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靖捷
摘 要:兩淮鹽場的私鹽問題從明初開始便一直存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到三十八年,大股倭寇騷擾兩淮鹽場,原在鹽場附近興販私鹽的部分鹽徒加入倭寇,成為“奸細”;另一部分鹽徒則響應(yīng)官府的招募,成為灶勇,獲得王朝的身份認可。倭寇平定之后,王朝國家通過旌表有功之人,在兩淮恢復(fù)其統(tǒng)治,重建社會秩序。但是由于私鹽的巨大利潤,許多鹽徒重操舊業(yè),恢復(fù)興販私鹽。他們賄賂官員,私相授受,而通過抗倭所獲得的正統(tǒng)身份則成為了最好的保護傘。
關(guān)鍵詞:倭亂;兩淮鹽場;身份;社會重建 中圖分類號:K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3)01—0012—10
導(dǎo) 言
兩淮鹽場是明代最重要的鹽場,但鹽場巨大的利益除了國家享有外,也吸引了不少鋌而走險之人。鹽場經(jīng)常受到各種力量的滋擾,興販私鹽的鹽徒,海上襲來的倭寇,鹽場內(nèi)部的動亂都經(jīng)常威脅著鹽場的穩(wěn)定。明王朝如何處理這些動亂,是筆者關(guān)心的問題。
歷史學(xué)界長期采用階級斗爭的分析框架來研究傳統(tǒng)中國的地方動亂,近年來學(xué)者們已有所反思①。。在區(qū)域社會史的背景和歷史人類學(xué)的方法下,一些學(xué)者更為關(guān)注動亂在地域社會發(fā)展脈絡(luò)下的意義。陳春聲在其對潮州的研究中指出,在經(jīng)歷了天順、成化以后, “山賊”、“海盜”與“倭寇”之苦后,一個外來神明的身份如何被當?shù)厥考澦脑?,而成為本地民眾接受的神明,代表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進入②。。黃志繁通過考察贛南社會12到18世紀長達600年的地方動亂,揭示“流民”和“盜賊”之間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甚至當?shù)亍巴林钡纳矸荻伎赡芤驗椴煌娴膯栴}發(fā)生變化③。。
以上學(xué)者的研究并沒有把動亂中的“賊”和“民”截然對立起來,而是通過國家處理動亂的機制探討賊民身份的變化,對筆者有很大的啟發(fā)。相對于潮州、贛南這種“化外”之地,兩淮鹽場乃是明代國家稅賦所出,傳統(tǒng)上認為國家對其控制嚴格。但當我們考察兩淮鹽場的內(nèi)部秩序時,發(fā)現(xiàn)私鹽泛濫、鹽徒橫行,鹽場處處透露著無序④。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舉進犯,沖擊了鹽徒充斥的淮南鹽場的地方秩序。在抗擊倭寇的過程中,鹽徒的身份因應(yīng)著不同的對手發(fā)生了變化,有的成為了“奸細”,有的則轉(zhuǎn)化為“灶勇”。本文將厘清嘉靖倭亂時期兩淮鹽場的鹽徒身份的變換,理解在兩淮鹽場這樣國家控制嚴格之地,突發(fā)事件所引發(fā)的“賊”和“民”的身份轉(zhuǎn)換與地方秩序重建的關(guān)系。
一、一、倭亂前兩淮鹽場的“鹽徒”
在兩淮鹽場,鹽徒是最大的非政府武裝力量。鹽徒與王朝食鹽專賣制度共生共存,歷朝歷代皆然。之所以如此,皆因鹽徒乃武裝走私食鹽群體之稱謂。私鹽流通妨礙官鹽銷售,繼而危害王朝稅入,朝廷打擊私鹽,必以武力相向,販賣私鹽者,則聚而為群,亦以武力相抗,遂成為朝廷所謂之“鹽徒”。鹽徒,從王朝的角度來看,不僅阻礙朝廷課入,更對地方穩(wěn)定造成威脅。
早在正統(tǒng)年間,巡查兩淮鹽場的官員已經(jīng)注意到鹽徒給當?shù)刂伟苍斐傻奈:Γ?/p>
(正統(tǒng)元年)巡按直隸監(jiān)察御史尹鏜言:臣奉敕赴兩淮等處巡捕私鹽,而所獲鹽徒多江南常熟、江陰等縣民,在于直隸揚州府、通州及泰州如皋縣、石莊等巡檢司界往來興販,官兵巡捕,反被傷害。其親管官司,故縱不禁,所在巡檢司,亦不擒捕,宜并治罪。①
在官府與鹽徒的對抗之中,官兵的力量常常處于下風(fēng)?!睹鲗嶄洝酚涊d,天順二年六月“斬民匠陳杰等三名,以其私鑄銃刨、短槍賣與鹽徒也?!雹?。他們還有優(yōu)良的船只。
(成化三年)巡撫淮揚等處都御史滕昭奏:儀【征】至瓜洲二處,鹽徒出沒,私鹽盛行,及南京衛(wèi)所并武進等縣軍民大戶,常造千料遮洋大船,或賣與鹽徒,或自行裝載,率領(lǐng)人眾擺列軍器,張掛黃旗,密通店主、牙行,窩藏發(fā)賣,甚至劫掠官民船只,殺傷人命。③
鹽徒精良的裝備,顯然是他們在與官府對抗中取得優(yōu)勢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這些鹽徒與鹽場灶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灶戶往往成為鹽徒的庇護。
首先,灶戶為鹽徒提供在陸上的據(jù)點。正德五年(1515)擔任兩淮巡鹽御史的劉繹④ 曾經(jīng)奏曰:“兩淮運司各場煎鹽處所,有等沿途結(jié)成群黨,車載船裝,兵械自衛(wèi),勢甚兇惡。原其所自多有在場灶家,勾引窩藏,然后乃敢。其次則驢馱背負,三五為群,在場亦要窩主,沿途必有歇家?!雹?這些“沿途成群結(jié)黨,車載船裝”的團伙,毫無疑問是販賣私鹽的鹽徒,他們之所以如此囂張,是因為有在場灶家的勾引窩藏,提供據(jù)點。明末陳仁錫追述兩淮沿海鹽徒的情況時說:
淮陽地方,近海則廟灣、海州、廖角嘴、大河營,一路至狼山,近江則劉家河、周橋、瓜州(洲)、儀真、孟河,自西往東自南至北其中共有八百無名小集,處處有真強盜,處處有大窩家,名打鹽為生,鹽徒不下十數(shù)萬?!瓘暮B海,此應(yīng)彼呼,江南犯則逃歸江北窩家,江北犯則竄入江南窩主。⑥
可見鹽徒出沒于江海之間,沿途皆有“窩家”,彼此之間可以相互接應(yīng),所謂“狡兔三窟”,富灶的包庇窩藏,使得官府緝私難以成功。
其次,富灶私煎是私鹽的主要來源。嘉靖八年擔任兩淮巡鹽御史的朱廷立① 曾論曰:“私鹽之行始自富惡灶戶私煎,而后無籍鹽徒得以私販?!比f歷末年龐尚鵬在《清理鹽法疏》中稱:“各場富灶家置叁伍鍋者有之,家置拾鍋者有之,貧灶為之傭工,草蕩因而被占,巨船興販,歲無虛日?!雹?/p>
再次,富灶親身加入私販的隊伍中,朱廷立曾立下禁約,曰:“今后若有奸頑灶丁私煎私賣不肯完納正課,及豪惡富灶離場私煎,通同大伙鹽徒撐駕船只出境興販者,除行官兵緝拿外,各場官先將私煎灶戶指名指實,申來以憑,照例問罪?!雹邸?禁令的出臺,恰恰說明了富灶通同鹽徒出境興販一事,在兩淮鹽場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綜上,從明初發(fā)展到明代中期,鹽場富灶與鹽徒勾結(jié),形成陸地與海上的勢力同盟,在私鹽的買賣中獲得極大的利潤,幾乎可以與官府的管制相抗衡,威脅食鹽運銷的正常秩序。需要指出的是,鹽徒的目的是逐利,他們希望保持食鹽生產(chǎn)的穩(wěn)定,以獲得更多的私鹽;另一方面,鹽場富灶也不希望他們的家園受到破壞。所以,鹽徒會盡量避免與官府起正面沖突,也不會從實質(zhì)上威脅到官府在鹽場的統(tǒng)治秩序。
二、二、“奸細”和“灶勇”:倭亂中鹽徒的分化
與鹽徒不同,倭寇是一股外來的力量。嘉靖三十一年,倭寇大舉侵入兩淮鹽場。面對倭寇的到來,原本活躍在鹽場的“鹽徒”采取了不同的策略,部分鹽徒加入了倭寇,成為了“奸細”,還有部分“鹽徒”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成為“灶勇”,對抗敵人?!俺赏鯏】堋?,鹽徒身份的轉(zhuǎn)變對其日后的地位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如今學(xué)界都承認,嘉靖倭寇內(nèi)部的組成非常復(fù)雜。林仁川認為“倭寇”的首領(lǐng)及基本成員大部分是中國人,即海上走私貿(mào)易商人④。戴裔煊指出嘉靖年間倭寇與明初的倭寇及萬歷年間的倭寇性質(zhì)不同,真倭的比例極少,倭寇當中有商人,還有所謂“中國瀕海之盜”的下層人物⑤。不過,鹽徒與倭寇之關(guān)系,并未得到研究者的重視。筆者認為,嘉靖三十一年流劫兩淮的倭寇中,實際混入了大量的鹽徒。
當時的記錄顯示,鹽徒大約占“賊寇”的40%。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從上海分掠江陰、江北、海州,殺二百余人⑥。。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十二日,通州直隸州上報鳳陽巡撫鄭曉,稱:“本州倭寇約有二三百人,并本處無籍鹽徒及脅從百姓一二百名圍城,聞有人報,俱是先問。充徒顧表等揚言倭寇萬余,遂使來兵畏阻?!偧遵R德入倭探得實有賊寇六百余名,并伙太倉、泰興、如皋、海門各場鹽徒四百余名。”⑦ 從通州上報賊寇的人數(shù)分析,圍城的倭寇有二三百人,而鹽徒約有一二百人,倭寇約占60%,鹽徒約占40%;而在總甲馬德探得的倭寇團伙中,賊寇六百余名,占60%,太倉、泰興、如皋、海門各場的鹽徒共四百余名,占40%,其中就有著名的“大奸細”——顧表。
鹽徒顧表曾載入《明史·鄭曉傳》,內(nèi)云:“中國奸民利倭賄多與通,通州人顧表者尤桀黠,為倭導(dǎo),以故營寨皆據(jù)要害,盡知官兵虛實。曉懸重賞捕戮之?!雹?“曉”,即鄭曉②,作為鳳陽巡撫,于嘉靖三十三年二月十一日抵達揚州府上任③。抵任以后,鄭曉懸重賞緝捕顧表,稱之為“倭寇首惡”④,并于當年四月將其抓獲。嘉靖三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海門縣官員向通州通報指:
捉獲鹽徒顧表,投入倭寇伙內(nèi),封為馬上大王,指引道路,誘殺官兵,圍城焚劫,流毒地方,通州等處官兵半月內(nèi)擒斬賊寇百人以上。⑤
可見顧表本是鹽徒,他不僅為倭寇做向?qū)?,更是得到封官。顧表和倭寇的關(guān)系可以代表鹽徒與倭寇的聯(lián)系。鹽徒作為熟悉當?shù)厍闆r的人,為倭寇引路,他們有豐富的與官兵打交道的經(jīng)驗,能夠帶領(lǐng)倭寇對抗政府的打擊。
綜上,嘉靖倭亂也許可以視作是一場“真倭”和“奸細”共同為禍的地方動亂。鄭曉也認識到這個問題,指出華人與倭寇勾結(jié)的原因,在于這些“粗豪勇悍之徒”原本就出沒于江海之間,其中一部分人與倭寇存在貿(mào)易的往來。他在奏疏中分析道:
切見倭寇類多中國之人,間有膂力膽氣,謀略可用者,往往為賊躧路踏白,設(shè)伏張疑,陸營水寨,據(jù)我險要,聲東擊西,知我虛實,以故數(shù)年之內(nèi)地方被其殘破,至今未得殄滅。緣此輩皆粗豪勇悍之徒,本無致身之階,又乏資身之策,……是以忍棄故鄉(xiāng),番從異類,倭奴藉華人為耳目,華人藉倭奴為爪牙,彼此依附,……況華夷之貨往來相易,其有無之間,貴賤頓異,行者逾旬,而操倍蓰之嬴,居者倚門,而獲牙行之利。⑥
鄭曉的對策是要拉攏這些華人。用鹽徒對抗倭寇,在兩淮不是沒有先例。嘉靖十二年,蘇州衛(wèi)軍官朱先,就曾經(jīng)招募鹽徒為一支專門的軍隊,對抗倭寇。
朱先,字后之,嘉興人。后授官蘇州衛(wèi),因家焉。起家武舉。嘉靖癸巳,倭犯海上,先請于督撫,募海濱鹽徒為一軍。。⑦
鄭曉也是采取這一思路,他在《乞收武勇疏》中提議,在兩淮設(shè)置“義勇”名色,使其成為官兵,又招安從賊⑧,又“募鹽徒驍悍者為兵”⑨。嘉靖三十三年六月,鄭曉張貼皇榜,收武勇招撫盜賊,每年查舉有膽力智謀者十數(shù)人,授以義勇名色,每月給米一石,令其捕盜,有功量擬官職⑩。?!傲x勇”的招募對象似乎不限于戶籍,而在兩淮鹽場還有專門從灶戶中揀選的“灶勇”。
灶勇的設(shè)置起于何時,學(xué)界尚無定論。何維凝是最早注意到灶勇的。他認為:“以制鹽之鹽丁兼令御侮,謂之灶勇?!彼钥滴酢吨匦藁茨现惺畧鲋尽酚涊d為準,指出嘉靖三十八年后一定有灶勇,何氏又及鄭曉《剿逐倭寇查勘功罪疏》報于嘉靖三十三年,得“大抵灶勇之設(shè),至少當為嘉靖三十三年事,三十八年后對訓(xùn)練方面更加改進耳?!雹?。筆者檢索材料,發(fā)現(xiàn)嘉靖三十一年任揚州知府的吳桂芳的傳記中,有“倭屢寇江北,公募土著及沿鹽場灶勇練之”② 一條,而倭寇江北正是嘉靖三十三年之時。因此可以確認灶勇設(shè)置的時間應(yīng)當為嘉靖三十三年。何維凝認為,可以說至少最遲不過嘉靖中期,灶勇成為了鹽場灶戶的武裝組織,防御倭寇,緝捕鹽盜。各場均設(shè)灶勇,每十場以一千總統(tǒng)之,每場立一百總,或為百夫長,皆聽民間愿當者投文分司,委充操練灶勇。灶勇工食銀向運司支取③。。他對于灶勇的組織結(jié)構(gòu)有著精透的分析,茲不贅述。本文關(guān)心的重點是灶勇在倭亂時期所起到的作用。
從鄭曉的奏疏中,我們可以看到嘉靖倭亂期間,灶勇在抗倭中的英勇表現(xiàn)。
從上表中,我們可以得出幾點印象:1.、鹽場為倭寇登岸之處,成為了民眾抗擊倭寇的第一線。2.、灶勇是被倭寇騷擾之處的沿海居民組成的,官府將他們編為行伍,在軍官的指揮下,他們經(jīng)常能夠斬殺倭寇,保護自己的家園。
當然,運用灶勇抗倭也遇到了反對的聲音。批評者主要認為,鹽徒是逐利之人,并不會為國家賣命。萬歷《揚州府志》的作者寫到:
維揚倭患至嘉靖甲寅以后極矣。聞之土人官兵,所俘斬倭大率皆脅從華人,其魋結(jié)者無幾,豈直脅從。其造謀而導(dǎo)向之者,皆吾人也。近時或言海上鹽徒可御倭,異乎所聞。彼皆奸盜之魁,悍而無義,復(fù)怯死。①
《揚州府志》的這一段“贊”,很清晰地說明了倭寇來臨之后,兩淮鹽場鹽徒的身份演變,面對倭寇大舉進攻的時刻,鹽場上原有的販鹽之人,無論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都面臨決擇?!胞}徒”、“奸細”、“灶勇”的區(qū)隔,取決于同一伙人如何“站隊”的問題。入倭則為“奸細”,入官則為“灶勇”。
倭寇是外來的敵人,對于鹽徒和官府來說都是重大的威脅,所以鹽徒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以及生計,也愿意為國家出力。嘉靖倭亂中,灶勇所發(fā)揮的作用應(yīng)當予以肯定。問題在于,當這個威脅解除之后,這個臨時的同盟,將會怎樣發(fā)展下去呢?
三、三、倭亂后灶勇的命運
嘉靖倭亂對于兩淮鹽場來說,是場巨大的災(zāi)害。在平定倭亂的軍事行動中,鹽徒的力量被王朝收編,成為了“灶勇”。倭亂過后,鹽場的各種力量,希望通過國家的旌表,獲得他們的正統(tǒng)身份。
國家通過祀典對地方進行表彰,一方面能彰顯國家的恩威,另一方面也培植了地方上歸順的勢力。倭亂平定以后,下至灶勇、武勇,上至巡撫鄭曉、李遂,海防道劉景韶、張景賢等,都受到了國家的封賞。通州曹頂?shù)睦樱妥屛覀兛吹?,鹽徒是如何成為功臣的。《通州直隸州志》記載稱:
曹頂,余西場亭戶也。少從父育于土人曹大賓家,賓兒視之,發(fā)際有三頂,人呼頂兒,及長,遂以名焉。頂所居,產(chǎn)鹽地,受募直為輸販,駕艘舶出沒江海。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太倉,總督張經(jīng)征兵于通,頂應(yīng)募,隸千戶姜旦部下。……
三十六年四月與倭戰(zhàn)于城北五十里,追奔至單家店,自辰至午,酣戰(zhàn)不已,天雨泥淖,蹶塹中遂及于難,年四十有四。①
曹氏是余西場旺族,嘉靖二十九年成為貢生的曹大同② 著有《藝林華燭》一百六十卷,被收入《明史·藝文志》中③,其父曹瓛是正德元年的貢生,任廣西賀縣知縣。④。曹瓛的兄弟曹璠更是早在弘治二年(1489)即成為貢生,任浙江常山縣知縣。曹大賓與大同可能為同輩。曹頂父子養(yǎng)于曹大賓家,曹大賓支付工錢,曹頂父子為其輸販,出沒江海之間,考慮到此地私鹽泛濫的背景,如果說曹大賓即是前文所述的“各場富灶興販人等”,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樣一來曹頂便是為富灶興販的鹽徒之類,即便不是鹽徒,他們也是富灶的船運雇工。倭寇通州,燒殺劫掠,且不論對當?shù)卦斐傻钠茐?,至少擾亂海上,阻礙了鹽的往來貿(mào)易,影響到灶戶的利益。于是,曹頂應(yīng)募于千戶姜旦部下,成為了官方部隊中的一員,對抗倭寇。
給予灶勇這一類民間武裝王朝正統(tǒng)的支持,是區(qū)別敵我最重要的標志,我們把顧表和曹頂?shù)睦幼鲆粚Ρ?,便可明白這個標志的意義。在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到來之前,顧表和曹頂二人都是海上興販之徒,他們駕駛小船,往來于內(nèi)河和外洋,販運或私販鹽斤。當倭寇大股襲來之時,顧表加入到倭寇當中,成為了其中一名賊首,與官府對抗;而曹頂選擇了與官府合作的道路,成為了一名灶勇,最終在抗倭的斗爭中戰(zhàn)死,受到嘉獎。曹頂從原來“富灶輸販”的身份轉(zhuǎn)變成為了國家的“義勇”,他被看作“烈士”而葬于狼山⑤,,曹氏家族從此找到了合法的依托。
鹽場的人還會主動向朝廷邀功?!锻ㄖ葜尽分杏涊d了西場人建平倭冢之事,便是一個有趣的例子。西場地處如皋縣海安鎮(zhèn),系栟茶和掘港兩鹽場范圍。平倭冢的故事與海道副使劉景韶有關(guān)。劉景韶在倭亂中率領(lǐng)軍隊,奮勇殺敵,而受到朝廷的嘉獎⑥。。至少到了嘉靖三十九年,揚州、泰州、如皋、寶應(yīng)、海安均建立起了劉公祠祭祀劉景韶⑦,其中海安鎮(zhèn)和如皋縣的劉公祠乃童蒙吉⑧ 所倡建。
嘉靖三十八年取得抗倭大勝,三十九年即有六座劉公祠的建立,可見朝廷封賞之迅速。
嘉靖三十九年三月,童蒙吉因公務(wù)視察西場,發(fā)現(xiàn)路邊的一塊石碑,上面有“平倭?!比帧.?shù)馗咐细嬷杉?,當年劉景韶在西場殺倭寇三百有余,場人將倭寇的尸骨埋在此處,為了紀念劉景韶,于是記之“平倭?!?。童蒙吉看到以后,認為石頭意義非凡,將該石命名為“劉公平倭冢”,又作《劉公平倭冢記》,鐫刻成碑,樹立在西場①。。
關(guān)于劉公祠和平倭冢的意義,筆者試從以下兩方面進行分析,一是國家如何通過典制禮儀在地方上樹立威信。國家可以通過民間信仰來確立對地方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為劉志偉所闡釋過②。。劉景韶在抗倭中,屢立戰(zhàn)功,多次受到皇帝的嘉獎,此乃對其個人的褒揚。而劉公祠的建立,則是將這種褒揚建立到了國家禮法的基礎(chǔ)之上,通過立祠,國家的權(quán)利和正統(tǒng)在劉公祠建立的地方,得到了表達和推廣。二是地方社會如何尋求國家的支持。平倭冢中埋葬的其實是倭寇的尸骨,當?shù)馗咐蠀s將劉景韶在西場大敗倭寇與平倭冢聯(lián)系起來,又因為知縣童蒙吉的積極參與,“劉公平倭冢記”由此誕生,從此埋葬倭寇的土包成為了紀念劉景韶的平倭冢。與其說這是國家禮教推廣的產(chǎn)物,不如說這是地方主動尋求認可的結(jié)果。西場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和當?shù)鼐用竦纳矸萦嘘P(guān)的動亂,他們爭取成為國家認可的“順民”,甚至是“功臣”,則爭取到了正統(tǒng)的身份,這不但能夠洗脫他們?yōu)椤凹榧殹钡南右?,更加為他們?nèi)蘸蟮幕顒訝幦〉搅苏數(shù)睦頁?jù)。
無論是國家自上而下的旌表,還是地方自下而上的邀功,其結(jié)果是使得鹽場重新獲得其“合法性”。而談到“合法性”的問題,我們就不得不提到倭亂之后“灶勇”的定位。
灶勇原本是為了對抗倭寇臨時設(shè)立的武裝,倭寇平定,灶勇何以能夠繼續(xù)存在?為了預(yù)防潛在的倭警,朝廷把灶勇作為了常設(shè)的機構(gòu)③。。雖然嘉靖之后,倭寇對兩淮還有零星的擾攘,但是像嘉靖年間如此大規(guī)模的侵襲卻再也沒有發(fā)生。所以,灶勇如果作為備倭而存在,很難保持它的功能。隆慶二年(1568)戶部議:“兩淮豐利等三十鹽場,地廣人稠,宜悉藉鄉(xiāng)兵灶勇團結(jié)訓(xùn)練,以備非常,所得私鹽即以畀之,報可?!雹?此時倭亂已平息,灶勇卻像鄉(xiāng)兵一樣,成為了鹽場常設(shè)武裝,他們的功能是巡稽私鹽,并且以緝獲的私鹽作為經(jīng)費。灶勇設(shè)立之初,其經(jīng)費是由運司供給的,此時運司似乎不再負擔灶勇的工食。而在兩淮鹽場,巡緝私鹽的任務(wù)已經(jīng)有巡檢司、鹽運司以及各處關(guān)卡的巡兵負責,灶勇的巡稽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值得懷疑。到了萬歷年間,灶勇的功能又有改變,戶部尚書李汝華要以各場灶勇保護商人,防止他們在販運途中被盜匪搶劫:“各場灶勇與水陸營兵各衛(wèi)軍快哨巡,于凡要害地方連營分部,以相犄角,每營以三十人為率,擇一哨長統(tǒng)之……?!雹?灶勇與水陸營兵在要害之地設(shè)防布守,以護衛(wèi)來往商人。但是灶勇護衛(wèi)的效果并不明顯:萬歷末年,盜舟橫行,檄沿江海,州縣要動用到軍隊剿滅賊人①。??梢娽槍ΡI寇,灶勇也沒有發(fā)揮太大的抑制作用。到了天啟年間,灶勇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形式性的存在。陳仁錫的說法是“諸場各有灶勇,……原以濱海之地,防倭寇也,不猶九邊防虜兵乎,相沿既久,其人不任干戈,耳目不聞,訓(xùn)練名存實亡,一旦迫有倭患,三十場??谠谠诳煞缚甚?。”②??梢娫钣陆M織雖然還在,但是防倭的功能已喪失殆盡。天啟年間鹽場發(fā)生了白蓮教起義,朝廷對灶勇組織進行改革。史載:“(天啟二年)漕運總督李養(yǎng)正、巡鹽御史房可壯以昔年白蓮妖教先煽于揚,近聞滕之遺孽焚劫至徐,則揚非無事之地,議欲改灶勇,另募壯丁二千,而以灶勇之餉餉之,設(shè)將立營專司訓(xùn)練。部覆從之?!雹?原來灶勇的工食是向運司支取鹽羨,后來又用緝獲的私鹽支給,此時房可壯將灶勇之餉銀用于募兵,而灶勇的餉銀又從何出呢?材料沒有給我們明確的答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灶勇并沒有被裁撤。陳仁錫的說法是:“天啟壬戌(二年),當事者慮及于此,則設(shè)灶勇守備,以中式武舉任之,使練三十場之灶勇,募民兵六百為防守敎練之選鋒,最善策也?!雹?因此天啟年間的改革還設(shè)立了“灶勇守備”一職,用以練兵。在康熙《淮南中十場志》中,仍有各場灶勇的記載,并注明“本朝裁革”⑤。因此我們可以斷定灶勇的組織至少延續(xù)到清代初期。但是其功用卻一直被改變,卻都無法收到良好的效果。
倭亂逐漸平息之后,明王朝為了重建兩淮的社會秩序做出了許多的努力。保甲法為了重新控制人口,國家祀典的進入為了推行禮教,灶勇的改造為了維護地方社會的穩(wěn)定。然而,這些措施卻未能給兩淮帶來真正的“大治”,私鹽繼續(xù)盛行,盜寇依然橫行無忌。萬歷年間,兩淮巡鹽御史朱廷立就說:灶戶與鹽徒相互勾結(jié),兩淮沿海鹽徒興販,橫行無忌,有司官員非但束手無策,還有通同舞弊之嫌。萬歷年間,兩淮巡鹽御史朱廷立言:
兩淮行鹽地方廣闊,一年之閑,不能遍歷節(jié),該歷年巡鹽御史題準,選委各府衛(wèi)所州縣佐貳官員,專緝私鹽。奈何近年以來,各官視為具文……致與巡鹽人役,貓鼠同眠,交通鹽徒,或受其常例縱放,或通同販賣分贓,船運車載者,置而不問,而貧難肩擔背負無錢買免者,悉行捉拿塞責,假官司之牙爪,為鹽徒之羽翼,名巡鹽,而實則為白晝之大盜也。⑥
衛(wèi)所專門負責巡緝私鹽的官員,本來應(yīng)當打擊鹽徒,但是材料中,他們竟然與縱容鹽徒販賣私鹽,通同分贓。這些人有國家正統(tǒng)的背景,缺行私鹽之實。
筆者認為,由于兩淮巨大的鹽利和鹽政運銷制度的漏洞,私鹽不可能因為倭亂而銷聲匿跡。倭寇的到來僅僅是分散了朝廷和鹽徒雙方面的注意力,一旦這一共同的敵人被打壓下去,鹽徒逐利的本性會重新回歸。倭亂過后,國家之所以很難再為灶勇找到一個清晰的定位,原因正系如此。國家給與其編戶齊民正統(tǒng)的認可的行為也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強調(diào)了王朝的權(quán)威,另一方面使得許多以興販私鹽發(fā)家的鹽徒獲得了正當身份。然而在倭亂平定后,雖然部分鹽徒轉(zhuǎn)化成為了灶勇,肩負起維持社會秩序的責任。但是仍然有很多鹽徒重操舊業(yè)。而更為復(fù)雜的情況是,那些本該巡緝私鹽的官兵胥吏,卻勾結(jié)鹽徒,私相授受。本身就出自鹽徒的灶勇,或是獲得了王朝嘉獎旌表的灶戶,也極有可能把他們的正統(tǒng)身份作為興販私鹽的保護傘。因此,嘉靖倭亂之后,兩淮鹽場多種勢力的興起,使得王朝國家難以判斷敵我力量,這種復(fù)雜的情況,無疑增加了管理的難度。
四、四、小 結(jié)
在嘉靖倭寇到來之前的兩淮鹽場,“鹽徒”和“國家”是兩個完全的對立面。鹽徒的活動雖然暗地里與鹽場的灶戶密切相關(guān),但是對于國家來說,是一概的“非法”。但是,倭寇的到來打破了這種“二分法”,使得鹽場的居民分成了若干股力量,增加了國家辨識敵我的難度。
鹽徒、奸細和灶勇,其實只是對同一個群體不同的身份表達。鹽徒原本是禍亂兩淮一股力量,但他們的目的只是興販私鹽,獲取利益,不會從根本上動搖到國家的統(tǒng)治。倭寇則是另一股來自外部的力量,無論他們的目的是通商或是掠奪,都侵犯了鹽徒的“生存空間”。因而鹽徒根據(jù)利益的取舍,分別加入倭寇和對抗倭寇的兩派。這一時期,鄭曉對于顧表的嚴懲,以及推行灶勇和保甲制度,使鹽徒看到獲得國家認同得到的好處。像曹頂一類的人獲得了功勛,使曹家這種本來在地方上極有威望的富家大族,地位得到進一步的鞏固。鹽徒身份的轉(zhuǎn)變,實際上他們與國家之間為了共同利益的互相妥協(xié),表明其接受了國家控制和王朝正統(tǒng)。
必須指出的是,“合法”的身份并不代表“合法”的行為。倭亂是一個突發(fā)性事件,它使得鹽徒與國家達成了暫時的同盟。倭亂平定之后,私販的鹽徒難保不會重操舊業(yè)。明王朝在兩淮的抗倭政策以及整頓地方秩序的措施,只是針對倭亂一時一事有效,而并不能真正平定地方上的盜寇。國家對于鹽場之人的旌表,一方面表達了王朝的權(quán)威,使鹽場居民獲得了正統(tǒng)的認可;另一方面卻可能為“非法”的行為套上了“合法”的外衣。國家為恢復(fù)鹽場秩序所作出的努力,使得鹽場中的人們找到了各種“正統(tǒng)”的依靠。國家再也不能以“鹽徒”這一概念來識別鹽場中的各種勢力,無疑增加了管理的復(fù)雜性。事實上,從倭亂后鹽場社會的發(fā)展來看,國家管理的失敗在很大程度上可歸因于這種復(fù)雜的身份認同。
(責任編輯:周 聰)
鹽業(yè)史研究201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