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燦美
詩人的“罪”與“罰”
——柏拉圖與孔子、墨子的詩論比較
熊燦美
分別介紹了柏拉圖、孔子、墨子對于詩歌(文藝)的主要觀點。認為三人的詩學觀點異中有同,而最主要的共同點在于都承認詩歌(文藝)對人的巨大影響,因而依據(jù)各自的理想和標準給詩歌制定規(guī)矩,希望消除詩歌對人的負面影響,發(fā)揮詩歌對社會的積極作用。
古代詩論;柏拉圖;孔子;墨子;比較
詩歌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是社會精神文明發(fā)展的標志,是早期文學藝術(shù)的重要表達形式。古希臘的柏拉圖和中國上古時期的孔子、墨子,對待文學藝術(shù)的態(tài)度雖有不同,卻也不乏相似之處。柏拉圖酷愛詩歌卻投身哲學,但仍然給詩歌定下了種種規(guī)矩??鬃訕O力推崇文學藝術(shù)的教化作用,當他以“仁”“禮”為標準便發(fā)現(xiàn)詩歌中存在他無法容忍而必須去除的“淫樂”。墨子承認文藝能夠給人帶來愉悅之感,當他從國家和人民的實際功利來考慮問題時,則主張“非樂”。他們從各自的標準出發(fā),結(jié)果卻都保留著對詩歌的批判態(tài)度,希望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發(fā)揮詩歌(文藝)對于國家人民應有的積極作用。
(一)詩人的“罪”
柏拉圖熱愛詩歌,是一位具有文學天賦的哲學家,如果沒有遇到蘇格拉底,他很有可能成為一位偉大的詩人。西方出現(xiàn)的第一篇廣泛討論詩和詩人的著述,就是柏拉圖的《伊安篇》。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提出了有關(guān)詩歌創(chuàng)作的摹仿論與靈感說。然而,“詩和哲學有著不同的企望和歸向”,它們“是長期抗爭的對手”。在哲學和詩歌中,柏拉圖必須選擇其一,理想國的建立也必須有取有舍,強烈的政治抱負使他選擇了哲學。但對詩歌的熱愛又使他擺脫不了詩歌的誘惑,這位矛盾的理想國創(chuàng)建者為詩人定下了條條罪狀。在《理想國》中,柏拉圖羅列了文藝的四大罪狀。首先,文藝褻瀆神明。神是至善的,文藝家們偏在神身上找惡。赫西俄德講烏刺諾斯虐待兒女,后遭兒子宙斯報復。柏拉圖認為這是詩人說的一個不好的謊,不應該拿來講給理智的兒童聽,要講也必須盡量減少聽眾,否則會讓青年人學會犯罪。其次,詩人不但褻瀆神明,還講了很多不該講的有傷風化的壞故事。詩人揭露神飲酒縱樂,嫉妒淫穢,年輕人看了會學壞。再次,詩人貶低英雄人物,將英雄寫成有許多缺點的人,而不是柏拉圖希望的具有勇敢節(jié)制等種種美德的理想國保衛(wèi)者。最后,詩人奉迎人性中低劣的部分,迎合人的情欲,放縱人的欲念,使人失去理智的控制,敗壞人性,連好人也受它的壞影響,這是詩人的“最大罪狀”。
為了讓詩歌符合理想國的規(guī)矩,柏拉圖給有“罪”的詩人定下了種種規(guī)范。他認為必須限制詩人,規(guī)范詩人的寫作。在詩歌題材或內(nèi)容上,哪些是合宜的,哪些是不合宜的,詩人應該怎樣描寫神靈、英雄、陰間和人,柏拉圖在《理想國》里都定下了具體的原則。
詩人常將神塑造成相互打斗、謀害、報復的不完美的形象,柏拉圖認為這些故事尤其不適合講給兒童聽,而必須講那些可以培養(yǎng)良好品德的好故事。在柏拉圖的觀念里,神從來都是至善至美的,完美無缺的,因此詩人所說的都是謊言。他極力主張“神本來是什么樣,就應該描寫成什么樣”。柏拉圖為詩人描寫神制定了兩條法律:神不是一切事物的因,只是好的事物的因;“神們不是一些魔術(shù)家,不變化他們的形狀,也不在言語或行動上撒謊來欺哄我們”。
詩人總是將陰間寫得陰森可怕。在柏拉圖看來,這些描寫會磨滅戰(zhàn)士的斗志,使他們貪生怕死,不再勇敢。因此類似的詩句都應該勾消,即使講到陰間時,也不要象他們常做的那樣一味咒罵它,最好是把它寫得好看一點。他們原先講的那些故事既不真實,對于預備做戰(zhàn)士的人們也不合宜。為了使陰間不那么恐怖,還應該取消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字樣,象“嗚咽河”、“恨河”、“泉下鬼”、“枯魂”之類,聽到這些字樣的聲音就夠叫人打顫,城邦的保衛(wèi)者們聽到也將勇氣消沉。
在柏拉圖的觀念里,英雄應該是完美無缺的,他們要保衛(wèi)柏拉圖的烏托邦——理想國,因而必須是兼具理性與勇敢等各種優(yōu)點的完美人物。詩人們卻總把英雄刻畫成和常人一樣有喜怒哀樂的角色,柏拉圖認為這會給人以“誤導”,因而他詳細講述了詩人應怎樣塑造英雄。英雄不應該表露自己的情感,“應把著名英雄的痛苦勾消,把這種痛苦交給女人們,交給凡庸的女人們和懦夫們”。除控制自己情感以外,誠實應該特別重視,一旦發(fā)現(xiàn)說謊,都要懲罰。英雄還要有節(jié)制,一方面服從保衛(wèi)者的統(tǒng)治,一方面自己能統(tǒng)治食色之類感官欲。保衛(wèi)者們愛財或是受賄也是柏拉圖所不能容忍的。對于詩人已經(jīng)說過的英雄的壞話,柏拉圖認為要強迫他們聲明英雄們沒有做過這類事,不能給人以神可以造禍害,英雄并不比普通人好的印象。
詩人講述有關(guān)人的故事也要有原則性。柏拉圖認為詩人和編故事的人們關(guān)于人這個題材在最重要的關(guān)頭都犯了錯誤,因為他們說:許多壞人享福,許多好人遭殃;不公正倒很有益,只要不讓人看破,公正只對旁人有好處,對自己卻是損失。這類話是柏拉圖所不能容忍的,必須禁止。他命令在詩和故事中所說的話要恰恰和這類話相反。
在形式或體裁上,柏拉圖也有嚴格的規(guī)定。他總結(jié)了詩和故事的三種類型:一是從頭到尾都摹仿,如悲劇和喜?。欢侵挥性娙嗽谡f話,例如合唱隊的頌歌;三是摹仿和單純敘述摻雜在一起,這包括史詩和另外幾種詩。摹仿是詩人的一種重要創(chuàng)作方式,他們摹仿各種自然現(xiàn)象,摹仿作品中人物的口吻,摹仿各種技藝,各種言行,善的或惡的。但在柏拉圖建立的城邦里,他只要一種詩人和故事作者:“他們的作品須對于我們有益;須只摹仿好人的言語,并且遵守我們原來替保衛(wèi)者們設(shè)計教育時所定的那些規(guī)范?!币驗槟》聣牡男袨闀θ水a(chǎn)生巨大影響,久而久之,會變成習慣,不利于培養(yǎng)好的德行。
(二)對詩人的“罰”
鑒于詩人犯下的種種“罪行”,限制他們的寫作范圍與方式似乎還不夠,最終柏拉圖宣布將詩人趕出理想國。“因為詩的本質(zhì)既如我們所說的,理性使我們不得不驅(qū)逐她。”這主要針對摹仿詩。他禁止一切摹仿性的詩走進理想的城邦,因為這類詩對于聽眾的心靈是一種毒素。
根據(jù)柏拉圖的“理念說”,世間萬物是神的杰作,有技術(shù)的人制造任何東西是對神的摹仿,而詩人的創(chuàng)作又是對工匠的摹仿,因此詩歌自然隔著三層。即使是偉大的詩人荷馬,也只是簡單的摹仿。詩人們對所寫的一切題材都沒有真正的知識,因此他們都只得到影像,并不曾抓住真理,無論以什么形式呈現(xiàn)出來,都只是高度的摹仿。在這方面,詩人有兩點類似畫家,一點是他的作品對于真理沒有多大價值,另一點是他奉迎人性中低劣的部分。因此,詩人被拒絕進入一個政治修明的國家,因為他培養(yǎng)發(fā)育人性中低劣的部分,摧殘理性的部分。一個國家的權(quán)柄落到一批壞人手里,好人就會被殘害。摹仿詩人對于人心也是如此,他種下惡因,奉迎人心的無理性部分,并且制造出一些和真理相隔甚遠的影像。柏拉圖宣布,除了頌神的和贊美好人的以外,不準其他一切詩歌闖入國境。如果你讓步,準許甜言蜜語的抒情詩或史詩進來,你的國家的皇帝就是快感和痛感,而不是法律和古今公認的最好的道理了。
深愛詩歌的柏拉圖并不想徹底消滅詩歌,他深深的感受到詩歌的魅力,不否認詩歌對人的重大作用。他所做的是將詩歌的影響引向積極的一面,盡量減少負面影響,因此他為詩歌留了一條后路。只要詩歌能找到理由,證明她在一個政治修明的國家里有合法的地位,他就很樂意歡迎她回來。柏拉圖明確提出了準她回來的條件,即先讓她自己作一篇辯護詩,用抒情的或其他的韻律都可以;也可以準許她的護衛(wèi)者(自己不作詩而愛好詩的人們)用散文替她作一篇辯護,證明她不僅能引起快感,而且對于國家和人生都有效用。證明了詩不但是愉快的而且是有用的,人們就可以得到益處,這是柏拉圖所希望的。但是,如果證明不出她有用,就該象情人發(fā)現(xiàn)愛人無益有害一樣,要忍痛和她脫離關(guān)系了。因此要定下法律,不輕易放她進來。
柏拉圖以他所建立的理想國為中心,給詩歌作出限制,并在必要時驅(qū)逐詩人,這都是符合他的哲學觀的。中國上古時期的諸子中,也有人以自己的標準去限定詩歌,以期達到自己的理想。
與柏拉圖一樣,孔子對文學藝術(shù)充滿感情,同時他也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詩歌,并進行取舍。“仁”是孔子思想學說的核心,也是其文藝思想的立足點??鬃诱J為,文藝的深遠意義在于倫理教化,為仁義善性服務(wù)。他主張為善而美,為倫理道德而藝術(shù)。首先必須有“仁”,文學藝術(shù)才有價值和意義??鬃訉ξ膶W藝術(shù)巨大的感化力量有深刻的體會,因此十分重視“正樂”,極力抨擊“淫樂”。不但樂要正,詩也要無邪??鬃泳庉嫻旁姇r,就是按照自己的標準進行篩選?!肮耪咴娙р牌爸量鬃樱テ渲?,取可施于禮儀,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睢》之亂以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比傥迤鬃咏韵腋柚?,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對于違反禮的“樂”,孔子決不能容忍。譬如當時很流行的新樂“鄭聲”,孔子認為是“淫樂”而主張“放鄭聲”?!敖穹蛐聵罚M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獶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保ā抖Y記·樂記》)為了倫理道德而否定甚至趕走文藝,孔子是全世界第一人。柏拉圖驅(qū)逐詩人出理想國是在孔子之后。
如果說柏拉圖與孔子代表的均是士大夫或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而墨子所代表的則是庶民階級。墨子更關(guān)注人民疾苦,他是從國家和老百姓的實際功利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墨子的文學理論核心是“非樂”,即對“樂”的非難和指責,甚至否定。墨子之所以要非樂,并非像老子那樣認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他并不認為文藝會戕殺人的本性,相反,他認為文藝是能給人愉悅之美感的。但與儒家提倡禮樂,認為作樂有益于倫理教化,有利于國泰民安不同,墨子認為樂不但不是治天下的工具,而且還是亂天下的禍根之一。“非為身體,皆為觀好,是以民淫僻而難治;其君奢侈而難諫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欲國無亂,不可得也?!保ā掇o過》)因而墨子幾乎反對一切藝術(shù)享樂,主張從根本上禁樂。他說:“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說(悅)樂而聽之,即必不能蚤(早)朝晏退,聽獄治政,是故國家亂而社稷危矣……曰:孰為大人之聽,而廢國家之事?曰:樂也?!枪首幽釉唬航裉煜率烤?,請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在樂之為物,將不可不禁而止也?!?/p>
墨子雖反對文藝,但在他出去游說各國君主時,為實用目的,卻非常注重自己的表達,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的偏激觀點。為規(guī)范詩歌,他提出了“三表”與“三法”:“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廢(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边@是墨子對言辭與文章提出的具體要求和法則:應當首先有依據(jù),還要根據(jù)當時老百姓的實際情況來加以考察,最后還要經(jīng)過“刑政”實際運用的檢驗,看看是否利國利民?!叭ā迸c“三表”大略相同:“三法何也?……于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圣王之事;于其原之也,征之以。先王之書,用之奈何,發(fā)而為刑(政)。”作出這些規(guī)范,墨子注重的其實是詩歌文章的實用價值。
柏拉圖與孔子和墨子,他們的詩學觀點異中有同,同中有異,最大的相似點在于:第一,都承認詩歌(文藝)對人的巨大影響,因而都不敢忽視詩歌;第二,他們的理性哲學觀使他們對詩歌保留了批判態(tài)度,從現(xiàn)實功用角度出發(fā),依據(jù)各自的理想和標準去給詩歌制定規(guī)矩,希望消除詩歌對人們的反面影響。不得已時,則不惜驅(qū)逐詩人,消滅文藝。在他們眼中,當詩歌與哲學、現(xiàn)實沖突時,詩歌只能作出讓步。詩歌最終應為政治、為社會服務(wù),若失去了這些作用,就不再有存在的意義。
[1]柏拉圖文藝對話集[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柏拉圖.理想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3]陳中梅.柏拉圖詩學和藝術(shù)思想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
[4]曹順慶.中外比較文論史:上古時期[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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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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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23-0125-03
熊燦美(1985-),女,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410081)外國語學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2010-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