繞的篝火、清冷幽寂的月色,在這個自然空間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鄂溫克族人在此展現(xiàn)著生命優(yōu)美的形態(tài),展現(xiàn)了人類在森林中最樸素和最純粹的生存印象。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人類與自然是平等的,不認同人類中心論,并且批判人類凌駕于自然萬物之上。自然萬物作為和人類平等的存在具有獨一無二的生命性和靈性。遲子建堅信自然界的生命,在她的筆下,自然里的萬物同作品里的人物一樣擔負著審美性與獨特性的藝術使命。遲子建植根于東北大地這一獨特的地域空間,將居住在這里的鄂溫克族生命意識的悲劇性用溫情的語言敘說。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每一座山都有著自己的性格與故事,還有著特別的屬性甚至是命運,遲子建細致描摹山的體態(tài)正是為了向讀者展示自然靈性生動的一面。不只是山,河流、風聲、樹木都是一種命運的見證,不論是流淌在其中淡淡的哀傷,還是作為故事主人公跌宕起伏故事的目擊者與見證者,他們都是獨特與恒久的存在。正如作品的開頭,“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他們把我看老了,我把他們也看老了”,體現(xiàn)的正是自然的靈性之美。
2.自然的寧和之美
從讀者視角來看《額爾古納河右岸》,常常能感受到靜謐和安寧的力量,這是因為遲子建在描寫自然、建構大自然的過程中,以優(yōu)美的筆觸真實地還原了鄂溫克族人生活及遷徙路上的景態(tài)。鄂溫克族人的“房子”叫作“希楞柱”,是用樹干和樺樹皮搭建起來的錐形建筑,上方有洞,從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見星星。鄂溫克族人以飼養(yǎng)馴鹿和捕獵為主,他們隨著馴鹿的覓食地而遷徙,每當?shù)搅艘粋€新的露營地,他們就在那里重新搭建起希楞柱。
在與世隔絕的森林中,時間顯得無比漫長,這里的時間是森林時間而不是鐘表時間。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沒有人看鐘表,他們的時間寫在天上,日月星辰就是時間的參照物。而捕獵遷徙同樣是通過對自然環(huán)境的觀察,馴鹿并不是一種工具,它具備靈性,和人類互相依賴,擁有著大自然最質(zhì)樸和最原始的感情。
遲子建在寫作這部小說時,就住在大興安嶺,窗外常常是一片寂靜的白色,書中也常常寫到山嶺不老,河流不盡,人的故事卻像雪花一樣短暫而絢爛。她寫到森林中的人的記憶是用篝火照亮的,那些圍繞篝火講述的故事,就是他們的歷史和由來。
不論在森林中發(fā)生怎樣的故事,一切都自然寧和地發(fā)生,在這樣靜謐從容的自然中,一切傷疤也都靜靜地彌合,再大的苦難也都隨著時間的消逝,掩蓋在大興安嶺厚厚的雪層下。
二、人與自然之生態(tài)
1.人與自然關系建構之美學形態(tài)
鄂溫克族人崇敬火神,他們禁止向篝火中投扔臟物,否則視為對神的不敬;他們把山神叫做“白納查”,獵人們在森林中行走時不可大聲喧嘩,以免驚擾到“他”;“我”的父親林克,在大雨天被雷電擊中而死,“我”則深信父親是被雷神帶走了。不僅如此,馴鹿在鄂溫克族人心目中并不是一種工具,而會被看作是有神性、有靈性的個體,當動物被鄂溫克族人打獵獲得以后,都會在處理之前為動物們舉行特別的儀式,那就是風葬。風葬就是將這些動物放在樹上的木屋中,有時也會直接將它們掛在樹上,這些行為體現(xiàn)了鄂溫克族人對自然充滿了敬畏和感激,自然的神性和靈氣也帶來了福祉,創(chuàng)造了原始質(zhì)樸的精神家園[1]。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對于萬物死亡有諸多的刻畫以及解釋,鄂溫克族人對生命的敬畏通過跳舞或是風葬這樣的形式得以承載,人死以后的歸途及去向也有充滿詩意的解釋,這體現(xiàn)了對自然的敬畏與崇拜。鄂溫克族人感激自然帶給他們的一切,同時也對不可避免的事作出合理的解釋,由此心靈得到慰藉。而其中種種意外和無可奈何的死亡與逝去,所散發(fā)的悲劇感無疑是悲劇審美精神之表現(xiàn)。
受難與堅忍正是悲劇的基本問題——遭受苦難并且奮起抗爭。盡管《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沒有表現(xiàn)激烈的矛盾沖突,但生活艱難、嚴酷環(huán)境、歷史遽變、命運多舛等方面對人生發(fā)展造成的困厄更具有普遍性,小說并未追求宏大主題,而是在故事的推進中細膩地展現(xiàn)了人物生活的基本需要和精神上的基本需求,鄂溫克族人生命的堅韌在其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作者用溫情而平和的語言來展現(xiàn)鄂溫克族人對于生命及生活的追求,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作者首先點明了自然與鄂溫克族的不可分割。首先是對河流與族人關系的描寫:“可我們是離不開這條河流的,我們一直以它為中心,在它眾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說這條河流是掌心的話,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開的五指,它們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閃電,照亮了我們的生活?!盵2]遲子建還讓我們看到鄂溫克族對大山的依戀和熱愛:“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閃爍在大地上的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在春夏季節(jié)是綠色的,秋天是金黃色的,而到了冬天則是銀白色的。我愛它們。它們跟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性格和體態(tài)。有的山矮小而圓潤,像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連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馴鹿伸出的美麗犄角。山上的樹,在我眼中就是一團連著一團的血肉。”[2]這種河流山脈與鄂溫克人生活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折射的正是“天人合一”思想。此外,《額爾古納河右岸》還寫到了人對自然的敬畏和珍愛,鄂溫克人對森林里的一切都秉持敬畏與珍愛之心。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有許多關于生死的話題。但是遲子建將這些死亡進行了詩意的刻畫,獨特的藝術處理使得死亡并不是那么悲涼而令人傷痛。例如列娜的死亡,書中的尼都薩滿說她是去和天上的小鳥做伴了。達西盡管瘸腿,但是為了復仇,勇敢地與自己的獵鷹并肩作戰(zhàn),最后卻在和狼群的搏斗中失去生命。大家對他的死亡是這樣描述的,達西去了天家。書中也寫到“我”的父親,父親的死亡頗具有戲劇性,林克是在交換馴鹿的時候不幸被雷電劈中而死的。但是大家并沒有怨恨雷電和壞天氣,而是在每一次雷聲大作時,都想象是父親在和我們對話。而更加富有爛漫色彩的是達馬拉的離去,在妮浩與魯尼喜結連理的那個晚上,達馬拉穿著她心愛的羽毛裙子忘情地跳著舞蹈,在熱鬧與充滿愛意的篝火中離開。在鄂溫克人的生命觀念里,靈魂是永不泯滅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即使親人們天人兩隔,卻依然可以擁有希望和寄托。
遲子建不僅平靜地書寫死亡,而且還賦予死亡以“希望”“延續(xù)”“復活”的色彩。列娜死后,“以命換命”的馴鹿母親又重新?lián)碛辛顺渥愕哪趟?;老達西死后,不孕的瑪麗亞有了自己的孩子;依蓮娜在內(nèi)心深處,既向往山內(nèi)生活又眷戀山外人生,矛盾之下葬身河旁,恰好這時一只純白無比的馴鹿仔誕生了……這些死亡連接著新生命的到來。與死亡的難以預測和悄然而至相比,生命顯得彌足珍貴。遲子建讓我們體會到死亡帶來的并非只有痛苦,而是生死相依、生生不息的關系。在這樣的生命哲學觀中,她引導人們看淡死亡與離別,并思考更深層次的生命問題。
2.《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生命詩學
《額爾古納河右岸》具有生命詩學的意味,在對待男女問題上,回歸到最原始的生命懵動跳躍的問題上。小說對情愛的描寫是在一個既原始又富有美感的環(huán)境中,以一種正確且明確的態(tài)度,來看待父母及自我的情愛。比如“風聲”這個藝術意象?!拔摇钡母改冈谀绢^搭建的臨時房屋里,制造出一陣一陣風聲,而我長大以后和拉吉達也會在木屋里創(chuàng)造出屬于“我”和他的陣陣風聲。作者之所以如此刻畫,是因為鄂溫克族人對待情愛始終是坦率和真摯樸實的。他們的人性中具有對生命的最原始的呼喚,也是對人性的正視和對返璞歸真的渴求?!拔覀儫o所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為這春光注入一股清風。那是最纏綿的一次親昵,也是最長久的一次親昵……”[2]小說還有“我”與第二任丈夫的愛欲描寫:“那個夜晚,瓦羅加是那么緊地抱著我,我和瓦羅加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魚與水的融合,花朵與雨露的融合,清風與鳥語的融合,月亮與銀河的融合?!盵2]《額爾古納河右岸》對生命產(chǎn)生過程的描寫充滿了靈性,從中所體現(xiàn)的正是生命崇拜。鄂溫克族人的婚姻并不遵循父權制,他們的相處模式平衡且自然,男性與女性各自分工,彼此尊重且互相敬畏,兩性之間的關系正如遲子建所寫的:“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養(yǎng)山。山水相連,天地永存?!盵2]文本中也有對緊張的男女關系的描述,依芙琳與坤德之間因為缺乏愛的根基,整場婚姻都被他們當作是一場要分輸贏的博弈,遲子建試圖傳達的是:相愛是男女和諧的前提,也是解決兩性之間沖突問題的最佳答案[3]。
三、工業(yè)文明與自然文明的沖突
1.游獵文明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轉變
鄂溫克族人不會永遠生活在森林中,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鄂溫克族人逐漸完成從氏族部落的游獵文明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轉變。曾經(jīng)住在山里的人也主動或被迫地丟棄了曾經(jīng)的寧靜,從山上住到了山下。那些關于鄂溫克族人的故事好似從未發(fā)生過一般。工業(yè)文明帶來的是伐木的聲音,是被破壞的森林,是一條又一條河流逐漸走向枯竭,而鄂溫克族人遷徙的路途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漫長。
新文明的建立,宣告著舊文明的終結,而這不論是不是他們所期望看到的,也終究是不可逆的。當曾經(jīng)習以為常的一切成為歷史的記憶,從前日日在眼前的景象便成了一種追憶。所有的河流山川便成了鄂溫克族人的文化碎片,一切靈性都流淌在他們的生命中。人類從茹毛飲血的野蠻社會走向文明社會的標志之一便是火的使用。鄂溫克人亦是如此,他們對于火神極為尊崇。在漫長的游獵生涯中,火改變了鄂溫克人的生活形態(tài),演變?yōu)槎鯗乜巳霜氂械奈幕?,所以關于火的禁忌繁多。任何人“不能往(火)里面吐痰、灑水,不能朝里面扔那些不干凈的東西”,體現(xiàn)出他們對于火的虔誠與敬畏。鄂溫克人深信祖先將火賜予他們是天道使然?;饚Ыo鄂溫克族人溫暖,使他們在天寒地凍的環(huán)境里得以生存,能夠在篝火中相互抱著取暖,不僅如此,火也像是一種指引,帶著鄂溫克族人不斷地向前走?!额~爾古納河右岸》寫到母親在“我”出嫁時贈送給“我”一份特別的禮物,那就是一團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火,而這團火來自遙遠的祖先。這團火見證著氏族部落的無數(shù)次遷徙,無數(shù)次繁衍生息,這時候,火團已經(jīng)不只是作為生火的火種存在,而是生命的另一種寄托,愛的另一種延續(xù),希望的另一種形式。母親將所有的祝福和守望都灌入這團火里,預示“我”的生命將會和這團火一樣熱烈燃燒。后來工業(yè)時代到來,森林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工業(yè)文明產(chǎn)品,它們方便且快捷,而鄂溫克族人逐漸被工業(yè)文明所影響,有許多人離開了世代生活的森林,代表著希望的火種也被丟棄在鄂溫克族人曾踩過的土地上。自此,祖先所遺留下的火種走向了末路,原始生活的痕跡也逐漸被工業(yè)化的浪潮所淹沒,“我”與安草兒懷著無盡的惋惜守護著這片凈土,期盼著游獵文明的復興[4]。
2.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動機——生態(tài)主義內(nèi)涵
遲子建創(chuàng)作《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起因,是因為當時媒體刊發(fā)了一篇鄂溫克族人從森林搬至山下定居的新聞稿件。當時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想要見證這一特殊時刻。遲子建看完新聞,內(nèi)心彌漫出一股悲涼感。遲子建了解到鄂溫克族畫家柳芭從鄂溫克族生活的森林走到城市,卻又不帶任何眷戀毅然決然回到森林。后來,遲子建采訪了柳芭的媽媽,將她所講述的故事記錄下來,聆聽鄂溫克族內(nèi)心的寧靜與波瀾,聽他們歌唱,看他們跳舞,并且在這期間收集了大量有關鄂溫克族人來歷及遷徙的史料和記錄。遲子建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就在離大興安嶺不遠的地方,窗外常常是寂靜的白色。在這部小說中,遲子建有意將鮮明的生態(tài)主義色彩注入其中。《額爾古納河右岸》被曾繁仁先生評價為:“一部在我國當代文學領域十分少見的優(yōu)秀生態(tài)文學作品?!倍诿鎸Α额~爾古納河右岸》中提出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平衡點問題時,遲子建的答案是堅守生態(tài)文明立場,形成健康的精神生態(tài)和良性的社會生態(tài)。這的確值得我們深思,但如何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遲子建所堅守的生態(tài)文明的理想,依然是每一個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人所應該求索的漫漫道路[5]。
從生態(tài)批評的視野看遲子建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夠一窺蘊藏在其中最深遠的審美文化?!额~爾古納河右岸》講述的不僅僅是鄂溫克族人生存生活的故事,更是一部鄂溫克族人的史詩。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在一個百歲老人的自述中,一幅幅動態(tài)的生命畫卷,一張張奇詭的遷徙畫像,一座座充滿歷史與神秘的大山和依傍在山腳的河流,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示了鄂溫克族人的生命形態(tài)、詩學審美,把一個民族在現(xiàn)當代的歷史進程中最后的詩意留在了文字中。
參考文獻
[1] 黎贇.自然、神靈、生死、守望,奏響生命華章的最強音——讀《額爾古納河右岸》[J].新楚文化,2023(6).
[2]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3] 譚博澤,范慶超.追求文學哲學化的深度境界——論《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哲學表達[J].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22,43(8).
[4] 劉秀哲.《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民俗傳統(tǒng)與審美文化[J].黑龍江民族叢刊,2022(1).
[5] 陳錦圓.論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和諧生態(tài)[J].參花(中),2023(12).
(責任編輯? 夏? ? 波)
作者簡介:王厚珍,昆明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