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
古典文學作品中,借物抒情的文章不在少數,然而,只借一間狹小的舊屋而貫穿起祖孫情、母子情、夫妻情、興衰情、功業(yè)情等諸多復雜情感的作品,卻唯有《項脊軒志》一篇。這篇精美的小品文,從多年前破舊的項脊軒人筆,先描繪未曾修葺的項脊軒的破損,再寫修繕一新后的項脊軒的優(yōu)美寧靜,然后以一句“多可喜,亦多可悲”,將文章由狀物轉移至抒情。而寫情感,又先是借純客觀的描繪,通過“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等具體景象,含蓄表達大家族分崩離析帶來的衰?。辉俳杓抑欣蠇炛?,側面描繪母親的言行,以一個“以指叩門扉”的輕微動作和一句“兒寒乎?欲食乎?”的問詢,表現(xiàn)出母親對孩子的濃濃關愛之情;然后正面描寫祖母的三句話,將祖母對作者的殷切希望藏入尋常話語中,抒發(fā)對祖母、對自身功業(yè)無成、對家道久不振的愧疚之情;最后,再通過補敘,以妻子在項脊軒中的“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以及庭中枇杷樹等相關細節(jié)的記述,表達出對亡妻的無盡思念。從選材與組材上看,全文全無一件大事,亦無一件完整的事,看似隨性而寫,漫無章法,實則每一細節(jié)都精雕細琢,傾注了無盡的深情厚誼。
閱讀此文時,常常感動于字里行間漫溢的殷殷真情。此種融萬千情感于尋常文字的抒情方式,著實體現(xiàn)了歸有光極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下面,將圍繞《項脊軒志》一文的抒情方式,從五個方面進行解讀。
一、以情染景,以主觀感受為客觀環(huán)境增色
《項脊軒志》中,真正以項脊軒這一老屋為描述對象的文字,只有第一段。第一段中,直接寫項脊軒這座房屋的,又主要是第一層。未曾修葺之前的項脊軒,“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其狹小不言而喻;而“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又足見其破??;“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更是寫出了項脊軒的不適宜居住。這樣的一個小閣子,集幽暗、老舊、破損、逼仄于一體,顯然并不具備大戶人家書齋清雅潔凈、古色古香的特性,很難引起讀書人的喜愛。
就是這樣的一個陋室,卻因為一次修繕而擁有了出人意料的無限情趣:“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而“室始洞然”,“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而“舊時欄楣,亦遂增勝”,“庭階寂寂”而“小鳥時來啄食”,“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修葺后的項脊軒,似乎平添了無盡的明亮、幽雅與安靜,更充滿了無盡的生機與活力。
整修后的項脊軒,和先前相比,果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嗎?倘若形成這樣的誤讀,顯然便中了歸有光的圈套。第一段的第二層中,歸有光描繪給讀者的項脊軒,其老舊與逼仄較之修繕前并無多少改變,對破損的治理,也只停留在“使不上漏”的程度。唯一稱得上出現(xiàn)較大變化的,也只是室內開始明亮起來;而這明亮,亦不過是針對先前的昏暗而言,絕對無法勝過那些南向的高大房舍。
但我們閱讀第二層時,卻偏偏能從文字中感受到一種浸潤著書卷氣的淡淡喜悅。這樣的喜悅,從哪里來呢?
唯一的情感發(fā)源地,只能是作者的心靈。置身在外有蘭桂竹木為伴、內有滿架圖書為友的項脊軒中,作者更多感受到的,已然是超越于物質之外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精神享受。故而,即使是最尋常的物象,一旦經過作者靈魂的點染,也會變得生機勃勃、氣象萬千。
這樣的“美景”中,幾樣物品必不可少:蘭、桂、竹、書、明月。前三個意象,自古以來都是高潔品質的象征;書,則是內在精神世界豐富性的象征;明月,更是以多重象征意義而為歷代文人所鐘愛。五個意象的匯集,自然能夠很好地體現(xiàn)歸有光的內在精神訴求,亦能夠很好地抒發(fā)置身于如此環(huán)境中的內在情感愉悅。
這一層文字,情感是相對的。歸有光感受到的種種美妙,換成另外一個人,或許就會變成難耐的寂寞與無聊。這便如魯迅先生筆下百草園的“無限趣味”一樣,那種“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在這里彈琴”的熱鬧,絕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消受得了。缺乏了童心童趣的支撐,百草園中的矮墻根,只能是一截斷壁殘垣,不會有任何的美存在其中。
二、融情于景,以家居環(huán)境的雜亂抒家族衰敗的悲涼之情
《項脊軒志》第二段的第一層,歸有光藏起了內心中的全部傷感,只從“諸父異爨”后庭院及庭中環(huán)境的諸多變化中,精選了幾個富有代表性的景象,以紀實的手法展開描繪。這里,“庭”與“墻”的變化,呈現(xiàn)出漸變性特征,跟大家族一步步分裂、家道一天天衰敗、親情一步步萎縮同步發(fā)展。庭先是“中通南北為一”,繼而開始出現(xiàn)籬笆墻,然后開始出現(xiàn)院中院,出現(xiàn)小門,最后,實體的墻越來越多,小門也越來越多。墻與門,此處都象征了一種隔斷——親情的隔斷。墻越多,門越多,親情越少。
大家族為何而分家,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這樣的分離,絕大多數情況下,直接原因往往在于經濟上的入不敷出,根本原因則在于家族中缺乏強有力的政治力量的扶持?!都t樓夢》中,賈府最終的衰敗,主要因素也在于政治靠山的崩塌而導致的財力匱乏,無力支撐大家族的龐大開銷。歸氏家族,遠祖曾出仕朝廷要員,彼時便有能力維系一個大家族的正常運轉。至歸有光的父一輩,既然“吾家讀書久不效”,也就失去了家族的核心凝聚力,自然也就難免家族的分裂。
與大家族的離散相對應的,是生活品質的急劇退步。“東犬西吠”四字,明寫狗而實喻人,借狗與狗之間的狂吠,既喻指親人間的爭吵,亦喻指親人間的不相往來?!翱陀忖叶纭蔽遄?,則借庖而喻指生活環(huán)境和人格追求的雙重惡化,本該“遠庖廚”的“君子”,也不得不穿過廚房,才能獲取參加宴飲的資格。
該層文字中,最值得玩味的,是“雞棲于廳”四字。雞鴨之類的家禽,本不該出現(xiàn)在富貴人家的庭院中,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在歸氏家族大庭院中的某些小門墻內,還“登堂入室”,棲于接待客人的廳堂之上。由此細節(jié),可見歸氏家族已全然衰敗至跟普通農家沒有任何差別的地步,不但需要自己養(yǎng)雞養(yǎng)豬,過自食其力的生活;而且不再注重居住環(huán)境的優(yōu)雅,更談不上對生活質量的關注。這四個字,寫實的背后,有著無盡的酸苦。
這一層文字,跟第一段第二層的文字,也間接構成對比。歸有光是一個注重生活品質的人,所以,他才十分在意項脊軒中的蘭、桂、竹、書所營造出的優(yōu)雅與清凈?,F(xiàn)在,終日需要面對著“東犬西吠”“雞棲于廳”的雜亂,歸有光的心中,自然就會去思考形成此種混亂的根本緣由,進而也就會意識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在其他人都無法通過讀書而步入仕途、拯救家族的情況下,歸有光自覺將這一重擔挑在了自己十九歲的肩膀上。這樣的重量,壓迫著他尚顯稚嫩的靈魂,怎么能不經常性地感受到一種力不從心的悲涼?
三、細節(jié)傳情,言有盡而意無窮
《項脊軒志》中,最具煽情效果的,是母親和祖母的四句話。歸有光八歲時,母親病故,至寫作《項脊軒志》時,已有十一個年頭。十一年間,母親的音容笑貌已逐漸忘卻,留給記憶的,只是老嫗口中陳述的零散故事。老嫗會給歸有光講述多少個故事呢?或許每天都有若干則,其中,涉及歸有光自身的,也一定不少。但歸有光在諸多故事中,只精心挑選了與母親、與項脊軒都有密切關系的一個細節(jié),通過老嫗憶母,再現(xiàn)慈母的音容笑貌。這樣的安排,除了凸顯緊扣線索選擇素材的寫作特色,也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聯(lián)想和想象空間,讓讀者由此及彼地再創(chuàng)造出若干同樣精彩的細節(jié),從而深化作品的情感。
祖母的三句話,因為是作者親歷,印象便更加深刻,細節(jié)也更為完善。跟上一例相同,祖母在陪伴歸有光成長的若干年中,與歸有光的交流何止萬語千言,為什么歸有光單單挑選出這三句話?必然是因為這三句話給歸有光帶來的觸動最大,且跟作為文章線索的項脊軒關系最為密切。此處的“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將祖母對孫兒的關愛之情以及因孫兒勤奮學習而生成的欣慰之情融合為一體,活化出老祖母因目睹孫兒的勤勉而自覺家族振興大業(yè)有望的幸福感受?!按箢惻梢病蔽鍌€字,并無丁點的批評意味,而是以女孩子的文靜,來狀寫歸有光書齋苦讀時的沉穩(wěn)性格。也正因為如此,老祖母才在出門時,“以手闔門”,讓孫兒繼續(xù)守在項脊軒中苦讀。
“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這句話,是老祖母的心聲,也是歸有光的心聲。祖母說這一句話時,或許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但這句話進入歸有光的心中,從此生了根,并成為了一種精神重荷。可以想象的是,當十九歲的歸有光寫作《項脊軒志》時,寫到此處,他的內心中,一定依舊蕩漾著強烈的功業(yè)意識,他必然堅信憑了自己的才學,一定能夠滿足老祖母的這份心愿。
“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句,誡勉意味已十分明顯。老祖母將象笏傳給歸有光,不是贈送一個玩具,而是贈送一份重任。這份重任,十九歲的歸有光擔負之時,或許并未覺得特別沉重,至三十二歲時,便感受得到巨大的心靈威壓了。我以為,此句話語后的“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當為歸有光三十二歲補寫該文時所作的添加或修改。因為只有經歷了數次科考且未能得中之后,才會形成這樣的悲痛。
四、寄情于物,不言情而情無限
補敘的文字,實為《項脊軒志》中最精彩的內容。中國古典文學中,表現(xiàn)忠孝之情的文章,無論如何煽情,都不會招人詬病,而表現(xiàn)夫妻間的情感,則有著諸多顧忌。在功業(yè)意識占據絕對主流位置的文化背景下,歸有光對亡妻的思念,無法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呈現(xiàn),便只能借助銘刻在靈魂深處的某些細節(jié)、某些物品,委婉表達內心的無盡傷痛。這樣的悲痛,較之以“泣”和“長號不自禁”,更為深切,也更為動人心魄。
這部分文字中,“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三個短句,寫出了妻子對歸有光的愛戀。新婚的妻子,自然難舍小夫妻的恩愛,便在歸有光潛心讀書時,找點小借口,到項脊軒中和歸有光親近親近?!皢柟攀隆迸c“學書”,對歸有光妻子而言,都不過是一點小花招,真實的意圖,卻只在歸有光這個人。對此,歸有光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此種“紅袖添香夜讀書”的雅趣,想來也是歸有光的心中所愿。歸有光將這樣的細節(jié)寫到文章中,自然是為了借此來表達對亡妻的理解和愛。
轉述的諸小妹“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的話語,看似無太大價值,實則隱藏了無盡的潛臺詞。原本破舊的項脊軒,即使經歷了修繕,也依舊不過是一間普通的書房,本不至于引起諸小妹如此大的好奇心。但因為這間房中住了一個認真讀書的好丈夫,妻子便在回娘家后,竭盡全力地渲染夸大這項脊軒的種種好處,讓它成了一座充滿神奇、有著各種故事的神秘場所。如此,諸小妹才會形成這樣的好奇心。此處,不直接寫妻子回娘家后的言行,而是轉換視角,寫妻子在項脊軒中向歸有光轉述諸小妹的話,既是為了把所有的故事都集中到項脊軒中,也是為了將歸有光對妻子的深情隱藏起來,留給讀者慢慢品味。
用作全文結語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將無盡思念融入尋常敘事中,確屬神來之筆。物在而人亡,樹蔥蘢茂盛而人音容早逝,不盡的悲涼便盡在樹的每一片綠葉、每一根枝丫之上。這棵枇杷樹,在文章中不但傳遞出光陰易逝、真情難忘、睹物思人、痛何如哉的無限情思,而且移情于物,讓情感隨著枇杷樹的成長而成長。
跟前文兩次敘事后的直抒胸臆不同,此處敘事后,作者將深情全部轉移至枇杷樹上。此種移情,給讀者留下的聯(lián)想和想象空間更為廣闊,傳遞出的情意也更為哀婉動人。
五、歸有光的文學主張與實踐
《項脊軒志》的選材與抒情特色,集中體現(xiàn)了歸有光散文“即事抒情,注重細節(jié),言簡意賅,結構精巧”的風格。明代萬歷年間宰相王錫爵在《歸公墓志銘》中,評價歸有光的散文“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外”,這樣的評價,當屬抓住了《項脊軒志》的抒情精髓。
歸有光生活的明朝,早期雖然出現(xiàn)過劉基、高啟、宋濂等一批杰出的文學家,但隨著明王朝江山的日趨穩(wěn)固,以館閣文臣楊士奇、楊榮、楊溥等為代表的貴族文學體式“臺閣體”逐漸成了文壇的主流。此類文章,只追求所謂的“雍容典雅”,多為粉飾太平、歌功頌德的“應制”和應酬之作,嚴重脫離社會生活,缺乏實際內容,毫無創(chuàng)新,毫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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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反對此種文風,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開始高揚“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大旗,以摹古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手段,行文往往突出無一字無來處。隨后,又有以李攀龍、王世貞等為代表的“后七子”持續(xù)跟進,推波助瀾。近百年的時間,摹古之風愈演愈烈。
作為跟“后七子”同時代的文學家,歸有光認為“前、后七子”的摹古已走入歧路,故而主張“變秦漢為歐曾”。提倡在創(chuàng)作散文時“出于意之所誠……非特求繪藻之工為文章”(《答俞質甫書》)。為了踐行自己的觀念,歸有光創(chuàng)作了一批貼近現(xiàn)實生活、關注生活細節(jié)、表現(xiàn)尋常生活喜怒哀樂的精短小品文。這些文章中,《項脊軒志》便為代表性作品。
歸有光的這些散文,繼承了唐宋古文運動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又在唐宋古文運動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進一步擴大了散文的題材,把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引入到嚴肅的“載道”之古文中來,使之更密切地和生活相聯(lián)系。文章情真意切,平易近人,給人以清新之感。尤其是一些敘述家庭瑣事或親舊生死聚散的短文,寫得樸素簡潔、悱惻動人,“使覽者惻然有隱”。此種文風,對于滌蕩文壇惡俗,起到了“清潔劑”的作用。王世貞晚年時在為歸有光像寫的《歸太仆贊》序中,也承認了歸有光的文學觀念,盛贊歸有光“于古文詞,雖出之自史、漢,而大較折中于昌黎、廬陵,當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代名家矣”。這份來自論戰(zhàn)對手的評價,當屬對歸有光散文成就的最高褒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