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地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南國商學院,廣東廣州510545)
為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作一點辯解
——兼與徐大明和蓋伊二位教授商榷
薛寧地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南國商學院,廣東廣州510545)
徐大明和蓋伊對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進行了批判。他們說索緒爾錯誤地認為沒有必要研究“言語”,并表示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的理論是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的翻版。為此,論證了索緒爾認為研究“言語”是有必要的,并闡釋了索氏的語言/言語理論與喬氏的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理論的主要區(qū)別。關鍵詞:索緒爾; 喬姆斯基; 語言; 語言能力; 社會語言學
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曾將語言劃分為 langue和parole兩部分(中文中通常將其譯為“語言”和“言語”)。索緒爾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歲月中,一直沒有被人們忘記,這是因為他對語言學的研究做出了很大貢獻。他的語言/言語劃分為許多語言學家所推崇。一些人甚至認為,這一劃分是索緒爾語言學天才的體現(xiàn)。近年來,國際上一些社會語言學家發(fā)起了對索緒爾理論的批判,索氏的語言/言語理論首當其沖。批評者們還表示: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的理論不過是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的翻版。筆者認為這些意見可以商榷,故寫下此文,為索緒爾作一點辯解。
2009年,南京大學的徐大明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說:“索緒爾還曾經(jīng)指出:‘語言’屬于社會,而‘言語’屬于個人,是個別的、具體的表現(xiàn)。雖然沒有見到過索緒爾關于‘語言’和‘言語’的關系的進一步論證,但是知道他強調(diào)研究‘語言’的重要性,卻從沒有提出過研究‘言語’的必要性?!保?](P91)
關于這個問題,索緒爾曾有如下論述:“The study of language thus comprises two parts.The essential part takes for its object the language itself,which is social in its essence and independent of the individual.This is a purely psychological study.The subsidiary part takes as its object of study the individual part of language,which means speech,including phonation.This is a psycho - physical study.”[2](P19)很明顯,索緒爾的看法是:對“言語”的研究是語言研究的一部分,雖說不是主要的部分。
在談“語言”的重要性時,索緒爾曾說:“對這些整體語言作了研究和觀察,語言學家就能夠抽象出一般的特征來,保有一切看似基本而普遍的方面,擯棄特殊和偶然之物。這樣,他會以一整套抽象之物而告終,那就是整體語言?!欢?,還有個體語言需要關注,因為所產(chǎn)生的一般現(xiàn)象顯然是聚集了與個體相涉的一切。我們繼而必須觀察在個體身上群體語言是如何運作的”[3](P10)。最后一句中的“必須”二字,就證明了他認為研究“言語”也是必要的。
徐教授寫道:“語言是‘有序異質(zhì)體’(Weinreich et al,1968),這一社會語言學的假設正在被越來越多的研究成果所證實。為了追求對語言是個同質(zhì)體的認識所采取的簡化性措施,如共時/歷時視角的分裂、語言/言語的劃分,回避性措施如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均無法面對變化無窮的語言現(xiàn)實?!保?](P98)
索緒爾確實說過這樣的話:“由群體語言構(gòu)成的全部是無法分類的,因為不具備同質(zhì)的統(tǒng)一性?!保?](P108)索緒爾此處所說的“群體語言”等于整體語言和個體語言的和,即langue+parole。這句話似乎證明了他沒有認識到“言語”的整體是“有序”的。但是,他緊跟著便說:“不必據(jù)此作出結(jié)論,說在整體語言學中,決不該瞥一眼個體語言的語言學。”[3](108)由此可見,索緒爾還是比較謹慎的,并未聲稱研究“言語”毫無意義。
1996年,在日內(nèi)瓦大學附近的索緒爾府邸的橘園里,人們找到了索緒爾的一批手稿。后來學者們將這部手稿整理出版,稱為《普通語言學讀本》,簡稱《讀本》。在介紹這個《讀本》時,我國學者張延飛和張紹杰說過:“在索緒爾看來,langue和parole同等重要。他沒有進一步研究parole,不是因為他重langue輕parole,而是因為他的突然病逝,當然,這也并不是無據(jù)可查。在《讀本》中,parole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4](P163)。
我國學者屠友祥也曾以譯者按語的形式說過,索緒爾曾許諾要在其講課中講述“個體語言的語言學”,但“后因去世而未果”[3](P10)。
徐大明教授文章的主旨是介紹美國語言學家格雷戈里· 蓋伊(Gregory R.Guy)教授的一篇題為“Post-Saussurean linguistics:Toward an integrated theory of language”的文章的觀點。很明顯,徐教授本人也持同樣觀點。二位都認為喬姆斯基對linguistic competence和 linguistic performance的劃分源自索緒爾對langue和parole的劃分。徐教授寫道:“通過蓋伊的分析,可以看到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的分界理論不過是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的分界理論的翻版?!保?](P88)
蓋伊教授的看法是:索緒爾和喬姆斯基的共同點在于:二者都把語言分成可變的和不變的兩部分,而且都只鼓勵研究他們認為不變的那部分。而語言其實不包含不變的部分,因此兩人都是錯誤的,其錯誤如出一轍[5](P1~24)。
確實有一些學者認為,喬姆斯基創(chuàng)造“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這兩個術語時,目的在于取代索緒爾的“語言”、“言語”這一對術語[6](P17)。正因為如此,喬氏采用了類似的二分手法。即使這些學者的看法是對的,這兩種分界理論在實質(zhì)上也很不相同;其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索緒爾的“語言”和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這兩個概念之間。
根據(jù)Wade Baskin的英譯本,索緒爾曾這樣解釋“語言”的涵義:“But what is language[langue]?It is not to be confused with human speech[langage],of which it is only a definite part,though certainly an essential one.It is both a social product of the faculty of speech and a collection of necessary conventions that have been adopted by a social body to permit individuals to exercise that faculty.”[7](P22)這段話的意思是:“語言”既是言語能力的產(chǎn)物,又是一套規(guī)約;這套規(guī)約為一個社會所采用,使得個人可依照它們來說話。第三次講授語言學課程時,索緒爾明白地說,他所說的“語言”就是“社會的約定俗成”[2](P108)。
索緒爾對語言/言語的劃分并沒有錯。前者指的是“規(guī)范”和“約定”;后者指的是實際的語言表現(xiàn)。例如漢語中“質(zhì)量”一詞的讀音,規(guī)范是/zhìliàng/??墒牵瑢嶋H上廣東不少人將其說成“劑量”、“極亮”,在別的省份有人將其說成“指亮”。這些和正確的發(fā)音一起,構(gòu)成整體的“言語”(parole)。
喬姆斯基對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的劃分是否反映客觀世界之實際,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喬氏的“語言能力”是指人的腦子里的一種天生的內(nèi)在的語言機制,其運作是依據(jù)所謂的“普遍語法”(UG)來進行的。按照喬姆斯基的定義,UG是一個包含原則、條件和規(guī)則的系統(tǒng);這些原則、條件和規(guī)則構(gòu)成所有人類語言的元素和特性,是人類語言的精髓[8](P29)。在過去數(shù)十年當中,喬氏理論的具體內(nèi)容變化很大,但是這一哲學思想或理論基礎卻始終未變[9](P7)。與索氏所說的“l(fā)angue”(社會規(guī)約)大不相同的是,沒有人能意識到喬氏所說的“普遍語法”的存在。喬姆斯基及其追隨者探索了半個世紀,企圖找出這樣一種“普遍語法”,迄今亦未成功??梢哉f,這種“普遍語法”即使存在,也不是社會的規(guī)約,而只是生物體的機能的運作規(guī)律。因此,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的理論和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是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理論。這點已有中國學者指出,例如石定栩就說過:“喬姆斯基所說的語言能力,是普遍語法的實際體現(xiàn),即所謂的I-語言,這與索緒爾理論中的langue 有著質(zhì)的差別”[9](P11)。
雖然索緒爾和喬姆斯基都不對實際使用中的語言的現(xiàn)象很感興趣,但索氏的理論比喬氏的理論距離徐大明教授所研究的社會語言學要近得多。索緒爾說:“整體語言是社會產(chǎn)物,但不同的社會不擁有同樣的整體語言?!保?](P10)意思是說,他所說的“語言”,是因具體語言(甚至方言)種類而異的;因此,其“同質(zhì)”或“不變”只是有限的、相對的。具體的例子俯拾皆是,例如,普通話里是不可以使用“先”字來代替“才”字的;但是,在廣東白話里,這樣的句子很正常:“到這時,我先知道:他根本就不打算來”。
事實上,即使是同一個社會的“語言”,也是可以變化的。因為只要大家接受,規(guī)約總是可以改變的。在漢語中,從前人們尊稱談話的對方為“足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這么說了,表示尊敬的稱呼就是用“您”來代替。從“足下”到“您”的詞語更替,就是“語言”隨時間變化的一個例子。
反觀喬姆斯基所說的“語言能力”,它與語言的具體種類無關,而且不因人種或歷史時期而變化;他的語言學理論更接近生物屬性的描寫。事實上,喬姆斯基將他自己研究的語言學稱為“生物語言學”,而且還聲稱我們可以從本質(zhì)上把語言看作一種人類的身體器官[10](P114)。
索緒爾所說的langue,包括語音、語法(其中包括句法)、詞匯等諸多方面的社會規(guī)約;而喬姆斯基的Universal Grammar則只是關于句法的規(guī)則。二者所應用的領域不完全一致。
與喬姆斯基不同,索緒爾強調(diào)后天的因素對于語言的重要性。他說:“Finally,in support of giving linguistic structure pride of place in our study of language,there is this argu-ment:that,whether natural or not,the faculty of articulating words is put to use only by means of the linguistic instrument created and provided by society.”[2](P11)此處英譯者 Roy Harris所說的 linguistic structure就是指 langue;而 linguistic instrument則是指social conventions。全句的意思是:“最后,為了在我們的語言研究中強調(diào)整體語言的重要性,我們必須提出這樣的觀點:不論人類說話的機能是否天生的,這種機能只有借助社會所創(chuàng)造并繼續(xù)讓大家使用的規(guī)約時,才能發(fā)揮功用。”這一段話反映了索緒爾的理論和喬姆斯基的理論具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
索緒爾把語言劃分為語言/言語兩部分是正確的。他沒有說過語言不是變化的,也沒有說過語言中的某一部分是不會變化的;相反,他說:“事實上,絕對的不變性是不存在的;語言的任何部分都會發(fā)生變化”[11](P194)。毋庸諱言,他曾經(jīng)說過:“我謀求的就是整體語言研究。”[3](P108)但是請記住,索緒爾生活的時代距今已有一個世紀以上。在那個年代,語言學家們對于規(guī)范的語言的研究還很不充分,無暇顧及語言變異與變化。以索氏之科學天賦,他是不會想象不到,在整體的“個體語言”背后還是隱藏著一些規(guī)律的。但是,在那個歷史階段,他們只能“望洋興嘆”,把浩瀚如海的“個體語言”語料暫時看作無序的異質(zhì)體。作為今人,我們應該理解他們的無奈。索緒爾的語言/言語劃分是從實際出發(fā)進行的,而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語言表現(xiàn)的劃分則完全是從主觀出發(fā)而進行的。人們沒有理由為某一與索緒爾的理論似是而非的理論而指責索緒爾。
[1] 徐大明.語言研究的科學化[A].社會語言學研究[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 Saussure F d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
[3] 索緒爾.索緒爾第三次普通語言學教程[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4] 張延飛,張紹杰.索緒爾語言哲學思想中幾個核心概念的比較與詮釋——讀索緒爾《普通語言學讀本》[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5).
[5] Guy R Gregory.Post-Saussurean linguistics:Towards an integrated theory of language[A].Meyerhoff M(ed.).(N)WAVES and MEANS:A selection of papers from NWAVE 24(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Working Papers in Linguistics 3:1)[Z],1996.
[6] 石定栩.喬姆斯基的形式句法——歷史進程與最新理論[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2.
[7]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
[8] Chomsky N.Reflections on Language[M].London:Temple Smith,1976.
[9] 石定栩.生成轉(zhuǎn)換語法的理論基礎[J].外國語,2007,(4).
[10] 喬姆斯基.如何看待今天的生物語言學方案[J].語言科學,2010,(3).
[11]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Abstract:XU Da-ming and Gregory Guy censured Saussure for his dichotomy of langue and parole.They think Saussure mistakenly considered studying the latter unnecessary.They also incriminated Saussure with the emergence of Chomsky's dichotomous theory of linguistic competence/performance.It is proved that Saussure deemed studying parole necessary and the major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aussurean and Chomskyan theories are expounded.
Key words:Saussure;Chomsky;language;linguistic competence;sociolinguistics
An Attempt to Defend Saussurean Langue/Parole Theory:A Discussion with Prof.XU Da-ming and Prof.Guy
XUE Ning-di
(South China Business Colleg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Guangdong 510545,China)
H0-0
A
1674-0297(2011)04-0121-03
2011-01-14
薛寧地(1955-),男,湖南長沙人,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南國商學院英語語言文化系副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翻譯理論和英語教學研究。
(責任編輯:張 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