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我在一所鄉(xiāng)下中學教書的時候,有兩個學生給我的印象很深刻。
一個男生。黑瘦的瓦刀臉,小平頭,不愛說話,看起來笨笨的。別的男孩子都像一團風,被生命力鼓蕩得一會兒呼嘯到這兒,一會兒呼嘯到那兒,就他,走在路上,螞蟻都不會碾碎一只。不是說慢,而是說走路都能細致出花兒來。一根柳樹枝兒擋在他的眼前,換別人早一把掀得遠遠的,他不,輕輕拈起來,放到身后,一片柳葉、一莖柳絲都不會傷到——我初見這副景象,都看呆了,當即決定把副班長的位置交給他。一個班的副班長,往大了說,其實就是一個國家總理的角色,事無巨細,都要求兩個字:妥帖。這孩子別的本事我不敢說,這點絕對錯不了。
事實證明,他也確實干得有聲有色,因為他永遠都是把工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在手心里,就像捧著枚脆薄的鳥蛋似的,生怕用勁兒大了,磕了;用勁兒錯了,摔了。
一個女生。長圓的一張白臉,細長的丹鳳眼,長得很是漂亮。人緣也好,好像一塊溫暖的雞蛋餅,誰見了都覺得是好的、香的、可口的。所以她總是很忙碌,今天和這幾個人一起做作業(yè),明天和那幾個人一起跳皮筋,甚至還有人為她“爭風吃醋”。
她平時沒見多用功,課業(yè)居然也不錯,這就是天資的原因了。就有一點,干什么事吊兒郎當?shù)?總能找到一百條借口往后拖。
有一次,我給兩個人同時布置任務(wù):每個人給我交兩篇作文,一篇寫人的,一篇寫景的,我要拿去代表學校參加省級學生作文競賽。結(jié)果男生的作文很準時地交上來,用那種白報本,在頁面上按3/5和2/5的分界畫了一道豎線,左邊是他的作文,右邊是空白,隨時備我批注。很干凈,很漂亮。
而最后時限都過去兩天了,女生才把作文交到我手上,是那種潦潦草草的急就章,上頂天下立地,跟下斜雨似的,遍紙泥濘,別說我批改了,連加個字的地方都沒有。我的臉黑了:這幾天干嘛了?她紅了臉笑:她們找我玩……我無力地揮揮手,打發(fā)她走。人生一世,長長的幾十年,人際關(guān)系像既長且亂的海藻,準有把你拖纏得拔不出腿、脫不開身的一天,你的生命中,有多少天夠這么揮霍的?
十五年后。今天。
一群學生來看我,那個男生也來了,他已經(jīng)是一所市重點學校年輕有為的副校長,沉穩(wěn)細致的作風一直沒變,只是風度儼然,男人味像好檀香,被歲月一絲一縷地蒸出來了。女生沒來,她本是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學校的普通老師,卻剛剛被“踢”到一所更邊遠的學校去,正忙著搬家呢。我問:“以她的靈性,教學成績不會差呀,怎至于到這地步呢?”同學們說:“哪兒呀。她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正兒八經(jīng)地干工作,連著三年學生成績都是年級倒數(shù)第一的?!?/p>
我沒話說了。
“晃晃悠悠”,真精確。
人的力氣是隨練隨長的,假如你一直舉輕若重,到最后說不定真能舉起一座昆侖;若是一直舉重若輕,到最后,恐怕舉一根鵝毛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這既是不同人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又是同一個人的兩個階段:只有第一個階段舉輕若重,才輪得到第二個階段談笑間對手帆墜櫓折;若是這兩個階段倒過來,“晃晃悠悠”、舉重若輕,壞習慣將變成石頭,砸腫自己的腳面。
生命促迫,不可回頭,舉重若輕者,搬山如摘花;舉輕若重者,摘花如搬山。年輕的朋友,無論課業(yè)還是做事,都請千萬要存一顆鄭重的心,先學會用搬山的手勢,摘取眼前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