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潔
1921年,一個叫沈岳煥的年輕人拖著疲憊的身體終于走到北京的前門時,他穿越了千山萬水。從鳳凰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到徐州,從徐州到天津,從天津到北京,這個懷揣著與他的年紀(jì)不相符的沉重的少年,期待著上蒼的眷顧,能讓他有一次改變命運的機(jī)會。他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奢望,只是想能夠上大學(xué),或者能當(dāng)一名警察。
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這一段少年的經(jīng)歷、這一份命運的沉重,會決定他用生命的激情與靈魂的感悟構(gòu)建的湘西世界,這個用文字編織的亦真亦幻的世界,必將是一個充滿揮之不去的幻滅感的世界。
1923年,沈岳煥改名為沈從文。這個來自于山野、走過萬水千山、心中充滿夢想與期待的年輕人,從此開始用他那獨具審美特性的眼睛,描繪著他心中那個與現(xiàn)代文明社會漸行漸遠(yuǎn)而又與現(xiàn)實的湘西并不完全一樣的鄉(xiāng)土烏托邦。一方面,他試圖在文本中挽留湘西的神話,努力構(gòu)建一個充滿自然人性與牧歌情調(diào)的世外桃源;另一方面,他又敏銳地預(yù)見到湘西世界無法挽回的歷史宿命,從內(nèi)心里知道其實這不過是一個業(yè)已失去的精神樂園。這個世界山青水秀,漢子勤勞純樸,女人自然率性,他們身上涌動著勃勃的生命力,平凡的生活充滿了無畏的勇氣、纏綿的愛情以及上蒼賦予的人性的勃發(fā)……然而,這個世界又是充滿矛盾的,以沈從文的敏銳,他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筆下烏托邦的虛空。所以他總是以極其恬淡的語調(diào)渲染出最美的田園牧歌,而往往又以那不動聲色的無常之手,使一切美麗在轉(zhuǎn)瞬之間消逝。當(dāng)我們還在費力地猜測他的用意時,他卻躲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無奈地苦笑。從他的苦笑中我們知道,這世界并非樂土,或許這世界根本就沒有樂土,有的只是宿命和幻滅,而且是最令人扼腕嘆息的宿命和地久天長的幻滅。
1934年發(fā)表的《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展示給讀者的是湘西世界和諧的生命形態(tài)。小說描寫了山城茶峒碼頭團(tuán)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與擺渡人的外孫女翠翠的曲折愛情。青山,綠水,河邊的老艄公,16歲的翠翠,江流木排上的天保,龍舟中生龍活虎的儺送……《邊城》中的一切都是那樣純凈自然,展現(xiàn)出一個詩意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社會。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永遠(yuǎn)也回不來的夢境,美好的一切最終只能存留在記憶里:天保與儺送一個身亡,一個出走,祖父也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死去,一個順乎自然的愛情故事最后卻以悲劇告終。在《邊城》里,自然、人與社會是相互共存、融為一體的,呈現(xiàn)出一派和諧的富有詩意的氣象。湘西封閉的地理位置和優(yōu)美的山山水水使世代生活在這里的苗人養(yǎng)成了既野蠻強(qiáng)悍又憨厚淳樸的個性,邊城人在自然中生長,愛這自然,更信奉這自然。翠翠,這個由竹篁的“翠色逼人”而得名,食天地之精華、受大自然造化的乖巧女孩,她是自然化的邊城人的代表,也是沈從文筆下湘西世界的女神?!按浯湓陲L(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和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贝浯溟L大了,情竇初開的她喜歡把野花戴在頭上裝扮新娘子,喜歡摘象征著愛情的虎耳草。翠翠和爺爺、黃狗、渡船,還有那一片溪水相依為命,一同送迎日月,一起共度晨昏,這是一幅多么令人神往的美麗畫卷。
《邊城》里有關(guān)翠翠的描寫特別動人和有意味,沈從文費了不少的筆墨來表現(xiàn)翠翠樸實真摯的情愛、情竇初開時對愛情的朦朧向往以及渴望幸福的健康情懷,“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lǐng)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中一片云一顆星凝眸。”翠翠的靈魂因為夢中一種美妙的歌聲而浮起來了,仿佛如煙的水霧輕輕地各處飄著,忽兒連著天上的云,忽兒接著地下的水,仿佛在問:哪里是可以落腳的地方???哪里又是生命永久的停駐?這美妙的歌聲不僅包含了一個純情女孩關(guān)于人生的全部美麗和夢想,實質(zhì)上也是作家本人理想的寄托,我們分明地看見,在湘西這片清靈的山水間,在這個讓人心緒惴惴的夢境中,翠翠的靈魂浮起來了,沈從文的靈魂也浮起來了。
《邊城》的故事寫得很美,美如童話。在這里,人世的苦難、內(nèi)心的掙扎是沒有的,有的只是人性的美和淳樸的民風(fēng)。在這里,沈從文以他幽雅的筆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閃耀著神性之光的理想人物,既是對人性中莊嚴(yán)、健康、美麗、虔誠的一種贊美,同時也是沈從文身上濃得化不開的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情懷的一次宣泄。正如他自己所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然而,縱觀《邊城》這個關(guān)于湘西苗民的“民族寓言”式的經(jīng)典文本,隨著故事的層層展開,它的整個調(diào)子也由和諧逐漸向變奏推進(jìn)。在漢族封建文化的浸染和城市現(xiàn)代文明的侵蝕下,無可奈何的變化在悄無聲息地進(jìn)行,和諧的傳統(tǒng)變調(diào)了,淳樸的人性墮落了,美好的風(fēng)俗消亡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邊城》又是一支悲哀的風(fēng)俗挽歌。沈從文知道,由于現(xiàn)代文明已經(jīng)滲透到邊遠(yuǎn)偏僻的湘西,封閉的心靈已經(jīng)漸漸地被侵蝕,昔日寧靜和諧的生活環(huán)境與淳樸善良的民風(fēng)都將難以維系,這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種必然,也是脆弱的湘西文化在夾縫中生存的宿命。正如他自己所說:“生命在發(fā)展中,變化是常態(tài),矛盾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泵鎸@不可抗拒的破滅,他又能做什么呢?“惟轉(zhuǎn)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jié)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tài),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彼茏龅牟贿^是以文字的形式構(gòu)筑一座供奉人性的小廟而已!而更可悲的是,偏離時代主流的沈從文最后的結(jié)局卻是連構(gòu)筑小廟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他只得去研究古人的衣飾,在窺探和感悟人類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存在和延續(xù)中,銷蝕他自己的生命……
永遠(yuǎn)回不來的夢境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我們讀《邊城》,讀的是一個淡淡的故事,做的是一個破滅的春夢,或許還有感動,卻不是因故事里人物的悲歡離合而感動,我們只是感動這夢境的逼真,讓我們在日益平庸的生活中還有心靈停歇的片刻,為夢醒時繼續(xù)這人生旅程提供必需的勇氣,僅此而已。
在《邊城》這個悠遠(yuǎn)的愛情牧歌中,人們恬淡自守,“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沐浴著濕潤與和諧的水邊小城,蓬勃著人性的率真與善良,文明社會古舊的禮法與習(xí)俗并不能阻擋自然人性的勃發(fā),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地按照應(yīng)該的形式刻畫著生命的軌跡??墒牵@里發(fā)生的故事卻并非如它的風(fēng)土人情那樣靜穆平和。無論是翠翠,還是她的父母,冥冥之中總是擺不脫宿命的糾纏,盡管她們美麗、恬靜、充滿靈性,但她們的人生卻同樣的令人悲哀,他們的生命時時刻刻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痛在纏繞。當(dāng)生活中的各種情感都順乎自然向前發(fā)展時,卻有著這樣那樣的陰差陽錯與偶然。由此,這個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在愛情之外更容納了現(xiàn)在與過去、生存與死亡、恒久與變動、天意與人為等諸種命題,在甜蜜而哀惋的糖衣下,充斥整個故事的是一種無奈的宿命感,就象沈從文自己說的:故事中充滿了五月中的斜風(fēng)細(xì)雨,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而這一股莫名的人間惆悵,似乎正是沈從文要傳達(dá)的主旨,在一種渺遠(yuǎn)如春夢的意境中,我們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他無法掩飾的對世界本體的憂郁之情,幻滅的感覺由此而生了。
在《邊城》中,作者并沒有直接敘述翠翠父母的愛情與死亡,而是從間接的敘述中,通過爺爺和楊馬兵的回憶來讓我們知道當(dāng)年那個故事的。在翠翠這個溫暖恬靜的愛情夢的后面,她父母的非正常死亡始終就象一個符咒,時時籠罩在翠翠的頭上,使得老船夫“因為翠翠的成長,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這些東西壓到心上很顯然是有個分量的?!边@無形的“分量”也正是讓人難以輕松的原因,翠翠會步她母親的后塵嗎?還是她會找到自己的幸福?
從爺爺?shù)幕貞浿?,我們知道?dāng)年翠翠的母親也是個活潑、天真,“乖的使人憐愛”的擺渡女孩,她讓人喜歡讓人愛慕,連楊馬兵也是給她唱歌的追求者之一,而翠翠母親只愛那個 “穿起綠盤云得勝褂,包青縐綢包頭”的綠營屯戍兵。他們“一個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她不象翠翠那么害羞,她的愛熱烈而執(zhí)著,膽子大到公然在青山碧水間與情郎對歌??墒牵@樣一個生命力旺盛的姑娘為什么會放棄生命呢?還有那個強(qiáng)壯的戍兵,他放棄生命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沈從文給我們留下了想象的足夠空間,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猜測,但是無論原因是什么,他們在相愛之前就一定是知道這個結(jié)局的,他們的命運早就橫在前面等著他們了,那是他們分明繞不開,卻又一定要嘗試,終于還是沒有能夠過去的一道坎兒。也正是這道坎兒,才讓我們真正心灰意冷地覺悟了什么是人生擺不脫的宿命。
在《邊城》的故事里,好人不一定得到好報,有情人并不都能終成眷屬。外祖父在雷電暴雨的夜晚身心交瘁地離開了人間,天保駕船離開了茶峒,不幸淹死,儺送也因此出走,只剩下翠翠一個人開始了遙遙無期并可能永無結(jié)果的等待。這等待,是翠翠的宿命,也是沈從文的宿命,更是一種飽含了傷痛的文化的宿命。
《邊城》在講述自然風(fēng)俗美、人性美的同時,人物的命運和結(jié)局卻是非團(tuán)圓的、悲劇式的。因而,沈從文看似和平與淡然的背后卻多了一份張愛玲式的蒼涼和孤獨,一個寫人性美,一個寫人性惡,看似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都有著對世事難料、命運無常、現(xiàn)實無奈的感嘆與沉思。當(dāng)我們用心體會《邊城》文字背后的深刻意蘊時,這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或兩個人的蒼涼與孤獨了,掩卷而舉目四顧,悲哀如影隨形,我們總是不能明白,風(fēng)雨過后,有什么還留在我們的身邊,又有什么值得永久地眷戀……
宿命的故事中,翠翠是主角,也是宿命的承載。因為這個緣故,翠翠點滴的生命充盈著殘酷的美麗,沈從文用心地剝開這宿命的惆悵,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派“美麗令人憂愁”的境界?!哆叧恰吩谀撤N意義上可以算做翠翠這個活潑兔脫的生命來到世間,在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一步一步、一點一滴的認(rèn)知和解讀中獲得靈魂體驗的記錄。這記錄,其實也是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逃不出宿命的羈絆而掙扎的記錄,只不過沈從文記錄得很巧妙,明明是滴血的心靈在震顫,卻讓人在震顫中感覺到如歌的溫馨,心甘情愿為了這超乎生命底線的震顫而付出一切。山水陽光浸染出的翠翠,美麗而天然,對世界充滿好奇。人生剛剛開始,她不懂的永遠(yuǎn)比她已經(jīng)懂的要多得多,于是她四處吸取著新鮮的經(jīng)驗,“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倍^渡的新嫁娘,鄉(xiāng)紳女兒手上的麻花銀鐲子,都使翠翠羨慕。象所有的女孩子一樣,一天天長大的翠翠一不小心就受到了愛情的沖擊,就象一大張潔白的紙,忽然有人在上面畫了她不懂的畫,她既驚奇又委屈,然而“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隱秘里,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本拖笞娓傅睦喜豢杀苊庖粯?,翠翠的成長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愛情的快樂與痛苦此消彼漲的過程中,她脆弱的心靈之弦被命運之神隨心所欲地?fù)軇又鋈挥幸惶?,“屋后白塔已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才知道白塔業(yè)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睍r間是最折磨人的機(jī)器,時間不會因為祖父的死去而停滯。在過渡人的捐助下,白塔又造起來了,翠翠的日子還要一個個過下去,雖然還是等待著那個曾經(jīng)月下輕歌的年輕人,可是此刻翠翠的心中,已經(jīng)是別一樣的乾坤了,她淡然而自在,不再是早前的一味驚喜和癡迷了。祖父不是白白死去的,他的死為覺悟的翠翠帶來了新的自由和尊嚴(yán),而這自由和尊嚴(yán),正好滿滿地承載著沈從文對新人類的全部希望。
一開始,翠翠的成長似乎是她母親的翻版,好象一個老舊的故事又重新被演繹。她一天天地長大,祖父也一天天開始為她的命運而擔(dān)心。翠翠不會唱歌,甚至遇見喜歡的人也“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里跑了”,這就讓人更加擔(dān)心這個柔弱女孩的命運了。孤獨中早熟的翠翠比普通女孩子更渴望愛情,而命運之神似乎也特別垂青于她,與儺送的初次相遇就兩情相悅、堅定不移了。一個是非他不嫁,一個是非她不娶,都對對方充滿了信心。當(dāng)天保也喜歡上翠翠,甚至托人做媒時,弟弟卻自信地說:“‘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在這之前,他們既沒有互對山歌,也沒有月下相會,只是憑著直覺相信這愛情的堅決。可是,年輕而稚氣的翠翠還不懂,越是美好的東西被破壞的可能也越大,越是堅決的東西往往越容易遭受痛苦和磨難。當(dāng)我們看到王團(tuán)總要用一座新碾坊作為陪嫁,看中了儺送時,不由更加擔(dān)憂起來,渡船競爭得過碾坊嗎?這個擔(dān)憂還沒有平息,又傳來大老落水身亡的消息以及順順父子對老船夫的誤解,這接二連三人事的變動破壞了原來平和的境界,翠翠的命運變得前途未卜了,難道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悲劇嗎?雷雨之夜,祖父去世了,船總順順在安排完祖父的喪事后也愿意把翠翠接到他家去,事情似乎峰回路轉(zhuǎn),儺送只是因為父親逼他接受碾坊而賭氣出走,而現(xiàn)在只要他回來不就皆大歡喜了。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甚至他“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翠翠的眼淚還沒有掉下來,旁觀的人早已經(jīng)雙眼朦朧了。命運難道真的就這樣捉弄人嗎?那個月下輕歌的年輕人,你有什么樣的理由不回來?
老舊的故事演繹到這里,本來就該結(jié)束了。當(dāng)一切外在的原因消失之后,命運就充當(dāng)了審判的角色,可憐的翠翠只能接受宿命的判決。但是,翠翠畢竟不同于她的母親,她的生命已經(jīng)開始覺醒。她拒絕了去船總家,而是自有主張的在那里等著愛人,因為他“也許明天回來”。這種等待的本身就是這個柔弱的女孩對命運的反抗,這等待讓我們感到了靈魂的震蕩。儺送什么時候回來我們不知道,可是翠翠一定會等待下去,這種等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輩子。翠翠的等待也許是勞而無功的,可是這等待的本身就是充實而幸福的。她不象她的父母那樣只能在永恒的天國里尋求庇護(hù),而是勇敢地站在眾人的面前等待著自己的幸福。她比她的父母更勇敢,她對命運的反抗也更激烈。我們讀《邊城》所有的惆悵惘然也終在翠翠的等待中得到了滌化,人的存在或許真的是悲劇性的,可是人存在的方式和過程卻是威嚴(yán)而崇高,令任何力量也不敢輕視的。在這“美麗令人憂愁”的境界中,我們或許不懂人生的歸宿究竟是什么,然而我們知道,對宿命無畏的抗?fàn)幉攀俏覀冞x擇突顯生命意義最好的方式!
在《邊城》里,沈從文用三分之二的篇幅編織了一個美奐美侖的世界,然后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里匆匆地交代了這種美無法實現(xiàn)的結(jié)局。這種美麗的殘酷和夢想的破滅,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悲劇美學(xué)風(fēng)格,表面上看恬淡明麗,本質(zhì)上卻是悲憫壯烈,這種內(nèi)外的矛盾構(gòu)成了極大的張力和沖擊力,悲劇的不可避免性增加了沈從文筆下湘西世界的美麗,而美麗的殘酷和不復(fù)存在又加重了小說的悲劇意味,使讀者輕易地就陷入了無邊的悵惘。沈從文用他的筆讓我們細(xì)細(xì)地體味著人生的殘酷和無奈,卻又讓這漫長的人生充滿了溫存與美感,也許還會有一些孤寂或者憂傷。不論是翠翠,還是翠翠的父母,也無論是天保、儺送,還是擺渡老人和船總順順,所有這些在“美麗令人憂愁”的境界中來來往往的人物,在經(jīng)歷了一場如癡如醉、蕩氣回腸的悲情洗滌之后,留給我們的是一種美麗、一份崇高和一抹神秘的韻味,在我們的心頭久久縈繞,咽不下,也吐不出,成為我們心中永遠(yuǎn)的一個結(jié),一個纏繞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結(jié)。
我們讀《邊城》,翠翠的故事其實只是一個無關(guān)宏旨的載體,重要的是故事后面太多的夢想以及這夢想無可挽回的幻滅?!哆叧恰返墓适鲁錆M了人類的友善和道德的完美,然而沈從文在《長河題記》里說:“《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30年代,湘西根本就不存在《邊城》這樣的美好領(lǐng)域?!钡竭@里,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了,小說《邊城》以自身的存在構(gòu)成了一種強(qiáng)烈的象征,它不僅象征了沈從文心儀神往的湘西世界無可挽回的必然衰落,而且暗示了他一向追求的重塑民族形象、重鑄民族精神的良好愿望的無可奈何的破滅。同時,它還隱含了沈從文為民族、為整個人類的未來而焦慮的深深的憂患意識。在故事中,沈從文終于還是讓那座象征著“正直素樸人情美”的白塔在風(fēng)雨之夜倒塌了,塔的倒掉由此預(yù)示了一個田園牧歌神話的必然終結(jié)。這個詩意的終結(jié),既是沈從文內(nèi)心一個崇高而至美的夢想的幻滅,同時也是人類找尋精神家園最后努力的幻滅。白塔的坍塌,翠翠選擇了無盡的等待;湘西世界的幻滅,沈從文選擇了逃離;失去了夢想,我們這些沉醉于《邊城》故事的人還有沒有信心從容面對漫長的人生旅程?
在這個漂浮的越來越多、永恒的越來越少的世界,我們選擇突顯生命意義的存在方式,有很多時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墒?,固執(zhí)的沈從文終于還是義無返顧地逃離了30年代的文學(xué)主流,以至于在當(dāng)時及以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歲月里倍受冷落。這是他自己選擇的方式,這選擇需要足夠的勇氣與定力。在此后的歲月中,他逃避,只是因為不愿在污濁中迷失自己;他淡泊,只是因為不愿為塵世的繁雜所牽掛。很顯然,他的文學(xué)理想是寂寞的,這寂寞一如翠翠的孤獨與寂寞;他的前途又是宿命的,這宿命也一如翠翠的掙扎與宿命。在《邊城》故事的結(jié)尾,孤苦伶仃的翠翠懷著一顆“軟軟,酸酸的心”等著“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的儺送,這意味深長的等待包含了多少令人心痛和顫栗的迷惘??!在這傷痛隱喻的背后,沈從文的孤獨與其說是逃離,不如說是穿越,他穿越了政治,甚至某種意義上也穿越了文化,而直接達(dá)到了某種關(guān)于人類本體意義上的抽象理解。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的名字成為一座永久的豐碑!
不管怎樣,最偉大的虛構(gòu)就是最偉大的真實。沈從文承認(rèn)《邊城》是個悲劇,他說:“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磺谐錆M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xiāng)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與彌補”。出走湘西的沈從文終于找到了屬于他的世界,一個充斥著虛無的世界,也找到了他宿命的流連。但是,他并沒有向宿命妥協(xié),而落入一種荒涼自閉的情景。相反,他有理想,有一份真實的期待,有一座高高的“希臘小廟”。這一種逃避與掙扎,使他超越了以往任何小說家的淺薄,而他對整個現(xiàn)實世界的理解和闡述,推動著人類對生命本質(zhì)的無盡探索,所有這些,都將成為人類新的集體意識,匯入人類整體經(jīng)驗的河流而歷久不衰,盡管也許我們并不知道這河流的歸宿會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