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敏惠

[摘 要] 從殷商王朝“天命玄鳥”的始祖圖騰，到《瑯嬛記》中“燕子佳人”的民間傳說，燕子在宮闕樓臺與尋常百姓屋檐下不斷徘徊。文人筆下的“燕子”意象表現(xiàn)出多變與朦朧的特征，具有豐盈的情感寄托與象征意蘊。唐、宋時期的時代斷層與精神分野相對明晰，與此相一致，“燕子”意象逐漸“由單化雙”，往往表現(xiàn)為“雙宿雙飛”，其意涵不斷生成演化，從“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到“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大開大合的唐人胸襟轉(zhuǎn)變?yōu)榧毮伾钔竦乃稳巳崮c。唐以前題雙燕者多發(fā)“正題”，由唐入宋后則逐漸轉(zhuǎn)向“反題”，閨閣綺愿、家國隱憂、仕途之悲和故土之思等共同凝鑄成“反題”背后的殘傷心境。

[關 鍵 詞] 雙燕意象；正題；反題；文人心境

燕子同鴛鴦、雎鳩一樣，是承載著民間關于美滿婚姻期待的“愛情鳥”。燕子雙飛，更成為中國文人眼中忠貞愛情的化身?！半p燕”一詞在《全唐詩》中已廣泛出現(xiàn)，共有78處。宋朝詞興，與“雙燕”產(chǎn)生直接關聯(lián)的愛情主題更易于入詞，僅以《全宋詞》所錄之詞來計，“雙燕”一詞共出現(xiàn)150多處?？梢娞扑巍半p燕”已形成獨立意象群落。

“雙燕”作為文學史上象征愛情的典型意象，唐宋間在正題與反題兩種寓情模式間不斷流變，最終于不同的時代語境下聚至一處確切的焦點。正題，即借雙燕意象寄托正向的喜悅與美好的愿景，大唐盛世使文人對“雙燕”意象的闡釋更傾向于正向的憧憬與祝福。反題，即托雙燕意象排遣愁緒，抒發(fā)郁憤的感傷心緒，反題“雙燕”在宋朝士子筆下漸成風氣?！半p燕”意象在唐宋之間的流變并非一種由正題向反題轉(zhuǎn)變的線性過程，而是在文人個體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發(fā)展軌跡。本文將從心境與語境雙重角度梳理“雙燕”意象的流變軌跡。文人心事勾勒時代環(huán)境，國家疲敝引發(fā)民生疾苦，“雙燕”從唐朝輕盈跳蕩的陽光下漸漸飛入了宋朝疏暗蕭條的簾幕之內(nèi)。

一、正題化閑筆：從“因單羨雙”到“以雙襯單”

唐人詠“雙燕”者多通達豪邁語，常人見燕成雙則心生喜意。他們大多無法透過雙燕看出自身命運的深一層悲涼，只是借雙燕寄托美好愿景。盡管不乏“旅食驚雙燕，銜泥入此堂”①的感嘆，也有“片云離岫遠，雙燕念巢忙”②的隱趣，但是多數(shù)唐人仍將“雙燕”視作失意人生的慰藉與勉勵。同時，“雙燕”最初指向的愛情母題也在一代代人筆下以不同形式被反復書寫翻新。

詞體誕生之初承接詩境，多正題“雙燕”，如五代歐陽炯《賀明朝》下片：

碧梧桐鎖深深院，誰料得兩情，何日教繾綣？羨春來雙燕，飛到玉樓，朝暮相見。

情人因種種原因不得相見，而雙燕“不諳離別苦”，依舊自由往來、朝朝暮暮。相思雖苦，但詞人對雙燕依舊懷有“羨意”，自怨別離的“移情作用”尚未發(fā)生于“雙燕”意象之上。正因己身之孤獨，反羨雙燕之長日繾綣。

北宋蘇軾也有詠雙燕之作，卻別出心裁，從遠在家鄉(xiāng)的妻子處落筆，遙想妻子牽掛自身。但蘇軾自知歸期，明了夫妻仍有重聚之日，雖傷別離而未達怨別離的程度。此時東坡與第二任妻子王閏之相別經(jīng)年，便作出這首《少年游·潤州作》：

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③

蘇軾并非想見雙燕而后“因單羨雙”，而是轉(zhuǎn)向“以燕喻己”的深度。愿姮娥憐“雙燕”，也是望天憐己，似苦實盼。姮娥為“雙燕”照見畫梁，即是照見了還家的方向。雖不全是正題本色，亦是借“雙燕”意象喻夫妻終將重逢之意。“雙燕”在東坡詞中依然穩(wěn)定發(fā)揮著傳統(tǒng)文學意義上恩愛夫妻代言物的正題作用。

詞人生活美滿，則詞中“雙燕”意象多為正題下真摯情感的點綴；詞人陷入落單無聊的境遇之中，詞境疏離散淡，“雙燕”意象便轉(zhuǎn)向排遣寂寞的閑筆。詩詞的情感在落寞中再度豐盈，愁怨與沉痛噴薄而出，詞人移情于物，是推動“雙燕”意象向反題轉(zhuǎn)化的重要基礎。反題意象往往內(nèi)涵深廣，超越了時間與空間，融入文人個性化的生命體驗后開辟出自題的新境。后文將會淺議“雙燕”反題意象的擴大與自題雙燕的形成過程。

宋代雙燕詞少快意率性詞句而多低回詠嘆之語，晏幾道《臨江仙》中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承五代歐陽炯詞意，兼有宋人纏綿悱惻的深味。此句取自五代翁宏《春殘》中一聯(lián)，但翁宏全詩句句相隔，詩意全斷不成篇。雖得此警句，而缺乏詩境襯托，無法帶來“以雙襯單”之感。晏幾道詞有前后相關情節(jié)的鋪墊與呼應，至此句則恰好一點愁思捶心間。“當年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曾”暗示“今非”，正是今日的缺憾才引發(fā)文人悼念往昔。時空的錯位感賦予雙燕意象“以雙襯單”的深廣意蘊。

正因燕子的來去象征著某種“消逝中的重現(xiàn)，重現(xiàn)中的變化”①，“雙燕重又來”逐漸成為一種固定化的正向情感寄托。李景元詞曰：“向尊前擬問，雙燕來時，曾過秦樓？”晁端禮詞曰：“莫把繡簾垂下，妨它雙燕歸來?！痹趷矍榈恼}場域中，也堅守著“忠貞”“患難不離”“念舊”等中國知識分子欣賞的品質(zhì)。象征美滿愛情的同時，雙燕也凝固為一種“相思”的文化符號——賀鑄為雙燕正題在宋人筆下的翻新流變做了浪漫的總結：“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②，一字相思，唯有雙燕能寄。

二、反題出新解：飄搖時世下的迷途雙燕

隨著雙燕意象的不斷抽象與沉淀，它不僅成為相思柔腸、思歸故里的代言，更升華為歲月變遷的時間丈量物。李白的《雙燕離》中便有“憔悴一身在，孀雌憶故雄。雙飛難再得，傷我寸心中”③的感傷之語，一種對黑暗現(xiàn)實與命運滄桑的反題開始醞釀?！峨p燕離》作為樂府舊題，題中即已暗示離別之苦，可見雙燕反題意象的萌芽時期可追溯至漢魏時代。李白《雙燕離》中飽含對歷史巨變的反思與自憐自艾的吟唱，拓展了雙燕在歌詠愛情以外更宏大的悲劇內(nèi)蘊。

見雙燕而悲者，歷代皆不乏其人。大多文人見雙燕而引發(fā)的是關于游子身份的聯(lián)想。這種較為常見的反題本在“雙燕”意象運用中居于次要地位，如今卻在飽含家國興亡之悲的宋人眼中無限放大。柳永帶有宋朝游子的典型氣質(zhì)，易于憂郁而沉醉當下?！澳禾臁币庀蟪蔀榱~感傷意境的支點，詞人在暮天之上想象出了兩點燕痕，吟出“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④的傷情之調(diào)。由唐至宋，“暮天”不改，“斷鴻聲”猶在，然而宋人由于生逢弱世，對閑愁別恨具有更敏銳的感受力。

“雙燕”本無關傳書送信?！傍櫻銈鲿薄棒~傳尺素”是象征傳書的常見意象，以“雙燕”指代互通音信卻較為少見。柳永卻于此詞中責怪雙燕“難憑遠信”，借助婉轉(zhuǎn)多情的想象將略帶陌生化的兩件物事串聯(lián)一處，另辟一番新境?！半p燕傳書”成為游子思故鄉(xiāng)的代名詞，“雙燕”所傳之書只有一個目的地——故鄉(xiāng)。這種“燕傳家書”的描寫在宋以前的詩文中較少出現(xiàn)，恰迎合了宋人羈旅憂思的凄涼心境。詞人借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雙燕傳書”達成對自身命運的苦嘲。原本象征家庭和滿的正題本色再一次在一種思鄉(xiāng)而不可歸的自傷中得到了消解。柳永的《玉蝴蝶》并非孤例，賀鑄在另一首《傷春曲·滿江紅》中也道出了這層寥落境界：

芳物大，都如昨。自怨別，疏行樂。被無情雙燕，短封難托。誰念東陽銷瘦骨。更堪白纻衣衫薄。向小窗、題滿杏花箋，傷春作。

賀鑄在“雙燕”之前又添一筆“無情”，此時作者的心境是“自怨別，疏行樂”。立于游子視角從遠方望鄉(xiāng)，“托信雙燕”看似一筆閑話，實則破除了以往“雙燕”必與舊巢舊家園相連的傳統(tǒng)比興方式，成為一種更自由的意象素材。

宋人閱景觀物，總生“閑逸”氣。正如賀鑄在他的《小重山》（其二）下片中寫道：

歌斷酒闌珊。畫橋簫鼓轉(zhuǎn)，綠楊灣。墜鈿殘燎水堂關。斜陽里，雙燕伴人閑。

“斜陽”在宋朝文人的筆下具有極強的象征意味，有著彌散而深廣的指向——慵懶閑適的悠然、仕途失意的詠嘆、愛情分別的輕愁、家國飄搖的蒼涼?！半p燕”的正題意蘊相對淡化，漸漸去生命化而趨向情景化與情境化，化為“詞景”與“詞境”的一部分。

三、自題感興亡：從“以燕喻己”到“以燕傷時”

唐人的胸襟博大，容納四海，而宋人心境較為內(nèi)斂，好向內(nèi)自省，探索生命的哲思，江山愈狹，則文人心境愈窄。南宋文人不再將“雙燕”視為吟詠他者的起興物，而是轉(zhuǎn)向“以燕喻己”，以雙燕隱喻因時而發(fā)的個體愁緒。太平歲月的正題化作了烽煙在望的反題，傷時而歌、向外抒發(fā)的反題最終落回了自身?！半p燕”也從單純起興物實現(xiàn)了向具備隱喻能力的復雜意象的轉(zhuǎn)變。

“王謝堂前燕”的詠嘆在兩宋時期并不少見，賀鑄在金陵懷古詞中首次引入“雙燕”來遣懷思：“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水調(diào)歌頭》）雖是化用唐人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舊詩，但卻將其中的“燕”主動構織成“雙燕”，這在與“王謝堂前燕”相關的無數(shù)“烏衣巷文學”再創(chuàng)作中無疑是首例。賀鑄之后，亦不乏相和之作，如元代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中的“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①，其中“雙燕”之典顯然是受到了賀鑄金陵懷古詞的影響。當堂前的雙燕慢慢凝固成一種時間的特定衡量單位，“雙燕”不僅成為永恒故鄉(xiāng)所在的“空間象征”，也成為一種“時間象征”。

兩宋之交，詞人呂渭老的金陵懷古詞《眼兒媚》中也有“雙燕”意象：“石城堂上雙雙燕，應傍莫愁飛。春江艇子，雪中梅下，知與誰期?！眳挝祭洗嗽~也是對金陵懷古意象的翻新轉(zhuǎn)寫。唐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慨富貴無常之語已成為對南宋遺民莫大的諷刺。

“雙燕”作為歷史坐標物，仍舊“北去南來自在飛”②“一年一度到江南”③。“雙燕”能達，而人不復至，燕與人之間兩相對比帶來的落差感催人斷腸?！爸c誰期”實是“不知與誰期”，“雙燕”在南宋詞人筆下成為故國舊憶的象征，濃縮著愛國志士胸中的國仇家恨?！半p燕”在南宋詞人筆下化作一個意境開朗宏闊而又不失風雅的感傷意象。南宋王朝的“雙燕”，背負著文人亡國失鄉(xiāng)、無路請纓的沉痛，它們所承載的情緒不再靈動輕盈，更多象征著文人家國殘破的失意與惘然。當我們站在歷史的高度回望，“雙燕”似乎繞了一大圈，仍舊歸于李白《雙燕離》中的初始意象：“柏梁失火去，因入?yún)峭鯇m。吳宮又焚蕩，雛盡巢亦空?！睔v史在輪回中重現(xiàn)，“雙燕”在重現(xiàn)中飛向永恒。

四、結束語

從愛情詞中多別離語、游子詞中多思歸語，到雙燕傳書多閑愁語，再到懷古詞中多念舊語，“雙燕”意象背后隱含的書寫空間在宋人筆下不斷擴大，其聲轉(zhuǎn)哀?！半p燕”意象在宋代詞人筆下不斷重復、翻新乃至新題。盡管大多數(shù)雙燕詞相較于其他意象組合往往流于淺薄或意境重復，乏高妙語，但勝在情真意篤、因情而發(fā)，吟之愈多愈能見出一種宋人普遍的文化心理與感傷心境。宋代外患重重，文人戍邊救國、收復失土的道路幾乎無望；內(nèi)憂不斷，黨爭政治互相傾軋，知識分子思想愈發(fā)轉(zhuǎn)向?qū)ι乃妓髋c哲理的高度。宋朝多“閑人”，“閑人”易感傷。時代流轉(zhuǎn)，觀燕之人的心境早已不同。沿著“雙燕”年年歲歲不變的軌跡，我們將從更廣角度、更深層次觀照宋代文人百轉(zhuǎn)千回的心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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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顧學劼，箋校.白居易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4]沈雄.古今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高峰.晏殊、歐陽修關系的交惡與詞風轉(zhuǎn)捩[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7（4）：34-44.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

注釋：

①[唐]杜甫：《宋本杜工部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第132頁。

②[清]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第2697頁。

③[清]沈雄：《古今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93頁。

注釋：

①高峰：《晏殊、歐陽修關系的交惡與詞風轉(zhuǎn)捩》，《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第34-44頁。

②[清]周濟：《宋四家詞選》，中華書局，2022，第12頁。

③[唐]李白：《李太白集》，商務印書館，1940，第21頁。

④[清]周濟：《宋四家詞選》，中華書局，2022，第9頁。

注釋：

①[清]舒夢蘭：《白香詞譜箋》，中華書局，1982，第101頁。

②[南宋]楊萬里：《誠齋集》，上海書店，1989，第258頁。

③[南宋]楊萬里：《誠齋集》，上海書店，1989，第2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