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之美：儒家審美理想及其當代意義

摘要：“中和之美”以“中庸”哲學為原則，以“中和”尺度為標準，倡導凡事叩其兩端而取其中的“貴和持中”思想。“中和之美”在儒家美學思想中占有獨特地位，成為中華美學精神鮮活的審美因子和價值內核?！爸泻椭馈币讶谌胫腥A文化，在藝術上表現為“非和弗美與溫柔敦厚”的審美特征，追求和合和諧、溫和溫情、寬厚厚道為主的審美意味，真切表達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藝術情感，體現不過不及、和諧協(xié)調等美學原則?！爸泻椭馈钡摹皬V其節(jié)奏與省其文采”的藝術方式，表現出一種古樸、簡潔、靜穆的藝術形式和風格，形成了儒家藝術特有的話語系統(tǒng)和審美理想。這對根除當代文藝浮躁功利、偏激片面、放縱欲望、消沉頹廢等弊病具有現實意義。

關鍵詞：儒家；貴和持中；溫柔敦厚；樂而不淫；中和之美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5.0201

收稿日期：2024-06-03

作者簡介：尹德錦，女，四川成都人，藝術學博士，四川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E-mail： 347599637@qq.com。

儒家美學思想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圍繞“仁、義、禮、智、信”來規(guī)定人的行為，進而判斷藝術的創(chuàng)作價值，以“盡善盡美”與“文質彬彬”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9、2479頁。的實現來達到“致中和”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25頁。的審美境界。

“中和之美”外在表現為不疾不徐、不偏不倚、不過不及，在內在本質上是審時度勢、辯證統(tǒng)一、順應發(fā)展，以審美尺度（也包括價值尺度）來衡量和把握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走勢與規(guī)律，將文藝創(chuàng)作的內容和形式、本質與現象、主體與客體等帶入濡化的善美場域和理想的審美境界。

“中和之美”的哲學基礎是孔子提出的“中庸”原則?？鬃诱f，“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第2479頁。。事物的矛盾運動在“中庸”原則下能夠實現對立統(tǒng)一，達到互滲、協(xié)調、和合、整一，是政治人倫的最高表現，也是孔子始終追求的理想世界。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也離不開“中庸”原則，如違背了“中庸”就不可能有美?！岸Y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2479、2458頁。?！跋韧踔馈敝詾椤懊馈?，就在于通過“禮”（禮法、禮義、禮樂、禮制）的作用使社會各個方面達到“和”（天人合一、社會良序、各得其所）的境界，也就是“中庸”思想的實現?？鬃佑贸种袇f(xié)調的方法，突出事物主流的本質屬性，認識到事物矛盾運動引發(fā)邊界的多種變化和模糊，有可能造成難以清晰和準確地把握事物質的規(guī)定性，因此，凡事叩其兩端而取其中，以“中”為事物的均衡對等分界，顯示事物內在矛盾雙方在運動過程中的量質之“和”，以“禮”為原則的諧和之“和”。而如果為和而和，以主觀強迫客體，那只是一種“鄉(xiāng)原”式的“和”，是“德之賊”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裕?525頁。。這種辯證思想對我們理解和校正當下藝術的偏頗過激、好走極端等問題具有現實意義。

孔子提出并推行的“中庸”思想和“持中”原則，具有“天下之大本”、“天下之達道”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第1625頁。的本原價值，不僅在歷史進程中而且至今為當代促進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協(xié)調、和合、共生，發(fā)揮著民族文化基因的獨特功用。因此，作為中華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結構的“中和之美”，其審美表征為“溫柔敦厚”的藝術意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2468頁。的藝術情感，“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的藝術方式，形成儒家藝術特有的話語系統(tǒng)和審美體系。這一體系，在今天仍然具有“日日新，又日新”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1535、1673頁。的強大生命力。

一 匪和弗美與溫柔敦厚的審美特征

作為儒家的詩教原則，“溫柔敦厚”內化形成了中華民族以和合和諧、溫和溫情、寬厚厚道為主的審美特征。《禮記·經解》認為孔子最先提出“溫柔敦厚”這一“詩教”觀念：“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1609頁。此言詩歌可以教化人的心性，培養(yǎng)人溫和柔順、樸實厚道的性格，也能以詩進諫，作為傳道揚善的工具，崇道德、隆禮義，防止過于柔順而生“愚”。這一思想最早見于《尚書·舜典》，它認為優(yōu)秀的音樂可以培養(yǎng)教育帝王子女，使其性格“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飞蟽裕腥A書局1980年版，第131頁。?？梢?，音樂詩歌能滋養(yǎng)內化人的心性，遇事有度、不急不躁，溫和善良、達觀理性。先秦佚名《轡之柔矣》詩以馬為喻，闡述剛柔之間的道理：“馬之剛矣，轡之柔矣。馬亦不剛，轡亦不柔。志氣塵塵，取予不疑?！秉S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99頁。這首詩說馬本剛烈，轡本柔軟，有如乾之與坤，而御夫能使剛者不剛，柔者不柔，以柔濟剛，以剛濟柔，使馬與轡統(tǒng)一起來，使剛與柔結合起來，調和起來。這種審美思想延伸成為判斷一個賢明統(tǒng)治者的標準，如《詩·商頌·長發(fā)》在贊美商湯時說他“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26頁。。正如孟子所主張的“無方”，即沒有固定格式和框框，追求“執(zhí)中”，求其適中，唯中而用，不走事物的極端：“湯執(zhí)中，立賢無方?！壁w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第2727頁。這顯然不同于老子的無為“用弱”《老子》第四十章：“弱者，道之用?！眳⒁姡和蹂鲎?、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0頁。和商鞅變法的“用強”《文心雕龍·諸子》云，“申商刀鋸以制理”。參見：劉勰著、楊明照校注《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29頁。。由“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到“庸，常也，用中為常道也”再到“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第1626、1625、2479頁。，這三層互相關聯、層層遞進的思想，就是儒家典籍賦予“中庸”的基本邏輯和全部含義。

“溫柔敦厚而不愚”，這里的“不愚”是強調不極端不過“中”，不偏執(zhí)不失“禮”，也就是溫和質樸平正，柔順篤厚適中。儒家以“中立而不倚”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1609、1626頁。作為核心價值尺度，追求人德和順、善美和諧的最高理想。因此，孔子強調以“謹權量，審法度”，“允執(zhí)其中”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第2535頁。的思維方式，保持和維系事物矛盾的各種因素之間的平衡、協(xié)調和適度。這既是孔子認為的道德理想，也是他的美學主張。

孔子與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認識“美自身”、柏拉圖的“美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人類審美能力和審美體驗那種“和諧、莊嚴、恬靜”的“和諧美”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提倡和諧為美，追求真善美的統(tǒng)一，但他們的思考視角和方法卻不相同。蘇格拉底從研究自然轉向人的內心世界，追求唯心主義的真善美理想柏拉圖《游敘弗倫 蘇格拉底的申辯克力同》，嚴群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04頁。；柏拉圖注重感覺中的自然世界和理念中的超自然世界，其核心是“理念論”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24頁。，永恒的真善美就是追求理念世界；亞里士多德認為精神是自然萬物的第一推動者，確立了形而上學的原因論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57頁。。而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主要特征則是人倫主義，以“六經”（即《詩》、《書》、《禮》、《易》、《春秋》、《樂》）思想來探求社會政治之術，注重人事與文化的關系及其闡釋，不重視形式邏輯而主張用“內省”的方法悟出真理。反映在藝術觀念上，西方側重追求事物外在的“真”，強調客觀真實的科學性，藝術形式的多樣性之“和”，甚至感官凌亂之“和”以及自然的“美”。而儒家則指向人內心發(fā)乎性情的“善”與情理的“和”，以社會倫理來展現人格的“美”。這是兩條思維邏輯指向不同而又歸結到“和美”的歷史路徑。

從“溫柔敦厚”的審美原則出發(fā)，孔子認為美是不過不否的善，善是倫理和合的美，從而達到善美合一。子張曾問孔子什么是“五美”，孔子回答：“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焙侮碳?、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2535頁。唯有如此，才是“盡善盡美”。我國最早的音樂美學著作《樂記》系統(tǒng)地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這一審美理想，認為“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音樂源于人的思想感情，可以使不同的人在情感上引起共鳴和交融，做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1527、1529頁。。飽含情感的音樂可以使人情緒平復、態(tài)度平和、心靈平靜，以實現“人和”。這一溫暖安寧、相親不怨、相敬不爭、和悅舒心的“美善同樂”的思想，一直流淌在中國藝術的不息江河之中，至今波光粼粼、奔涌向前。

“溫柔敦厚”體現出平衡、和順的審美特征和藝術表達。中國古代詩論、文論、畫論、樂論、書論強調“和”的觀點很多。比如，《尚書·堯典》講：“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飞蟽?，第131頁。明代書論家項穆以“中和”來概括漢字書法的藝術特質：“人之于書，得心應手，千形百狀，不過曰‘中和’。”項穆《書法雅言》，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楚國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對美的形象有精妙絕倫的描寫，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蕭統(tǒng)編《文選》，李善注，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69年。的恰到好處。這是一種古典和諧的范本。朱自清認為“溫柔敦厚”是“和”，是“親”，是“節(jié)”，是“敬”，是“適”，是“中”朱自清《詩言志辨》，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117-130頁。。其“和”的本質正如周朝史學家、哲學家史伯所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wèi)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入，行姟極”韋昭注、徐元浩集解《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498、499頁。?？梢姡挛锒际窃诿苓\動中達到“和”的“平衡”狀態(tài)。因此，孔子在史伯的“和同之辨”基礎上擴展為區(qū)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他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焙侮碳?、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第2508頁。漢代董仲舒提出“凡物必有合”的思想，認為萬事萬物都在“陰陽之合”董仲舒《春秋繁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3頁。的基礎上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聯系、和合共生。晉代葛洪一針見血地指出儒家美學的實質是“匪和弗美”葛洪《抱樸子內外篇》，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432頁。。宋代朱熹強調詩美的言志、情理、虛靜、平淡，變而不失其正，在陰陽剛柔的調和互滲整合中體現中華詩詞之美。明清之際思想家王夫之提出“繼之者善，和順故善也。成之者性，和順斯成矣。天下以和順為命，萬物之和順而為性”王夫之《船山全書》第１冊，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074頁。的“萬物皆和”思想。陰陽協(xié)調的美學原則要求詩歌乃至整個藝術將各種矛盾因子、對立因素轉化互生、融會貫通，形成藝術結構和美學意旨的善惡、否泰、盛衰、禍福、破立、正反、剛柔、張弛、方圓、大小、多寡等矛盾復合整一的融合美、復調美、整體美。這些哲學對子可以說是建構當代中國文藝評論話語體系的標志性概念。

在內容與形式的關系上，儒家主張“意與言會，言隨意遣”葉夢得撰、逯銘昕校注《石林詩話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在思想感情與形象的關系上，強調“意與象應”何景明《何大復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75-576頁。、情景交融；在句與篇的關系上，強調“氣象渾淪，難以句摘”沈約《宋書》，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945頁。；關于色彩美與音樂美，強調“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嚴羽《滄浪詩話》，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0頁。等。這些皆在于強調矛盾對立雙方和多種因素的相互轉化、和諧一致，而不是互相排斥、此長彼消。清人賀貽孫在《詩筏》中說：“清空一氣，攪之不碎，揮之不開，此化境也?！辟R貽孫《詩筏》，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7頁。以此達到藝術通透、融化的審美境界。

“溫柔敦厚”對作詩的要求是“主文而譎諫”，用比喻的手法來規(guī)勸，委婉諷刺。這樣才能上可“風化”下、下可“美刺”上，發(fā)揮詩歌“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飞蟽裕?71頁。的作用。如金剛怒目式的直諫，開展猛烈批判，可能事與愿違，還會惹來禍端和厄運。如蘇東坡因與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政見不合，作詩諷刺新法，后被捕下獄。這使蘇軾墜入“夢繞云山”、“魂飛湯火”傅璇琮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293頁。的險境。北宋哲學家、文學家楊時對此評價道：“繼之者善，和順故善也。成之者性，和順斯成矣。若諫而涉于毀謗，聞者怒之，何補之有？觀蘇東坡詩，只是譏誚朝廷，殊無溫柔敦厚之氣，以此，人故得而罪之?！睏顣r《龜山先生語錄》、季羨林等編纂《儒藏（精華編一九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頁。這說明，藝術不僅要針對現實，諷刺時政，而且還要通過委婉曲折的方式，以形象情感感染人，從而達到諷諫的目的。劉勰《文心雕龍》中指出：“《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劉勰著、楊明照校注《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第26頁。清代哲學家焦循說：“夫詩，溫柔敦厚者也，不質直言而比興言之，不言理言情，不務勝人而務感人?！苯寡睹娧a疏》，劉建臻整理《焦循全集》，廣陵書社2016年版，第1395頁。進而要求詩歌藝術意在言外的含蓄美李明泉《盡善盡美·儒家藝術精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4頁。。當下一些作品所體現出來的那種口號式、煽情式、快餐式的功利性情緒渲染和嘶吼，離我們民族的審美趣味相去甚遠。

“含蓄”之美是“溫柔敦厚”的本質特征。白居易的《金針詩格》認為詩歌藝術有七個方面的欲說而不說的聰明技法：“詩有義例七，一曰說見不得言見，二曰說聞不得言聞，三曰說遠不得言遠，四曰說靜不得言靜，五曰說苦不得言苦，六曰說樂不得言樂，七曰說恨不得言恨。”白居易《金針詩格》，張伯偉主編《全唐五代詩格匯考》，鳳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358頁。如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薄度圃姟罚ㄔ鲇啽荆?，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08頁。全詩蘊含熾熱而深沉的興衰感慨和凄苦哀思，似乎無怨卻怨在其中，看似無悲卻悲透紙背。

不管是悲是喜，儒家藝術都要求適度，不可過分，所謂“發(fā)乎性情，止乎禮義”。因此，文學形象少有大怒大罵式人物而多溫良恭儉讓的形象，哪怕愛而不能得其所愛，也無情感極端化表現。中國古典戲劇中有“大團圓”結構，它形成了閉環(huán)式、圓潤型的審美方式和深層次民族文化心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癉惡彰善、棄惡從善、嫉惡好善、抑惡揚善、采善貶惡等價值觀念構成了儒家藝術特有的倫理范式和審美原則，但也培養(yǎng)了非善即惡、非美即丑、好壞分明的二元審美方式，形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思維定式，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中國藝術的突破、創(chuàng)新和超越。

“溫柔敦厚”和“非和弗美”的審美思想在今天仍具有現實意義。那種以揭露隱私為樂，以浮躁功利為路徑，以偏激片面為深刻的極端思維，曾給我們當代文壇帶來不少情感紊亂，也使藝術發(fā)展走入誤區(qū)。因此，貴和持中、不過不及、和諧協(xié)調等美學原則和思維方式是我們不僅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與鑒賞，而且是修身養(yǎng)性的人格完善的必不可少的重要生命因子。

二 樂而不淫與哀而不傷的情感表達

“中和之美”在人格修養(yǎng)方面?zhèn)戎赜凇皽厝岫睾瘛?，在情感表達方面則側重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語出自《論語·八佾》：“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笨装矅庾x為：“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焙侮碳?、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裕?468頁。南宋朱熹強調情感表達的不能走向極端：“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6頁。如《關雎》寫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飞蟽?，第273-274頁。

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這首詩寫男女情愛，始終保持哀傷與歡樂之間的“度”，哀樂之情狀歷歷在目，卻不失其度，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處，符合儒家的禮義道德，體現了“中和之美”。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焙侮碳?、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2461頁。李澤厚說：“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崩顫珊瘛墩撜Z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0頁。這是中國詩學判斷詩歌價值或正或邪、或真或假的審美傳統(tǒng)，也是我國最早的有史記載的文學評論，奠定了中國文藝評論的審美價值取向，其影響甚為深遠。在孔子看來，《詩經》的思想內容，寫男女愛情的詩不涉于淫亂，揭露統(tǒng)治者的怨刺詩也不直切激烈，至于那些歌頌文治武功的詩作，就更是“無邪”的了?？鬃訉δ信畱賽鄄⒉环磳Γ皇遣扇〗髁x的強制禁錮辦法，而是主張個人自由自覺的情感交流和官能愉悅，如他聽《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完全進入一種迷戀癡醉狀態(tài)。他反對縱欲過度，也反對壓抑本性，強調“中和”的審美尺度。不邪、不淫、不傷，都是要求動而不過，動而適度，以中庸之道、中和之美來貫穿創(chuàng)作主體和接受主體的情感表達方式和藝術感染程度。如果超出了“人的尺度”和美的規(guī)律，使快樂情感的表現成了恣意的放縱，悲傷情感的表現成了頹廢的消沉，對文藝有百害而無一利。這一思想使儒家藝術始終保持著一種理性人倫的社會審美態(tài)勢和尺度，摒棄原始動物性的粗野情欲或神秘癲狂的虛妄騷動。如果藝術創(chuàng)作失去了“過猶不及”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2499頁。的審美價值尺度，其藝術危害是不可低估的。因此，在新時代，我們有必要深入認識“過猶不及”、“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審美意義，為當代藝術的健康發(fā)展尋找歷史的價值參照系。

儒家非常重視情理均衡，藝術的再現與表現、主體與客觀的和諧也制約著情感與理智、想象與思索的和諧統(tǒng)一。先秦思想家季札觀樂，提倡中和之美，他贊揚《詩經》中的《頌》是“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倡，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怨，樂而不荒”左丘明撰、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裕?007頁。。季札的這種“中和”文藝批評觀成為后來儒家文藝思想的初起和源頭。戰(zhàn)國時期思想家荀子曾多次闡釋“中和”的藝術思想，他說，“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樂言是其和也”，“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王先謙《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2、133、380頁。。荀子學派著述的《樂記》認為“樂”有“極和”的作用，達到“天地之和”：“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內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顏色而弗與爭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僈焉?！庇终f：“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编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裕?544、1530頁。音樂藝術的基本條件就是“八音克諧，無相奪倫”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飞蟽?，第131頁。?！蹲髠鳌贰罢压辍陛d：“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大小，長短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弊笄鹈髯⒍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裕?093-2094頁。這種音樂之聲如味的相成相濟就是“和”。把“和”的意義闡釋得更深透的，是東漢班固所引孔子的言論：“子曰：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所以崇和順，比物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所以和合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意也。”陳立《白虎通疏證》，吳則虞點校，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779頁。這里的和敬、和順、和親雖講社會人倫，卻是中華“和合”哲學思想具體可感的內在意涵和藝術追求的審美目標。

從辯證視野觀察，任何事物都具有積極和消極的兩面性甚至多面性及其相互轉化性，如各種互相對立性質的東西的消解產生的“和”，就具有消極因素，表現為喪失原則立場的“和稀泥”、出賣人格的屈辱迎合等。從積極方面講，“和”是各種事物本質屬性之間相同或相近或相似的趨同認同，是各種文學藝術情感情緒、意味意義的矛盾對立統(tǒng)一和深沉握手，是各種文藝精神珍藏之所的結構重組而生成的新的審美載體。這里，“和”不僅作為一種重組、融會、貫通、生成的手段，而且作為一種價值尺度、審美標準。換句話說，在“和”的過程中融進了創(chuàng)作主體（也包括接受主體）的歷史的、美學的內在尺度。表現在藝術的情感沖擊力、浸透力、感染力上，就是不淫、不傷、不邪、不亂、不濫、不澀。這可以說是儒家“中和之美”的“黃金分割法”，是一種非常高妙的審美理想境界，稍一失度，就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成為藝術的謬誤之作，或者庸俗之作。

大凡偉大的藝術家能達到這種爐火純青的地步，游刃有余地從事美的創(chuàng)造而巧奪天工。如“書圣”王羲之因時亂祖墳遭破壞，雖修復卻不能返家省視，心情抑郁沉痛，書寫《喪亂帖》。其字先行后草，情緒由克制到奔流，時行時草，情感起伏變化激越；有些字突然潦草相連，悲憤心情躍然紙上，顯露無遺，而另一些字卻又極為工穩(wěn)，仿佛情緒平復，作停頓修飾，竭力壓抑這種悲慟感情。《喪亂帖》充分顯示出王羲之竭力恪守中庸之道、不過不及、貴和持中的美學思想。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要求有節(jié)制、內斂性的情感表達和審美趣味，崇尚通泰有法度。劉勰主張“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劉勰著、楊明照校注 《增訂文心雕龍校注》，楊明照校注，第51頁。，就是這種“中和之美”的辯證思維的反映。然而，當代藝術“搜奇”、“獵奇”、“炫技”、“玩華”、“玩巧”的風氣并未稍減，反而日趨嚴重。如搖滾樂的聲嘶力竭，打擊樂的噪聲刺耳，書畫求怪示丑不知所云，時髦“包裝”的獵奇炒賣，都使音樂藝術乃至書刊等文化產品的審美情趣低下。如今有股奇詭之風，社會變革帶來的心理不平衡，使得一些藝術贗品以發(fā)泄欲望為快事，“飯圈”、“網粉”也以低俗為時尚文化。如此惡性循環(huán)下去，莫說“中和之美”將蕩然無存，連藝術本身也將岌岌可危。

這里強調儒家“中和之美”，情感的表現與宣泄要有節(jié)制，并不是要社會審美感知麻木、無動于衷，墜入道家的山林，喜不樂、悲不傷，愛不復愛，恨不復恨，愁不復愁，遠離現實藝術與人生。恰恰相反，希望人們的喜怒哀樂有各種暢通的渠道得到流瀉，而不至于因阻塞而生疾、因狂怒而越軌，造成社會的不穩(wěn)定?？梢?，審美心理關乎社會心理，社會心理關乎社會發(fā)展，社會發(fā)展關乎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健康發(fā)展。如果僅僅視藝術為“紙上物”、“筆下亂搞”，那將走向另一個極端，放棄塑造人文精神的堅實陣地。

三 廣其節(jié)奏與省其文采的藝術方式

儒家“中和之美”在藝術表達形式上強調“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1535頁。。也就是要求藝術遵循自然節(jié)奏，使音樂節(jié)奏紆徐舒緩，有如春夏秋冬更替、日月星辰交響；真正富有美感和張力的藝術，一定是少修飾、去雕琢，旋律平和簡約，追求一種古樸、簡潔、靜穆的藝術形式和風格。

對此，《樂記》有深刻的論述：“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薄办o”是藝術審美主體與客體相契合而形成的純凈寧靜狀態(tài)。純凈之美干凈空透，寧靜之美平靜靜謐。但是，“靜”是相對的，是情緒大起大伏、波浪翻涌之后的平復與安靜，是發(fā)乎性情，順性而生，由情而變之后的人性節(jié)奏之靜、旋律之靜，是一種審美高峰體驗之靜?！稑酚洝氛f：“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编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 阮元?？獭妒涀⑹琛废聝?，第1529頁。人性的盡善盡美，有如山谷空靈、石上布影、繡錦透剔，顯示出一種寧靜和諧的純美、優(yōu)美、大美、壯美。音樂系由身體聲腔的自然之感而流出，發(fā)乎性情，所以說是“靜”。大吵、大鬧、大哭、大笑，都不是藝術，也難成音樂。只有心靈如溪流款款潺潺地溢淌，才是音樂般的心曲和弦。在這種天籟純凈而根絕庸俗的至美大美意境中，我們生命的意義才可能在“中和”藝術中得以充分體現和不斷提升。

正因為“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的藝術形式是一種與自然和心理節(jié)奏相合拍的瀟散淡遠、舒緩簡淡之美，古人反對繁雜聲律、艱澀行文、堆砌辭采，而提倡一種表面看來樸實無華、簡約儉樸而實際上辭采精絕、跌宕昭彰、獨超眾類的風格，猶如李白所追求的“清真”詩風之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全唐詩》（增訂本），第1756頁。。在繪畫中，則提倡一種不期而工的逸品，如王維將詩歌融入繪畫之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不肆雕鏤粉飾和刻意為之，追求畫面的氤氳暈染意境?；蛉缣K軾所說的“高風絕塵”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598頁。的藝術境界，顯現出“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欒城集》，曾棗莊、馬德富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02頁。的高超神韻，看似質木無文卻最有文采，看似瘦削卻最為豐滿?！巴饪荻懈?，似淡而實美”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7549頁。，外面看起來似乎枯淡無味，卻具有豐富復雜的內容，所謂“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7598頁。。藝術表現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妙處都在筆墨之外。這種藝術雖出自人工，卻達到巧奪天工、妙合無垠、神乎其技的境界，使藝術作品絲毫不露人工雕鑿痕跡，猶如鬼斧神工、渾然天成一般。這才是最美的藝術，有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羅仲鼎、蔡乃中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也是“不求形似求生韻”《徐渭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4頁。，藝術的內容和形式在仿佛看不見的形式中達到融合，給人以一種天賜佳構、生機勃然的無窮韻味。

孤立地看“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易使人感到儒家似乎不重視情感的盡情宣泄，不注重形式對于內容的表達，對情感的表達方式作了某些限制，必須節(jié)之以禮，約之以德，沒有自由的情感傾瀉方式。實際上，在“中和之美”的觀念中，藝術形式的表達也是既要“盡善”又要“盡美”的。譬如元稹的《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薄度圃姟罚ㄔ鲇啽荆?562頁。僅20個字，卻寫的是一個朝代盛衰的重大主題。其節(jié)奏舒緩，文采簡淡，但包容量卻異常豐厚。昔日豪華綺靡、花團錦簇的行宮，如今煙消云散，疏落宮花，寂寞獨自紅；昔日青娥宮女，熙熙攘攘，如今白頭銀發(fā)，凄涼而坐。而“說玄宗”三字就像一根無形的線，把昔日天寶盛事一下子串聯起來，融進許多歷史內涵，讓人咀嚼回味。

中國畫十分講究“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惜墨如金，化白為黑，而不像西洋畫那樣精勾細描、濃墨重彩。如清代方薰在《山靜居畫論》所評述的那樣：“石翁（沈周）風雨歸舟圖，筆法疏率，作迎風堤柳數條，遠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蛑冈唬骸暝诤翁?？’仆曰：‘雨在畫處，又在無畫處。’”方薰《山靜居畫論（及其他一種）》，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4頁。著墨處固然有畫，空白處也未必無畫，雨在可畫處，也可在無畫處?！盁o”可以表示“有”，“無聲”可以展示“有聲”，這都是藝術的神妙所在，也是“平中見奇”的真諦所在。本來“文似看山不喜平”，只有以“奇”才能制勝，“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2578頁。才更具藝術魅力。但若為奇而奇，憑空追求情節(jié)的“奇”，那就走上邪道了。如若從平淡中發(fā)現新奇，于簡淡中顯示意蘊，才可能“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多為絕妙詞”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932頁。。《琵琶記》、《西廂記》就在平淡中見新意，如崔鶯鶯把追求幸福的熱情埋藏在內心深處，表面上卻顯得十分矜持。明末清初的張岱在給袁于令的一封信中，針對當時戲劇舞臺上“只求熱鬧，不論根由，但要出奇，不顧文理”《張岱詩文集》（增訂本），夏咸淳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15頁。的傾向指出：“《琵琶》《西廂》，有何怪異？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傳之永遠，愈久愈新，愈淡愈遠?！薄稄堘吩娢募罚ㄔ鲇啽荆?，第315-316頁。這一評論是精到的。

強調“平淡”并不是要表現事物平庸庸常、寡淡無味，而是將復雜豐富、多姿多彩的情感世界和神思妙悟用平淡簡樸、樸素平實的語言表達出來，達到“平淡有思致”葛立方《韻語陽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頁。，使藝術富有情味、意味、意思、意義。東漢末年名將程普以人喻理：“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标悏圩⑴崴芍?、盧弼集解、錢劍夫整理《三國志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274頁。醇醪口不刺激好像平淡，其實卻含蘊醇厚，耐人尋味。作者的喜怒哀樂之情不是直白說出，而是隱含、深藏在引發(fā)共鳴、激發(fā)共情的敘事場域之中。清代黃子云《野鴻詩稿》說：“理明句順，氣斂神藏，是謂平淡?！倍「１］嫛肚逶娫挕罚虾９偶霭嫔?015年版，第884頁。明代徐增在《而庵詩話》中說：“作詩如撫琴，必須心和氣平，指柔音澹，有雅人深致為上乘。若純尚氣魄，金戈鐵馬，乘斯下矣。” 丁福保輯《清詩話》，第441頁。他認為詩歌藝術要用素樸真實的語言來表現氣吞萬里如虎的氣魄而非“純尚氣魄”，只有這種堅實質樸的氣魄才具有更強硬凌厲的力量。魯迅在《兩地書》中曾說，“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作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頁。。作家藝術家的自然情感必須通過審美的手段上升為藝術情感，使其含蓄富有韻味，蘊藏內在的感染力沖撞力。平淡的審美要求，除了情感的內斂和深藏之外，還指結構天然營造、形象自然顯現、情節(jié)有序推進乃至色彩構圖的“平淡”。清代葉燮《原詩》說：“夫詩純淡則無味，純樸則近俚，勢不能如畫家之不設色。”葉燮著、蔣寅箋注《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0頁。有如繪畫不能大紅大綠、光怪陸離，應于平淡中見豐富色調，于自然中見洞天玄妙。清代沈德潛認為“樸字見色”丁福保輯《清詩話》，第563頁。是好詩的標準，詩語簡潔而情貌凸顯，意象生動而本色彰顯。宋濂也說“寄秾鮮于簡淡之中”《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38頁。，生動鮮活、感人肺腑的藝術一定是質樸簡淡而非華麗紊亂，在字里行間散發(fā)出常讀常新的內涵力。這一境界要求外在表現平淡而內容卻豐富深邃。黃庭堅說的“平淡而山高水深”《黃庭堅全集》，劉琳等校點，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71頁。，朱熹說的“枯淡中有意思”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334頁。，都是強調“似淡而實美”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7549頁。的平淡美學特征。正因為藝術的平淡美要求語言簡樸凝練，剝去華藻麗辭，才能達到“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荊公文詩箋注》，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89頁。的審美天地與美學標高。錢鐘書曾以梅堯臣的詩來說明平淡之韻味，說“梅詩時于渾樸中時出苕秀”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67頁。。梅堯臣詩的清新穎發(fā)，含蘊在渾樸中，顯出平淡中的詩味。

現當代藝術對這種“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的平淡美的追求不夠。一些藝術家隨著年齡增長，逐漸形成了平淡的風格，思想的異常深刻表現為語言形式的異常渾樸，情感的異常濃烈表現為情感載體的異常平淡，如巴金晚年的《隨想錄》《隨感錄》為巴金晚年作品，參見：巴金《巴金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140頁。。但不少所謂“新潮作家”、“前衛(wèi)藝術家”和所謂“書畫大師”似乎遺忘了藝術的平淡美這一說，過分追求新奇、荒誕、魔幻、變形象征意識流等現代手法，玩弄文字游戲、術語大戰(zhàn)，形成長句調式無標點或光句號的“造句運動”，情感表達失真，形式風格低俗，思想主旨模糊，離渾然天成的平淡、古樸、簡練、自然之美相距甚遠。

也許，今天重提儒家藝術的平淡渾樸精神，對于療救文壇時髦病無不裨益。這就要求我們要有學習前人的審美思想，在繼承弘揚傳統(tǒng)藝術精神和審美理想中守正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新時代文學藝術的發(fā)展路徑、表達方式和美學品格。

［責任編輯：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