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茵
開始編輯工作前初讀《格里芬教授的煩惱》,我犯了一個錯誤——把它歸入“假日小說”一類。在英文原版封面上,沙灘上散放著三三兩兩的彩色躺椅;不少外國讀者也說這是他們度假時看的書。確實,構(gòu)架清晰的兩段式故事,講了主人公格里芬教授生活中的各種假期:女兒好友的婚禮,女兒的婚禮;童年時跟著父母去海濱,青年時與朋友們僅因臨時起意就奔赴墨西哥,諸如此類。
作者開篇就好好折騰了他的男主角一把:年老的母親仍不放過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的機會,在開車途中給他打來電話,害得他成為靜止的標靶,慘遭鳥屎襲擊;同樣身為教授的父親好像遺傳給了他成捆弄丟學(xué)生作業(yè)的基因,本想舒舒服服在度假屋外批個論文,結(jié)果一陣風(fēng)吹來……整理完四散的紙張后他發(fā)現(xiàn)還少三張,有一張在一個街區(qū)外找到了,它像一張尋找失蹤寵物的傳單似的粘在電線桿上,另外兩張則很有可能在前往臨近城市的路上——這樣的橋段更讓人很難不去設(shè)想,這大概是一個由各種戲劇化事件點綴的喜劇甚至鬧劇,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而過。
我們都錯了,但我們其實也沒錯。憑借一本《帝國瀑布》榮獲普利策文學(xué)獎的美國作家理查德·拉索也是位編劇,蒙太奇式地編織各種故事,影視劇一般幾分鐘安排一個小高潮是他的老本行。不過這一回,他卻用看似輕巧的方式講了幾件很沉重的事。
不得不說的是,理查德·拉索真是一位殘忍的作家,他把很多人藏在心里不敢說的一句話說出來了:“我們終將變成自己曾經(jīng)最不想成為的人,那就是我們的父母?!薄陡窭锓医淌诘臒馈方枰晃恢心甏髮W(xué)教授的“倒霉”生活,討論了一個敏感尖銳、能夠引起廣泛共鳴的話題:我們所經(jīng)歷的最好和最糟糕的事,都發(fā)生在家庭里——家的溫暖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之一,然而源自父母與家人的羈絆和傷害卻也是最深、最難逾越的。格里芬的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他們自命不凡,以知識分子自居,但事實上卻自負、虛榮,為人刻薄,甚至還會在租來的度假屋里小偷小摸。年近六旬的格里芬一直想要擺脫家庭的陰影,追求從精神到物質(zhì)上的無拘無束。因此他努力避免妻子、女兒與父母接觸,并認為自己成功地避開了他們的影響。然而在獨自前往一場婚禮的過程中,他得以有機會回顧近年來的生活,卻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父親一樣頭發(fā)稀疏,眉毛上長出了和母親一樣的痣,更糟糕的是,他的事業(yè)和婚姻都在重走父母的老路:小說家的理想無從實現(xiàn),與妻子從分歧變成了隔膜。
雖然格里芬是一個身陷中年危機的美國知識分子,但他面臨的問題卻是不分年齡、國別與階層的:父母對人生、對婚姻的觀念,是否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你?他們性格中的缺陷,是否也成為了你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他們是否期望你繼承他們畢生未竟的理想,而你是否因此覺得受累痛苦卻又無法擺脫?最“可怕”的是,你最不想成為的人,你不想重走的婚姻道路,是否最終都成了現(xiàn)實?
理查德·拉索用一個很有喜劇效果的細節(jié)告訴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夢想之于一生,有如假期之于一年,對于它們的期待能夠推動時間流轉(zhuǎn),但最終你能獲得的東西卻完全沒有任何保障。小說中,格里芬的父母將科德角視為理想家園之所在,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他們又認為自己不愿屈就現(xiàn)實——于是兩人自創(chuàng)了一種只有兩個類別的房產(chǎn)分類法:“買不起”與“白送也不要”。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幸福觀可以說相當(dāng)普遍,有太多人把高遠的夢想變成了眼下還碌碌無為的借口。
最后,理查德·拉索再次探討了一個無數(shù)人已經(jīng)探討過的問題:記憶這東西非常不靠譜。書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身兼好萊塢編劇的格里芬有次偶遇業(yè)界大罷工,閑來無事就寫了篇名為《布朗寧一家的夏天》的故事,借此回憶了小時候在海濱度夏時認識的一家人——開朗、和善、陽光,與自己的家庭截然不同的一家人。敏感的小主人公就是格里芬自己,他用羨慕的眼光窺探著:布朗寧夫人美麗又能干,布朗寧先生是個運動健將,他們的孩子彼得很快就和格里芬熱絡(luò)起來,帶給了他從沒體驗過的友情。但等假期一過,這一切都戛然而止。格里芬自認為這是對童年的一個交待,是自我反思和探索的嘗試,但在別人眼中卻完全變了味:他的好友認為格里芬講的是小男孩發(fā)現(xiàn)自己性取向的過程;而刻薄的母親更是否認了格里芬回憶中的一個又一個細節(jié),認為他把什么都記錯了。這種像是玩笑般的轉(zhuǎn)折,似乎更像是給讀者一記悶棍,這也是理查德·拉索舉重若輕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
因此,在設(shè)計本書封面的時候,我們用漫畫形式的初衷便是希望盡可能地將這種舉重若輕視覺化。而美國導(dǎo)演伍迪·艾倫正是第一個躍入我們腦海的形象:一張看上去總是愁容滿面的苦瓜臉,同樣嘮嘮叨叨的知識分子,不時說著大膽自我剖析的刻薄玩笑——像極了理查德·拉索的格里芬,像極了現(xiàn)實生活里一個個“負隅頑抗”的“老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