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菊芳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孤獨是不可避免的,可以說它幾乎是人類與生俱來且伴隨終生的,它是人作為獨立個體而存在所必然招致的。人是群體的生物,卻無往而不在孤獨之中。生不由己、死不由意是先天的孤獨;“人行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是悠悠時間里的孤獨;“寄浮游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是茫??臻g里的孤獨;“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是滾滾紅塵中的孤獨。
然而,自古以來我們似乎就一個是缺乏孤獨意識的民族,似乎總是在回避著孤獨。儒家文化是最不愿意談孤獨的,所謂五倫,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關系,都是在闡述一個生命生下來后,與周邊生命的相對關系,我們稱之為相對倫理,所以人不能談孤獨感。感到孤獨的人,在儒家文化中,他是不完整的。如果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那么在父子、兄弟、夫妻的關系里,都不應該有孤獨感,因為在儒家文化里,在傳統(tǒng)的親子教養(yǎng)里,沒有孤獨感的立足之地。
《紅樓夢》寫的是一個聲名顯赫的大家庭,按理說在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是不應該感到孤獨的,但是偏偏有人處在這紛紛擾擾的人群中卻依然感到了孤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寶玉和黛玉。
有位哲人說過,人是被拋到世界上來的。那么,被拋的境遇先天的就注定人必然要面對孤獨。賈寶玉就是這樣。寶玉的前身本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當初女媧娘娘補天時的一塊通靈的石頭。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個卻單單留下了它,使其成為一個多余者,被拋在荒山野外,石頭所體會到的本身就是一種深深的被棄的孤獨感。而后來他又墜入了人間,來到了俗世。本該天上存,卻落入紅塵。人間對他來說是異鄉(xiāng),這種他者的姿態(tài)也決定了他與人間的各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是格格不入的,勢必造成他的行為和思想在眾人間顯得特立獨行,陷入與大家無法溝通的孤獨。
林黛玉也是先天的帶著一種孤獨感。她的前世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絳珠仙草,由于受到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得以久延歲月,后幻化為人形修為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由此可見,從最初無知無覺的草木幻化為人后,她就離開了她的故鄉(xiāng)——靈河石畔,開始了漂泊,就有了孤獨,只能孤身在仙界徘徊。此時,已幻化為仙的她也是無人問津的,任其漂泊,可以說,也是被遺忘的。后來要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所以同其一起落入那紅塵中煙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xiāng)中,以畢生的眼淚來還恩。但是在滾滾紅塵中,她也只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雖身在俗世,她本質(zhì)上是“世外”的,是外在于人間世界的,因此她的言行也是異于眾人的,她與這個此在世界之間先天的隔著一層膜,注定其在人世中寂寞的宿命。
這樣寶黛帶著先天的孤獨感來到了人間,然而人間的生活不但沒有減少他們的孤獨,反而使其各自增加了新的孤獨感。
身處鐘鳴鼎食的賈府,享受著錦衣玉食,動輒有前呼后擁的丫鬟奴仆相伴,春有花可賞,秋有月可觀,冬有雪可玩,無聊時猶能開詩社品蟹宴,寶黛的生活在世人看來可謂無憂無慮。然而,富貴風流的生活并沒有讓寶黛感到快樂,他們的內(nèi)心依然被深深的孤獨感所包圍。
1.世外仙姝寂寞林——黛玉的孤獨:無力的孤獨。
有人說過,孤獨是一種無力感。黛玉的孤獨很大一部分源于她凄苦的身世和處境。從小失去母親,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xiāng)寄居到了侯門深似海的賈府。而賈府中又是處處充滿了鉤心斗角,彌漫著陰謀與暗算,外來者的身份使得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而緊接著父親的離世對于已經(jīng)寄人籬下的她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失去了雙親的黛玉徹底成為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不得不在賈府的屋檐下宿身求食。這對于有著極度自尊自憐的黛玉來說足以令她自卑,令她感到孤獨。
大觀園里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可是這里沒有她可以依靠的親人,沒有她可以傾訴的知己,只有風流多情的寶玉讓她芳心暗許,卻總是患得患失。與寶玉“心證意證”之后,她不再懷疑自己的愛情,可是,飄零獨單了如此之久的她渴望一個歸宿——婚姻。面對婚姻,新的孤獨又涌上心頭,作為封建社會里的一個大家閨秀,她是不能夠在眾人面前談論自己的婚事的,而在父母之命起著重要作用的時刻,她偏偏又沒有了父母,只能奢望賈府的舅媽、老太太能知道她的心事。然而,春去秋來,她的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中漸漸失去,賈府的家長們卻沒給她任何的回應。因此,此時的她又處在了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只能在深夜孤燈下獨自垂淚。
2.隔花人遠天涯近——寶玉的孤獨:熱鬧中的孤獨。
與黛玉不同,寶玉作為家族的繼承人,老祖宗的掌上明珠,是在一家人濃濃的寵愛中長大的。生活于鐘鳴鼎食、詩禮僭纓的大家族,一家人眾星捧月般把他當做寶貝,他似乎是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的,似乎談不上孤獨寂寞。然而,他在精神上卻是孤獨的。他既然拋棄了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拒絕了仕途經(jīng)濟,這就基本上將自己與正常的社會精神交往斷絕了。唯一稱得上知己的,似乎僅剩黛玉一人。然而即使是黛玉這個唯一能與他共同體驗生命悲劇意味的知音,也由于境遇和情懷的不同而不能完全理解他。黛玉的敏感多疑,因“不放心”而一再地探試、慪氣,而寶玉也“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變盡法子暗中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原本是一個心,但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因此引起一次又一次的誤會,彼此反而覺得對方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翱梢娢倚睦镆粫r一刻有你,你竟心里沒我”,從而覺得與黛玉也無法真正地溝通。
先行者注定要孤獨前行。幾乎全部的人,都在以他人為參照物生活著,目不斜視地獨行是令人感到無所依傍、無法想象的,向前行進,就需要所謂的客觀、先在真理的指引;左右旁顧,需要支持與競爭。而在《紅樓夢》的世界中,寶黛恰恰就是這樣的孤獨行走者,沒路標和扶手。人生如夢,紅樓一夢是行將就木的封建時代的回光返照,很多人還沉浸于這虛幻的夢境中醉生夢死,而寶黛卻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夢的虛幻和無意義,感覺到了這個時代身上的死亡之影。它已從人性的深度宣判了正統(tǒng)道路的不合理。個體與總體已合理的分離,儒家的教化因其失去了對個體生命情趣的適應和疏導,宣告無效??墒?,新的世界在哪里?他們內(nèi)心聽到了它的召喚,卻看不到通向它的道路。因此精神的苦悶成為他們最顯著的特征。煩、畏、嚷心、呆,與燕子談話、見杏子發(fā)愁,被現(xiàn)實原則擠壓得精神到處流浪。
這是兩個在舊有文化體系與未來“應該”體系之間的尷尬的靈魂,“前一步趕上窮,后走一步窮趕上”,深陷這種徘徊與游離中卻沒有人可以拉他們一把,甚至沒有人理解他們。這種夢醒了無路可走的空虛是一種表面浮華而內(nèi)心深深寂寥。孤獨前行的他們只能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只能歸于虛無,以此來為他們的愛情,他們的塵世生活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