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詩話雜談
梁宗岱與《晚禱》
○張建智
讀梁宗岱的《晚禱》,總有這樣的畫面在我眼前涌動:1859年,巴黎南郊巴比松鎮(zhèn)上質樸的鄉(xiāng)村畫室中,法國19世紀杰出的現實主義畫家米勒,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一張未完的畫作:畫中一對農民夫婦沐浴在昏沉的暮色中,虔誠地頷首禱告著,赤裸的雙足踏著貧瘠的土地,腳邊有兩小袋馬鈴薯,便是他們幾個星期的口糧。畫家米勒皺了皺眉,迅速地抓起畫筆,蓬松而茂密的胡子也隨之上下顫動,寥寥數筆,畫中遙遠的地平線上,隱現出一座小小的教堂。幾周后,米勒將這幅原名“土豆的歉收”的畫,更名為“晚禱”,在巴黎的藝術沙龍中展出。畫中悲凄而圣潔的意境,震驚四座。
1924年,中國廣州郊外一所綠樹環(huán)抱、花蔭掩映的教會學校里,20歲的梁宗岱,剛結識了嫻靜文雅的同班女同學陳存愛。結識雖很傳統,他心里卻泛起了陣陣愛的漣漪。青澀的戀情很快便因梁家的包辦婚姻早早地凋謝。梁宗岱為此寫下了兩首以《晚禱》為題的詩,紀念這段純真與悲苦的青春歲月。
一年之后,梁宗岱來到了巴黎,寄居在近郊藝術氛圍濃厚的玫瑰村,閑暇時常常留連于巴黎奧塞博物館。米勒《晚禱》中昏黃的暮色,常映在他清澈而充滿理想的雙眸中。身處異國他鄉(xiāng),鄉(xiāng)愁時常涌上心頭,詩人總會默默地吟誦起舊日的詩:
我獨自地站在籬邊/主呵,在這暮靄的茫昧中/溫軟的影兒恬靜地來去/牧羊兒,正開始他野薔薇的幽夢。
我獨自地站在這里/悔恨而沉思著我狂熱的從前/癡妄地采擷世界的花朵/我只含淚地期待著——/期望有幽微的片紅/給暮春闌珊的東風/不經意地吹到我的面前:虔誠地,靜謐地/在黃昏星懺悔的溫光中/完成我感恩的晚禱。(《晚禱》二)
這時,梁宗岱的第一本新詩集正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詩集就命名為《晚禱》。今天,這本初版詩集靜靜地躺在我的書里。那些負載著詩韻的書頁,雖經時光之洗禮,染上了黃色,但只要打開輕輕地翻看(因怕紙線脫落),那一句句詩,仍如夏日清晨晶瑩的露珠灑濺至臉上,剎時感到久違的清新。
《晚禱》商務印書館初版版權頁
梁宗岱(1903-1983),祖籍廣東新會,1923年,免試保送入廣州嶺南大學英語系學習。此時的梁宗岱已顯示不凡的文才,在培正中學期間,他主編了《培正學報》、《學生周刊》(或稱《學生周報》)等,同時以“菩根”筆名在廣州各大報紙發(fā)表新詩,在商務印書館刊行的《東方雜志》、《學藝》、《太平洋》、《學生雜志》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中學和大學時期,他寫了200余首新詩,被譽為“南國詩人”。1921年時,鄭振鐸、沈雁冰從上海來信,邀請梁宗岱加入文學研究會。他成為文學研究會的第一個廣州會員。
1924年,梁宗岱深感嶺南大學已無法滿足他與日俱增的求知欲,決意赴法留學。1925年秋天,梁宗岱踏上了夢想中的法蘭西土地。歐洲留學生涯令梁宗岱超高的悟性和無窮的精力,得以最大限度地發(fā)揮。1926年春天,梁宗岱經朋友介紹,結識了法國文壇巨擘、后期象征派詩人保羅·瓦雷里。梁之文采深得瓦雷里賞識,二人交往密切。梁宗岱在巴黎,每天用法文寫新詩和譯中國的古詩。梁的法譯本《陶潛詩選》由瓦雷里作序在巴黎出版。
1927年初秋,梁宗岱陪瓦雷里在綠林苑散步,瓦雷里向他講述了自己的長詩《水仙辭》。從這時起,梁宗岱開始翻譯這首長詩,直至1928年7月12日譯就。這期間,梁宗岱還結識了法國文壇的另一位巨匠——羅曼·羅蘭。
1929年10月,梁宗岱拜訪了羅曼·羅蘭。他將譯成的陶淵明詩文稿寄給羅曼·羅蘭。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即回信盛贊:“這是一部杰作,從各方面看:靈感、移譯和版本都好……”
留學期間,梁宗岱著述頗豐。所譯瓦雷里的名詩《水仙辭》和所作《保羅梵樂希先生》發(fā)表于當年的《小說月報》第20卷第1號上,他第一個向國人介紹了這位法國杰出的象征主義詩人。翻譯的法文本《陶潛詩選》出版后,也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1930年,梁宗岱從巴黎到德國柏林,在海德堡大學學習德語一年,結識了馮至、徐梵澄,又熟練地掌握了德語。
1931年1月,《詩刊》創(chuàng)刊,由上海新月書店發(fā)行。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不久,遠在海德堡大學的梁宗岱,寫了一封長信給《詩刊》主編徐志摩,暢談讀了《詩刊》創(chuàng)刊號后對中國詩歌以及新詩建設的看法。4月20日,《詩刊》第2期刊出了他于德國花了三天寫的長信,加了一個標題《論詩》。
1931年秋,梁宗岱赴意大利,欲入佛羅倫薩大學學習意大利文,此時接到國內北大和清華的邀請。梁宗岱接受了北大的聘書,準備回國,臨行前他向羅曼·羅蘭告別。羅氏因父親逝世及大病初愈,閉門謝客,卻破例接待了梁宗岱,且長談四個多小時。1932年,年僅29歲的梁宗岱任北京大學法文系主任兼教授,又兼清華講師,一時名動北平。
梁宗岱在北大僅停留了兩年,1934年便辭去教職。辭職之因,是一場婚姻訴訟。梁之原配何氏,雖已另嫁他人生兒育女,但得知梁游學歸來當上了大教授,遂追至北平要求共同生活。梁宗岱堅拒不納,于是鬧上法庭。一向主張接納原配夫人的胡適,親上證人席,為何氏辯護,指責梁宗岱拋棄發(fā)妻,梁宗岱因而敗訴。梁宗岱最終賠償贍養(yǎng)費兩千元,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而了結此案。
梁宗岱離開北大后,旋與女作家沉櫻在天津結婚,并至日本度蜜月,回國后任教于南開大學、復旦大學。這時的梁宗岱發(fā)表了一系列詩論之文,如《新詩底紛歧路口》、《論長詩小詩》、《關于音節(jié)》等。此時,他與中國詩壇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梁實秋,就詩歌觀念發(fā)生了一場著名的“論戰(zhàn)”。
梁實秋針對梁宗岱在北京大學國文學會作的《象征主義》的演講,發(fā)表《什么是象征主義》一文,用象征主義是“神秘主義”,“象征主義的文學,不過是搗鬼,不過是弄玄虛,無形式,實在亦無內容”,“象征主義者無疑的是逃避現實”等論調來嘲諷梁宗岱。
1936年,梁宗岱的譯詩集《一切的峰頂》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發(fā)行。梁實秋再次在《自由評論》第25、26期合刊上,發(fā)表了書評《詩與真》,認為梁宗岱的“象征主義是一個迷迷糊糊的東西”,“他不能用簡單明白的理論與文字來解說,愈解說愈使人茫然”。此外,梁實秋還尖刻地指責梁宗岱的專著是“不用常識,不用理智,不用邏輯方法去思維”,而是“用感情,用直覺,用幻想去體驗。這種性格,本來宜于寫詩,因為不宜于做旁的事,不過若趨于極端則變?yōu)椴B(tài)。這種性格不宜于說理,因為在說理時是用不著感情、直覺與幻想的”。
為此,梁宗岱寫了《釋“象征主義”——致梁實秋先生》一文,來回應梁實秋。在這封公開信中,梁宗岱先是心平氣和地指出梁實秋“過去的文章底立場”距離自己太遠,“立論又那么乖僻”,以致自己和他的朋友都認為梁實秋,要么是“意氣之爭”,要么是“不宜于做詩乃至談詩的”性格。隨后,梁宗岱直取梁實秋的“詩必須明白清楚”的詩歌理論,認為梁實秋“缺乏哲學底頭腦,訓練,和修養(yǎng),實在達到一個驚人的程度”,因而看不懂自己“關于‘契合’的理論,卻是植根于深厚的哲學里的”。
可以推想,當年與著名詩人瓦雷里和羅曼·羅蘭之交往,全面升華了梁宗岱對詩歌的認識,他從僅憑一腔靈感作詩,轉而開始深刻地思考和探索中國新詩的命運,也由此改變了梁宗岱之后60多年的人生軌跡,他由一個詩人、歌者,過渡至一位詩歌理論家。
梁宗岱晚年照
《晚禱》是文學研究會早期所出的叢書之一,1921年至1937年間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為48開的小版本,薄薄一冊,盈盈一掌之大小。青灰色的封面中間,印著豎排的書名,右上角署作者,左下角印有“文學研究會叢書”的字樣,均為豎排,僅在封面下部橫排著“上海商務印書館發(fā)行”。全書裝幀十分樸素,不著任何紋飾圖案,但透出典雅之氣息。
《晚禱》是梁宗岱一生惟一出版的詩集。他曾回憶自己創(chuàng)作《晚禱》時的心境:
那是二十余年前,當每個人都多少是詩人,每個人都多少感到寫詩的沖動的年齡,在十五至二十歲之間。我那時在廣州東山一間北瞰白云山南帶珠江的教會學校讀書。就是在那觸目盡是花葉交蔭,紅樓掩映的南國首都的郊外,我初次邂逅我年輕時的大幸福,同時——這是自然底惡意和詭伎——也是我底大悲哀。也就在那時底前后,我第一次和詩接觸。我和詩接觸得那么晚(我十五歲以前的讀物全限于小說和散文),一接觸便給它那么不由分說地抓?。ㄒ驗槟敲赐逗衔业仔木常灾挛也徽摴沤裰型庑屡f的詩兼收并蓄。于是,躑躅在無端的愛樂之間,浸淫浮沉于詩和愛里,我不獨認識情調上每—個音階,并且驟然似乎發(fā)見眼前每一件事物底神秘。我幼稚的心緊張到像一根風中的絲弦,即最輕微的震蕩也足以使它鏗然成音。
《晚禱》用象征主義的手法寫成的,如以翠竹上的晨露,象征悲苦的淚珠,以白蓮在碧池中碎落,暗示愛情失意的痛苦等,顯得既含蓄又自然,體現出一種新的美學追求。如《暮》:“像老尼一般,黃昏/又從蒼古的修道院/暗淡地遲遲地行近了?!?/p>
梁宗岱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忠實地實踐自己的詩歌理論。他對所定義的“純詩”如此解說:
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借那構成它的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的感應,而超度我們靈魂,到一種神游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
他留下的這些詩論,早被后來的現實主義掩沒;靜不下心來的后人,怎能去接受獨立、自由像音樂一般的詩呢?
純粹之詩人早走了,他離今天浮躁的人心、社會也太遠了些。今天的我們,仿佛成了梁所說的詩國“陌生的游客”。就用詩人90年前的一段詩作結吧:
什么,陌生的游客?你的面龐/這樣的緋紅,呼吸又這樣微細/可是嚴冽的秋霜,已緊壓你的心苗/雖然青春還蕩漾在你的臉上?/……我不是為采花而來!
(本文編輯 李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