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因果報應思想剖析

楊 華

（武漢工程大學 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因果報應論是佛教的基本教義。佛教認為，人死之后，根據(jù)其生前的所作所為不同，會分別進入天、人、神、畜生、惡鬼、地獄六道，一切眾生都會永無止境地循環(huán)在這六道中，此即所謂的六道輪回。所以，佛教認為人的前世、現(xiàn)世和后世都是互動的，互為因果，這就是佛家著名的三世因果說。東晉慧遠大師在他的理論專著《三報論》中對此有更深刻的認識：“經(jīng)說業(yè)有三報：一曰現(xiàn)報，二曰生報，三曰后報?，F(xiàn)報者，善惡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后報者，或經(jīng)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保?］可見，一切眾生都既是自身行為的施動者，也是行為后果的承擔者，主宰自己命運的不是什么上天，而是作業(yè)者自己。任何產(chǎn)生“因”的行為，都必然會得到相應的“果”，即使不會出現(xiàn)在今世，也會出現(xiàn)在二生、三生等等的來世。

在悠久的中國文化中，佛教與文學是緊密相聯(lián)的，佛教中最普及的因果論也因此滲入到文學作品中，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并且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特色?！缎咽酪鼍墏鳌肪褪沁@樣一部采用果報故事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重在闡述懲惡揚善思想的作品。

一

《醒世姻緣傳》以果報輪回為線索貫穿兩世姻緣。前22回為前世姻緣，敘述武城縣紈绔子弟晁源在圍場打獵時射殺一只仙狐，又因其父鉆營成功而暴富，買娼妓珍哥為妾，縱情聲色，寵妾虐妻，導致嫡妻計氏悲憤自殺，埋下禍根，由此引起人命官司，珍哥入獄。在這期間，晁源又與皮匠之妻成奸，在事發(fā)現(xiàn)場被皮匠殺死。23回以后為今世姻緣，晁源轉生為繡江縣狄姓富戶之子，名希陳，娶仙狐轉生的薛素姐為妻。薛素姐對他棒打箭射，百般折磨，甚至還去官府誣告其謀反。狄希陳不堪忍受，停妻再娶，在京城娶計氏托生的童寄姐為妻。寄姐同樣對他百般折磨，且逼死了由珍哥轉生的丫頭珍珠，致使家反宅亂，親亡官失。后來狄希陳經(jīng)高人指點，在頌讀了萬遍《金剛經(jīng)》后才解除宿孽。

佛教宣揚三世因果說，認為現(xiàn)世人們的窮富禍福，是前世所做諸業(yè)的“果”，今生的善惡行為，則是導致來世禍福報應的誘因，即“因”。細分析兩世姻緣情節(jié)，它就是融入了佛教的因果報應觀，而使作品蒙上宗教色彩的。晁源在前世欺壓正妻計氏，天天咒罵她，盼她早死，好扶正寵妾珍哥，還把計氏圈在后院，使她飽受無衣無食之苦，甚至無理取鬧，誣陷計氏犯奸，使計氏蒙冤自殺。此外，晁源還射殺過一只仙狐。前世姻緣真可謂陽盛陰衰，男性可以任意踐踏和欺辱女性，女性卻歷經(jīng)磨難而毫無招架之功，只能默默忍受屈辱。她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以死來抗爭。因此，前世姻緣可以說是女性的一部屈辱史。按照因果理論，今世的禍福是前世所造的“果”，所以，在今世姻緣中，女性不再默默忍受男性的欺壓，而是竭力報復前世冤仇，使男性深受其害，倍受痛苦。今世姻緣成為真正的前世姻緣結的“果”，成為一部女性的抗爭史。可見所謂因果報應，只是結構全書情節(jié)的線索，把看似割裂的兩個部分，緊密連接在一起，來揭示薛狄二人之間大怨大仇的根本原因。在前世姻緣中，只有一個最主要原因，即晁源射殺了一只修煉千年的仙狐，才招致后世的家庭悲劇。這個千年頗具深刻寓意，說明男女之間積怨已有千年之久，這是由男子壓迫女性所導致的。前世姻緣如同一個楔子，與今世姻緣緊密相聯(lián)。作者用了78回重點寫今世姻緣，即薛素姐發(fā)起的狄希陳的家庭悲劇。作者極盡能事地夸大女性的潑悍，不厭其煩地描述女性折磨男性的諸多細節(jié)，甚至還勾畫出了一幅懼內的群丑圖，以此來揭示女性的兇悍和不近人情，表現(xiàn)出作者對這一悲劇的男性主義立場，同時也客觀地揭示出了造成這種悲劇的社會原因以及作者對這方面的深深的思考。悲劇的原因，我們可以從兩世果報的特殊關系中去尋找，前世，男性無視女性的痛苦，過分放縱自己，使女性們個個含辱而亡，上演了一幕幕女性人生悲劇，于是形成了女性對男性的報復心理，在今世她們對男性發(fā)起猛烈反攻，產(chǎn)生了對等的男性悲劇。當然，作者特別重筆寫悍婦的兇悍，丑化其行，其中確實有規(guī)勸悍婦之意，希望她們能轉變成賢婦，防止出現(xiàn)狄希陳式的家庭悲劇，但作者還有更深層次的用意：勸誡男子不要忽視女性的存在，不要任意踐踏和侮辱女性，停止作惡，不要再制造一幕幕的人間悲劇。在這個主要的果報情節(jié)中，作家表達了勸人止惡修善的思想，把女性當成大寫的人，這使得西周生筆下的《醒世姻緣傳》散發(fā)出樸素的人本主義光彩。

二

勸善懲惡是儒家的教化模式，遍布整個封建社會的小說理論和小說創(chuàng)作中，更是明清小說社會教育功能的主要任務。明清小說所闡發(fā)的勸善懲惡說往往是通過因果報應論這一外核加以表現(xiàn)的。兩者關系密切的原因，大抵便是因為佛教傳入我國，與本土的儒、道兩教發(fā)生激烈的斗爭后，便與作為主流文化的儒家文化相結合，渾然成為一體，形成了不同于印度佛教的中國佛教。因此，因果報應的主題特質便被儒家的教化內容所替代，儒教觀遂通過宗教來實施旌揚和懲罰的功能。東嶺學道人在《醒世姻緣傳序》中就闡明了該書的這一功能：“原書本名《惡姻緣》，蓋謂人前世既已造業(yè)，后世必有果報，既生惡心，便成惡境，生生世世，業(yè)果相因，無非從一念中流出；若無解釋，將何底止，其實可悲可憫……余愿世人從此開悟，遂使惡念不生，眾善奉行?！保?］（P1）本書寓勸善懲惡于因果報應之中，由因果報應而體現(xiàn)勸善懲惡之用意，二者密切相聯(lián)。

戒殺生。天地間最重要的是生命，萬事萬物都有知覺，皆有佛性，無論是殺人還是殺物，最終都要以命還命的。晁源縱妾虐妻，伙同妾珍哥一道，誣陷妻計氏犯奸，以此來威脅計氏，妄圖休妻，扶正寵妾。計氏蒙冤，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自縊身亡。她的死純屬個人行為，但殺害她的真兇卻是晁源、珍哥。對這兩個殺人兇手，作者并未心慈手軟，而是給了他們可悲的下場。晁源落得被人殺頭的結局，而珍哥因計氏一事，鋃鐺入獄。在獄中，她雖也錦衣玉食，未受半點委屈，但臨了被大火活活燒死，“像個炭將軍似的躺在那里”［2］（P566）。作者在本回的結語，對這等殺人害己的惡人，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從古到今，這人死了的，從沒有個再活之理。但這等妖精怪物，或與尋常的凡人不同，或者再待幾年，重新出世，波及無辜，也不可知。”［2］（P566）作者通過“欠錢還錢，殺人償命”這個簡單的道理，警戒眾生：殃及殘害他人，就是在迫害自己；勿動殺機，否則就會得到更為可悲的下場。

戒淫蕩。在作品中，作家把佛教五戒之一的戒淫和儒家貞節(jié)觀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高舉起一面懲淫的大旗。晁源可謂全書的第一大淫賊。他把正妻圈養(yǎng)在后院，不供衣食，自己卻花八百兩銀子，買娼女為妾，縱情聲色?？此扑c珍哥感情篤深，可是在愛妾珍哥入獄不久，他就另尋他歡，不但與家中的婆子鬼混，還勾引了皮匠小鴉兒之妻唐氏，最后被小鴉兒殺死，落得人頭落地，死無全尸的下場。狄希陳與妓女孫姬蘭的戀情，也是由于狄希陳自身移情、縱欲墮落所致。他的濫情導致了薛素姐出于女性本能的妒情，引發(fā)了她的反抗，使狄希陳承受了一連串的家庭暴力，而釀成家庭悲劇。由于淫蕩，使男子命喪黃泉或無休止地糾纏在家庭的紛亂中，這就是作者的忠告。他希望男子們不要因為好色而葬送自己進而殃及家庭。

戒欺心昧財。中國人講究仁義，那些昧著良心，企圖霸占別人財產(chǎn)的人，向來被人們所鄙視。晁源父子相繼死后，晁族族人以晁思才、晁無晏為首紛紛到晁源家搶奪財產(chǎn)，欺侮孤兒寡母，全無半點人情味。金錢至上的觀念已撕破封建家族的倫理和感情。甚至在晁夫人分田睦族后，兩人仍貪得無厭，肆無忌憚地繼續(xù)搶奪別人的財產(chǎn)。晁無晏臨終前還向妻子交待賬目，還要“掙好些家當”［2］（P693）。他精心計劃的美夢，隨著他像牛似的吽了幾聲，跟著差人去了，而化為泡影。隨后，他的妻子卷走了家當，拋棄了他的孩子逃走了。這是作者精心設計的一個情節(jié)，唯有如此，對他的嘲諷才更有味道。晁無晏不遺余力地把持來的家產(chǎn)，隨著他的一命嗚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晁思才結局則更悲慘。他死后，尸首臭街爛巷，“大家男男女女，都蜂擁一般趕去，將他家中的衣裳器皿，分搶一空，只剩了停他的一葉門板，一個六十多的老婆”。晁無晏、晁思才到頭來可以說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其形象最終又都籠罩著一層慘厲的意味。作品對這些底層市井人生的描摹逼真形象，以通俗的語言來形容和敘述，使人更加感受到作者犀利的嘲諷力度。在當時的世俗社會中，金錢、自私、權勢至上使人們的貪欲更加畸形化。作者正是通過對這些人物的嘲諷，來表達對這一現(xiàn)象的痛恨的。

戒忘恩負義。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忘恩負義自然為傳統(tǒng)民眾所憎恨。胡旦、梁生幫助晁源父子平步青云，卻在自己落難之時，被晁源“焚林拔草，反面?zhèn)椤?，真可謂“世態(tài)黑沉沉，刻毒機深，恩情用去怨來尋。到處中山狼一只，張牙爪，便相侵”。晁夫人勸說兒子的一番話，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忘恩負義行為的態(tài)度：“小小年紀，要往忠厚處積泊，不要一句非言，折盡平生之福。這樣‘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事，孩兒你聽我說，再休做他?！保?］（P190）忠言逆耳，聽不進母親勸告的晁源最終落了個可悲下場。文人本是社會文明禮儀和道德規(guī)范的繼承者和體現(xiàn)者，但是由于信仰危機，使得其道德失去了約束，畸型的人格和丑惡的行為便開始任意滋長。作者反映的正是當時社會自私和貪婪的肆虐是如何吞噬著千年相傳的忠厚篤信的道德體系的，并以此來揭示無行之人的丑惡嘴臉和天良泯滅的罪孽。

勸行孝?？鬃臃Q孝道為德之根本，有儒家情結的西周生當然不會忘記這一點。在作品中，他不止一次地張揚孝道，其中愚孝雖占據(jù)了不少成份，然而仍有一些顯示了一定的意義。晁梁是一個頗具神道化的人物。他是由戲子出身的和尚梁片云為報晁夫人知遇之恩而坐化轉世投胎而來的，在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孝道，就因此而顯得格外厚重。他對晁夫人的依戀超出了生母。這種在愛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尊敬之情，乃至奉養(yǎng)的行為，是其純真無偽的情感的坦誠流露。小說第49回寫晁梁依戀嫡母而不肯入洞房，直至嫡母離世，始終朝夕侍侯在嫡母左右。他對母親的依戀，源于母親對他朝夕不離的教養(yǎng)和守護。這種封閉式的教育方式，使晁梁避免了受社會惡習的侵蝕和毒害，所以在他身上體現(xiàn)的是那種發(fā)自內心，絕無虛假成份的赤子之心，而他這顆赤子之心最終成熟為一顆地道的儒家赤子之心，是由于在嫡母逝世后，他選擇了做孝子而不做和尚。儒、佛兩家都講究孝道。明代智姐曾撰《孝聞說》、《孝廣序》，強調“佛以孝為至道之宗。報恩出于乃不可解之情……是情也，謂為是法，實是菩提之基”，但佛教的孝道在本質上不同于儒家。佛教著重論述人生的痛苦、現(xiàn)實的矛盾、世間的污穢，否定現(xiàn)世的世界，追求理想自由的精神境界。它以否定今生的方式肯定人生，出家布施雖然可以救助雙親，但要付出的卻是今生的無父無母，無情無義。與之相反，儒家肯定現(xiàn)實，認為現(xiàn)實是真實的，肯定在現(xiàn)實的世界和生活中塑造理想人格。晁梁的最終選擇，證實了儒家孝道對佛家孝道的勝利。從這一點上看，作者倡導的孝道意義不言而喻。他堅持儒家觀點，把孝道置于最崇高的位置。行孝終生的晁梁在母親離世后，悲痛生疾，后來得到神仙的救助而愈。作者最終給孝道又賦予了果報的觀念，使其煥發(fā)出了誘人的光芒。晁梁的孝道，雖然最終換來的只是對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格追求的放棄，沒有找到自身的出路，但就孝道本身而言，確實是應該大力提倡的。

通過以上具體分析，不難看出，《醒世姻緣傳》整部作品都在采用果報故事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在大果報故事中套著許許多多的小果報故事，通過這樣的表層模式，傳達出一個深層的倫理信條，即善惡必受報應，害人者終害己，行善者終有好報。這在當時的社會條件和認知水平下，對促進人們止惡行善，平衡社會心理，客觀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僧佑.弘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西周生.醒世姻緣傳［M］.濟南：齊魯書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