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馳
云影在暗灰色的巖石堆上奔馳,撒下一片令人眩暈的斑駁的大地疹子?;氖彽泥l(xiāng)野、靛藍(lán)而尖突的高山、綿亙無盡的山脈、傾頹的巖石有如沒落的城鎮(zhèn),讓我心靈戰(zhàn)栗??諝馑凰蛔黜懀鹑舻鸵羯畛?,肉耳無法聽見卻能感受得到,宛如獸爪直入我的心坎。
我的母親和在鎮(zhèn)醫(yī)院做大夫的嬸嬸,帶著我悄悄去看望我的四堂兄,一個患麻風(fēng)病的少年。在白褲瑤人居住的一處山岡上,我看見了一間破陋的茅屋飄搖在夏風(fēng)中。烈日當(dāng)空,這個麻風(fēng)病人正在走來。單一孤獨地趔趄著向前走,就像一只跛足的小鳥,朝我們走來,仿佛懷著驚異、喜悅和懷疑,在山地的陽光下,他顛簸著走過干裂荒蕪的地面?;野椎囊路蓖νΦ刭N在他身上抖動著,表明他動作的失調(diào),腹部支點的吃力變動,奇異而不穩(wěn)的步伐,似乎使他不能停下來,或者他有過這種能力,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刺眼的光線讓這個隱約可見的人影穿過由陽光融為暗紅色的地面時,融成一片灰白,他的輪廓也被肆虐的陽光弄得模糊不清了。
四堂哥與我同齡,在他十歲時被檢出患有麻風(fēng)病,村里的人起初把他關(guān)在一個牛圈里,用鐵鏈鎖住,每天由我的六堂姐送食。我曾偷偷地解開那根鐵鏈,牽著四哥去山上吃楊梅。結(jié)果,我的父親用麻繩捆住我吊起來打:我告訴過你一百萬次了,不要與麻風(fēng)病人搞到一起,我對你說話的時候,你最好好好地聽著?,F(xiàn)在,不要再哭了!閉嘴!你還想挨打嗎?你最好還是不要再哭了。母親在一旁干著急:他畢竟十歲呀。父親吼道:不調(diào)教好他,我用什么向人交代?直到今天,關(guān)于體罰的記憶像烙印一樣留在了我的心底。
后來,村里人聽了一個道士的擺布,把四堂哥秘密轉(zhuǎn)移了。為此,我的母親花費了三年時間才打探到四堂哥被轉(zhuǎn)到了白褲瑤人區(qū),而后常常偷偷去看望他。
我們沿著最后一段山路爬上去。除了我們的堅定不移,四堂哥花費更大的不能奏效的力氣朝山下趟來。他的兩只腳一會兒成內(nèi)八字,一會兒成外八字,揮動著的胳膊像拼命尋找支撐的破碎的船帆,向一側(cè)彎曲,腦袋在他細(xì)瘦斑白的脖子上晃晃悠悠,十分不穩(wěn)。此刻,他離我們很近,能夠看到他那渴望的微笑了。他咧著嘴角,根本不像在微笑似的。沒有光澤的眼珠,凸現(xiàn)在白色光亮的顴骨上面,蒼白肌肉的碎屑混成了一團。他的肌肉叫人想起云母,那種無知無覺的東西,一層層,一片片,仿佛魚鱗一般,點點斑斑結(jié)成了閃光的硬結(jié),到處橫亙著深深的窟窿??吡撞坑幸粔K黑乎乎的東西,那是血和膿混雜在一起,又經(jīng)陽光烤曬已爆裂。
我提著一籃母親蒸的艾草糯粑迎面朝四堂哥跑去。我們都十三歲了。在熾熱的陽光下,四堂哥那幾乎是黑色的舌頭耷拉出來,在嘴角旁邊可憐巴巴地泛著泡沫,眼神茫然若失,渾身骯臟,冒著乳白色汗水,卻猛然投入了我的懷抱,窒息了我,把我摔倒在暗紅色的泥地上,冰涼、黏糊的肌肉貼在了我的身上,那條黝黑的舌頭舔著我的臉龐,一雙看不見東西的眼睛發(fā)出了哀鳴般的哭訴!一身臭氣叫我透不過氣來,我不知所措地倒在了他那氣味令人作嘔而又沉重腐爛的軀體下面。不過,就在同一剎那間,嬸嬸呼嘯著沖過來,拽起四堂哥:死神!接著一掌打飛了四堂哥。
嬸嬸給我全身消毒。母親顧不得所有的厭惡,擦干了四堂哥最后一滴狂喜的淚珠。接著,嬸嬸戴著手套,給四哥那堆枯萎的腐肉消毒、上藥。我把父親贈我的銀柄小獵刀,佩掛在四哥的腰帶上,他的眼里極度渴望著幫助,同時滿懷著恐懼……
后來,一個白褲瑤人醉酒引發(fā)的一場山火把四堂哥從山上抹掉得干干凈凈。無法想象,獨處山上一間茅屋里的麻風(fēng)病少年,像一只跛足的小鳥,在漫山火海里逃生的情景。
(馮國偉摘自《珠海特區(qū)報》2007年6月11日圖/葉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