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強[四川省綿陽中學(xué), 四川 綿陽 621000]
像朱自清這樣把語言運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的人,也會有語言痛苦嗎?有!其實,語言痛苦是一種極普遍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現(xiàn)象。
宋玉“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這是一種難以準(zhǔn)確把握的痛苦;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是一種難以表達(dá)的痛苦;杜荀鶴“一更更盡至三更,吟破離心句不成”,這是一種嘔心瀝血的痛苦;賈島“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是一種痛苦掙扎后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痛苦;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顥有詩在上頭”,這是一種美景逼人的焦慮的痛苦;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一種刻意求新的,標(biāo)新立異的痛苦;盧延讓“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這是一種“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痛苦。蘇聯(lián)作家阿·托爾斯泰曾因掌握語言的艱難,而對創(chuàng)作十分灰心。大文豪高爾基也說:“世界上沒有比語言的痛苦更強烈的痛苦了。”當(dāng)代作家、學(xué)者唐強說:“一個作家如果在語言運用上從沒有苦悶,從來不曾對語言進行過斗爭,我敢斷言:他不會是一個好作家。”可見,語言痛苦是一種無法完美表達(dá)所要表達(dá)內(nèi)容的深層的情感焦慮,是一種對語言刻意追求和嚴(yán)格選擇的陣痛,是一種“言不盡意”的深深的無奈。
朱自清先生面對梅雨潭閃閃的綠,也曾有過這種語言的痛苦和對這種痛苦的艱難的掙扎、痛苦的超越。
面對“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朱自清“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這是多么大膽神奇的渴望,“但這是怎樣的一個妄想呀”。這是一種因無法擁有美而引起的焦慮和痛苦。對像少婦拖著的裙幅的、雞蛋清那么軟,那樣嫩,宛如一塊溫潤的碧玉的綠,朱自清“但你卻看不透她”,這是一種因無法洞觀其美而引起的憤懣。為了能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梅雨潭的綠的美,朱自清用了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杭州虎跑寺的綠壁、西湖的波、秦淮河的水,來同梅雨潭的綠進行比較,結(jié)果都不及眼前的美景。比較的結(jié)果,不僅未能使朱自清滿足,反倒徒增其語言的痛苦。
如果說前面朱自清的語言痛苦還比較隱晦的話,這時語言痛苦的煎熬,已讓朱自清無法平靜了?!翱蓯鄣模覍⑹裁磥肀葦M你呢?我怎么比擬得出呢?”
親愛的讀者朋友,當(dāng)我們面對朱自清先生如此真真切切、蕩氣回腸的痛苦呻吟時,還能說他沒有語言痛苦嗎?綠的勝景給朱先生的痛苦的美的刺激,還沒有完?!拔疑岵坏媚?,我怎舍得你呢?”語言無法完美地再現(xiàn)眼前的美景,使得朱先生無比焦慮和深深的自責(zé)。最后,朱先生再生妙想“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但是朱自清立刻又對自己的玄思妙想產(chǎn)生了不安。“好么?”好輕好輕,仿佛懼怕自己的取名會唐突眼前的綠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這種恐懼,難道不是因自己無法完美地表現(xiàn)自己想要表達(dá)的美景而引起的語言的痛苦嗎?
但是,朱自清并沒有被“言不盡意”的語言痛苦所壓倒,為了能完美地再現(xiàn)梅雨潭綠的美,他對這種語言痛苦進行了層層遞進的三度掙扎和超越。
一度超越:朱先生企圖用博喻的方法,對綠的各個方面進行觀照,從而完成對“綠”的全息審美,實現(xiàn)對語言痛苦的一度超越。
朱先生在否定了自己對搖蕩的、醉人的“綠”產(chǎn)生的想擁抱她的妄想后,想用自己最擅長的比喻來狀寫眼前的美景。
他用“少婦拖著的裙幅”,來狀寫松松的皺綴著的綠的柔軟;他用“雞蛋清”,來形容綠的明亮、鮮嫩、晶瑩透明;他用“溫潤的碧玉”,來表現(xiàn)綠的純?nèi)灰簧?,圣潔潤澤。這些鮮活生動、形象巧妙的比喻,讓人拍案叫絕,嘆為觀止!視覺、膚覺(觸覺)等審美機制的復(fù)合作用,讓人完全沉浸在梅雨潭綠的醉人之中了。
朱先生的第一次超越,充分體現(xiàn)了他寫景狀物的細(xì)致綺麗的文章風(fēng)格,放射出奪目的藝術(shù)光輝。然而,在朱先生自己看來,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還不能窮盡梅雨潭綠之萬分之一的美。
這是因為,朱先生雖才華絕世,比喻如落筆天外。但比喻本身卻有很大的局限性:必須在本體與喻體之間建立某一方面的相似關(guān)系,雖一口氣說出了四個喻體,分別從綠的柔、軟、鮮、嫩、純、潤幾個方面進行他天才的狀寫,但比起眼前那平鋪著、厚積著、清清的明亮著的梅雨潭的綠,語言畢竟蒼白無力。所以朱自清先生想克服比喻的局限性,開拓新的藝術(shù)天地,憑借新的藝術(shù)手段,實現(xiàn)對語言痛苦的二度超越,完成對梅雨潭綠的二度審美。
二度超越:憑借比較的方式,想完成對梅雨潭綠的二度審美,實現(xiàn)對語言痛苦的二度超越。
行萬里路,而又博聞強記的朱自清,想把天南地北的所有與綠有關(guān)的美景都喚出來狀寫梅雨潭的綠。
首先把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呼出來,想把眼前的綠寫得滿意些,以減輕“眼前有景道不出”的內(nèi)疚。結(jié)果“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作者又從長城腳下,飛渡到南國名城杭州,把記憶中虎跑寺的“綠壁”請來,希望不要太淡。結(jié)果又矯枉過正了,“那又似乎太濃了”。這兩處江山勝跡都著眼于兩者間色彩的相關(guān)點,現(xiàn)在朱自清又從亮度上請來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用名滿神州的西湖來寫默默無聞的梅雨潭,真是唐突“西施”了。然而,只要能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眼前的美景,減輕自己的心中的苦痛,朱先生哪怕“明珠暗投”又何妨!然而,“西湖的波太明了”。于是作者又拉來最富有爛漫多情的色彩的秦淮河,結(jié)果“太暗了”。
朱先生辛辛苦苦,上下求索,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狀寫梅雨潭神奇的不可名狀的美,無非是憑著一個作家應(yīng)該把所見的美好景色寫出來,而不要欠下一筆祖國錦繡江山的美麗的文化之債,否則,既有負(fù)于良辰美景,又有負(fù)于自己的文化良心和責(zé)任。結(jié)果天南地北的相關(guān)勝跡,無不以有一陋處而名落梅雨潭之后。換句話講,朱自清選擇的通過比較的藝術(shù)途徑再現(xiàn)眼前美景的超越失敗了。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二度超越時的行文節(jié)奏的變化:作者在呼喚北京什剎海的綠楊、杭州虎跑寺的綠壁時,用語稠密,字?jǐn)?shù)較多,句式較長,節(jié)奏舒緩平和,尤其“似乎又”三字的使用,仿佛有談笑論英雄灑脫、輕松、自在,很有信心的樣子。但經(jīng)過兩次失利后,朱自清仿佛再也無法持重、輕松、自在了,他的文化再現(xiàn)的信心沒有了。因此,后面的行文短促了:字?jǐn)?shù)少,節(jié)奏急。這種行文上的輕重緩急的變化,不正是作者此時心緒的一個反映嗎?心情由平和自在到焦急不安,不正是作者對語言運用從有信心到漸漸體察到語言無力、言不盡意的危機而產(chǎn)生的焦慮、恐懼、痛苦的心理寫照嗎?
美得令人發(fā)愁的梅雨潭的綠,難煞朱先生了。一種要把美景寫好的強烈責(zé)任心,也在逼迫著朱先生。朱自清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了,他終于發(fā)出了痛苦的大聲呼喊:“可愛的,我將什么來比擬你呢?我怎么比擬得出呢?”
朱自清雖然已深深地感受到語言的蒼白無力,但強烈的責(zé)任心和倔強的性格以及眼前那震人心魄的閃閃的綠景依舊招引著作者。于是朱自清重又鼓起勇氣,在語言的煉獄里,開始了第三次對語言痛苦的掙扎和超越。
三度超越:朱先生走出了比喻、比較的狹窄的物務(wù)范疇,企圖憑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想象的神思妙想,來完成對梅雨潭綠的審美,實現(xiàn)對語言痛苦的三度超越。
這次超越作者把他那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投向了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綺麗多姿的人的世界,為審美對象涂寫一層生命的靈光。
這次超越,有三個小的層次。
第一層,“綠”化為“帶”,“帶”助人(舞女)舞:幻化出一個美麗的奇幻境界。
“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fēng)飄舉了?!薄拜p盈的舞女”,一個具有美的包蘊無窮的形象,朱先生正是在這變幻無窮的美的天地里展開了自己綺麗的想象的:讓這個美的精靈,擁有用梅雨潭奇麗的綠制成的飄逸、輕柔、透明、鮮嫩的“帶”。霎時間,在我們的眼前展示了飄帶盡舞、香風(fēng)習(xí)習(xí)、人隨“帶”走、“帶”從人飛、人帶飛旋的渾然難分的神奇境界。開始的舞女,如果還是一個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的人,那么擁有梅雨潭綠制成的飄帶的舞女,就成了一個超現(xiàn)實世界的飄飄然的仙了。在這里,與其說“帶”是為人服務(wù)的,不如說人是為“帶”服務(wù)的,進一步說,“帶”又是為梅雨潭的“綠”服務(wù)的。
第二層,以“綠”為眼,贈送盲妹,明眸傳情:又增一段盡善盡美的梨園情懷。
舞女與舞帶的關(guān)系,畢竟是物與人的關(guān)系,而“我若能把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這比第一層又進了一步:“帶”畢竟是身外之物,而“眼”則是美女鮮活透脫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
用梅雨潭那閃閃的、晶瑩的、潤澤的、柔和的、鮮亮的、圣潔的“綠”“以為眼”,送給善歌的盲妹,這是怎樣卓越的想象??!歌女,其歌聲婉轉(zhuǎn)悠揚,清麗亮澤,恍若天仙;然而,這樣一位超凡入圣的精靈,卻是一個盲妹。何其不幸!然而,朱先生卻以畫龍點睛的絕妙想象,讓這位宛若仙女的“善歌”者,也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般地“善睞”。造化弄人,讓歌女成為盲妹,佩弦勝天,盲妹善睞。盲妹何其有幸!有梅雨潭的綠為之點睛;梅雨潭的“綠”何其幸哉!有朱佩弦把你為眼。
第三層,“綠”化少女,精華中的精華,靈長中的靈長:美和愛,升華到了極致。
第一層,把“綠”想象成“帶”,“帶”與“舞女”畢竟是人與物的尚可分離的關(guān)系;第二層,把“綠”幻化成“眼”,為人體之一部分,難分難舍,無間親密,循著這個思路想象下去,朱自清再也不能阻礙自己的一個更加讓人炫目的境界的迸出了:
水資源論證工作的各環(huán)節(jié)需進一步加強和規(guī)范。在報告書編制程序、編制格式,資質(zhì)單位間的合作,報告書審查程序、審查形式、審查結(jié)論等方面還需嚴(yán)格和規(guī)范。缺少全面的水資源論證監(jiān)督管理,對資質(zhì)單位缺乏考核,對評審專家的監(jiān)督管理和從業(yè)技術(shù)人員的培訓(xùn)不夠,水資源論證市場缺乏有效的監(jiān)管,存在無序競爭、隨意壓價等問題。公眾參與機制還未建立,水資源論證與受影響取水用戶的取水權(quán)益及公眾的環(huán)境權(quán)益密切相關(guān),在水資源論證制度的實施中,公眾參與還比較薄弱,需要繼續(xù)加強和完善。
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絕了,朱自清!我們不得不為朱先生大聲尖叫:哇塞,你太給力了!
他把大千世界中的“綠”,一步一步地完善成了一個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人;精華中的精華、靈長中的靈長——女人;精華之精華中的精華、靈長之靈長中的靈長——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現(xiàn)在,朱自清焦慮的語言痛苦平靜了許多。面對造化中神奇的“綠”,他可看,更可以“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了。這一些舒緩平和的“拍”、“撫摩”的審美行為與前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的急躁、焦慮相比,不正可以感受出朱自清語言痛苦的由重到輕的內(nèi)在發(fā)展過程嗎?
面對鮮嫩、溫潤的小姑娘,朱先生已不能滿足于“拍”、“撫摩”的愛憐之情了,他要“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
這絕對不是褻瀆!這是人間至情至性的天倫之愛!這是父愛的外溢,是對自己掌上明珠的深情的贊譽。這樣,朱先生與梅雨潭的綠之間又進化到了父女間甜蜜親近的血緣關(guān)系了。朱自清給梅雨潭的綠籠上了一層明媚祥和的父愛氛圍:這是最高的想象,愛的情懷!
這里,作者不再使用自己最熟悉的比喻形式,而是用“拍”、“撫摩”、“掬”、“吻”等行為方式去表達(dá),用自己博大的父愛的情懷去沐浴。這正是避免了用蒼白無力的令人焦慮的語言去比賦,這就超越了語言的牢籠,進入到了直接觀照的行為層面:原來,愛和美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動詞!
然而,我們沒有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
這里,朱先生又重蹈了比喻的語言“覆轍”,從對語言的三度超越而達(dá)到的語言天空,又一下跌落到語言萬劫不復(fù)的煉獄中了。
因為,他企圖用語言符號“女兒綠”去取名,也正因為此,所以,語言灼人的隱痛又起來了。對這神圣的、溫潤的、不雜些塵漬的梅雨潭的綠,又怎么能用語言去表達(dá)呢?又怎么能用語言符號去取名呢?
任何語言的描述和符號的比賦都將有可能唐突、褻瀆這滿眼奇異的梅雨潭的綠啊!
讀者諸君請看:當(dāng)朱自清先生為眼前的圣潔的綠取了“女兒綠”這個凡夫俗子的名字后,心中立刻顫栗了起來,害怕冒犯了這神圣的綠。因此,朱先生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悄悄地、近乎耳語似的問了一句“好么?”言外之意是說:如果不好,我可以馬上換一個更好的名字!
其實,朱先生真正該做的是:干脆拋開凡夫俗子的語言文字的花招,讓醉人的奇異的梅雨潭的綠,千秋萬代美麗得連一個名字也沒有。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不是早就講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嗎?俄國偉大的文學(xué)大師托爾斯泰的墓,不就是連一個墓碑都沒有的長方形的土堆嗎?
其實,天底下最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符號也終不及梅雨潭美之萬分之一。任何企圖想用不盡意的“言”,去表達(dá)無窮變化的“象”,都將是畫蛇添足罷了。
其實,問題并不像我們分析得那么簡單,偉大的語言藝術(shù)大師的“語言迷失”,從對語言的一次又一次的超越、從對語言超越一次又一次的成功,直至完美的升華,最后因為神出鬼沒的“女兒綠”的取名,再次從語言的天空跌落到語言的煉獄的“失敗”歷程,也就是,從語言的痛苦、到對語言痛苦的超越、再到回歸語言的痛苦,在語言痛苦的煉獄中浴火重生,不正說明了語言痛苦的宿命嗎?在語言痛苦中結(jié)束,我看遠(yuǎn)遠(yuǎn)比在語言幸福中結(jié)束要震撼人心得多了,因為悲劇永遠(yuǎn)比喜劇、痛苦永遠(yuǎn)比幸福讓人刻骨銘心多了。
面對這有絕世美麗的梅雨潭的綠,朱自清先生憑借自己三度掙扎、三度超越。雖妙語連珠,縱橫比賦,神思奇想,但終不能超越語言這個牢籠,不免仍時有灼人的隱痛。但朱自清先生通過對語言運用的艱難選擇和精益求精的鑄煉,己留下了和自然界中梅雨潭的綠一樣讓人嘆為觀止的、必將流傳千古的絕妙華章——《綠》。
走筆至此,一種語言痛苦在心中隱隱作痛起來,以致不敢再在語言的煉獄中徘徊,這時,眼前飄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句似曾相識的話語從他的口中飄出: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