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偉濃
(暨南大學華僑華人研究院 廣州510630)
朱杰勤教授祖籍順德,整整一個世紀前降生在廣州一個華僑家庭。從一個“負不羈之才”的天分少年,成長為一個才華橫溢、特立獨行的大學者,冥冥中似乎早已昭示世人,他在逝世23年后成為廣東“世紀學人”絕非偶然。
朱先生學術領域廣博,畢生治學勤謹,筆耕不輟,著述豐碩,譽滿學林。在其數(shù)十年的硯墨生涯中,著、譯學術專著達20 余部,校訂、主編書刊11 種,發(fā)表論文120 余篇,并曾擔任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會會長、中國東南亞研究會理事長、中國華僑歷史學會顧問、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科學文化發(fā)展史》中國編審委員會委員等多個社會職務。
朱先生前半生遭逢世變,家國多災,轉徙流離,學路殊艱,但一自步入黌門,便對學術矻矻以求,未嘗廢歇。要了解這位大學者的人生軌跡,有必要對他早年的成才之路做一簡單疏理。不過,單靠現(xiàn)在稀少而散亂的資料,只能描繪出一幅他少年受教的蒙朧畫面。
客觀地說,少年杰勤所接受的,是普通的“家教”,而沒有詩書禮樂之家擁有的顯赫的“家學”淵源。他的父親朱少學是馬來亞歸僑,“讀書不多,粗通文理,賦性慷慨,志大才疏”?;貒螅趶V州一家商店做雇員,收入微薄,僅供一家四口衣食,不過其思想甚是開明。朱先生后來回憶說, “家父少學先生早歲漫游南洋群島,年近古稀,豪情如昔?!敝旄附挥螐V博,所結交的人中,名流不少,其中有大名鼎鼎的康有為。筆者猜測,其與康氏的交往應只是一面之緣。不過,以康有為好為人師的稟性,很可能對朱父多有嘉勉。而對朱父來說,即使是一面之緣,也肯定使他益發(fā)滋長望子成龍的渴盼。
對少年杰勤來說,經(jīng)商的父親只是他的經(jīng)濟保護傘。但有三個人對他后來的成才作用至巨。一個是他母親,一個是他伯父,還有一個則是他的業(yè)師羅隰甫。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母親的角色早有定位:相夫時做賢妻,教子時做良母。朱母識字無多,督責兒輩讀書上進,便是她與生俱來的最大責任。她對少年杰勤管教甚嚴,誡之勤奮讀書,不貪便宜,不說謊話。朱先生終生治學不輟,待人禮讓有加,處事耿直知性,與母親的言傳身教不無關系。
伯父曾經(jīng)參加過科舉,但落第了,那時杰勤還未降生。晚清的朱家,跟幾乎所有的中國家庭一樣,崇尚讀書為仕。杰勤出生之年,已是民國第二個年頭。時代雖已更替,但社會仍受傳統(tǒng)浸染??婆e不第的伯父對侄子進行系統(tǒng)的啟蒙教育,給他打下了傳統(tǒng)文化的厚實根基。從伯父那里,少年杰勤習讀過《三字經(jīng)》、《千字文》、《成語考》、《唐詩三百首》。平心而論,中國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習誦,可鍛鑄人格,陶冶性情,讓人終生受益。少年杰勤聰穎過人,記憶力好,文獻理解能力驚人,更使他如虎添翼。
羅隰甫傳授給少年杰勤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已非那些少年啟蒙之牘,而是《四書》、 《史記》、 《離騷》等高深層面的典籍。羅隰甫出身不凡,是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兩廣方言學堂出身的高材生,國學功深,教學有方。他對學生態(tài)度嚴峻,常?!皳渥鹘绦獭?。筆者每每聽到晚年的朱先生對業(yè)師贊頌有加,話語里充滿著感恩與懷念。每有新生到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講述羅老師的故事。不過,少年杰勤并沒得到“撲作教刑”的“待遇”。羅老師對他倒是一反常態(tài)的和藹可親。因為老師發(fā)現(xiàn),杰勤讀書雖不求甚解,但作文卻是一次比一次長進,往往舉一知三,觸類旁通,孺子可教也。顯然,是羅老師讓他積墊了厚實的國文基礎。
由是筆者不難理解,為什么朱先生后來對自己學生的語文要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一般人不把遣詞造句當回事,但朱先生將之看成是做學問的基礎。針對時人文句不通的現(xiàn)象,他曾半開玩笑地說,如果要他做個中學語文教師,還是合格的?;蛟S他已經(jīng)看到了年輕學人基本功的欠缺,看到了現(xiàn)代教育的弊端:從小學到大學,一路走來,幾乎沒有一刻時間屬于自己,人成了機器,腦庫里雖塞得滿滿,但知識堆放雜亂無章,人文類知識更是少得可憐。
朱先生的國文根基集中表現(xiàn)在他對古代音韻格律的精通。他的詩作常常獨出心裁,其造詣之深,直追古人,且格律對仗,極是嫻熟,平仄粘合,亦甚考究。若說韻腳,時以平聲,時以仄聲,均甚自如。他的詩作的一大特色是喜用入聲韻,鏗鏘有力。朱先生留下兩本詩集,一本是《微雨集》,另一本是《英詩采譯》。前者用典準確精巧,對仗工整,遣詞用韻堪稱珠圓玉潤,意蘊深厚;后者是英文古詩的譯集,多采用中國古風體,讀來了無“洋味”,恍如以中國古文直書而成。先生國文功力之深,由此可見一斑。這兩本詩集都是朱先生早年的作品,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到中晚年卻沒發(fā)現(xiàn)有新的詩作問世,不能不讓人深感惋惜。
朱先生的另一個優(yōu)勢是有機會接受了良好的英文語言教育。1927年,他轉入一間私立英文學校。他學習英文跟學習國文一樣游刃有余,三年之后,就已會寫能譯。實事求是地說,他的英文口語確實不好,口音極重,但他的翻譯能力驚人,且對翻譯有自己的一套專門論述。他信奉信、達、雅原則,主張以直譯為主。有云,一個人的中英文水平往往相輔相成,相得益彰。這從朱先生身上可得到印證。
約在英文學校畢業(yè)前后,朱家迭遭家變。先是其父經(jīng)商失利,借貸度日。隨之,母染沉疴,長年臥床。兩弟又雙雙遽遇不幸,相繼離世。先生時年十七,不得已輟學回家,在商店充雜役,但并未因此而棄學。工余,他就學于商務印書館的函授學校,相繼完成了中文、英文、數(shù)學、商科等專業(yè)課程,但他專趣于文史,常以零用錢上街沽書。然而,直到斯時,有超強讀書天賦的朱杰勤還絲毫沒有成為學者的奢望。他讀書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找到一份維持家計的固定收入罷了。
晚年的朱先生每自提到陶淵明,倒不是因為好菊,而是喜歡他的“好讀書不求甚解”。朱先生常說,當年他對書無所不讀,“與專業(yè)無關的雜書不知讀了多少”。當代學者多喜歡走學問專精之路,一開始就“深挖洞”,卻不屑于橫向拓展。往往又文史分家,其專業(yè)與愛好非文即史,非史即文。朱先生顯然不喜歡走這樣的治學之路。他主張博通廣識,而后由博返約。王國維有語曰“長期積累,偶然得之”,朱先生將之作為治學方法,倍加推崇。因是,他的學問淹貫宏通,經(jīng)史子集,每能兼融,又能詩能文,能著能譯,大師風范,殊屬名至實歸。
1933年,朱杰勤的弱冠之年,也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和分水嶺,他從非學術之野,踏入了學術的殿堂。這一年夏天,中山大學文史研究所招收史學研究生。朱先生自知非科班出身,更無本科學歷,仍欲呈勇一試。好在研究生并非一定從本科生中招錄,非本科生只要有專門著述,送審合格便可報考。朱杰勤的聰穎敏達這時派上了用場。他只花了半個月時間,便寫下了《中國史學研究》一稿,洋洋灑灑8 萬余字。主考官,也就是他后來的導師、章太炎的大弟子、著名南明史專家朱希祖批閱他的卷子時,點頭贊許不已,感嘆此乃可造之才,遂將其破格錄取。其時失業(yè)失學的朱杰勤,就這樣步入了大學的殿堂。天降大任于斯人矣。自此之后,他終生與學術研究結下了不解之緣。
晚年的朱先生常回憶當年的入學經(jīng)歷。他謙稱自己不過是個門外漢,卻時來運轉,走進黌門。他終生不忘朱希祖的知遇之恩。希祖逝世時,朱杰勤曾留下挽詩五首,其中一首云:“躐等貽譏我自知,差強人意是文辭。點頭頓起憐才念,猶記沉吟閱卷時?!睅熗街樯睿S然紙上。
步入大學殿堂之后,他在恩師指點下系統(tǒng)讀史,每天循序點讀《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分門別類,搜集資料,勤奮不輟,深得傳統(tǒng)歷史學的嚴謹之功。但他文筆恣肆,意氣縱橫,又深諳大學者高屋建瓴之道,乃至日后數(shù)十年間,他酣游史海,飽覽群籍,融通文史,學貫中西,著述等身,殊非偶然。盡管人生跌宕,他仍白晝提燈,矻矻以求,博觀約取,厚積薄發(fā),累積跬步,終至千里。他用力之“勤”,成就之“杰”,同輩難以比肩。1936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歷史學部。之后,得著名畫家高劍父介紹,到廣州美術學校講授國畫史。1937年夏,應中山大學之聘,回母校任教,主講中國藝術史。
人生多有不幸事。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廣州、香港相繼淪陷,他的手稿、藏書、衣物俱付諸一炬。母親也在顛沛流離中因病情加重而亡故。家仇國恨,使他走出書齋,為日后他的人生經(jīng)歷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章。但“昔年種柳,搖落江滄”,先生家計本已窘迫,此時更是雪上加霜。1940年開始,他不得已輾轉流遷。先是取道越南抵昆明,任職于云南中山大學(廣州淪陷后遷此),后任職昆明巫家壩空軍軍官學校(任編譯)。1942年,轉入國民政府教育部和僑委會在重慶合辦的南洋研究所,任史地研究員兼主任。1943年到國立東方語言專科學校任教,任印度史和泰緬史教授。1945年,應熊慶來校長之邀,到云南大學講授世界古代史。1950年,調入云南軍區(qū)司令部,在參議室主持東南亞研究工作。直到1952年,身穿軍服、鬢有微霜的他,方回到闊別多年的母?!猩酱髮W,開始了嶄新的學術旅程。到1958年,方調入在廣州重建的暨南大學,任歷史系主任。 “文革”開始后,暨南大學被迫停辦,朱先生先后到華南師范學院 (今華南師范大學)和中山大學工作。1978年暨大復校后,才又回到暨大,主持歷史系的工作。
早年人們就曾這樣評價過朱先生的作品:“大氣磅礴,沙泥俱下,較之屑碎撦挦之考據(jù),有香象草蟲之別矣。”筆者認為,這些已成公論的評價,緣因于他的“大器早成”:中大肄業(yè)第二年,他便以《秦漢美術史》一書錄入日本的《中國名人大辭典》中。之后,撰成《王羲之評傳》一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20 世紀40年代,又著成《龔定庵研究》一書。
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傳統(tǒng)歷史學研究,其實看重的是微觀研究。主要特點是,盡最大努力占有資料,包括文獻、檔案與考古等方面的資料。因之,一個細微的歷史事實,往往經(jīng)過反復考證。很多人只是將歷史典籍看成是工具書,需要的時候才去按圖索驥地翻檢一下,取其所需。雖然人們也說在對史料鉆研透徹的基礎上進行結論的抽象,但往往只是蜻蜓點水。
朱先生做歷史研究,可以說是“皓首窮經(jīng)”、“韋編三絕”,他在傳統(tǒng)歷史學研究方面的功力更是爐火純青。作為一代史學大家,特別是作為受過清代樸學影響的史學大家,朱先生在治史方面無疑深具探賾索隱、發(fā)微闡幽的功力。但人們往往忽略了朱先生在治宏觀歷史方面的“大氣”??梢哉f,今天已無完整地通讀二十四史之人,但對朱先生來說,通讀完二十四史只是跬步之功。他的關于中國古代史學史的論文,表面看沒有多少注釋,洋洋灑灑,但卻是在通讀原著的基礎上經(jīng)過自己的深思熟慮撰寫出來的,蘊含著他對歷史的真知灼見和透徹感悟。而在其背后,靠的是學富五車的學養(yǎng)和厚積薄發(fā)的底氣。見過他的人,不難感受到他旁征博引、信手拈來的才識。這就是朱先生的“大家風范”。
與朱先生有過交往的人,都眾口一詞地贊嘆他著書立說方面那些略帶傳奇色彩的故事。《南方日報》記者李培從當事人那里采訪到不少關于朱先生的佚事,茲舉兩例。
其一,朱先生的學生、中山大學年近九旬高齡的退休教授黃重言(也是筆者的碩士生導師)回憶說,1952年,朱先生在中山大學開設“亞洲各國史”課程(當時全國只有北京大學和中山大學開設)。朱杰勤邊述邊著,第二年即揮就一本36 萬字的講義,1956年修改出版了《亞洲各國史》,達80 萬字以上,內容包括中國周邊14 個鄰國。行內人都把融為一體地編纂多國歷史視為畏途,但這對朱先生來說卻是舉手之勞。
其二,1958年,朱先生調入暨大。3年后,開設“中國古代史學史”一課,其時無教材,但他在半年內即寫成一部30 萬言的《中國古代史學史》,是解放后出版最早的中國史學史論著。這部書,凝聚著他悠悠數(shù)十個寒暑中的讀史心得。
筆者從旁觀察,朱先生對太正規(guī)的教育似乎不是太看重。但對自學卻有很高的評價,顯然,科學的自學可以讓人的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新能力得到更好的發(fā)揮。當代中國有兩位國學大師,即“北季南饒”——北京大學的季羨林和香港大學的饒宗頤。季羨林是朱先生的好朋友,有閃爍的科班教育和留學背景,是正統(tǒng)教育成才的典型;饒宗頤則是自學成才的典型。他少時即在家讀書,十六七歲就讀完了家里藏書閣的書,之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師之巔。竊以為,朱先生的成才之路,是介于這兩位大師之間。
作為國內歷史學的名家之一,朱先生的筆墨生涯將近60年,研究領域廣及中國古代史、中國史學史、世界史、亞洲史、東南亞史、美術史、中外關系史(海外交通史)和華僑史等,當然各各之間多有串通。多少年的耕耘,使他在上述領域頗有建樹,占盡風騷,譽滿海內外,不少成果得到一些世界著名學者的推崇和引用。早在20 世紀40年代初,日本《中國名人辭典》即已刊載他的專輯。1989年,美國《國際杰出名人錄》刊登了他的生平并向他頒發(fā)了證書。在晚年,朱先生更創(chuàng)造了學術事業(yè)的輝煌。
1978年,因“文化革命”而被取消了12年的暨南大學復校,朱先生迎來了學術生命的另一個高峰。在作為他人生歸宿的“華僑最高學府”——暨南大學,他孜孜不倦,獨辟蹊徑,一手開創(chuàng)了兩個嶄新的研究領域——中外關系史和華僑華人研究,并使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領國內之風騷,執(zhí)學科之牛耳,成為暨南大學標志性的學術制高點。在生命的最后數(shù)年,他嘔心瀝血,廢寢忘食,穿行于中外關系史和華僑華人研究的學圃中。
平心而論,要在這個學圃中自如穿行并非易事。朱先生說過,研究中外關系史,學科知識面要廣,起點高,難度大。研究者既要懂得中國歷史,還要懂得相關的外國歷史,兩方面要能夠對接。華僑華人研究也是如此。要開拓這樣的學科領域,舍朱先生這樣的大家莫屬。朱先生造詣深厚,又得益于早年練就的西學功底,他“古籍洋書,并列案頭”,每當涉及中西互證,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他曾說過, “作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歷史學家,就應該博通古今中外的歷史,這樣才能談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睌?shù)十年的學術積墊,使他成為中外關系史和華僑華人研究的眾望所歸的開拓者。
1979年,在中國歷史學會規(guī)劃會議中,他就倡導成立中國中外關系史研究會。1981年,他創(chuàng)立了華僑研究所(后改稱華僑華人研究所),是國內第一個成立的同類研究機構,在很長時期內也是這個領域的最知名學術機構。
早在20 世紀60年代初期,朱先生就把兩種中外關系史名著——德國漢學家夏德的著作《大秦國錄》和利奇溫著的《十八世紀的中國與歐洲文化的接觸》譯成中文。及至80年代,有《中外關系史論文集》、 《中外關系史譯叢》等成果結集出版。
20 世紀80年代,廖承志提出要開展華僑華人歷史研究。這一重任,當之無愧地落到了暨南大學華僑華人研究所和朱先生身上。華僑華人研究肇始于民國時代,在廣東,則以梁啟超為標志性人物??上?949年以后中斷了,改革開放后開始恢復。朱先生是新時期國內華僑華人研究的開拓者之一,是暨南大學這個領域的奠基者。他的這一貢獻,也奠定了暨南大學日后作為國內華僑華人研究重鎮(zhèn)的歷史地位。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為后人留下了一批重要著作。特別是,在生命的最后數(shù)年,他投入巨大精力,主編了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與新加坡、日本等國的國別華僑史(每個國家均有專人撰稿)。遺憾的是,在他去世后,這項極有意義的工作沒有銜接下來,只是到了近年,有關東南亞華僑華人國別史的專著才基本完成。國別史是華僑華人史研究的基礎工程,實際上,它的意義在今天更加凸顯。
實事求是地說,中外關系史的研究曾有越走越窄的趨勢。若以二十四史作為基本素材,則其中記載中國與外國、中國與外面民族交往的材料是最少的,再做下去就難免出現(xiàn)糧草短缺現(xiàn)象。愚以為,在這方面,當代學者也要與時俱進,才能不斷超越前人。實際上,中外關系史還有很多空地或薄弱地帶可以耕耘。比如說,將眼光從國家的層面跳到地方的層面,研究某個省份、某個鄉(xiāng)邑的對外交往史,就大有潛力可挖。又比如,可以從外文資料中發(fā)掘當?shù)卣?、當?shù)孛褡迮c中國的關系史。就研究的范圍來說,中外關系史還可以擴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領域,包括人文交往。此外,還可以在方法論上進行創(chuàng)新。
朱先生十分重視人文交流方面的歷史。這里所說的人文交流,主要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文、史、哲那一部分,包括經(jīng)史子集、禮儀風俗等方面的對外傳播。在朱先生的研究中,人文交往占了很大分量。例如,朱先生對中國古代文化在境外的傳播、對古代中外文人間的交往就很感興趣,并寫有專門的研究文章。
在朱先生的年代,華僑華人研究是以歷史研究為主,當時關于華僑出國史的研究是主流。在這方面,首先是對中外文文獻、檔案的收集和整理。作為開拓者,朱先生當年只是打下了基礎。我們今天紀念他在這個領域的業(yè)績,沒有必要將他的貢獻無限拔高,恣意夸大。這既不符合歷史,也不符合朱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事實上,到今天,很多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如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民族學、國際關系學、人口學等等,都被當作可用的學科手段相繼引入到華僑華人的研究領域中來。但各種學科方法差異很大,不可能要求一個學者十八般武藝都樣樣精通。作為今天的華僑華人學者,除了自己專業(yè)的學科方法外,還應粗知其他某個或某些學科門類的研究手段。我們今天沒有必要把朱先生等學者當年在華僑華人領域的貢獻“神圣化”,把他們所提倡的學科手段和研究方法“教條化”和“凝固化”。反過來,今天采用各種學科手段進行華僑華人研究的學者,也不應對朱先生等老一輩學者的研究成就和研究方法妄加“矮化”。學科手段與研究方法各有長短,不存在孰高孰低之分,最重要的是用得其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學科之間、學派之間、學人之間的相互尊重,相互配合,相互切磋,取長補短,協(xié)同攻關,永遠不會過時。也只有這樣,才可能取得共贏,才能把華僑華人研究事業(yè)不斷推向前進,才是對朱先生所開拓的這一事業(yè)的最好繼承。同時也應看到,直到今天,華僑華人研究仍然到處是“處女地”,基礎研究仍然是必不可少的。試圖撇開基礎研究而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的想法是幼稚的,不可取的,從長遠來看也是無益于學科發(fā)展的。當然,在今天的華僑華人研究中,也應顧及國家需要和學術研究的均衡。
20 世紀80年代,朱先生還把晚年有限的光陰用在人才培養(yǎng)上。自1984年至1988年間,作為一個古稀老人,朱先生指導了兩屆共七八位博士生,為此他燃盡了心燭。作為國務院學術委員會最早通過的博士生導師之一,他招錄博士生比較密集,從一側面反映出他對學科建設后繼乏人的焦慮。關于這方面的情況,人們多有闡析,這里就不贅述了。
1988年,朱先生應國家教委之約,承諾撰寫一部鴻篇巨制—— 《中外關系史》。他珍惜秒陰,廢寢忘食,謝絕了大部分國內外會議邀請,忙于著書立說。實際上,這時他已積勞成疾,身體每況愈下,還出現(xiàn)過數(shù)次心絞痛,且腿疾加重,舉步乏力,沉疴之狀已很明顯。但他似乎渾然不覺,日夜案牘勞形,不知倦怠,每周還堅持上課?,F(xiàn)在回過頭看,朱先生當時的潛意識中是不是隱隱有時日無多之感?在筆者的記憶中,他當時似乎非常反感談及健康之事。一次,筆者給他帶去一幅非常精美的掛歷,但因為畫上有他認為的“不吉”之語,便婉然謝絕了。筆者感覺到,他所以對自己的健康十分敏感,原因就是擔心自己精力不濟,沒法完成自己給自己設定的恢宏計劃。1990年4月30日,筆者來到朱先生家中,請他寫一個項目的推薦信。其時他還談笑風生,勉勵有加,孰料次日即突患心臟病住進醫(yī)院。即便這樣,個性耿介的他也未料到自己已悄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時他被安排擠在6人一間的簡陋病房內,與生命做最后的抗爭。他不配合醫(yī)生治療,拔掉插在身上的注射器,要回家去。9 天后,他在昏迷中溘然長逝,留下了許多未竟的遺愿。他燃盡了自己,卻燭照前路,燭照后人。
與朱先生有過交往者,都知道他把自己的住處稱做“曠遠樓”。一個老舊的鏡框,里面一張發(fā)黃殘破的宣紙,裱著這三個蒼勁的仿宋字。其意境不難明白:“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游,非夫淵靜者不與之閑止?!逼肺恢呱?,氣度之遼闊,似淼淼回音,清幽曠遠。
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庇衷?, “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兩千多年來,已成為士人信奉的為人法則。因為, “狂者”,必“志極高而行不掩”,敢作敢為;“狷者”,則“知未及而守有余”,可以清高自守。不過,筆者聽過晚年朱先生對“狂狷”二字的理解。他說士人“狂”未嘗不是好事,而為人“狷”則不可為。晚年的朱先生篤學嗜茶好靜慈祥,有時雖然發(fā)火,但其性格已有別于青少年之時。不過從他身上,依稀仍可感悟到早年的桀驁不馴。中國文人多有屈原的抱負、氣質與情懷。依筆者愚見,朱先生身上就充滿著三閭大夫的因子,特別在他的青年時代,用先生自己的話來說,那時他就像一個“野性難馴的書呆子”。
還在六七歲時,父親就把兒子送往霍元甲創(chuàng)辦的精武體育會學藝,卻因好勇斗狠而被禁止習武。如果沒有此事,說不定多少年后世上就多了一個武林高手而少了一個學術大家。時也運也,孰能逆料?不過,習武人耿直的個性,卻溶進了朱先生的血液里,伴隨著他走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
朱先生秉性耿介,然襟懷坦蕩,待人以誠,遇事直言,肝膽相照。對此,先生也坦然不諱。1949年,先生有詩曰《六月二十七日奉父書內有共軍我甚表同情等語讀畢而作》,原注中自云: “余尚憶二十年前,吾父語母曰:‘此子剛愎自用,志大才疏,如不經(jīng)十次以上之大挫折,使其反省,痛改積習,前途殆無希望?!崮敢鄳撊灰曈帱c首,今果應其言矣。又吾父每次來渝,輒以驕盈為戒。陶淵明有責子詩,引以為喻?!毕壬允緡栏钢Z,多有自謙之意,然其寬廣胸襟,亦躍然紙上矣。
朱先生在中大修業(yè)滿后,嶺南畫派大師高劍父曾經(jīng)介紹他到廣州市立美術學校教授國畫史,卻因與學生一同反對校長而去職。但這只是他與東家或上司之間長長的“書劍恩怨錄”的開端。日后在香港報館,他因編譯之事與社長發(fā)生爭執(zhí);在中大,與文學院院長發(fā)生抵牾;在昆明軍官學校,與上級意見不合;在重慶南洋研究所,反感主持人結黨營私。這一次次沖突,他皆以去職了結。而一次次去職,長則年余,短則十日??偟膩碚f,給人的印象是,朱杰勤年少清狂,心高氣傲,難以合群。其中內情如何,今已無從細加考證。筆者這里所錄,也只是“人云亦云”。但筆者相信,他的一次次去職,并不全是個人意氣,應看到籠罩在他身上的,是難能可貴的耿介率直。
這種耿介率直之氣,如果表現(xiàn)在國家與民族大義上,就會變?yōu)橐还珊迫徽龤?。作為中國半殖民地的過來人,他對祖國的命運感受尤深。還在少年時,朱杰勤有一次在粵海關檢查征稅,一言不合,便遭把持關稅的洋人一個掌摑。這一經(jīng)歷,他終生不忘,成為他日后研究中外關系史的重要原動力。在筆者的記憶中,朱先生每說及此事,總是慷慨激昂。
20 世紀40年代末,朱先生供職于云南大學文法學院。期間,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李聞慘案”,他仗義執(zhí)言,憤怒地譴責政府的腐敗與獨裁。解放前夕,國民黨駐守云南的盧漢將軍起義,時有義勇自衛(wèi)隊阻擊來犯的國民黨殘部。在昆明保衛(wèi)戰(zhàn)的人群中,出現(xiàn)了唯一一位教授,他叫朱杰勤。
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學人,朱先生具有兩方面最基本的素質。其一是本人的修養(yǎng),兼通古今中外,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情懷;其二就是社會良知。朱先生的修養(yǎng)和品位極高,與人在一起時,他喜談學問,談經(jīng)史子集,每每引經(jīng)據(jù)典,雖然地方口音極重,但在座者無不沉醉其中,就像流連在一個傳統(tǒng)文化的蘭圃里。晚年的朱先生,在待人接物中每每一派藹藹古風,待我等晚輩,也時時處處展現(xiàn)其謙和厚道之情。每當授課之日,我等至其宅,先生總是早早沏茶以候,俾人如沐春風。
朱先生一輩子忠于學術,甘為人梯,是主張“不拘一格降人才”、“但開風氣不為師”的晚清學人龔自珍的第一“粉絲”。在學脈上,他融合古今,在學識上,他匯通中西。不管是為學為師,他都“學不厭,教不倦”。筆者看到,晚年的他個性突出,只存傲骨卻無媚骨,一派謙謙君子的風度。君子之道,和而不同。同行間,他從不輕易出相輕之語。他與人交往多用書信,有信必回,字雖抖斜但蒼勁有力,行文傳統(tǒng)且規(guī)范,禮語、謙語和敬語的使用恰到好處。更重要的是,他篤信“學問為本”,“學術持身”,他的崇高地位和人望絕非靠行政職位的支撐。當然,他那個時代尚有堪稱“古樸”的學術機制。學者是靠一步一個腳印地先做好自己的學問,然后才通過同行閱讀他的作品,通過同類作品之間的比較來認識、奠定其學術地位的。
古往今來文人間的交往,已經(jīng)形成一套人皆心儀的“法則”:“君子之交淡如水”,“一片冰心在玉壺”。朱先生的朋友、知交不在少數(shù)。他最為神交的至友,多有未曾謀面者。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他與馮承鈞的神交。
在中外關系史研究圈中,馮承鈞教授堪稱大家。因南北之隔,朱先生與之從未謀面。1946年馮承鈞不幸去世時,朱先生曾寫《悼馮承鈞先生》長詩悼之,情深意切,恍若故人。詩中亦吟及對中國對外關系史的深刻見解。先生另撰有悼念馮承鈞之文(見《中外關系史論文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文后附此詩?!兜狂T承鈞先生》俱用入聲韻,屬朱詩中之佼佼者,也是他的最得意詩作,晚年屢被提及。其時先生曾將此詩寄達著名歷史學前輩陳垣教授,甚得夸贊。茲錄之如下,作為本文的結束,讀者從中或可窺見先生之學識與為人矣。
昔者有道守四夷,舟車所至及蠻貊。
禮稱外語設官司,西北東南言莫隔。
漢世永元通大秦,文化交流賴重譯。
音形雖別義則同,法云謂譯猶如易。
玄奘義凈天竺回,新翻經(jīng)本殊充斥。
譯場八備五不翻,體例謹嚴見梵冊。
從此翻譯奇才多,宋元繼唐專館辟。
明清一代盛通商,番舶聯(lián)翩來叩驛。
??蛥仓须s教徒,來華布道兼游歷。
耶穌會士藝不凡,西法流傳藉其力。
漢學歐洲法國純,沙畹諸儒足矜式。
二三豪俊識時宜,藝術吸收由外域。
不恥相師或出洋,舊學新知隨所擇。
清末復設同文館,訓練專才延外客。
彼習華文我西書,借鑒溝通無畛域。
譯界嚴林早擅名,至今人尚稱賢碩。
一時創(chuàng)始難為精,居上后來如薪積。
異軍特起有馮君,漢口世家名奕奕。
從師比國在晚清,習律巴黎匪朝夕。
欲明法制考源流,惟從歷史求痕跡。
回國遂成史地家,不倦披尋人笑癖。
法人漢學各名篇,系統(tǒng)翻成幾半百。
直譯精翔意盡披,補注校讎詞竟核。
研究西域與南洋,佛學方言多創(chuàng)獲。
解惑析疑奠萬嘩,察往知來顯幽績。
暮年痼疾厄斯人,舉動艱難需扶掖。
藥爐侍者總隨身,鉛槧圖書時狼籍。
矻矻窮年志不移,正學昌明資改革。
稍嘗宦況便抽身,遠志難酬常跼蹐。
抗戰(zhàn)軍興滯北平,八年陷虜愁交迫。
萬方多難賤儒冠,五車莫補非長策。
典衣?lián)Q米入窮途,失業(yè)還遭喪明戚。
重操舊業(yè)攤皋比,扶病垂垂形槁瘠。
去秋光復我神州,方期從此辭勞劇。
今年忽患腎臟炎,撒手仲春在床簀。
入世艱虞六十年,一逝竟如駒過隙。
巨星遽隕譯林摧,遺稿篋中仍數(shù)尺。
家徒四壁與遺孤,隙光斜照麻衣白。
我與君無一面緣,一在嶺南一朔北。
造詣懸殊所學同,每讀君書心莫逆。
也曾著論表微忱,但恨學荒難為役。
會看戶戶誦雄文,價重蓬山求絡繹。
殘膏剩馥沾靡窮,豈徒當世受其益?
來歲扁舟吊舊京,郁郁蕓香賢者宅。
側身天地苦蹉跎,稟性愚頑祈感格。
君雖淡泊身后名,我愿滂沱君子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