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馬

古時候人們說話和寫文章為什么要用不同的語體？這個問題我想留給學者們評職稱；但大體說來，有這么幾個原因：首先是因為漢字難寫。因為難寫，所以只好節(jié)省些，把那些可有可無的虛詞和襯詞都省掉，最后就變得不好理解了。其次是為了節(jié)約書寫成本。諸位知道，我國早期的字是寫在龜甲和獸骨上的，這樣一來，不要說寫長篇小說，就是記錄政府工作報告，也得盡量省字。如果那時的一個部落酋長年終總結(jié)時，拿著稿子一念兩小時，那得搞死多少王八？漢代以后文字記在竹簡和布帛上，那也相當昂貴。如果把政府要員每天的講話原原本本地記下來，天下人就都不要穿衣服了。

除了這兩項不得已的原因外，還有一個人為原因，那就是書寫者故意制造的繁難。文字這東西雖由民間產(chǎn)生，但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為特權(quán)者所壟斷。先是“巫”，再次是“史”，最后是“士”，但不管是早期掌管意識形態(tài)的“巫”和“史”，還是后來人數(shù)更多的“知識分子”，都有一個明確的傾向，那就是要把文字弄得繁難，弄得神秘。因為一變簡單，村民愚婦都能口誦心念，他們的解釋權(quán)就變得岌岌可危了。我們鄉(xiāng)下人有病瞧不起醫(yī)生，就請神漢來畫符。符上的字沒有人能識得，但神漢們說，它的威力也恰好就在沒有人能識得。一個木匠、瓦匠來家做工，總要把他的行當說得神乎其神，說窗子上的圖案有講究，做上一個不吉的鳥，就要全家遭病。這家的婆姨就很害怕，每天做好吃的，小心伺候。泥瓦匠箍窯時，說只要他將鐵器留在窯洞的磚瓦間，這家人就會有滅頂之災。主人嚇得觳觫，他提出的工錢就不敢還價。知識分子故意要將文章做得誰也看不懂，道理就在這里。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特權(quán)者或陰謀家需要煽惑勞苦大眾跟著他干的時候，文章就不能繁難了。洪秀全的“天王詩”雖然狗屁不通，但大都朗朗上口，易于背誦，原因就在這里。你看人家不僅仗打得好，就連文章也做得這么通俗易懂，還不卷起鋪蓋跟他走么？

這時，特權(quán)者或陰謀家利用的只是白話易懂的形式，至于白話表達的內(nèi)容，諸如，人類幾千年積淀下來的文明，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包括歷史觀、人生觀，甚至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必須重新解釋。說的時候當然冠冕堂皇，仿佛每個字、每個詞都事關本民族甚至全人類的存亡繼絕，但實際上，能否煽起對舊制度、舊圣賢的滿腔仇恨，能否激起對新制度、新領袖的全面熱愛，才是決定每個字、每個詞、每種理論是否繼續(xù)存在的唯一依據(jù)。

當然，在字詞的沿革問題上，古代的皇權(quán)主義者和現(xiàn)代的極權(quán)主義者略有不同：古代的皇權(quán)主義者是碰到皇帝的名字了，才換一個代替，叫做“避諱”；實在想玩新花樣，舊的字詞全部不動，硬造一個新的出來。如唐代武則天，就造了好幾個字玩兒，“曌”只是其中之一。但可惜的是，文字這東西惰性很強，硬要當倉頡，沒有人買賬。最好的辦法是仍然沿用舊的字眼，但完全改變這些字詞的意義?，F(xiàn)代的極權(quán)主義宣傳家在總結(jié)古代皇帝失敗教訓的基礎上，堅持不造新字，不改文法，“批判地繼承”人類歷史上一切好東西，且名之曰“古為今用，推陳出新”。

在這方面受害最慘的，可能要數(shù)“人民”這個詞了。常常是，在凡事需要開口的地方，“人民”總是隱匿不見；而在需要沉默的時候，又總是發(fā)現(xiàn)它揮舞著拳頭，和暴君站在一起。因為“人民”是一個抽象的“集合詞”。它沒有種族，沒有父母，不穿衣服，不長頭顱，更沒有面目，有的只是數(shù)量和生殖能力。它有一個別名，叫“灰色的大多數(shù)”。

1958年10月23日，瑞典皇家文學院“鑒于在當代抒情詩和偉大的俄羅斯敘事文學傳統(tǒng)領域所取得的重大成就”，授予《日瓦戈醫(yī)生》的作者帕斯捷爾納克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孰料蘇聯(lián)政府卻將此視為對社會主義蘇聯(lián)的進攻和污蔑。他們立即把帕斯捷爾納克開除出作家協(xié)會，并威脅說，如果他要出國領獎，就不要再回來了。為此，作家不得不宣布放棄領獎，并寫信給赫魯曉夫，懇求他不要采取驅(qū)逐出境的“極端措施”。

兩小時后，文化部長波里卡爾波夫代表赫魯曉夫，向帕斯捷爾納克正式作出答復。他莊嚴地站了起來，以廣場廣播員的腔調(diào)宣布：同意帕斯捷爾納克留居祖國。“不過人民的激憤，我們實在難靠自己的力量來加以制止?！辈ɡ锟柌ǚ虮硎?。這時，作家的厭惡已達到極點，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人民！人民！您好像是從自己褲子里掏出來的。”

在這兒，“人民”這個詞是被隨意使用的。誰有權(quán)力，誰就代表“人民”；誰是權(quán)力的中心，誰就是最大的“人民”；而且真正嚴重的是，像詞語這種東西，它不是一個孤立的單元，作為一個系統(tǒng)的有機部件，你改了一個，其他的就得跟著改變。因而，我們看到，在極權(quán)主義泛濫的地方，遭到歪曲和篡改的詞是成批量的，是呈團狀粘連的。它幾乎涉及到在過去的年代里一直被正確使用的一切關于道德和政治方面的詞。如人性、人道主義、正義、真理、自由、平等、民主、解放、教育、改造、下基層、鍛煉、表揚、批判、進步、落后、主流、大局、全面、片面、奉獻、犧牲、組織、作風、做工作、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封建主義……只要是在過去的經(jīng)典著作中有明確外延和內(nèi)涵的詞，無一例外都遭到了篡改。這種有意的篡改是由政治上的崇尚暴力導致的對漢語文化的全面?zhèn)?。它們或者被添加了新的意義，或者被抽去了原有的美好含義，有的甚至干脆擰到了意思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去。

當然，更多的是與“人民”一樣，它們的意義變得十分模糊，在何種意義下使用，全看有權(quán)使用它的人當時的需要。有時一個詞既可以指事物的正面，又可以指事物的反面，而它們之所以還被繼續(xù)使用，僅僅是因為極權(quán)主義領袖和他的宣傳家不能另造一套漢字。

（選自《雜文月刊》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