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奕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在魯迅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種來自域外的“童聲”,那就是他終其一生從事的童話譯介。在這種“童聲”的背后,隱含著魯迅深刻的啟蒙思想,以及對當代中國人“國民性”的批判和反思。在這里,我們試圖通過對魯迅童話譯介問題的深入探討,研究探討童話譯介與魯迅啟蒙思想的內在關系。
魯迅的“立人”思想,最早形成于1907年寫的《文化偏至論》中“立人”思想的形成,他說:“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盵1]P57此后,以“立人”為核心的啟蒙思想,就貫穿在魯迅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探索中。而對于“孩子”的關注,則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內容之一。從魯迅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中喊出“救救孩子”開始,在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反復出現(xiàn)“孩子”的形象;而關于西方童話的譯介,則是魯迅關注“孩子”的另一種途徑,也是其啟蒙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
當然,關于魯迅啟蒙思想的研究,幾十年來一直是魯迅研究領域的熱點話題,而從魯迅的文學譯介方面入手探討這一問題,也已經(jīng)不是新鮮的話題了。早在20世紀80年代,著名學者許懷中先生就在《魯迅早期譯介外國文學與“立人”思想的啟蒙》一文中,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在許懷中看來,魯迅早年在日本留學時期,介紹西方的“摩羅派”,是以啟蒙主義思想為發(fā)軔的,其目的是為“立人”。在這篇文章中,許懷中著重研究了魯迅的“科學小說的翻譯”,并以此作為魯迅為啟蒙進行譯介的論據(jù)。可惜的是在這篇論文中,魯迅關于童話的譯介,并沒有被提及。[2]即使是在迄今未的魯迅研究中,關于魯迅童話譯介中的啟蒙思想研究,仍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毫無疑問,魯迅不僅是中國新文學的奠基者,也是中國現(xiàn)代童話藝術的拓荒者。因為魯迅的一生中不僅翻譯介紹了大量優(yōu)秀的外國童話,而且在童話藝術的文學批評、理論研究等方面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3]那么,如何從啟蒙的角度理解魯迅的童話譯介及其意義,對我們更深入地了解魯迅的思想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
從某種意義上說,童話譯介是魯迅終其一生的重要事業(yè)和活動。 早在1909年,他與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就包括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1922年,他翻譯了俄國童話家愛羅先珂的作品 13篇和童話劇《桃色的云》;1926年,他翻譯了荷蘭作家望·藹覃的童話《小約翰》;1929年,他翻譯了匈牙利作家至爾·妙倫系列童話集《小彼得》;1934至1935年,他先后翻譯了蘇聯(lián)作家班臺萊耶夫的中篇童話《表》和高爾基的《俄羅斯的童話》。1935年,魯迅在寫給蕭軍蕭紅的一封信中說:“前幾天的病,也許是趕譯童話的緣故,十天里趕譯了四萬多字,以現(xiàn)在的體力,好象不能支持了。但童話卻已譯成了……”1936年,魯迅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由此可見,童話譯介在魯迅的生命中占據(jù)了極其重要的分量。
在魯迅看來,“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濒斞赴焉倌陜和拿\和國家民族的前途聯(lián)系起來,并把改造社會的希望寄托在年輕一代的身上。魯迅曾引用日本兒童作家楨本楠郎的話說:“舊的作品中,雖有古時候的感覺、感情、情緒和生活,而像現(xiàn)代的、新的孩子那樣,以新的眼睛和新的耳朵,來觀察和傾聽動物、植物和人類的世界者,卻是沒有的。為了新的孩子們,是一定要給他新作品,使他向著變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斷地發(fā)榮滋長的”。[1](第10卷)P395在這里,所謂的“新作品”,正是童話。在魯迅看來,童話蘊含著當時西方先進的思想和人類共同的智慧,對兒童的成長具有重要的引導和啟迪作用。由此,魯迅把童話的譯介當作“救救孩子”的重要手段之一,而這也是他實踐自身“啟蒙”思想的重要方式和手段
在魯迅的翻譯生涯中,人們常常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魯迅常常在“直譯”與“意譯”兩種不同的話語表達方式中搖擺。這似乎是一個令人難于理解的問題。有些學者僅僅將其歸結為翻譯內容的不同,而沒有進行深層次的探討。事實上,在魯迅關于“直譯”與“意譯”兩種不同的話語表達方式背后,隱含著一種對“啟蒙”方式的執(zhí)著追求和實踐。
我們知道,對于翻譯,魯迅最初是主張“直譯”的。他對翻譯的這種主張,早在日本留學時期就確立了。魯迅曾經(jīng)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說:“《域外小說集》發(fā)行于一九0七或一九0八年,我與周作人還在日本東京。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古文翻譯的外國小況,文章確實很好,但誤譯很多。我們對此感到不滿,想加以糾正,才干起來的?!庇捎诹智倌献约翰欢馕?,因此他在翻譯外國小說時,只能靠懂外文的助手幫助,然后加以自己的文筆轉譯而成。這便與原著在內容和風格上有所差異,甚至完全偏離原著的意思。魯迅對此“感到不滿”,他認為凡是翻譯,在“動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之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4]P475這里的“歸化”,就是所謂的“意譯”,魯迅認為這種譯法只是“貌合神離,從嚴辨別起來,它算不得翻譯。”而“保存洋氣”,就是努力使譯作保存“異國的情調,”“保存著原作的豐姿”就是所謂的“直譯”。在魯迅看來,“直譯”既忠實于原作,又能比較可靠地將原作的內容和風格介紹給讀者,是一種嚴肅而又認真的態(tài)度。
關于翻譯的“直譯”與“意譯”問題,魯迅甚至與梁實秋等人的發(fā)生了一場論戰(zhàn)。梁實秋在一篇題為《論魯迅先生的“硬譯”》的文章中嚴厲地批評道:“……其文法之艱澀,句法之繁復,簡直讀起來比讀天書還難……”而趙景深則在《論翻譯》一文中說:“譯得錯不錯是第二個問題,最要緊的是譯得順不順。倘若譯得一點也不錯,而文字格里格達,吉里吉八,拖拖拉拉一長串,要折斷人家的嗓子,其害處當甚于誤譯?!睂Υ耍斞缚偨Y道:“在這一個多年之中,拼死命攻擊硬譯的名人,已經(jīng)有了三代:首先是祖師梁實秋教授,其次是徒弟趙景深教授,最近就來了徒孫楊晉豪大學生。但這三代之中,卻要算趙教授的主張最為明白而且徹底了,那精義是——‘與其信而不順,不如順而不信’”。但魯迅依然堅持自己的主張,他認為:“譯得‘信而不順’的至多不過看不懂,想一想也許能懂,譯得‘順而不信’的卻令人迷誤,怎樣想也不會懂,如果好像已經(jīng)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盵1](第4卷)P342如果僅僅是單純地看待這場論戰(zhàn),我們或許會認為是文人之間的糾葛或者是基于對翻譯的不同理解。但如果深入追究的話,其中卻隱含著對西方思想理解方式和傳播方式的不同認識。對于近代中國來說,面對紛繁復雜的外來思想,國人往往無法直接閱讀原文,只能依靠譯者的轉達進行理解。但是,由于部分翻譯者由于水平問題,對西方學者的著作和思想不能準確把握,或者有意地扭曲,往往導致讀者對西方啟蒙思想的誤讀和理解的偏頗。這種現(xiàn)象對于當時處于混沌復雜狀態(tài)的中國思想界而言,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而魯迅顯然很敏感地關注到這一問題,這也是他執(zhí)著堅持“直譯”的原因。
應該說,在魯迅一生的翻譯事業(yè)中,都努力地遵循著“直譯”的主張,然而他的童話譯介卻是一個例外。在魯迅譯介童話的過程中,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所運用并且反復強調的翻譯方法卻是自己堅決反對的“意譯”。他在《小彼得·序言》中說:凡學習外國文字的,“開手就翻譯童話,卻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譯,令讀者看得費力”[5]P84。言外之意,為了不令讀者看得費力可以大膽地意譯。他對童話翻譯的這種態(tài)度,與其弟周作人頗為相似。周作人說:“我所主張的翻譯法是信而兼達的直譯,這其實也可以叫作意譯”,“童話的翻譯或者比直譯還可以自由一點。”[6]P87顯然,魯迅對童話翻譯的這種態(tài)度,與他一貫的翻譯主張是相矛盾的。那么,是什么使一向以性格倔強著稱的魯迅改變他一貫的主張呢?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從客觀上說,兒童畢竟不同于成人,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較少,知識面相對狹窄,掌握的詞匯遠不及成人豐富。這便決定了兒童對文學作品有著特殊的需求。而魯迅對兒童的這種心理特征是有深入研究的。1913年至1914年,他曾先后翻譯過日本心理學家上野陽一的幾篇論文:《藝術玩賞之教育》、《社會教育與趣味》、《兒童之好奇心》、《兒童觀念界之研究》等。這些論文對兒童的心理特征有著精辟的論述,并且根據(jù)兒童的心理特征提出了一系列關于兒童教育的主張。這無疑對魯迅的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的啟發(fā)和影響。此后,他自己也寫了—些關于兒童教育的文章,如《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我們怎樣教育兒童》等等。正是基于對兒童心理的深入了解,魯迅說:“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fā)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盵1](第1卷)P135這里所說的“一切設施”,當然應該包括為兒童所翻譯的童話在內,這也是魯迅在童話譯介中的真實體驗。他在童話《池邊》的譯者附記里說,“可惜中國文是急促的文,話也是急促的話,最不宜于譯童話;我又沒有才力,至少也減了原作的從容與美的一半了。”在《魚的悲哀》譯后附記里說:“然而這一篇(魚的悲哀》)是最須用天真燦熳的口吻的作品,而中國話又最不易做天真燦熳的文章,我先前擱筆的原因就在此。”在《桃色的云》序里說:“日本語原是很能優(yōu)婉的,而著者又善于捉住他的美點和特長,這就使我很失了傳達的能力?!标P于蘇聯(lián)作家L·班臺萊耶夫的中篇童話《表》,魯迅在《譯者的話》中也曾自述其在用字上遇到的苦衷:“想不用什么難字,給十歲上下的孩子也可以看。但是一開譯,可就立刻碰到了釘子了,孩子的話,我知道得太少,不夠達出原文的意思來,因此仍然譯得不三不四。”
以上的這些話,雖難免有魯迅的自謙這詞,但也說明了他在翻譯時確實遇到很多困難。在這里,如何應用“急促的中國文”去翻譯“最須用天燦熳的口吻”的童話,并且要用“近于兒童的簡單的語言”,“給十歲上下的孩子也可以看”,無疑是魯迅在童話譯介中需要解決的問題。在這里,如何以最合適的方式,達到真正的“啟蒙”效果,對于魯迅而言,已經(jīng)超越了翻譯的話語表達本身??梢哉f,魯迅在童話翻譯上的這種轉變,恰恰是其探索“啟蒙”方式的一種實踐。
魯迅的一生始終對童話藝術保持著濃厚興趣,并在童話藝術的翻譯介紹和理論倡導上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魯迅最初翻譯的童話是俄國童話家愛羅先珂的作品,對此,他說:“不過要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和激發(fā)國人對于強權者的憎惡和憤怒而已?!盵1]9(第1卷)P224
1921年,愛羅先珂因參加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紀念活動,被日本當局以宣傳危險思想嫌疑的罪名驅遂出境。在出境前遭到毆打和凌辱,受到非人的折磨,這引起日本文化界人士的憤慨,紛紛著文抗議。魯迅對愛羅先珂的悲慘遭遇也十分關注和同情,并開始翻譯介紹他的作品。后來,愛羅先珂來到北京,就借住魯迅家中,兩人交往更加密切了。在愛羅先珂的作品里,魯迅深深地體會到一種“無所不愛,然而不得所愛的悲哀”。(《愛羅先珂童話集·序》)對于愛羅先珂來說,“看見別個捉去被殺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殺更苦惱哩”,還常常“為了非他族類的不幸者而嘆息。”然而,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愛羅先珂這種“無所不愛”的思想破滅了,他所得到的只是“不得所愛的悲哀”。在愛羅先珂的童話《小雞的悲劇》里,這種“悲哀”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小雞的熱烈的愛遭到了無情的冷漠,甚至它的死也無法驚動麻木冷酷的被愛者,換來的只是嘲弄,這是何等的悲哀!
魯迅對此是深有同感的。他年輕時救國救民的滿腔赤子之情,卻在嚴酷黑暗的現(xiàn)實中四處碰壁,而國民的麻木愚蠢,甚至使他絕望了。這種“無所不愛,然而不得所愛的悲哀”,同樣浸透了魯迅的心靈。在魯迅的小說《鴨的喜劇》里,魯迅用類似于童話的筆觸生動地揭示了無所不愛和不得所愛的矛盾?!而喌南矂 纷饔?922年10月,以愛羅先珂正北京的生活為題材:愛羅先珂喜歡蝌蚪,又喜歡小鴨,于是便把它們一起養(yǎng)在池塘里,結果,小鴨吃光了小蝌蚪,“無所不愛”的思想在這里碰了壁?!盁o所不愛就必定不得所愛”,這是魯迅和愛羅先珂的共同感受。如果說,《鴨的喜劇》這個題目是與愛羅先珂同年6月在北京所作的童話《小雞的悲劇》相對應的話,那么,這更是兩顆飽受到創(chuàng)傷的心靈在內心深處彼此的呼應和理解。
從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與愛羅先珂這位外國的童話?作家,在創(chuàng)作意象上有著共同的選擇,用以表達他們相似的思想情感。而更為明顯的則是魯迅所翻譯的愛羅先珂童話《狹的籠》。魯迅在《愛羅先珂童話集·序》里說:“依我的主見選譯的是《狹的籠》、《池邊》、《雕住的心》、《春的夢》,此外便是照著作者的希望而譯的了?!睆哪撤N意義上說,這種主見,正式魯迅對自身“啟蒙”思想及其效果的反思和探索,其中包含著對國民思想麻木狀態(tài)的批判。
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在“意象”上借鑒了童話譯介的內容,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上同樣也有所借鑒。作者采取了“夢的形式”,卻在其中裝進了一個“童話”即“人與狗的對話?!睆墓返纳砩希覀兠黠@地看到了童話的物性特征,也就是擬人化以后的狗,仍然具有原來物的特性:不知道分別銅和銀、布和綢、官和民、主和奴……,然而作者又是巧妙通過“狗”的口中道出了這些特征。這不僅符合童話的邏輯性,而且表現(xiàn)出童話獨特的象征性。在童話藝術中,童話的幻想無論如何新奇,它的主人公不論是飛禽走獸,或者草木蟲魚,這些“主人公”的一切活動都與現(xiàn)實生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7]P122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通常指斥狗是勢利的動物,本文卻巧妙地通過狗的“愧不如人”的駁詰,揭示出比狗更為勢利。童話形象有時又常常是某社會觀念的象征,不過這種觀念已經(jīng)被人格化,賦予了生命和個性,成為童話中的角色并與其他人物一起打交道。從這個意義上說,《狗的駁詰》具有更廣泛的象征意義,甚至是人類某種性格特征的絕妙寫照,其中同樣反映了魯迅對啟蒙后果的批判與反思。
從魯迅在20世紀初喊出“救救孩子”算起,如今已過百年,但在今天“救救孩子”依然是一個沉重而現(xiàn)實的話題。當今的中國兒童教育所存在的種種問題,仍然令人難于回避。盡管作為先驅者的魯迅早已離去,但在魯迅的精神世界里,那種純粹、真誠的域外“童聲”依然存在,并且仍然有著積極的啟發(fā)作用。
[1]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許懷中.魯迅早期譯介外國文學與“立人”思想的啟蒙[J].廈門大學學報,1986,(3):1-8.
[3]張向東.“救救孩子”還是“救救父親”?——從魯迅小說中“孩子”命運看其對啟蒙和自我啟蒙的思考[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563-567.
[4]魯迅.魯迅自選集[C].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0.
[5]蔣風,潘頌德.魯迅論兒童讀物[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
[6]蔣風.中國兒童文學大系·理論(一)[C].太原:希望出版社,1988.
[7]郭大森,高帆.中外童話大觀·童話的象征性[C].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