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北塔
一
西方有“史詩”之名,中國有“詩史”之稱,似乎都暗含著“詩”與“史”之間“二合一”的關(guān)系。
“史詩”是“詩”,但必須敘述歷史,尤其是整個民族的全景式歷史,而且要采用歷史性的寫法。反之亦然,在古希臘,歷史性寫作也采用詩歌的寫法,希羅多德寫的《歷史》的每一卷都以一個繆斯女神的芳名命名??娝?Muses)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詩歌女神,一共有九位,其中第一位叫克利俄(C1io),她掌管的不是抒情詩或戲劇詩或史詩,而是歷史。詩是總稱,歷史是詩的一部分,是詩的九分之一。歷史是一種記憶,或者說記憶的書寫。而古希臘人認為,詩歌又何嘗不是依賴于記憶的寫作?詩人赫西俄德在其《神譜》中說,九個繆斯姐妹都是眾神之王宙斯和記憶女神墨涅摩緒涅(Mnemosyne)的女兒。
“詩史”是杜甫的別稱,最早見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詩》:“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dāng)時號為‘詩史’?!边@個稱呼有兩方面的含義。1.杜甫用詩記錄社會現(xiàn)實,讓詩承擔(dān)歷史寫作的功能。2.以詩記史的詩人同時也是史家,正如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導(dǎo)言”中所寫的:“法國社會將成為歷史學(xué)家,我不過是這位歷史學(xué)家的秘書而已。”有人把此處的“秘書”翻譯成“書記”。其實,秘書和書記都屬于“書”寫者、記錄者。在中國古代,“史”本身就是一種對人的稱謂,或者說一種職位,相當(dāng)于這個意義上的“秘書”或“書記”?!吨芏Y·春官宗伯》中所說的“大史”、“小史”、“內(nèi)史”、“外史”,都是“太史公”一樣的史官?!霸娛贰斌w現(xiàn)的是古代學(xué)術(shù)體系中“文史不分家”的觀念,一方面“以詩證史”,另一方面“以史說詩”。兩者能結(jié)合就是最高境界(陳寅恪的《元白詩箋證稿》是杰出代表)。
二
那么,詩、史到底為什么能夠“二合一”?僅僅因為她們都是記憶女神的孩子嗎?
2012年12月,我遠赴重慶巫山縣,參加第四屆華文詩學(xué)名家國際論壇。我在發(fā)言中提及,到巫山說詩,可謂適得其所,因為巫術(shù)是詩的源頭之一。當(dāng)時由于時間關(guān)系,我只是點到為止,現(xiàn)在略加申說。
最早的詩歌源于巫術(shù)咒語?!墩f文解字·巫部》曰:“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像人兩袖舞形。”許慎此解有三點需要說明。
1.在通行版本(如1963年中華書局版)的《說文解字》中,“女,能事無形”中間沒有標(biāo)點。筆者以為,應(yīng)該標(biāo)上,以突出“女”字,因為在許慎看來,巫都是女性,所謂“在男曰覡,在女曰巫”(《說文解字·覡部》)。更加全面的說法是:“男”子可“巫”可“覡”,而“女”子只能是“巫”?!吨芏Y·春官·神仕》曰:“凡以神仕者,掌三辰之法,以猶鬼神示之居?!辟Z公彥疏:“言‘在男曰覡,在女曰巫’者,男子陽,有兩稱,名巫、名覡。女子陰,不變,直名巫,無覡稱。”
2.“降神”后面應(yīng)加上“接鬼”,因為“無形”者,或者說,巫所要溝通的對象,除了神,還有鬼。如《易·巽》曰:“巽在床下,用史巫紛若吉,無咎?!笨追f達疏:“史謂祝史,巫謂巫覡,并是接事鬼神之人也?!笔肺姿?、所事的,既有鬼,也有神。
3.“巫”字從形貌上看,確實像人甩著兩袖在舞蹈(舞蹈藝術(shù)來自巫術(shù)),但巫師所用的手段不局限于舞蹈,還有歌唱,還有念誦。他唱的歌、念的咒就是人類最早的詩歌。《禮記·郊特牲》有這樣幾句:“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這是典型的咒語,巫師試圖通過念咒來控制自然事物。讓我來把這幾行重新排列一下:
土,反其宅;
水,歸其壑;
昆蟲,毋作;
草木,歸其澤!
這難道不是詩歌嗎?至少是詩歌的初始狀態(tài)。
《詩經(jīng)》中有大量巫師做法事時唱的贊詞、念的咒語。其中,《雅》的大部分和《頌》的幾乎全部都是祭祀時唱的贊歌。《國風(fēng)》中的一部分是原始巫歌的遺存?!墩倌稀を|虞》是為了狩獵豐收而念的咒語,《周南·芣苢》則是求子的咒語,芣苢是一種中藥,又名車前子,據(jù)說,婦女吃了,能懷孕生子。
楚辭的巫文化色彩更濃,很多地方是巫語的改寫或仿寫。王逸《楚辭章句》曰:“《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辭鄙陋。因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諷諫?!敝祆洹冻o集注·楚辭辯證》卷上說:“楚俗祠祭之歌,今不可得而聞矣。然計其間,或以陰巫下陽神,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dāng)有不可道者?!崩韺W(xué)家從道德中心主義的視角出發(fā),認為楚辭中那些巫詩一樣的章句不可取。但在筆者看來,這些章句正是楚辭的特色和魅力所在。我始終認為,總體而言,詩歌不僅要有人性,還要有一定的神性甚至鬼性。
關(guān)于巫詩——巫師之詩,本人還曾耳聞。2006年,我去蒙古共和國參加第26屆世界詩人大會,彼國國師——薩滿教的大師賓巴道爾基也參加了一天的活動。那天中午,在大草原深處野餐時,我跟他聊了一會兒,他的英文相當(dāng)好,經(jīng)常到美國等國家交流。他也是詩人,當(dāng)場爽快地送了我一本他的詩集,還簽上他的名字。那天晚上,月白風(fēng)低,吉普車載著我們,走過不像路的路,來到大草原的更深處。午夜時分,我們用樹枝、木頭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空氣凜冽的草原的夜晚變得溫暖起來,大師的巫術(shù)表演開始了。他身材魁梧,穿戴上巫師的行頭后,顯得更加八面威風(fēng),煞有呼風(fēng)喚雨之能。他給我們每人手里放了一把麥子,讓我們一點點地把麥子撒向篝火。然后,他一手持鑼,一手擎槌,給我們表演了薩滿舞,其實是集合了音樂、詩歌和舞蹈的巫術(shù)表演。他口中始終念念有詞,我什么都聽不懂,但我知道,那是詩,是他在跟長生天進行對話,那樣熱烈、虔誠、純粹和忘我。當(dāng)他用木槌輕輕敲擊我的背部時,我感到了巫術(shù)的也是詩歌的奇妙力量。
“史”與“巫”也曾經(jīng)不分彼此。早在春秋、戰(zhàn)國之交,就出現(xiàn)了“史巫”和“巫史”那樣統(tǒng)合的稱謂。前面所引的《易·巽》中就有?!秶Z·楚語下》有“少”(黃帝之子)時代“家為巫史”的記載。這本身就說明“巫”“史”不分家的情形。有人說,上古從事求神占卜等活動的人叫“巫”,掌管天文、星象、歷數(shù)、史冊的人叫“史”。但這些職務(wù)最初往往由一人兼任,稱為“巫史”。事實上,筆者認為,最初,“史”和“巫”之間沒有這樣明確的分工,所以也就不存在兼任問題。也就是說,社會上既有史,又有巫,兩種人的職能有重疊現(xiàn)象。《竹書紀(jì)年》卷一載,黃帝時代“天有嚴(yán)教以賜帝,帝勿犯也。召史卜之,龜燋”?!笆贰庇谬敿渍疾?,與“巫”有多少區(qū)別呢?
黃帝身邊的“史”可能不止一位,但肯定包括倉頡?!洞呵镌吩唬骸皞},帝史,皇氏,名頡,姓侯岡?!北彼矗骸洞呵镌肥俏鳚h末年的讖緯之書,一般的版本中這句話的標(biāo)點是有問題的,如:“倉帝史皇氏,名頡,姓侯岡。”“倉帝史皇氏”中間沒有句讀,會讓人至少產(chǎn)生三點疑問。1.倉頡是否曾經(jīng)被稱做“帝”?2.是否有復(fù)姓“史皇氏”?3.最嚴(yán)重的是,倉頡本是黃帝身邊舉足輕重的史官,《說文解字·敘》曰“黃帝之史倉頡”。如果這五個字中間不加標(biāo)點,那么,倉頡的“帝史”身份可能就會被遮蔽掉,還可能阻礙我們對“史”這一社會角色本身歷史的追溯和理解。倉頡既是史,也是巫,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中這句關(guān)于倉頡的著名描寫:“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薄皞}頡作書”是作為巫覡的他在施展法術(shù),鬼哭狼嚎都是非常正常的伴隨性現(xiàn)象,別無他,這只是說明他的法力巨大。
那么,倉頡為什么要造字?筆者以為,這應(yīng)該從他的身份和職業(yè)上去尋找答案。他參與占卜,需要把占卜的內(nèi)容記錄下來。在他之前,有所謂結(jié)繩記事、畫圖記事等記錄的方式,但這些方式都使記錄的速度、數(shù)量和質(zhì)量受到很大的限制,也影響到了他的工作效果。倉頡造字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把占卜的內(nèi)容更加明確、詳細、快速地記錄下來。后來商周時期成熟的甲骨文本身就是占卜文字。記錄媒介的革命性變化使記錄的內(nèi)容漸漸超出了占卜本身的內(nèi)容,也包含了與占卜有關(guān)的很多事物,同時,也使記錄者的地位得到很大的提升。在周朝時,“史”還參與巫術(shù)活動,不過,他在其中的分工主要是記錄有關(guān)情況?!吨芏Y·春官·占人》載:“凡卜筮,君占體,大夫占色,史占墨,卜人占坼?!痹谝徽淄陚涞恼疾废到y(tǒng)工程中,“史”占的是“墨”——書寫的材料。慢慢地,史取得了越來越突出的重要性和獨立性,從巫官系統(tǒng)中分離出來,成了專職記錄者——史家。王國維《觀堂集》卷六有對“史”字的考釋,結(jié)果是:“史”像“手執(zhí)簡形”。在先秦,人手里拿著簡,就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手里拿著筆記本,就是為了記錄。所以,《說文解字》干脆釋“史”為“記事者也”。許慎這么說,有兩點值得注意。1.“史”本來有裝神弄鬼、占卜算命的一面,但他根本不提那一面。為何?因為他跟班固一樣,是堅定的儒學(xué)傳承者?!墩撜Z·述而》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原來他遵循孔子創(chuàng)立的原則。2.到了東漢,“史”身上的巫文化因素也確實被剝離得差不多了。
總之,在遠古,民智未開的時代,神、人、鬼曾經(jīng)雜處,作為人與神鬼打交道的法寶,巫術(shù)到處盛行。詩起源于巫術(shù),史則與巫不分彼此,因此,詩與史有著皮與毛、唇與齒一般的關(guān)系。
也許,正是因為詩與史有著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古今中外,不乏“史”“詩”雙修者。中國的如宋代的歐陽修,金代的元好問,清代的趙翼、黃宗羲和朱彝尊,現(xiàn)代的郭沫若、陳寅恪和陳夢家等;外國的如意大利的彼特拉克,德國的席勒,法國的雨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