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茂軍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散文研究所,廣東廣州510006)
由于散文研究的落后而導(dǎo)致散文的很多領(lǐng)域被其他文體侵占,比如筆記散文被筆記小說侵占就是典型的一例。我們的散文史著作很少,而又對筆記語焉不詳,于是筆記便充了小說史的壯丁?!妒勒f新語》成了軼事小說,唐宋筆記散文成了歷史小說。由于散文和小說文體特性的不同,自然會產(chǎn)生很多誤讀,帶來一些混淆。固此,科學(xué)界定筆記散文的文體就很有必要了。散文研究者不僅要收回散文的領(lǐng)地,而且應(yīng)給予筆記散文充分的關(guān)注。筆記散文是古代散文的一大殿軍,其成就在很多方面超過古文運動。我們應(yīng)認真研究筆記散文在人物塑造、語言創(chuàng)新、文體創(chuàng)新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
具體而言,散文講究寫實,因此歷史類、野史軼事類散文成為筆記散文的主體。它們記述的事件口耳流傳,有的后來成了歷史、國史,有的雖不入國史、正史,但也不能證偽。
筆記會有藝術(shù)加工(是不影響歷史真實的加工),加工的目的是為了形象更生動、性格更解明、形象塑造更傳神。這種藝術(shù)加工使它成為不同于講究歷史事件真實、重事不重人、只注重史料性而不重視藝術(shù)性的歷史散文。這種藝術(shù)加工使筆記散文具有了獨特不凡的、超越古文的藝術(shù)秉賦。
但藝術(shù)加工不同于虛構(gòu)。虛構(gòu)是對事件的虛擬,可以無中生有、移花接木,甚至顛倒黑白。它可以呈現(xiàn)完全不同于歷史真實的事件與人物,甚至顛倒歷史。藝術(shù)加工的原則是不能顛倒黑白、無中生有、混淆是非,只能是有限度的夸張、渲染、剪接、提煉。它可以是傳聞或間接聽說,甚至是傳說,但它必有所據(jù)。筆記散文的作者一般不會有意識地虛構(gòu),筆記中有意識虛構(gòu)的作品必須歸入小說。
筆記的源頭可追溯到史官傳統(tǒng)?!稘h書·藝文志》言:“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雹?漢)班固:《漢書》,第16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左史右史俱為先秦史官,從事記事記言的筆記工作。許慎《說文解字》云:“史,記事者也,從又(手)持中,中正也?!雹?漢)許慎:《說文解字》,第65頁,中華書局1963年版。所以筆記散文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和持中的精神,不可能虛構(gòu)。
筆記的另一個傳統(tǒng)是諸子散文傳統(tǒng)?!墩撜Z》《孟子》皆為中國語錄體散文源頭性著作,是教學(xué)的課堂筆記或言行錄,也如后世之《語林》。章太炎《國故論衡》曰:“《論語》為師弟問答,乃亦略記舊聞,散為各條,編次成帙,斯曰《論語》,……亦猶古言方策,漢言尺牘,今言札記矣?!雹?清)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xué)總略》,見黃霖、蔣凡:《新編中國歷代文論選·晚清卷》,第231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后世筆記散文多札記體,隨手隨記的隨筆特征。因此筆記來源于史官傳統(tǒng),流散民間而有野史,但仍直承了文直事賅、不虛美、不隱惡、秉筆直書的春秋筆法精神。
筆記的分類方法很多。有七分法:一類是歷史散文以記事為主,二類是記人散文以記人物言行為主,三類是地理散文,四類是隨筆,五類是理論散文、詩話、詞語、曲話,六類是日記,七類是所謂的筆記、志怪小說。②鄭憲春:《中國筆記文史》,第20-30頁,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吳調(diào)公先生持九分法:宮制儀注、風(fēng)土人情、名人軼事、人物品評、詩文品評及佳作引述、神異怪誕、野史珍聞、勝景清游以及生平的瑣憶和雜感。③吳調(diào)公:《文學(xué)分類的基本知識》,第196頁,長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無論何種分類法,大部分筆記都很難歸入小說。況且唐傳奇、宋話本以前的小說概念并不是小說,只是小說的源頭。而小說源于散文之母體,后來才分化出來。即使志怪故事也很難說是純粹的小說。具體而言,其一,非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其二,非有意虛構(gòu);其三,是記錄下志怪故事而已,不是虛構(gòu)故事、創(chuàng)作小說,故事有小說成份而已,仍非小說。其他八類都是筆記散文。
披發(fā)生以為漢魏六朝時期“所謂小說,大抵筆記,札記之類耳”④披發(fā)生:《紅淚影·序》,見阿英:《晚清文學(xué)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第302頁,中華書局1960年版。?!妒勒f新語》為記人散文;《水經(jīng)注》為山水散文,亦為地理科學(xué)散文;楊衒之《洛陽伽藍記》為都市散文?!端膸烊珪偰刻嵋费?“魏自太和十七年作都洛陽,一時篤崇佛法,剎廟甲于天下。及永熙之亂,城郭邱墟。武定五年,衒之行役洛陽,感念廢興,因捃拾舊聞,追敘故跡,以成是書,其文秾麗透逸,煩而不厭,可與酈道元《水經(jīng)注》肩隨?!雹?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第958頁,中華書局1997年版。與《洛陽伽藍記》相類似,還有晉代陸《鄴中記》、周處《風(fēng)土記》、葛洪《西京雜記》,所記大多與歷史事實吻合。從《世說新語》看“事起后漢,止于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⑥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43-44、44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主要是記錄魏晉名士言行,體現(xiàn)了實錄精神,很少主觀有意虛構(gòu)的。雖“書或成眾手,未可知也”⑦魯迅:《中國小 說史略》 ,第43-44、44頁,人 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但當(dāng)時有《語林》、《郭子》所記軼事,與《世說新語》大同小異??梢娛论E流傳甚廣,并非劉義慶杜撰。
唐代筆記大致分為三類:一為野史筆記,二為學(xué)術(shù)筆記,三為瑣言雜著筆記。劉知幾《史通》將大部分筆記歸為“史氏流別”,其功用是“能與正史參行”、“為益實多”。受此影響,唐代筆記強調(diào)史實。李肇《國史補·序》因見聞而備故實,李德?!洞瘟吓f聞·序》“以備史官之闕”,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多次引用《朝野僉載》。野史筆記大盛于唐,有《大唐新語》、《隋唐嘉話》、《云溪友議》、《劉賓客嘉話錄》、《因話錄》、《朝野僉載》?!洞筇菩抡Z》所記片言只語,多為實錄。如武后酷吏周興與來俊臣造“定百脈”“喘不得”等十個特種大枷,為新舊唐書所采用。
李德?!洞瘟吓f聞》,又名《明皇十七事》,是李德裕回憶其父李吉甫轉(zhuǎn)述柳芳之子柳冕所聽、傳說為高力士談的十七件故事,書寫以進呈,其自序言其所記為“信而有證,可為實錄”。鄭棨《開天傳信記》自序言“搜求遺逸,期于必信”,故以“傳信”為名。高彥休《唐闕史》記晚唐朝野雜事,史筆較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其“亦足資考證”,非小說荒怪之言。⑦(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散序》,第24、2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度匪浫宋锞娪谑??!端纱半s錄》序自稱“取其必實之跡”?!洞筇莆饔蛴洝酚浶试跉v時十八年的巡禮中“尋求歷覽,言反帝京,忽將二紀(jì),所聞所見,百卅八國”⑧(唐)玄奘:《進西域記表》,見玄奘、辯機:《大唐西域記校注·附錄》,第1053頁,季羨林等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大唐西域記》這部記實游記,一變?yōu)樗未洞筇迫厝〗?jīng)詩話》之話本小說,再變?yōu)槊鞔鷧浅卸鞯男≌f《西游記》。
孟棨《本事詩》是講故事的詩論,講述唐詩人的幾十個小故事,是以事證詩、以詩證事的雙證方式。后《云溪友議》記中唐后詩人雜事,“故考唐詩者,如計有功記事諸書,往往據(jù)之以為證焉”⑨(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第1880、1840 頁。。藝術(shù)筆記尚有《教坊記》和《樂部雜錄》,為研究中國古代藝術(shù)史者所重。孫棨《北里志》則是記錄唐代紅燈區(qū)“北里”盛況的實錄。王定?!短妻浴ど⑿颉纷匝?“故治平盛事,罕得博聞;然以樂聞科第之美,嘗咨訪于前達間……十許人,時蒙言及京華故事,靡不錄之于心,退則編之于簡策。”⑩(五代)王定 保:《唐摭 言· 散序》 ,第24、24頁,上 海古籍出版 社1978年版 。亦雖聽聞,必求信,不敢杜撰虛構(gòu)。
呂叔湘稱“隨筆之體肇始魏晉,而宋人最擅勝場……或?qū)懭饲?,或述物理,或記一時之諧謔,或敘一地風(fēng)土,多半是和實際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11]呂叔湘:《筆記文選讀·序》,第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呂先生揭示了筆記寫人情、寫人生的特點。筆記被人輕視的原因之一是它的隨筆的隨意性。然而正是這個隨意性、游戲為文、資人一笑的特點,使它具有較高的文學(xué)價值;它關(guān)注細節(jié)、關(guān)注人生、關(guān)注生活的特點,使它具有正統(tǒng)古文無法比擬的文學(xué)性優(yōu)勢。
第一,繼承唐人紀(jì)實的史學(xué)傳統(tǒng)。宋人史學(xué)意識也很發(fā)達,影響到筆記散文,多記人記事野史筆記,與正史并行不悖,學(xué)術(shù)價值極高,如《南部新書》、《四朝聞見錄》、《師友談記》、《東京夢華錄》。司馬光撰《涑水紀(jì)聞》,以史家筆法,必注出處以求征信,幾乎各條都注明來源,幾比今日之學(xué)術(shù)規(guī)范。葉夢得《石林燕語》十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為“是書系述舊聞,皆有關(guān)當(dāng)時掌政,于官制科目,言之尤詳,頗足以補史傳之闕,與宋敏求《春明退朝錄》、徐度《卻掃篇》可相表里”[12](清)紀(jì) 昀等:《 欽定 四庫 全書 總目 》, 第1880、1840 頁 。。周密《齊東野語》,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認為“宋未說部可考見史實者,莫如此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譽之為“足以補史傳之缺”。孫光憲《北夢瑣言》三十卷,自序言“每聆一事,未敢孤信,三復(fù)參校,復(fù)始濡毫”①(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第6頁,中華書局2002年版。,刻意求實,可資考證,與小說精神迥異。宋代地理游記繼承了酈道元的科學(xué)散文精神,如陸游《入蜀記》、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與《吳船錄》、周去非《嶺外代答》。
史論隨筆《容齋隨筆》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洪邁乃一大學(xué)問家,淹博經(jīng)史,編《萬首唐人絕句》,手書《資治通鑒》三遍,學(xué)問癡迷;而又立身官場,敏于政事,有政治實踐。隨筆形式擺脫古文家原道宗經(jīng)空洞大議論模式和裝模作樣的教化腔調(diào),能夠有感而發(fā),讀史的歷史智慧打通古今,富于高超政治見解和智慧,所以議論卓絕。如“七國虎爭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獨秦不然,……(皆外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②(宋)洪邁:《容齋隨筆》,第23、155-156、193-194、10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曹操為漢鬼蜮,君子所不道,然知人,善任使,實后世之所難及。……操無敵于建安時,非幸也。”③(宋)洪邁:《容 齋隨筆 》,第23、155-156、193-194、100頁,上 海古籍 出版社1996年版 。他如論孔明復(fù)漢失敗,“非人力”。東晉將相勤于國事,《世事不可料》云:“秦始皇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東游會稽度浙江,間然謂子孫帝王萬世之固,不知項籍已縱觀其旁,劉秀起喟然之嘆于咸陽矣。曹操芟夷群雄,遂定海內(nèi),身為漢相,日夜窺伺龜鼎,不知司馬懿已入莫府矣。梁武帝殺東昏侯,覆齊祚,而侯景以是年生于漠北。唐太宗殺建成、元吉,遂登天位,而武后已生于并州。宣宗六世,無故而復(fù)河、隴,戎狄既衰,藩鎮(zhèn)順命,而朱溫生矣。是豈智力謀慮所可為哉?”④(宋)洪邁:《容齋隨筆》,第23、155-156、193-194、10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這種縱論古今、高屋建瓴、思維辯證的議論文章已比蘇洵《六國論》之“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⑤(宋)蘇洵:《六國論》,見沈惠樂編:《蘇洵蘇轍散文選集》,第2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的片面論,比《石鐘山記》《墨池記》的空議論更高明,表現(xiàn)了深遂的歷史洞察力,其觀點皆發(fā)于史實的高度提練。其中有獨創(chuàng)性見解和一些令人深思的結(jié)論,雖然洪邁自言“無甚奇論”,但孝宗皇帝表揚“煞有好議論”⑥(宋)洪邁:《 容齋隨 筆》 ,第23、155-156、193-194、100頁, 上海古 籍出 版社1996年版。。
第二,可以將歷史散文分為野史散文和正史散文。野史散文的文學(xué)性具有正史散文所不能比擬處,野史散文有文體創(chuàng)新的勇氣。首先,野史大部分不是杜撰、虛構(gòu),絕非小說,而是求信、證、真;其次,野史不像正史般宏大敘事,而是貼近政治、關(guān)乎教化,往往可以進行藝術(shù)加工,如歷史的細節(jié)、生活的片斷、人性的片光擷羽,固之更貼近文學(xué);最后,野史之野,抒寫更自由、表達更靈活、思想更自由。
野史散文無所顧忌,有自然主義的傾向?!稏|齋記事》近于實錄,不避尊諱。如記太祖太宗之出身,乃其父自河朔南下避雪杜家莊院,與其宅之四娘子所生。他如曹太后高太后之淵源、廣南西道殺俘、西北用兵與女真和戰(zhàn)等直筆記述,為史家所忌諱,故為禁書。
野史如宋敏求《春明退朝錄》三卷,可補正史之闕,歷為史家所重?!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職官分記》、《皇朝類苑》多有采錄。邵博《邵氏聞見后錄》三十卷,可補歷史之缺,有些史料全賴是書以存。如全錄司馬光《疑孟》、李泰伯《常語》、陳瓘《四明尊堯集》。
野史散文范圍更廣,更有個人寫作、個性化的特點,比正史真實豐富。岳珂(1183—1234)《桯史》十五卷,自序以“真良史”自期,認為正史與私史“名雖不同,而行之者一也”。此書主要記述為正史遺漏之事實,又見貶褒,史料價值很高。其中汴京故城湯歧公罷相、秦檜死報、開禧北伐、二將失律、慶元公議、黃潛善內(nèi)外諸條“皆比正史為詳備”(《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明代潘旦《書桯史后》以為岳珂“悲憤吁天間,著史以見志”,比正史更有情感色彩和個人特色。
野史沒有記事的正事,所以可以“不務(wù)正業(yè)”地去進行人物塑造。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述人物頗得其神,繼承史傳塑造人物的傳統(tǒng),如宋太祖與吳越王“盡我一世,盡你一世”的對話很出采。筆記散文繼承了史傳記人和小說傳奇塑造人物的手法,很善于塑造人物形象?!扒貦u妻王氏,素陰險,出其夫上。方岳飛獄具,上日檜獨居書室,食柑玩皮,以爪劃之,若有所思,王氏窺見笑曰:“老漢何一無決耶!捉虎易,放虎難也。”檜犁然當(dāng)心,致片紙付入獄。是日岳王薨于棘寺。”⑦無名氏:《朝野遺記》,見(宋)岳珂編:《鶚國金佗硘續(xù)編校注》,第687頁,中華書局1989年版。王氏之狠毒精悍溢于言表。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自序說:“摭舊老之說,必稽事實;約前史之類例,動求勸戒。鄉(xiāng)曲小辨,略而不書。與正史差異者,并存而錄之,則別傳、外傳比也?!雹?宋)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錄·序》,見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七編,第十冊,第147頁,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比正史之僵化面孔更具差異性、故事性、趣味性和可讀性。四部歸為小說,實則實錄,頂多舊聞,非小說創(chuàng)作。如《齊東野語》記錄一些名人比正史更真實。其不雅之事,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今觀所記張浚、趙汝愚、胡寅、唐仲友諸事,與講學(xué)家之論頗殊”①(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第1625頁。,以致明正德刻本要討論是否刪除避諱。
野史可以以機智幽默的態(tài)度記錄歷史,如《揮塵錄》“慶州老兵”條:
范德儒帥慶州日,忽夏人入寇,圍城甚急,郡人怕駭,未知為計?;I諸將士,無有以應(yīng)敵其鋒者。麾下有老指揮使,獨來前曰:“愿勒軍令狀,保無他?!狈缎胖?,已而師果退去,德儒大喜,厚賜以賞之,且詢其逆料之策。老卒曰:“實無它術(shù),吾但大言以安眾耳。倘城破,各自逃竄,何暇更尋一老兵行軍法邪!”
這類筆記散文繼承了史傳記人和小說傳奇塑造人物的手法,善于塑造人物形象,可讀性很強。王明清另有《投轄錄》,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言“所記奇聞異事,客所樂聽,不待投轄而留也”②(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第331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王铚《默記》三卷,南渡后追憶北宋都城之勝、朝野軼聞、北宋人物文采風(fēng)流,為南渡之后津津樂道之故實。
第三,南宋筆記是南宋古文運動的一大變化,在文學(xué)成就上可以和唐宋八大家爭奇斗艷。此點,筆者將專文討論。
第四,南宋有筆記繁榮的肥沃土壤?!峨u肋編》云:“朝廷在江左,典籍散亡殆盡。省曹、臺、閣,皆令老吏記憶舊事,按以為法,謂之‘省記條’?!雹?宋)莊綽:《雞肋編》,見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七冊,第44頁。野史流行,引起朝延注意。南宋屢禁野史筆記,說明野史的強大沖擊力。正史多集體合作,代表集體觀點和官方態(tài)度。野史多個人經(jīng)驗,視角與經(jīng)歷更獨特,個人體驗更接近事跡本身,故野史有往往被禁者。徵宗崇寧、宣和問禁蘇黃等元佑黨人文集,釋文瑩《湘山野錄》也被禁。
野史散文有禁書的神秘效應(yīng)。因為寫作的土壤肥沃,野史呈現(xiàn)越禁而越炙熱之態(tài)。南宋靖康之變、二圣被擄、京城淪陷、割地議和,這些皇室污點自為王朝所遮掩,而又為野史之熱點,故紹興年間三次禁書。《涑水紀(jì)聞》、《東都事略》等,因“事干國體”被禁毀。紹興二十四年(1154)禁止地方官刻書,淳熙七年(1180)禁止書坊擅刻書籍。焚書、毀板、禁刻,皆因野史比正史更真實,更接近歷史事實。
有的作者有特殊的經(jīng)歷,足以吸引眼球。蔡倏著《鐵圍山叢談》,倏仍蔡京季子。蔡京晚年當(dāng)政時“目昏蠔不能事事,悉決于季子倏”?!多嵦米x書記》認為“以其久直中禁,所記徽宗時一切制作始末,究與傳聞?wù)卟煌识嘧阋再Y考證焉”④(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第1051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當(dāng)時許多朝廷制度、故事賴是書以披露。朱建炎初以通問副使赴金,威武不屈,被扣十七年始歸,扣金時追憶北宋軼聞舊事,作《曲洧舊聞》。
野史散文有隱私文學(xué)的特點。野史揭秘的特點、自然主義的寫作態(tài)度、赤裸裸的展現(xiàn)、文學(xué)的加工,都使其具有正史不可比擬的閱讀興奮點。從讀者的角度看,秘史和隱私是市民階層關(guān)注的興奮點,高墻大院內(nèi)的隱私總是讓人興奮的。禁書越禁,閱讀心理越強烈。這使得筆記雖然非封建正統(tǒng)的主流,卻是暢銷的經(jīng)典。作為通俗文學(xué)的野史,是文之余、史之余,趣味性、娛樂性是它的體性。
第五,南宋回憶散文風(fēng)行一時,具有特別的文學(xué)魅力。南宋王朝是一個傷痛的王朝,一個回憶的王朝。野史筆記散文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厥銓戇@種情感。胡文璧《齊東野語·后序》云:“中間可喜可愕,可慨可徵處殊甚?!雹?宋)周密:《弁陽老人自銘》,見《珊瑚木難》,《四庫全書》,第815冊,第142頁。盛杲后序也曰:“次歷富平、淮西、符離諸篇,則當(dāng)時事勢,誠有可為流涕長太息者矣。故是書正以補史傳之缺,不湛溢美,不隱惡?!雹?宋)周密:《齊東野語·后序》,第386、387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秹袅轰洝窂堷P池跋文論其情感云:“然一傷過去,一悲未來,具有深心。”⑦(宋)吳自牧:《夢粱錄·跋文》,第199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與《東京夢華錄》“雙璧正合”。張端義《貴耳集·序》:“隨所聞而筆焉,微有以寓感慨之意?!雹?宋)張端義:《貴耳集》,第126頁,中華書局1958年版。
經(jīng)過戰(zhàn)亂和亡國之痛,憶舊成為一個民族的心靈需要?!稏|京夢華錄》十卷,南北宋之交孟元老撰。作者先居汴京,靖康之亂“出京南來,避地江左,情緒牢落。漸入桑榆,暗想當(dāng)年,節(jié)物風(fēng)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謹(jǐn)省記編次成集,庶幾開卷得睹當(dāng)時之盛。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什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①(宋)孟元老等:《東京夢華錄(外四種)》,第3頁,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亡國亂離之作,有點晚唐情緒,有點唯美主義、空幻主義、感傷主義的傾向。文筆優(yōu)美,情感深婉,有朦朧迷離之美。其文多用駢文,文白夾雜,有從俗傾向,因偏離古文古拙文風(fēng)而更加貼近生活。
吳自牧《夢粱錄·序》借黃粱一夢之寓意,“緬情往事,殆猶夢也,名曰《夢粱錄》”。嘆惜“時異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風(fēng)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疇昔哉”②(宋)吳自牧:《夢粱錄·序》,第2頁。,其情感“一傷過去,一悲未來,具有深心”,與《東京夢華錄》“雙璧正合”。周密《齊東野語》完成于1291年,南宋王室臨安出降后,亡國之情溢于言表。《齊東野語》自銘說:“偷生后死,甲子且一周,是用飾巾治棺,以俟考終?;蚧鸹蛲粒S時之宜,歸祔先瑩,以遂首丘之志。”③(宋)周密:《弁陽老人自銘》,見《四庫全書》,第815冊,第142頁?!洱R東野話》的史料多輯錄先人舊聞,雖散佚很多,然“閑居追念一二于十百”。如今人傳誦的《放翁鐘情前室》記陸游唐婉愛情故事,千古哀艷,又有追憶前朝舊事的味道,實為一抒情記敘之散文名篇,不亞于歸有光諸追吊之作。張知甫著《張氏可書》一卷。張生于北宋,追念汴京盛衰,“迨其晚歲,追述為書,不無滄桑今昔之感”④(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第1861頁。。懷舊類筆記尚有康與之《昨夢錄》一卷,感嘆汴京繁華若夢。曾敏行《獨醒雜志》十卷,有眾人獨醉吾獨醒之味?!段淞峙f事》之記錢塘潮與西湖,追憶往昔太平盛世。
第六,筆記散文是超功利的休閑文學(xué),是游戲為文,是清談文學(xué),也是致仕文學(xué)。《丁晉公談錄》一卷記前輩舊聞,曲筆調(diào)諧,游戲為文,以趣見長,虛實相生而具文學(xué)性。燕談與燕樂皆具娛樂文學(xué)價值?!稘扑嗾勪洝纷詳?“《澠水談》者,齊國王辟之將歸澠水之上,治先人舊廬,與田夫樵叟閑燕而談?wù)f也?!雹?宋)王辟之、歐陽修:《澠水燕談錄 歸田錄》,第3、13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閑燕而談?wù)f正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土壤和氛圍。王明清有《揮麈錄》二十卷。明清為王铚之子,曾紆之外孫,“故于舊家遺聞,前言往事,多所記憶。是編前三錄皆記朝廷故事,《余話》則兼及詩文,碑銘之類,先輩所謂塵譚之緒條也。然皆其札記之文,不同尋常說部,故編幅恢?jǐn)U,究極端末,洵足以備兩宋之舊聞矣”⑥(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第1058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揮麈清談,很有繼承六朝流風(fēng)余韻的意味。
筆記散文往往是為官之余的休閑文學(xué)。朱熹有閑戲文字一說。宋代冗官多,閑人也多。黨爭帶來很多貶官、閑官,而致仕退休官員更多。歐陽修《歸田錄》自序:“《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談笑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雹?宋)王辟之、歐陽修:《澠水燕談錄 歸田錄》,第3、13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記錄為實錄之精神,而資閑談則有趣味,體現(xiàn)了一種寓樂于文的風(fēng)尚,戲謔、諧談皆體現(xiàn)了文學(xué)的娛樂精神。閑談文學(xué)自由隨意,去掉了道學(xué)面孔,見出性情、才情、性靈,生動活潑。筆記散文之創(chuàng)作狀態(tài),正是閑暇為文。南宋徐度有《卻掃篇》三卷,其自序言:“閑居在家……方杜門卻掃,因題書名《卻掃篇》。”⑧(宋)徐度:《卻掃篇》,見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三編,第十冊,第112頁。是作者吏部侍郎卸任之后所作。劉昌詩在浙江慈溪之蘆浦鋪,任鹽官賣鹽時,“官居獨員,無同僚往來”,只好與青燈、古書為伍。關(guān)于清淡閑談,北宋重史,愛“開談”歷史,談風(fēng)很盛。張泊有《賈氏談錄》、吳淑《秘閣閑談》、丁謂《晉公談錄》、方岳《深雪偶談》、孔平仲《孔氏談苑》、宋庠《楊文公談苑》、朱彧《萍洲可談》、謝伋《四六談叢》、蔡翛《鐵圍山叢談》、沈括《夢溪筆談》多為朝廷掌故,草野遺聞。雖盡瑣聞瑣事,然大都真實具體?!稏|齋記事》直書其事,徽宗朝“以其及國朝故事禁之”;《丁晉公談錄》一卷記前輩舊聞,曲筆調(diào)諧,以趣見長,虛實相生而具文學(xué)性。
關(guān)于休閑散文的可愛、閑適,明代袁宏道在其《蘇長公合集·引》中說:“東坡之可愛者,多其小文小說,使盡去之,而獨存其高文大冊,豈復(fù)有坡公哉!”袁宏道的山水小品尺牘、張岱《陶庵夢憶》皆有《東坡志林》的風(fēng)味。蘇軾寫閑官閑云野鶴生活的許多名篇出自《東坡志林》,如:
無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清江右逥,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dāng)時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遠離六經(jīng),脫下面具,日常生活,心靈狀態(tài),信乎抒寫,既成妙筆,幾成蘇文化境。筆記優(yōu)點在簡短、隨意、和諧。當(dāng)然,有些也有過于重史的謹(jǐn)嚴(yán)缺點。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十卷也是休閑之作,為其退居山陰所作,有閑居心態(tài)。其文大部分記載遺聞軼事、典章制度、風(fēng)土人物、詩文考訂,多為親身或親聞之事,既有史料價價值又有閑筆;短則二三十字,長則三四百字,敘事生動傳神,文筆洗煉,為筆記散文精品。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言其“雜述掌故,間考舊文,俱為謹(jǐn)嚴(yán),所論時事人物,亦多平允”①(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第101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之“軼聞舊典,往往足備考證”。《宋史》言陸游“才氣超逸”,筆記尤見超逸之處?!稌m(xù)志》稱他“學(xué)問該貫,文辭超邁,酷喜為詩;其他志銘記敘之文,皆深造三昧;尤熟識先朝典故沿革、人物出處,以故聲名振耀當(dāng)代”②(宋)張淏:《會稽續(xù)志》卷五,四庫全書本。。
第七,在語言創(chuàng)新與文體創(chuàng)新方面,都市筆記散文最有時代性。六朝文學(xué)的駢文、玄言詩文有貴族氣質(zhì)。隋唐庶族地主登上廟堂,廟堂文學(xué)也就有了地主村夫的味道。唐代詩歌有一股世俗地主的味道(山水田園詩派也是雅地主而已):李白有商人市民味,杜甫有小地主村夫味,孟郊賈島則有窮酸地主味。五代北宋隨著都市化的進程,都市文明、都市文化成為新潮,詞、話本小說、都市筆記散文登上文化舞臺,從言志走向抒情,對民俗風(fēng)情、市井風(fēng)物和市民游樂的描寫體現(xiàn)了商業(yè)文明下城市文學(xué)的繁榮。市民文學(xué)是市民意識的覺醒,是生活意識的覺醒,是回歸平凡、回歸生活。
從文體的創(chuàng)新來看,市民口味是都市文學(xué)的特質(zhì)。都市文體直截了當(dāng),華麗煽情,有著繁華都市的華麗文風(fēng)。其以四字句為主,鋪以對偶,飾成華美文風(fēng)。駢句渲染描繪,散句敘事,構(gòu)成駢散結(jié)合的一種新鋪張文體。語言上有話本之通俗、傳奇之華麗。如《夢梁錄》卷十八“民俗”:
自淳佑年來,衣冠更易,有一等晚年后生,不體舊規(guī),裹奇巾異服,三五成群,斗美夸麗,殊令人大厭見,非復(fù)舊時淳樸矣。但杭城人皆篤高誼,若見外方人為人所欺,眾必為之救解。若有新搬移來居之人,則鄰人爭借動事,遣獻湯茶,指引買賣之類,則見睦鄰之義。又率錢物,安排酒食,以為之賀,謂之“暖房”。
我們可以稱之為駢文的白話或白話的駢文,華麗而工整,整齊而又清新流暢,體現(xiàn)一種語言文字之華美,與都市繁華生活互為表里。古文的古拙粗樸、堅硬古雅、文以載道與繁華的都市生活內(nèi)容是表里不一的。文人以超功利的寫作態(tài)度、游山玩水的欣賞態(tài)度、放浪沉迷于世俗生活的人生態(tài)度、游戲為文的揮灑,還有幾分文筆的賣弄,成就了一種新的筆記散文文體——都市筆記散文,其文溫暖、華麗、自由、流暢、通俗、口語化、生活化。又如卷一“正月”條“正月朔日,謂之元旦,俗呼為新年。一歲節(jié)序,此為之首……不論貧富,游玩琳宮梵宇,竟日不絕。家家飲宴,笑語喧嘩,此杭城風(fēng)俗,疇昔侈靡之習(xí),至今不改也”③(宋)吳自牧:《夢粱錄》,第3、29頁。。全文以四字為主,亦文人作者駢文余習(xí)移之散文,或曰白話文的駢文化、駢文的世俗化,對白話文之華麗、高貴、文雅傳統(tǒng)之形成極有裨益,可以稱之為文人白話傳統(tǒng)。這種風(fēng)格傳統(tǒng)和文字習(xí)慣,在《紅樓夢》等古典名著中多能見其影子。這一傳統(tǒng)與粗野之鄉(xiāng)人白話文形成對照,又共同形成民族優(yōu)秀白話文之傳統(tǒng)。又如卷四“觀潮”條:“是時正當(dāng)金風(fēng)薦爽,丹桂飄香,尚復(fù)身安體健,如之何不對景行樂乎?”④(宋)吳自牧:《夢粱錄》,第3、29頁。語言優(yōu)美,駢散兼行,極有文采。
六經(jīng)、詩、史、古文,代表了過去的經(jīng)典。史余、官余、文余的筆記散文以其自由自在的沖擊力,引領(lǐng)古代散文走向世俗、走向人生、走向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