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聯(lián)合短語,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漢語教研室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中稱“幾個成分并列在一起,地位平等,不分輕重主次,這樣形成的詞組叫聯(lián)合結構”;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中對聯(lián)合短語的定義是“由兩個或更多的部分組成,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有的是并列的,有的是選擇的”;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中認為聯(lián)合短語是“有語法地位平等的兩個或幾個部分組成,其間是聯(lián)合關系,可細分為并列、順承、遞進、選擇關系。一般是同詞性的詞語相連,整體功能同部分的功能一致?!?/p>
我們今天只討論聯(lián)合短語中名+名+……名的情況。依據(jù)定義,名+名的聯(lián)合短語內部各項在意義上是對等的,結構上是平行的,各并列項之間的語序是不重要的,可以是任意的。如:
(1)文具盒里有鋼筆、小刀、直尺和橡皮。
(2)母親砸開祖母的箱子,摸出雞蛋、紅棗、冰糖,還有一棵存放多年的老山參。
例⑴中“鋼筆、小刀、直尺和橡皮”,例⑵中“雞蛋、紅棗、冰糖”,各并列項都是可以任意互換位置的,不管怎樣換,對整個句子來說,意義不變,而且語義關系也無主次之分。
但是在實際運用中,人們使用的聯(lián)合短語一般只有一種固定的語序,如:
(3)鍋碗瓢盆
(4)東西南北
具體選擇哪一種,這就值得討論了。
漢語語序指在話語中各個語言單位的互相結合的次序,亦即各個語言單位排列在言語鏈條上的次序。眾所周知,漢語語序是一個多種功能復合體,我們在組織排列詞語的時候,按照語義、語用、句法表達的需要,按照美學表達的需要及組織話語的需要把詞語按照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因此,語序的安排必須受到上述諸多方面的影響。
一、決定語序的語義、語用因素
(一)決定語序的語義因素
1.語義特征對語序的影響
詞的意義與詞在序列中的分布有著密切的關系。萊昂斯曾經(jīng)指出:“詞的意義和它們的分布之間存在一種內在聯(lián)系?!边@不但表現(xiàn)在不同詞匯意義的詞及同一個詞的不同義項具有特定的分布環(huán)境、搭配對象上,也表現(xiàn)在具有某些共同語義特征的某一類詞在分布環(huán)境上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上。名詞具有生命度、意識度、控制度、轄域等語義特征,這些語義特征對語序的影響包括以下規(guī)則:
Ⅰ.生命度高的名詞﹥生命度低的名詞
生命度(生命義)是名詞的基本屬性之一。生命度是從生物學的角度對事物的分類,借用到語義學領域,指的是指稱生命體名詞的語義或語法特征。名詞的生命度等級序列可以表述為:指人專有名詞﹥指人普通名詞﹥其他有生名詞﹥無生名詞。例如:
(5)她匆匆把孩子和行李搬上車,當然沒忘了那支大槍。
“孩子”屬于指人普通名詞,“行李”屬于無生名詞,所以在語序的排列上,應該是“孩子在前”。
Ⅱ.控制度大的名詞﹥控制度小的名詞
控制度是一個經(jīng)濟術語,現(xiàn)在拿來表示名詞語義的支配力度??刂贫却笮∨c生命度的強弱有直接關系,生命度強的名詞控制度就大。在同一名詞類型中,控制度與名詞所蘊涵意義的支配力度有關。于是廠長這個名詞的控制度﹥工人的控制度。例如:
(6)就像第一天晚上一樣,一道白光尋找白布,飛蛾和猛蟲在光柱中莽撞飛行,白布戰(zhàn)士它們的巨大身影,士兵和百姓驚嘆。
“士兵和百姓”中,士兵屬于吃皇糧的,百姓是受制于士兵的,所以先說士兵。
2.時序原則
成分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先出現(xiàn)的﹥后出現(xiàn)的
這里的時序原則放在認知里面談,故不贅述。
(二)決定語序的語用因素
在語用學看來,話語焦點過程中并不是任何一個語言單位都具有信息性,只有那些為共同的背景增添了信息的語言單位才具有信息性,因為人們聽話總是希望聽到新的信息,新的信息才是焦點的中心,稱為“焦點信息”。在語言應用中,人們習慣于按由舊到新的順序來安排信息,信息焦點通常排在句末或句子的后半部分。在聯(lián)合短語中,新信息按規(guī)則應排在聯(lián)合各項的最末。
在漢語中在制約聯(lián)合短語之間各項之間語序的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原則:
1.信息結構成分的配位:已知信息﹥未知信息,例如:
(7)你今天和誰去北京?
我和爸爸一起去。
已知信息“我”排列在前,未知信息“爸爸”排在后。
⒉焦點成分的配位:焦點置于凸顯位原則,例如:
(8)青青干什么去了?
青青、燕燕一起去少年宮學畫畫了。
“青青”是話語突出強調的對象。
⒊此外和語用有關的因素還包括:語境,上下文的語境。為了上下文的連貫一致,語序的安排需要遵守對應原則。例如:
(9)袍子和帽子都用白綢子制成,光滑明亮,摸上去令指頭肚兒愉快。
“袍子和帽子”之所以先說袍子是因為了照應上一句話“他送來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一頂白色的帽子。”
二、決定語序的其他因素
關于決定聯(lián)合短語內部語序的因素,除了語義、語用的之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下面將逐一說明。
⒈決定語序的語音因素
語言的物質外殼是語音,語序理應是語言單位的聲音的次序。語序受到語音的影響和制約是順理成章的事。并列成分往往以音節(jié)長短為序,音節(jié)長的排在后面,音節(jié)少的﹥音節(jié)多的,將音節(jié)多的詞語放在最后的位置,以求穩(wěn)重。
(10)“槍炮聲、口號聲、大渡河的流水聲”。
(11)杜寶船奪過信和證明,嗤,嗤,嗤,全給撕成條條,然后抬手一揚,說:“逃兵永遠是逃兵。”
⒉決定語序的修辭因素
為了和諧音節(jié),為了合仄押韻從而影響了語序。例如:
⑿小白兔白又白,愛吃蘿卜和青菜。
在詩歌或者兒歌中,語序的排列要考慮合仄和押韻,以求韻律美。在兒歌“小白兔白又白,愛吃蘿卜和青菜”中,為了押“ai”這個韻而選擇后說“青菜(qingcai)。
⒊決定語序的社會文化因素
語言結構規(guī)則是思維的成果,一種語言的結構特點和使用這種語言的人的思維方式的特點密不可分,而使用某種語言的人的思維方式的特點又是這種語言所植根的社會文化長期積淀的結果。就漢語語序來說,從下面幾個方面可以看到漢文化對漢語結構的深刻影響。
Ⅰ.重視等級關系的思維定勢與詞語的排列順序
名詞性的聯(lián)合短語各項之間的語序除了受音節(jié)語言結構因素的制約外,也受到漢文化因素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原則是重要性強的成分前置原則:
重要性成分前置原則和中國傳統(tǒng)思維中重視等級關系的思維定勢有關。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宗族家庭中由于輩分觀念的高下形成了不同的等級關系,在社會中則根據(jù)地位的高低區(qū)分貴賤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種排列順序正是這種等級觀念的最好詮釋。正是這種上下長幼有序的等級區(qū)別形成了中國人判斷重要與否的價值標準。在漢文化的傳統(tǒng)觀念中,職位高的人、輩分高的人、男性更重要,因此反映在漢語并列結構中,即是重要的排在前,不重要的排在后。
(13)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這張油畫上留下了一團團焦黃的水漬;圣母和圣子的臉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木呆的表情。
(14)就像第一天晚上一樣,一道白光尋找白布,飛蛾和猛蟲在光柱中莽撞飛行,白布展示它們的巨大身影,士兵和百姓驚嘆。在后。
(15)司馬庫說:“新郎新娘要喝出點花樣來,喝個交杯酒?!?/p>
在例(13)中,依據(jù)尊老的習慣把“圣母”排列在前;例(14)按照職位的高低來安排語序;例(15)中,“新郎新娘”的排列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尊女卑的思想。
Ⅱ.重視自我
(16)我和司馬糧緊緊摟在一起,我感到他的心臟緊貼著我肋骨,像發(fā)燒的麻雀一樣急速跳動。
(17)母親憂慮地看著她,說:“明天,你和招弟,把小騾子牽到騾馬市上去賣了吧。”
⒋決定語序的認知因素
近年來新興的認知語言學從認知心理考察語序形成的理據(jù),取得了一些成果。戴浩一對認知心理學家和哲學家所持的“人類感知時空的基本手法來自與外界相互作用中的人體構造”的觀點表示認同。這種基本手法在語序上的具體體現(xiàn)是語序結構直接反映現(xiàn)實結構,即語序結構是臨摹現(xiàn)實結構的結果,由此而形成自然語序,亦即常規(guī)語序。語法象征著人類在身體構造和動作的約束下 體驗和感知的現(xiàn)實,而“漢語是一種‘繪畫式的語言”,漢語語序按時間順序排列是“處于臨摹的最好例證”,而“漢語比我知道的其他許多語言更一貫地使用這種臨摹手法”。不難理解,對以時間和空間為存在的前提條件的人類來說,人類在身體構造和動作的約束下所體驗的感知現(xiàn)實的最具體和最直接的莫過于時間和空間。這種體現(xiàn)和感知在漢語語序上的反映是明顯的。
Ⅰ.時間順序
(18)上官家的七個女兒——來弟、招弟、領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被一股談談的香氣吸引著,從她們棲身的東廂房里鉆出來,齊集在上官魯氏的窗前。
上例中的“來弟、招弟、領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的排列是按著她們出生的先后來排列的。
Ⅱ.空間順序
(19)這一路從沈陽、北京、上海直到深圳,一路南下簽了不少定單。
(20)我突然眼前一黑,天空、大地瞬間都消失了。
“沈陽、北京、上海,到深圳”是按照地理位置由北至南地表述的,一口氣羅列出來,將他的工作能力表達得淋漓盡致。很顯然,此例的聯(lián)合短語的結構順序是不能改動的,否則,表達混亂無章,會造成讀者認知上的錯覺。例⒇的表述順序是從上到下,空間轉移線路明顯,有利于行文表達的清楚明白。
然而一切的感知主要靠人類的感覺器官來實現(xiàn)。我們的感覺器官主要有五類:視覺、聽覺、嗅覺、味覺 和軀體覺。如果說,漢語語序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一種臨摹的話,那么,這種臨摹必須通過這五類感覺來完成。因此,作為進入人腦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信息的來源的視覺,對漢語語序的形成起著重要作用。視覺影響著事物在大腦中的排列次序。。
Ⅲ.先整體后部分
(21)我來自于中國的臺灣臺北。
(22)我的各個身體器官都壞死了。
通過視覺,大腦首先感知到的是整體,然后才是部分,所以在語序的安排上理應先說整體“臺灣”,后說部分“臺北”。
Ⅴ重要﹥不重要的
從人的認知經(jīng)驗上講,對事物的認知有輕重緩急之分,而重要的事物會在頭腦中留下較深的印象。當提到一系列相關的語言條件時,首先提取的會是這些印象深刻的語言材料,例如:
(24)最小的上官求弟,大聲哭叫著,挪動著兩條被跳蚤和蚊蟲叮得斑斑點點的小腿,笨拙地向屋子里跑去。
(25)現(xiàn)在,這條鐵路歸日本人管轄,運走我們的煤炭棉花,運來也是最終要用到我們頭上的槍枝彈藥。
例中(24)的“跳蚤和蚊蟲”都是叮人的蟲類,但是在人類的意識中,跳蚤是最厲害的,對人的傷害最重,處于主要地位;而其他蚊蟲是處于次要地位的。例(25)中的“煤炭棉花”中,煤炭的價值要高于棉花,因為它是不可再生的資源。
Ⅵ 較熟悉的﹥較不熟悉的
“范疇化”可說是人類高級認知活動中最基本的一種,它指的是人類在歧異的現(xiàn)實中看到相似性,并據(jù)以將可分辨的不同事物處理為相同的,由此對世界萬物進行分類,進而形成概念的過程和能力。進而,我們可以將范疇看作一個“容器”,符合條件的就在“容器”之內,不符合條件的就在“容器”之外,但還是有一些概念范疇無法用經(jīng)典的范疇化理論去解釋,這就需要改變原來的理論。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便提出了“家族相似性”理論。每個家族中都有一個典型的代表,稱為“原型”,這個“原型”是人們對一個具體類的認知過程,首先接觸到或者說是接觸較多的類的代表,也就越熟悉。在人們表達語言的過程中,與“原型”有較多共同點的成員排列也越靠近“原型”。
(26)水果店賣的東西真多:蘋果、梨、菠蘿、甘蔗、芒果、椰子。
(27)參加這個小說年會的作家可真多:賈平凹、莫言、格非、李銳、閻連科等。
例(26)中人們談到水果,首先想到的是“蘋果、梨”這一類經(jīng)常食用的水果,它們也最符合水果的定義:“可以吃的含水分較多的植物果實的統(tǒng)稱”。而之后的“菠蘿、甘蔗、芒果、椰子”距離“原型”越來越遠,也越來越被不熟悉,尤其是北方的人們。例(27)列舉的作家,“賈平凹、莫言”是大家最熟悉,不管是否讀過他們的作品;而后的“格非、李銳、閻連科”就稍稍差了點。
以上制約聯(lián)合短語語序的因素,我們可以進一步分為語言內的因素和語言外的因素兩大類。語義因素、語用因素、語音因素是語言內的因素,認知因素和文化因素是語言外因素。語言外的認知原則是一種深層次的宏觀原則,是語言內各種原則的基礎,因此,我們認為語言內的一些具體原則和語言外的認知原則應該看作兩個不同的層面。但是在影響制約漢語的語序時是共同在起作用,相互影響,相互制約。所以我們在考慮聯(lián)合短語的語序是一定要全面把握,整體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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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曉棟,遼寧渤海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