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豐[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14]
范柳原是張愛玲作品中著名的風流浪子,然而在縱情聲色的外表之下,他又是一個孤獨地尋找真愛的人,有著更為寬廣的思想深度,表面看似無情,實際上對于“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典愛情故事心向往之,他的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只不過是他面對荒唐、庸俗、市儈以及虛無人世的一種反抗和挑戰(zhàn)。作為社會的叛逆者,他不為世俗所拘,仿佛是賈寶玉的借尸還魂,穿越了時光的隧道從晚清到達民國,然而卻遭遇了更為無情的世情,他的濫情帶有對世情和女性的諷刺和調(diào)侃,更像是故意為之的“惡作劇”。
一、孤獨的漂泊者。無家,無國,無牽掛,這是范柳原和白流蘇認識之前的生活狀態(tài),此說頗似《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作為一個雙重的“棄兒”,范柳原是一個無根的人,他是父親在英國秘密地和一個交際花結婚生下來的,不被家族所承認;他是中國人,卻在英國長大,既不被中國文化所認同,也不能融于英國社會,在他的內(nèi)心,實際上一直隱含著一種不被認同的痛苦,他亟須的是自我在家庭和文化中的歸屬感和價值定位,所以他才會對中國如此向往——漂泊在外的游子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尋找自己的文化之根,也對組建自己的家庭慎之又慎,他理想中的中國,是有著“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之愛情的浪漫國度;他所要追尋的家,并不僅僅是找一個女人結婚,而且還是他孜孜以求的精神家園。從這一方面看,范柳原無疑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也就必然遭到現(xiàn)實的無情打擊,以至于受了些刺激,成為著名的“風流浪子”。
范柳原雖然在金錢上占有優(yōu)勢,但他卻缺少愛、安全感和認同感,他亟須得到人的理解,亟須人們看到他孤苦的內(nèi)心,懂得他對于世界的悲觀理解和無邊恐懼?!啊易约阂膊欢梦易约骸墒俏乙愣梦遥∥乙愣梦?!’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zhí)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①在放浪形骸之下,實際是一顆軟弱無助而孤獨的靈魂。他一方面渴望著被愛、被理解,渴望著人們對他付出一點真心,另一方面又對此深表懷疑:“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雹谶@是表現(xiàn)出范柳原深刻之處的著名段落,曾經(jīng)被驚呼為“好一個天際遼闊胸襟浩蕩的境界!”③也使得范柳原從風流浪子的形象轉變?yōu)槿松瘎〉某袚吆退伎颊撸胺读媸啦还У男蜗蟪鋈艘饬系卣宫F(xiàn)了精神上的深度和可感性”④。也正是這種形而上的哲學思考,使得范柳原對人生、感情以及命運都有獨到的體悟,感到生命中“惘惘的威脅”,認為“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最為悲哀的詩,因為它永遠也不能夠實現(xiàn)。戰(zhàn)爭之后,范柳原雖然不愛白流蘇,但是仍然娶了她,因為在戰(zhàn)爭對于人生的強行干預之下,她把他實實在在地當做一個“人”來看待,也理解了他心中的痛苦和恐懼,他們都只不過是遭到驅逐的無依無靠的孩子,在世界的大毀滅面前,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在白流蘇這里,他真實地感覺到“自我”的真實存在,這是抽空了他身份、金錢之外的本質(zhì)還原。“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間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⑤人和人之間的那堵心墻雖然仍然沒有倒塌,但是在戰(zhàn)爭之中也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從這絲裂縫里,他們得以窺見彼此的內(nèi)心,取得剎那間的諒解,更何況即使這樣的諒解,也是經(jīng)歷了千萬人的死亡,經(jīng)歷了一座城市的倒塌才實現(xiàn)的——人和人之間的真正理解如此不易,足以證明了張愛玲早就闡明的觀點:“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⑥
范柳原的浪子形象在“放浪”之外,另外增加了“流浪”的含義,從他出場開始,就不停地輾轉于上海、香港、英國、新加坡、錫蘭、馬來亞等地,然而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是他真正的家。他后來在香港為流蘇租住的屋子,充其量也只是他人生旅程的一個驛站,而不是真正的心靈港灣,他仍然處于漂泊的無根狀態(tài),繼續(xù)他人生的孤獨旅程:同居的第二天,他就告訴白流蘇,他要只身到英國去,這似乎是對自己選擇的一種逃避,又似乎他的人生就是不停的漂泊。他對自我的放逐,表現(xiàn)的正是現(xiàn)代人無根飄零的生命狀態(tài)的一種焦灼和痛苦,他的內(nèi)心始終無所歸屬,他是追尋精神家園而不得的孤獨漂泊者。
二、真愛的追尋者。在范柳原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賈寶玉的影子,他們二人所信奉和追求的都是精神之愛,在愛情上賦予人生理想和人生意義,雖然他們的理想最后都以失敗告終。但是范柳原又和賈寶玉不同,賈寶玉畢竟還有林黛玉這個知己,范柳原卻沒有這樣的幸運。賈寶玉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繁花落盡君辭去”;范柳原卻是苦苦追求而不得,他可以視為賈寶玉的凡俗肉身,他的經(jīng)歷也可以視為賈寶玉沒有出家的一種假設。白流蘇的身上也有著薛寶釵的濃厚氣息,如果曹雪芹是以寶玉和黛玉的精神之戀給我們譜唱了一曲愛情的悲歌,那么張愛玲卻是以寶玉和寶釵的世俗之戀來成就一段傾城的傳奇——倒塌的并不只是一座城,還有愛情的浪漫想象。
范柳原人生的意義,幾乎全部落在他對于真愛的追求方面。雖然身上有著濃厚的西方文化因素,不停地游走于浮花浪蕊之間,但是他卻是古典浪漫愛情的信奉者和追求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對他有著莫大的誘惑,“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還要頑固”⑦。這種“頑固”,正是他對于真愛的執(zhí)著。然而,他的高蹈的愛情夢想遭遇的卻是極為骯臟的現(xiàn)實,“無數(shù)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給他,勾心斗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⑧其實,范柳原只是不把那些追名逐利的女人放在眼里罷了,對于他所認為的“真正的中國女人”白流蘇,他卻不是這樣,當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始終以禮相待,表現(xiàn)得極為紳士,也偶爾摘下偽裝的面具,對她說出真話,因為他在流蘇的身上,寄托著自己古典愛情的一丁點兒希望,他愿意大費周章,愿意花費金錢和精力來和流蘇交往,所渴望的不過是心與心之間的深層交流和坦誠相對,他不愿意放棄任何機會來成就自己的愛情夢想。
在白流蘇的對照之下,更能夠見出范柳原對于真愛的執(zhí)著追尋。在《傾城之戀》中,蹈空與務實是男女主人公最大的區(qū)別,一個希冀著來一場精神之戀,另一個卻只不過是要尋找物質(zhì)的保障,無暇顧及到心靈。范柳原對于精神交流的努力全都打在了堅實的現(xiàn)實層面,激不起一點火花,他們的對話也就成了高級的調(diào)情:掌控對方也保護自己,是一種飲鴆止渴的迷戀,也是一種心力交瘁的折磨。范柳原想盡了種種辦法,來激發(fā)白流蘇的精神層面,他有好幾次都想要和白流蘇一吐衷腸,但是每一次都因為“錯位”而失之交臂。他對她說真話,訴說內(nèi)心的孤獨和人生的恐懼,她卻以為這只不過是他不想結婚的借口;他想把白流蘇帶到原始森林里恢復她的自然人性,卻又怕白流蘇覺得他孟浪而開起了玩笑;幾次下來,范柳原自己也意興闌珊,正如他自己意識到的那樣,他和白流蘇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墻,根本不能夠相愛。
在放浪形骸之下,范柳原有著深深的內(nèi)心痛苦,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可以用“至情”和“無情”來概括,但他的“無情”卻是“至情”受到現(xiàn)實打擊之后以毒攻毒的過激表現(xiàn),也是現(xiàn)實的“無情”在他內(nèi)心的一種投射,正是因為女人只愛他的錢,他才對她們“無情”。作為一個社會的“叛逆者”,他對于愛情的選擇,只在乎兩情是否相悅,而不在乎家庭門第、離婚與否;他中文不行,卻獨獨對《詩經(jīng)》中的話有深刻的理解,也是因為這段話能夠深入內(nèi)心,表明他的愛情理想,他將“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解釋給白流蘇聽,只不過是想確認一下流蘇是否真的愛自己,然而白流蘇卻直接將他的希望粉碎,讓他意識到他們之間沒有愛情的冷酷現(xiàn)實。雖然白流蘇不能夠懂得自己,但是她作為范柳原古典中國想象的唯一代表,部分地滿足了他的愛情想象,所以他又肯拿她當情婦,給她物質(zhì)的保證,可是不肯給她精神的托付,這固然顯示了他的自私,但也同時顯示了他對真愛的執(zhí)著:他要的是一個紅顏知己,而不僅僅是一個妻子。他不但要建立一個心靈的港灣,而且還要通過這個社會最小的單元來扎根,獲得他人生的意義,重續(xù)中國文化的血脈,重建他浪漫的中國想象。
三、悲觀的妥協(xié)者。對于白流蘇來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使她終于成為夢寐以求的范太太,白流蘇可以為她的成功沾沾自喜;對于范柳原來講,他的悲劇卻更加深了一層,結婚對他來說與其說是一個開始不如說是一個終結,它預示著范柳原對自己古典主義的夢想,對于“才子佳人”式浪漫愛情的放棄,也是他身心疲憊,不能繼續(xù)追尋的見證。如果說,他之前的放浪行為還存在著一絲浪漫的想象,還存在著一點人生真愛的希望,那么結婚之后的范柳原就有了質(zhì)的改變,他用那些調(diào)情的話去挑逗不同的女人,可真是逢場作戲地游戲人生了,這是他失去人生最后希望的頹廢,這是他經(jīng)歷大毀滅的恐怖之后做出的徹底的妥協(xié),他的悲劇比起賈寶玉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賈寶玉還可以勘破紅塵作為對于濁世人生和愛情幻滅的徹底反抗,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中完成他生命的升華,而范柳原只能在世俗的留戀之中孤獨地品嘗生命的虛無。
作為一種非理性的殘暴力量,戰(zhàn)爭給予范柳原的震驚體驗是深刻的,雖然他早就意識到人的無力和渺小,意識到生命中惘惘的威脅,并表現(xiàn)出隱隱的不安和恐懼,但是當毀滅性時刻真的到來時,他同樣不能夠承受毀滅之重,他“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zhàn)來”⑨戰(zhàn)爭的遭遇加深了他根深蒂固的人生悲劇性體驗,個人在命運的面前只不過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在戰(zhàn)爭造成的陌生化情境和荒原般的恐怖中,范柳原意識到追求真愛之理想的虛妄和可笑,人類如此渺小,種種抗爭和追求只不過是自欺欺人,于是,他像張愛玲小說中的許多人物一樣,“明知掙扎無益,便不掙扎了。執(zhí)著也是徒然,便舍棄了。這是道地的東方精神。明哲與解脫;可同時是卑怯,懦弱,懶惰,虛無?!雹夥读c白流蘇的結婚預示著他對于真愛尋找的徹底放棄,是一種精神對世俗的妥協(xié),也是個人對命運的妥協(xié)。
小說中由戰(zhàn)爭所帶來的戲劇性荒謬之感或者恐怖之感均來自于張愛玲對于人的主體性的懷疑,個人的選擇緊緊依附于生命中“惘惘的威脅”,外在的力量遠遠大于人類自身,無論人們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抗爭,最后都只有乖乖地繳械投降。至此,一種悲憫的情懷也從張愛玲的“反傳奇”的顛覆性敘事中生發(fā)出來,人都是可憐的,風流也好,浪蕩也罷,只不過是悲劇人生的一種幻象,底子里散發(fā)的,是徹骨的悲涼!
①②⑤⑦⑧⑨ 張愛玲:《傾城之戀》,見《傳奇》,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頁,第67—68頁,第86頁,第64頁,第56頁,第87頁。
③⑩ 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見陳子善編《張愛玲的風氣》,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第13頁。
④ 張新穎:《20世紀中國上半期的現(xiàn)代意識》,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頁。
⑥ 張愛玲:《燼余錄》,見《張愛玲文集(四)》,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