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加榮
人生之初,其性本善還是本惡之爭,是我國古代最早、影響最大、最深遠的一次學術思想大論戰(zhàn)。不論是其辯論的形式還是內涵,都不亞于甚至可以說是勝于古希臘蘇格拉底、柏拉圖、伊壁鳩魯等人的關于人神命題的論戰(zhàn)。稍有一點遺憾的是,這場論戰(zhàn)的結果,如同哥德巴赫猜想的命題一樣,也有如“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之爭一樣,至今仍不能得出一個最終的結論。
這一論戰(zhàn)的雙方是孟軻和荀卿,都是弘揚孔門學說的巨擘。
為什么同一學派的人,會發(fā)生觀點如此鮮明對立的激烈論爭呢?原因就在于,儒家人的最基本事業(yè)是教書育人,是用仁義思想、禮樂規(guī)范來教化人們,認為通過他們的教化能夠使人向善避惡,做一個有思想、有志向、有道德、守規(guī)矩的人。這樣,他們就面臨著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人性的本源是怎樣。只有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了,才能在原來的基礎上有針對性地施行教化,正因為如此,儒家才調動了全部力量,進行了這場持續(xù)時間最久的大論戰(zhàn)。
雖然,在孟子之前儒家之中也有過多次的論辯,但孟子是儒門的亞圣,他的言論自然是分量最重,影響力最深最廣的,因此他的性本善學說一提出,幾乎一下子就成了定論。與孟子挑起這場論戰(zhàn)的是與他的學生告子,也許就是在課堂上討論問題時進行的。
告子先講述了當時儒門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看法——人生之初其性本無善惡,猶如同水一般,你決定使它向東流,它就向東流,你決定使它向西流,它就向西流。孟子立即就水性來駁斥他說,水是有性的,那就是向低處流,讓它向東與向西,那是人為的結果。人性也是如此,它的生性本來就是善的。孟子立論的根據,就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四種人皆有之的心,就是仁義禮智,就是善和大善。所以說,人生下來就是性善的,善是人所固有的本質,不是由外部加工出來的。人之所以后來又有了惡行,那是因為其善的本性產生了流失。一切教化都使人返樸歸真,都是尋找與歸還于人之本性的自我。
50年之后的戰(zhàn)國后期出了另一位孔門大儒荀卿,是他與孟軻對立地論戰(zhàn)起來。荀子認為,人的本性不是善,而是惡。他的立論根據是:“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边@些惡不能讓它任意恣睢,才施以仁義禮樂的教化與陶冶。只有這樣,人的一切行為才皆有禮度;人有禮度,這也正是教化的結果。他舉例說,一根木材,要想使它直苗苗地成為可用之材,須用隱栝對它施行蒸烤矯正,然后才能取得;鈍的金屬器具也須要磨練,才能使其尖銳鋒利。如果人天生下來就是那么善,那還要教化工作做什么呢?“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禮義是生之于圣人的制作與教化,而不是生之于人之性。荀子把后天的這種教化工作,都稱之為“偽”,即人為的意思。他有力地批駁了孟子的因為流失才使性善變成了性惡的說法。你孟子所說的流失,不也是人為的過程嗎?如果按照你的邏輯,人生之初的目好色、口好味、心好利等惡性也是經過人為過程才有的了。他進一步闡明自己的觀點說:“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謂之偽?!?/p>
客觀地說,荀子的說法恐怕比孟子說法邏輯性要更強一些,雖然它同孟子說法一樣,都沒能深究出人生之初性善、性惡之詳,都沒能夠破解出這個至今仍然兩懸的千古之謎。但是不管怎樣,性善、性惡這兩個鮮明對立的兩大營壘,便自此鮮明地樹立起來了。不過,荀子的說法雖比孟子能自圓其說一些,但由于思、孟學派一直被認為是儒家的正宗,所以荀子的論辯不管怎樣有理、有力,始終沒能動搖孟子性本善之說。因此,后來一直流傳到今的《三字經》,一開頭便說:“人之初,性本善。”
但是,性善學說的立論根據不足,論證的邏輯也不夠嚴密,這是現實的存在,因之,人們還是時不時地冒著非孔、非孟的名聲,對其提出質疑。先是有西漢時期的陸賈、劉向等人為其完善,幫助孟子寫出了些更為充足的理由來修補漏洞。陸賈說,人雖生性本善,但須輔以“察己”功能才步步向善。人能察己,所以受命者順,順之謂道;不能察己,善性就會流失。此亦即孟子所說的,“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有人反駁陸賈的“察己”功能說,指出盜跖也能察出盜之為害,但他還是一個大盜;貪官也能察出貪之為害,但他還是一個貪官。因此,這個“察己”功能,無助于性本善的立論。
為皇家編纂諸子百家叢書的劉向,從另外一個方面來完善與補充。他首先將人生之初的性作了細化,說性情是個完整的東西,必當有性與情兩個方面。性為陰,在身內不向外發(fā)展;情為陽,與外物接觸并形之于外。孟子說人性善,是指其內在的、潛能的方面,故而說“惻隱之心,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而談到情,它是外在的,是與外物接觸并行之于外的,因與外物接觸才有“造次、顛沛”的不善行為。有人反駁劉向的觀點說,難道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就不與外物接觸,就不形之于外嗎?當然,這些心也是行之于外的,因此劉向之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漢代另一位大儒董仲舒一反常態(tài),開始作折衷論與調和論,他說孟子與荀子的說法都對,各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因為“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于陽,情生于陰(與劉向之說法相反)。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孟子見其陽,故曰性本善;荀子見其陰,故曰性本惡。有人駁斥他的折衷論說,既然陰陽、善惡并生于人的一體之內,那么,世上就沒有純善和純惡之人了嗎?看起來,董仲舒也如同世上所有的調和論者一樣,其結果總是費力不討好的。
在漢武帝時大力推行鹽鐵國營新政的公孫弘,則新起宏論,完全不同意孟、荀各執(zhí)一端的偏見,他著述十篇,大談人生之初就有性善與性惡之分。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性善的。舉例而言,西周的先人后稷,孩提時候就以種五谷和樹木為戲,孔子也是童年之時就玩弄俎豆等供器,學作祭祀之禮。那是誰人教化的?無人。是他們天生就稟性為善的氣質所使。惡人也是如此,殷紂王從小就是暴戾異常,所以他的庶兄微子說:“我舊云孩子,王子不出。”意思是說,紂王小時候的惡劣行為,便是眾王子都做不出來的。
實際上,公孫弘的人生之初即有善惡的說法,也不是他的首創(chuàng),早在孟、荀之前就有許多儒生秉持此說。孔門弟子密子賤、漆雕開和再傳弟子世碩,都有這種看法。特別是世碩,曾著有《世子》一書共21篇,專門闡述了這一命題?!稘h書·藝文志》中就有所記載,可惜后來此書遺失了,人們不知其詳。世碩認為,人生下來就有善惡兩種稟性,就像天地生下來就有陰陽二氣一樣。關鍵的問題在于養(yǎng),如果你努力培養(yǎng)善的一面,養(yǎng)善之氣,你就會成為一個善人;反之,如果培養(yǎng)了惡的一面,養(yǎng)惡之氣,便成了惡人。
到了孟子之時,又有了與世碩等人截然對立的觀點——人生之初,本無善惡。在當時,這種觀點流傳得很普遍,所以,告子、孟季子、公都子等人都是秉持這一觀點與孟子論辯的。因為孟子是他們的老師,告子寫書時只是如實地記錄下來孟子闡明的觀點,但這并不等于說,他們便因此而放棄了自己的觀點。《孟子》中記載公都子找孟子再次論辯時,一開頭便說:“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明顯得很,孟門弟子中間仍然有人一再地堅持著告子的觀點。
如此一來,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從先秦到漢末,學者中間一直存在有四種極其對立而又互相包容的觀點——即性本善與性本惡,善惡皆有與善惡皆無。彼此之間,互相爭論不已,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時,又出了一位思辨能力極強的大哲學家王充。他是一個大儒,但又敢于向儒家一些觀點挑戰(zhàn)論戰(zhàn)。他在詳細地考察與論證了上述各家觀點和立論之后,又得出了一個似是折衷而又卓有創(chuàng)見的第五種觀點,即善惡“中人論”。
王充說,孟子說的人生性善,那是指“中人以上者”,即中等以上的人而言的;荀子說的人生性惡,那是指“中人以下者”,即中等以下的人而言的。至于一般的中等之人,像告子說的人生之初本無善惡也可以,像世碩和后來的公孫弘等人說的既有善又有惡也可以,關鍵在于培養(yǎng),在于教化,也即是孔子所說的“性相近,習相遠也”。如果培養(yǎng)與教化得好,便成為一個善人;如果培養(yǎng)與教化不好,便成為一個惡人。至于那些中等以上的極善之人,則是天生就是性善的。中等以下的極惡之人,天生下來就是性惡,如同殷紂王和盜跖等人,其秉性難移,不可更改。王充最后還引了孔子的兩句話作為論證,孔子說:“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p>
王充的論證,看來似乎比千百年來一直在論辯不休的四種觀點,都更為全面一些,更貼近事理一些,當然,也還有許多不能自圓其說之處。所以,辯論來辯論去,他的第五種觀點也沒有樹立起來,還是孟子的性善學說一直被認為是正統。而到了南宗朱熹編纂《四書》時,將《孟子》與孔子的《論語》、曾參的《大學》、子思的《中庸》,并列為官修國定的天下儒生必讀的經書時,孟子的性善說便更是不可更移的了。
孟子的權威越來越高,自程、朱理學興起后,孟子非僅次于,而且有的地方可以說是大大超越了孔子。朱熹的老師程頤便說:“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yǎng)氣出來?!钡词谷绱?,他的性本善觀點,也還是不能壓倒人們的認識和再認識,人們還是不斷地對性本善的觀點進行挑戰(zhàn),對于余下的四種觀點,也還是有人不斷地在著作中和言論里加以重申和新議,而王充的第五種觀點,即“中人以上者”和“中人以下者”之說,雖然被認為是旁學雜收,但仍然為不少人所崇信,曹雪芹便是其中的一個。我們且看他在《紅樓夢》第二回中,嚴肅地描述了王充的這一觀點。
他在書中描述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笕收撸拗翁煜?;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嘀銡猓o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中?!?/p>
這不就如同王充的“中人以上者”與“中人以下者”之說——人天生就有大惡、大善的秉賦一樣嗎?
由此可見,人之性善、性惡的論辯,由春秋戰(zhàn)國到清代中葉,兩千多年來一直在爭在辯,一直也沒有能夠得出一個圓滿的結論來。就是到了今天,科學技術已如此發(fā)達,對于生命的認識已經達到相當高的程度,但對于這個問題若想認識得清清楚楚,彼此完全駁倒對方的觀點和論據,也還是相當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