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麒
“鄉(xiāng)土女神”的迷失與抗爭
——從白雪形象塑造看《秦腔》中鄉(xiāng)土文明的命運
○羅麒
如果把《秦腔》看作是一場話劇,多數(shù)人都會認為《秦腔》是一部男人戲,《秦腔》的主題似乎表現(xiàn)在夏風的無奈、夏天義的堅守、夏君亭的困惑、夏天智的落寞甚至是引生的畸戀上。但當讀者真的能沉下心來走進“清風街”的時候,便會覺得總有個美麗卻孤獨的身影徘徊在“清風街”的每個角落,白雪,才是“清風街”的靈魂。
賈平凹創(chuàng)作《秦腔》的目的恐怕不會有人真正地明白,作者自己說是要為故鄉(xiāng)樹一塊碑子,①但究竟是要樹一塊寫滿贊頌的碑,還是一塊寫滿詛咒的碑,或許連賈平凹自己也不清楚。文本的實際情況表明,他樹的是一塊記錄碑,平實得幾乎找不到技巧的碑,是一座紀念碑,紀念鄉(xiāng)土文明悲喜成敗的碑。不論是清風街還是棣花街,抑或是其它正在經(jīng)受城市化考驗的鄉(xiāng)村,都在這塊碑上鐫刻著自己的又是整個中國的日日夜夜,凝結著迷失在工業(yè)文明門前的鄉(xiāng)土文明的困惑與希望。這塊碑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唱著秦腔的白雪,更是白雪唱起的秦腔。白雪是代表秦腔藝術的“鄉(xiāng)土女神”,卻命運坎坷、迷失于城市化的浪潮,她的命運與抗爭,正是鄉(xiāng)土文明命運的寫照,也是《秦腔》這座紀念碑上最想銘刻的字樣。
當引生在故事的開端第一次喊出白雪這個冰清玉潔的名字時,白雪就成了《秦腔》中由黃土污泥造就的鄉(xiāng)村里唯一“水做”的女人。引生鄙視那些只知道垂涎白雪美貌的下里巴人,把對白雪的愛情漸漸升級為崇拜,崇拜白雪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如果引生要在獲得“最難忘的角色”獎項時發(fā)表感言,最該感謝的就是白雪,是白雪的純美存在造就了引生這個獨特的敘述者,讓賈平凹在無技巧的境界里超越了阿來《塵埃落定》里的傻子敘事技巧。
年輕貌美的白雪是縣劇團的秦腔演員,在封建觀念早已淡化的新時代被看做是村里的半個知識分子,她愛秦腔,秦腔也給了她罕有的天分和榮光。她嫁給整個清風街的驕傲夏風,清風街也讓他們成了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現(xiàn)實范例,被女人們嫉妒,受男人們艷羨,為引生所崇拜。白雪是清風街上最非同一般的存在:她高人一等卻從沒有國家公職人員的架子和知識分子的酸氣;她藝色雙全、天賦奇佳又勤奮堅韌、敬業(yè)愛業(yè),是劇團的支柱和受人追捧的名角;她是“吃公糧”的人,卻幾乎每一次出現(xiàn)都在洗衣服、掃院子、收莊稼,干著這樣那樣困擾著農(nóng)村家庭婦女的工作;她聰明可人、伶牙俐齒,卻從未與夏風以外的任何人發(fā)生沖突哪怕是口角;她勤儉持家、賢惠勤勞,卻從未犯過貪小便宜的“女性通病”;她善良到幾乎沒拒絕過任何人的求助,哪怕是很無理的要求(夏風的除外);她寬容到能為偷窺自己、對自己“耍了流氓”的引生幾次傷心落淚,但卻從未出一句惡語……這些在清風街的村民眼里,簡直就是一個農(nóng)村女性所能具有的所有美好品質,更是引生畢生所追求的精神目標,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良品性幾乎濃縮在了白雪的身上。難怪引生在七里溝上看見白雪融化在身后的陽光中,會有面見菩薩一般的幸福感和神圣感。
相比于白雪,清風街的其他女性幾乎沒有完美的,甚至可以說都有些丑陋:心地最好的竹青少了女性的柔美更像個男人;相貌最美的金蓮沒有白雪的莊重溫柔,與上善不清不楚,自私貪??;夏天義的五個兒媳個個是好事之徒,饞懶奸猾一樣不少,搞得家里雞飛狗跳,不知孝道為何物,甚至沒為公公夏天義洗過一件衣服;黑娥白娥姐妹更是放蕩淫亂,不知廉恥;就連小一輩的翠翠也不顧貞潔,與陳星鬼混。有人批評《秦腔》里的人物語言粗俗下流,其實罪魁禍首不是賈平凹,而是他筆下這些多事爛舌的女人,她們比粗鄙的男性更敢于也更善于說下流的罵人話,幾乎每一張口都要帶上一個“X”的符號;她們貪圖小便宜,很少替他人著想,不講道理,卻每次都口口聲聲喊著講理。也許還有人會質疑賈平凹不該把這些農(nóng)村女性書寫得如此不堪,無須非要用其他女性的丑陋反襯白雪的美。我覺得這種質疑是沒有必要的,真正熟悉農(nóng)村生活的人也不會產(chǎn)生這種質疑。客觀地說,在很多地方農(nóng)村婦女鮮有受教育的歷史,她們的生活永遠是雞零狗碎的,新農(nóng)村的建設有必要改變這一現(xiàn)狀,但事實上收效甚微,清風街的情況正是廣大農(nóng)村的縮影。白雪是這個世界里唯一出塵脫俗的女子,在她嘴里找不到一個臟字,在她眼里看不到一絲貪婪和虛偽,她就是清風街的“女神”。
然而故事的發(fā)展讓善良的讀者黯然,幾乎擁有完美品質、理應沐浴在幸福陽光中的“女神”,卻有著讓人意想不到的悲慘命運:事業(yè)上,她才藝超人卻生不逢時,秦腔藝術已經(jīng)沒落,作為一名出色的秦腔演員甚至是整個縣劇團的希望,白雪的各種努力都付諸東流,為了秦腔她可以去央求夏風,與夏風鬧翻,可以帶孕堅持演出,結果劇團只能在無奈聲中解散,四分五裂到處走穴,偶爾在紅白喜事上討些生活,藝術家的稱謂倒成了一種絕妙的諷刺。村民不再熱衷于秦腔,夏風的冷眼漠視,引生半懂不懂,支持白雪的夏天智垂垂老矣,白雪的秦腔路注定孤獨。家庭里,總是白雪勞碌的身影,娘家除了添堵找事之外,幾乎不能給她任何幫助,由于自身優(yōu)秀,孝敬老人,夏天智夫婦對于她這個兒媳是極其滿意,但夫妻不合又讓家里陰云密布,長期的兩地分居讓她和夏風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直到只剩下爭吵。本該帶來歡笑的女兒,卻又是先天殘疾的怪胎,夏天智最終故去讓白雪在家里失去了最后的知音和依靠。愛情中,白雪更是失敗者,她一心想做賢妻良母,卻為了自己的理想與夏風難以保持一致,夏風看不起她所從事的秦腔事業(yè)。兩個人都帶著一份秦人獨有的倔強,他們的愛情更像是一場博弈,可是不論輸贏白雪都是受害者。對于引生,白雪沒有愛意,僅有善良的同情,引生為其自閹,白雪會傷心落淚,但絕不會因為可憐引生而產(chǎn)生愛情。對于已故的同事,白雪有深深的懷念,但追思永遠只是瞬間的事情,白雪的生活里幾乎找不到愛情。按照常人的思維,好人該得好報,即使蒼天不公,至少也該一生平安,可白雪的命運卻給善良單純的人們猛敲了一記警鐘,一旦談及命運,就沒有理所應當?shù)氖虑?。賈平凹沒有為“女神”的落難哭泣,只是平靜地將這一切記錄、講述,沒有怨罪,沒有質問,卻寄寓著深深的思索。
白雪的命運即是秦腔的命運寫照,白雪不乏癡迷者,如引生,秦腔也不少迷戀者,如夏天智;然而該得到夏風鐘愛的白雪失去了夏風,該流行于秦地鄉(xiāng)間的秦腔卻無人問津走向沒落。秦腔便是秦地的鄉(xiāng)土文明,在城市化的大潮里,秦腔漸漸失去了生存的空間,終于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夏天智每到關鍵時刻必放秦腔,然而幾乎每一次,秦腔的樂曲下都透出故事的悲涼。鄉(xiāng)土文明也便如此,連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都不再有傳承這種文明的責任感和信心,空有白雪這樣寧愿犧牲幸福的堅守者也一樣無力回天。秦腔的悲劇命運,讓白雪從絕美的“鄉(xiāng)土女神”變成了走下神壇的尷尬的落難者,無奈和痛苦代替了高尚和純潔成為生命的主題,這恰恰預示了鄉(xiāng)土文明的最終命運。雖然作者對鄉(xiāng)土文明的堅守表示尊重但卻沒有信心。白雪唱出的秦腔是一曲悲歌,喟嘆著鄉(xiāng)村的多舛命運,白雪的最后一曲秦腔則是一曲挽歌,為悼念死去的夏天智,悼念一個鄉(xiāng)土文明的忠誠堅守者,更是為鄉(xiāng)土文明的最終失敗一唱三嘆。
在命運面前,白雪找不到正確的方向。她迷失在了贊揚與貶損聲中,更迷失在了黃土高坡通向高樓林立的路上。
從男性傳統(tǒng)的異性審美趣味考慮,白雪幾乎是完美的,娶到白雪做老婆可謂人生至幸之事,引生這樣想,清風街的大部分人都這樣想;可是作者和夏風卻不這樣想。讀者在閱讀時難免會有向往美好的一廂情愿,但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接受假設和估測,幸福與否只有夏風和白雪知道。我們無需經(jīng)過復雜的推論,就能看出夏風與白雪的婚姻一直是磕磕絆絆,直至最終不歡而散,走向離異,兩個各自優(yōu)秀的人無法組成一個優(yōu)秀的家庭,甚至在進行一場無論誰勝誰敗都必將導致兩個人各自神傷的斗爭。在這樣一場斗爭中,白雪擔當?shù)慕巧强蓱z而又值得尊重的。
不用細數(shù)二人在作品中口角或冷戰(zhàn),只看兩人的名字,就隱喻出這場斗爭的最終結果?!鞍籽睙o論怎樣冰清玉潔、傲岸高貴,終是抵不過炎熱的“夏風”,融化只是個時間問題。白雪其實完全可以做一個順從者,她也明知自己堅守的秦腔理想是終難實現(xiàn)的,但為了尊嚴和理想,她堅決不同意調到城里的婦聯(lián)工作,寧愿在村里以唱白事會為生,也不去城里“享?!?;而對已經(jīng)基本脫離了鄉(xiāng)村的夏風來說,秦腔和家鄉(xiāng)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他調白雪進城團聚也不算什么過錯,怪只怪夏風與白雪雖然貌似天生一對,實則心遙千里,二人幾乎沒有心理上的溝通。夏風的世界,白雪沒能力進去,白雪的世界,夏風不屑于進入,夏風想把白雪納入他的生活,白雪渴望夏風能理解和支持自己的追求;可惜事與愿違,夏風對于已經(jīng)在走向沒落的鄉(xiāng)土文明不再有情感的留戀,而白雪對于“先進”的城市文明也并未表現(xiàn)出好感,要她為進城而放棄鐘愛的秦腔事業(yè)是不現(xiàn)實的。如此,便有了二人一次又一次的爭吵,一對新婚夫婦幾乎沒說過幾句真正意義上的甜言蜜語,從新婚之夜夏風對婚宴嘈雜的不耐煩,到對調轉問題的回避和爭論,再到夏風對白雪讓他幫助老秦腔演員出碟片的反感,直到在得知白雪懷孕后主張墮胎的淡漠和最終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迅速簽字的冷酷,我們不能就此斷定夏風對白雪沒有愛戀,畢竟當初夏風是主動追求白雪,并一直努力給白雪辦調轉以圖夫妻團聚,更不能據(jù)此定論夏風的品性差,雖然夏風常常不耐煩,但父老鄉(xiāng)親的要求他一向能幫就幫,對于長輩也不乏尊敬,與白雪的相處也是如此,二人關系融洽時顯得客氣,多數(shù)時則根本談不上和諧,就連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夏風也要挑出白雪的錯別字,他就從未想過給白雪應有的尊重。
有的批評者認為白雪一點不妥協(xié)的倔強個性應該對家庭破裂負主要責任,面對夏風時既不溫柔又不體貼像個潑婦,其原因是作為男性作者的賈平凹從男性視角對女性形象的妖魔化造成的。②這種說法看到了白雪形象在引生視角和夏風視角里的明顯不同;但對于這種區(qū)別的理解還不是很到位。白雪在夏風面前的一切表現(xiàn)并不是她的天性,無論是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還是對愛情的適得其反的挽留,白雪的行為不應該被批評,也不是妖魔化的表現(xiàn),而是反抗命運改變的一種需要。讓一個面臨婚變的女性還保持溫婉可親的狀態(tài),是不符合生活實際的,對白雪的犀利言辭夏風也從未退讓,只有在無言以對時選擇逃避。夏風的堅決要求和立場對于白雪只是一個并不復雜的選擇,一面是頗有作為的丈夫和安逸舒適的城市生活,一面是孤苦無依的守活寡和奔波勞碌的鄉(xiāng)村生活,也許換一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陀^地講能去省城做一份安逸的工作,與夏風教養(yǎng)兒女是白雪最好的歸宿,但白雪離不開秦腔,秦腔已經(jīng)內(nèi)化為白雪人格的一部分;所以白雪才會有如此倔強不屈的脾氣和寧可孤苦也不做他人依附的氣概。她的選擇在他人看來并不明智,但也同樣不屈。白雪與夏風離婚后,夏風并未得到父老鄉(xiāng)親和父母兄弟的理解,夏天智在得知二人婚變后,在第一時間收白雪做女兒,而不再認夏風做兒子,還照例在關鍵時刻放起秦腔中的一段《轅門斬子》,決裂之意立現(xiàn),鄉(xiāng)親們也都不理解夏風的做法,從輿論支持的角度上講,白雪可以被看成一個勝利者。夏風拋棄妻子的下場是眾叛親離,連老父的葬禮也鬼使神差地錯過,成了真真正正的不孝之子;然而從此之后夏風再沒回過清風街,與家鄉(xiāng)徹底斷絕了關系,白雪少了夏天智的保護,獨自一人帶著有殘疾的孩子疲于奔命,其命運的悲慘在小說的結尾才剛剛開始。
作為整個小說的一條暗線,白雪與夏風愛情的波瀾起伏也是省城和清風街的拉鋸戰(zhàn)的折射。代表各自文明立場的白雪與夏風的爭吵是一種必然。面對夏風和他背后所蘊含的都市現(xiàn)代文明的侵襲,白雪毅然決然選擇了反抗,為此不惜與傳統(tǒng)女性惟夫命是從的習慣相悖離,堅持甚至有些固執(zhí)地堅守著秦腔乃至秦地的鄉(xiāng)土文明,鄉(xiāng)土文明就如白雪的命運,也許終將走向失敗或消亡,但也有著無法忽視的尊嚴和倔強。白雪和夏風的沖突其實是城鄉(xiāng)兩種文明的沖突,而白雪與夏風孕育的后代則是這兩種文明的交戰(zhàn)的產(chǎn)物,他們的女兒牡丹生來竟然沒有肛門,這絕不僅僅是一種生理疾病的偶然,其中有著深刻的寓意。身具城鄉(xiāng)兩種文明的男女主人公的后代,竟然是只有在惡毒詛咒中才會出現(xiàn)的怪胎,民間傳言只有貪得無厭之徒生出來的孩子才會沒有肛門,然而白雪與夏風都不是貪財好利之人,民間的說話對此也就并不成立。筆者認為,牡丹沒有肛門,恰恰說明了城鄉(xiāng)的實際融合是“只進不出”難有善終的,必以犧牲一方為最后的結局,在本該長肛門處硬插一只管子,不但增加了城鄉(xiāng)融合的痛苦歷程,更是一種逃避黑暗面的自我欺騙。
對于白雪與夏風的這段沖突,即城鄉(xiāng)文明間的這種爭吵,雖然賈平凹在內(nèi)心深處不免為式微的鄉(xiāng)土文明悲憫嘆惋,但很難說他有鮮明的立場與褒貶。在這方面,賈平凹是冷靜而忠于現(xiàn)實的,③究竟是誰對誰錯,不僅賈平凹難以說清,任憑誰也給不出一份確切的答案。
白雪作為鄉(xiāng)土文明的“女神”,沒有像夏天義那樣充滿著老一代農(nóng)民對土地的執(zhí)著眷戀與崇拜,也沒有像君亭那樣體現(xiàn)出新一代農(nóng)民的急于改革的焦慮和困惑,她更像是秦地文化甚至整個中國鄉(xiāng)土文明的一個象征。同樣面對城市化的沖擊,“夏天義們”會看到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依然強大的生命力,并矢志不渝地堅守土地,他們的精神和行為值得贊揚;但事實證明當今早已是機械文明時代,人和土地的關系與農(nóng)耕時代大有不同,土地的生養(yǎng)功能減弱而生態(tài)功能加強,在已經(jīng)被都市文明浸染的鄉(xiāng)村,夏天義這位堅守的農(nóng)民代表只能無奈地接受被看成老古董的命運,他最終被天地之力埋葬于困擾其半生的七里溝濕地,也預示了這些堅守者們的命運就是歸于塵土、重回自然,而對于農(nóng)村城市化和鄉(xiāng)土概念的逐步弱化乃至消失他們鞠躬盡瘁卻無能為力,這些人的抗爭有力卻無效,可敬復可嘆。身為改革者的“君亭們”,對于鄉(xiāng)土熱愛絲毫不弱,只是表達的方式有所不同,這些人在見識了城市商業(yè)文明的力量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通過城市商業(yè)文明改造家鄉(xiāng)使家鄉(xiāng)迅速富裕起來,為此他們甚至可以不擇手段,對那些并不清醒于時代現(xiàn)狀的農(nóng)民進行簡單粗暴的處理,然而無論是賣地換魚塘、蓋農(nóng)貿(mào)市場,還是修酒樓、引外資,都是出于對清風街前途的考慮,這些措施也都不失為改善農(nóng)村生存條件的辦法;但改革的同時,色情、卑鄙、下流的事物也一股腦地進入純樸的清風街,鄉(xiāng)土文明面臨著禮崩樂壞的危險。這些人看到了改革的必要性,但急于求成終于導致了改革的失敗。他們不乏能力與意志,但在復雜的時代本性面前簡單的他們?nèi)匀皇菬o所適從的。至于那些用逃離鄉(xiāng)土作為解決問題方法的人,作者有明顯的批評,他們用更為低賤的生活方式逃離鄉(xiāng)土,進入城市,為了生存卻常常忘了尊嚴,只為能不再做農(nóng)民,對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也有著深深地自卑。
然而這些鄉(xiāng)土靈魂的屈服與抗爭基本都停留在物質層面。改革開放三十年間,鄉(xiāng)村的最大變化并不是在物質上,貧窮依然是農(nóng)民生活的主題,鄉(xiāng)土的最大變化就是鄉(xiāng)土本身的日漸消逝,其最明顯的標志是鄉(xiāng)土文明的逐步衰弱。然而在城市化進程快馬加鞭的新世紀,也許應該竭力歌頌新生活的中國文學卻并沒有完全拋棄“古老”的鄉(xiāng)土敘事,這是一種呼喚更是一種挽留,或者悲觀地說是一種悼念。白雪應運而生地成為了鄉(xiāng)土文明的代表之一,她的命運牽動著秦腔藝術的命運,她對夏風和命運的抗爭也是在文化層面上鄉(xiāng)土文明對城市文明的不屈抗爭,可惜這抗爭來得如此尷尬。相比那些放棄鄉(xiāng)土的人,白雪絕不會放棄秦腔和她所固守的鄉(xiāng)土文明基因,縱使她可以通過名正言順又美好安逸的方式脫離農(nóng)村生活和農(nóng)民身份,在物質上體驗城市化的優(yōu)越,她也絕不會放棄鄉(xiāng)土文明在精神層面帶給她的歡愉與滿足;縱使如今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再需要秦腔,金錢成了更有效的調節(jié)劑和止痛藥,本該是秦腔藝術主人的秦地農(nóng)民對秦腔態(tài)度漠然,片刻的繁榮也已是公認的落日余暉,她仍然選擇與自己所熱愛的秦腔相守而不是自己的愛人。白雪做的選擇可能不是出于責任感,但事實上她若沒有對鄉(xiāng)土文明高尚的責任感,是不可能決然拋棄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的。從這一層面看,白雪的自我犧牲頗有些神圣的光輝;可是當眼光回到現(xiàn)實,白雪又能做些什么,她的挽歌或許能夠把人感動人得潸然淚下,可又有多少人是夏天智,是張引生,多數(shù)人只當白雪的一曲秦腔是一曲挽歌抑或是節(jié)日上助興的淺白樂曲。她的秦腔就算唱到感天動地,也不是流行歌曲的對手,快餐式的文化和感動才能在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和社會生存,如果真是這樣,白雪的付出又是否真的有意義,白雪的抗爭又能換來什么?
白雪的抗爭或說鄉(xiāng)土文明的抗爭是尷尬的,城市化的浸入并不是侵略也沒有惡意,可每一個轉型的時代總要有犧牲品,農(nóng)民是這些光榮和悲傷的故事里最常見的主角,他們有時要犧牲自己的財產(chǎn)田地,有時要犧牲自己的生命軀體,那么現(xiàn)在,犧牲他們已經(jīng)不再看重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明就越發(fā)不像是一種損失了?!鞍籽苯K要被“夏風”融化,賈平凹筆下的一個白雪不曾屈服也改變不了應有的結局,我們只望在若干年后不會再有城市文明的佼佼者為已經(jīng)成為化石的鄉(xiāng)土文明痛徹心扉。
在《秦腔》的后記里,賈平凹說:“如果慢慢去讀,能理解我的迷惘與辛酸,可很多人習慣了翻著讀,是否說‘沒意思’就撂到塵埃里去了呢?!雹苋缃窨磥碜髡叩膿乃坪跏嵌嘤嗟牧?,作者的這一份辛酸與迷惘,想懂之人自會細細體味,感受到的悲哀可能有異于作者,卻一定是真實的;不想懂之人,多數(shù)不會有切身的感受,即便是細細讀來也只能得其皮毛,縱使淚流滿面也難脫矯揉造作之嫌。
白雪是一個值得細細品味的人物形象,她可以僅僅屬于清風街,秦腔可以只流傳在秦地;而《秦腔》通過白雪所傳達的對于轉型期鄉(xiāng)土文明的喟嘆與思考,卻是全民族的,卻是更永恒的存在。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①賈平凹《秦腔》,第562頁,作家出版社,2005年4月。
②馬軍英《妖魔化與神圣化——論〈秦腔〉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問題》,《上海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③李星《當代中國的新鄉(xiāng)土化敘述——評賈平凹長篇新作〈秦腔〉》,《小說評論》2005年第4期。
④賈平凹《秦腔》,第565頁,作家出版社,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