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的《四書》
(《小說評論》2011年第2期)
王彬彬
閻連科的《四書》,在語言上有著獨特的追求。在我的印象中,閻連科本就是語言意識強烈的作家,一直在尋找一種適合于自己的語言。這是一個作家最可貴的素質(zhì)?!端臅肺易x下去的,也主要是語言。小說最先出現(xiàn)的是《天的孩子》,這一部分的敘述以一種陌生的力量撞擊著我的審美習慣,像一種麻辣食物刺激著我的味覺。這樣的敘述語言遠離甜俗,也并不能稱為高雅,倒是有幾分土氣?!短斓暮⒆印返臄⑹稣撸3W屛腋杏X到像是黃河岸邊的一個老農(nóng)。
《四書》其實主要由《天的孩子》和《故道》兩種敘述交織而成。這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敘述風格。《故道》是以小說人物作家的口吻敘述的。這種敘述不像《天的孩子》那樣怪異,比較合乎常規(guī)。但《故道》的敘述語言仍然是精細、考究的,并且也時有尖新之語。糧食生產(chǎn)大放“衛(wèi)星”的荒誕不經(jīng)、大煉鋼鐵的荒謬絕倫、大饑餓中的慘絕人寰,主要是在《故道》中表現(xiàn)出來的。如果說閻連科在這里讓我們心靈震顫了,讓我們精神恐怖了,讓我們痛苦地思考了,這首先是因為他用精細、考究的語言,表達了那種荒誕、荒謬和苦難。粗糙和劣質(zhì)的語言,是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的。
《四書》總體上就追求一種象征性。在一定意義上,閻連科以亦真亦幻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個寓言,以無數(shù)真實得令人顫栗的細節(jié)支撐起了一個寓言。小說中的育新區(qū)以“育新”之名,摧毀著人的道德觀念,迫使人突破道德底線。當大饑餓來臨時,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份品性便無可挽救地變質(zhì)。人們習慣于認為人性——人之所以為人的品性,是會消失的。這種看法其實并不準確。人性一經(jīng)產(chǎn)生、形成,便永不會消失。在常態(tài)中,人性意味著“文明”,意味著區(qū)別于禽獸的理性、智慧,意味著禽獸所沒有的道德禁忌、禮義廉恥。而在非常態(tài)中,人性便可能變質(zhì)。但這種變質(zhì),不是變化為“獸性”。當人性變質(zhì)時,人不是墮落到禽獸的水平,而是一定沉淪到禽獸之下。當人猿揖別后,人要么居于禽獸之上,要么淪于禽獸之下,而絕不可能回復為禽獸。離開了禽獸世界的人,永不可能再回到這個世界。所以,變質(zhì)了的人性,不是獸性,只能稱之為“魔性”。當人之所以為人的品性發(fā)生變異、走向反面時,人就成了魔鬼。閻連科的《四書》,展示了在慘烈的大饑餓中,人之所以為人的品性如何變異為魔性,人怎樣變成了魔鬼。
但《四書》的主旨卻又并非在揭示“人性惡”?!端臅泛敛缓乇憩F(xiàn)了人身上的魔性,但作者更感興趣的,卻似乎是人身上的“神性”。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神”在一開頭就出場了:“光是好的,神把光暗分開。”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很容易忽略這樣的敘述。讀完全書,我才明白,這并非一句隨意之語。《四書》中最先出現(xiàn)的是《天的孩子》,《天的孩子》中一開始就有神的光輝。而這孩子,最終也皈依了神。孩子才是閻連科精心塑造的形象。這形象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顯得十分另類。
關于《遼寧日報》刊登采訪報道的后記
(日本《火鍋子》雜志2010年75期)
〔日〕谷川毅 著 潘旭明 譯
上期,我發(fā)文介紹了在大連召開的“第二屆當代中國文學高峰論壇”的情況。在文章的最后,簡單地提到了接受《遼寧日報》記者采訪,以及采訪內(nèi)容被登載在網(wǎng)絡上的事,可是在此之后,這篇采訪報道所引起的后續(xù)影響,是我在接受采訪時所沒有預想到的,所以想再一次發(fā)文說明。
最初,我只是看到了采訪的相關內(nèi)容被轉(zhuǎn)載到“當代中國文學網(wǎng)”的博客中,可是從田原處聽說,還被十月十九日的《遼寧日報》用大篇幅進行了刊登。我看了《遼寧日報》的頭版后,非常震驚。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大篇幅配壓題照片式的報道。在日本基本沒有這樣大篇幅的關于文學方面的報道,也不會有如此的重視程度,可能充其量也就是在文化欄的一角登載一下罷了。也可能是記者王研的稿件中帶有些許挑動性的筆調(diào),使這篇報道引起了反響,又被網(wǎng)絡上的各種站點轉(zhuǎn)載,造成了不僅在大陸,還在臺灣、香港、新加坡等華語文化圈內(nèi)廣泛傳播。特別是報道中出現(xiàn)了“中國作家太封閉”,“在日本只有莫言、殘雪和閻連科這幾個作家受到關注”這樣具有刺激性的語句。
經(jīng)過這樣的轉(zhuǎn)載,對于這個報道的意見就在方方面面的博客上發(fā)表出來。我畢竟是個膽兒小的日本人,如果因為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本人的不知所云的言論,挑起反日的怒火,那可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這些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闪硪环矫?,田原卻是一提到這些,就歡喜得不得了,兩三天里不得閑地打電話過來,一會兒是哪里登了這樣的報道,一會兒是那方面又出現(xiàn)了那樣的反響,興奮得不行。每當這時,我就提心吊膽地偷偷看一下,發(fā)現(xiàn)基本都是正面的反響,就放下心來。
另外,香港鳳凰網(wǎng)就我的觀點,在網(wǎng)站的主頁上進行了公開問卷調(diào)查活動。超過二千六百人參加了調(diào)查,結(jié)果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贊同我所謂的“太封閉”的觀點。
我想應該是就此結(jié)束了,可是,遠沒那么簡單。那位記者發(fā)來了電子郵件,表示想要就采訪的內(nèi)容寫一篇更為深入、具體的說明。雖然感到很令人撓頭,后續(xù)又引起了這么大的反響,但也不能草率地拒絕她。加上田原跟在屁股后面催,我就想辦法整理了一小篇文章,再次刊登在了十二月二十八日的《遼寧日報》上。文章中如實寫了從《火鍋子》開辟“華語文學人物”系列專欄以來我自身的感受,還有在與翻譯和讀者交流對話過程中,我所了解到的情況。
而且,就在前些日子“當代中國文學網(wǎng)”匯總報道了由《遼寧日報》主導進行的“重估中國當代文學”系列活動,其中分兩次刊登了我的這篇文章。這些都是刊登在二○一○年四月二日的《遼寧日報》文化觀察欄中的內(nèi)容??吹竭@些,才發(fā)現(xiàn)關于自己的報道,已成為主題活動整個系列過程的一環(huán)。
在這個系列活動中,不僅僅是評論家們,作家們自己也從各自不同的 角度,重新真誠地對自身進行了叩問。從中我感受到了中國文學界的潛力。他們表現(xiàn)出了謙虛地重新認識自身定位的姿態(tài)。我的意見如果能正當其時地起到哪怕一點點刺激作用,那也是非常榮幸的。不用說他們可能已經(jīng)是處于“最高峰”的時期,不過即便是處在應該進行“重估”的時期,能夠暫停下來,嚴肅地反思,也讓我是惟有感佩。借這次“重估”系列活動的東風,今后將會有怎樣的作品,可以讓我在《火鍋子》華語文學人物專欄里進行推介呢?我期待著。
這篇報道登出來后,曾在“華語人物”欄目中介紹過的多名作家都給我發(fā)來了電子郵件,說“看過了”。我首先是感到頗為慚愧,轉(zhuǎn)而是充滿喜悅。
在此,我將在《遼寧日報》上刊登的采訪報道、第二次報道的原文,及在《遼寧日報》、“當代中國文學網(wǎng)”登載的,關于“重估”系列活動的匯總報道的譯文一并刊登出來,想把它作為這次“轟動事件”(對我個人來說)的總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