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丹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 中文系,貴州 興義 56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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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與陸機同為西晉太康文學的代表作家,歷代詩話中也常常將二人相提并論。將他們兩人并稱是有理由的,因為二人有著太多的共同點。他們生活于同一時代,同樣是西晉時期極負盛名的詩賦文皆擅的才子。受到共同的時代精神的影響,二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有很多相似之處,二人的詩歌風格亦相類,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的作用與地位也相一致。不過二人終屬不同的個體,出生背景的不同,生活經(jīng)歷的不同,以及思想性格上的不同,也導致他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一些不同的特征,因此歷代詩話對他們的接受中也顯示出一定的差異性。
陸海潘江之評,是關(guān)于潘岳與陸機文學才華比較著名的一個評論,源自鐘嶸的《詩品》:“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保?](P80)
南朝人對于優(yōu)次的評價是十分婉轉(zhuǎn)隱晦的,如“陸才如?!迸c“潘才如江”一說,便難以從字面上分出誰優(yōu)誰次。何為“陸才如海”呢?鐘氏取陸機才學之宏富。鐘嶸評陸機時稱其詩“才高辭贍,舉體華美”[1](P75),倍贊陸機的才華超群,文辭華美。再聯(lián)系鐘嶸在其《詩品序》中稱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1](P75),由此可知鐘嶸對潘、陸二人的評價是認為陸才學宏富,優(yōu)于潘岳。自鐘嶸作此定評以后,陸海潘江說遂成為論家們認為陸機之才學富于潘岳的代表性論見。陸機之才富,主要表現(xiàn)在其詞藻之豐贍華美。鐘嶸《詩品》引李充《翰林論》中對潘岳詩歌的評論為:“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猶淺于陸機?!保?](P80)同樣認為陸機才學宏富的還有劉勰,《文心雕龍·镕裁》評陸機:“士衡才優(yōu),而綴辭尤繁?!保?](P297)《世說新語》記載張華品閱陸機的文章,對其每一篇都拍手稱好,不過他也對陸機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為文,乃患太多也?!保?](P299)由此可知,陸機之才學贍富,原是晉人時評。
自南朝以降,歷代詩話中持陸海潘江論調(diào)的還有明代及清代的不少論家。胡應(yīng)麟《詩藪》稱潘岳、陸機的詩歌都注重辭采的華美,但陸機的才學更富于潘岳。許學夷在《詩源辨體》中亦祖述鐘嶸陸海潘江之評,認為陸機的才力均高于潘岳。安磐在其《頤山詩話》中也沿襲鐘嶸之說稱陸機才學宏富辭采華麗,文風飄逸精絕。清代賀貽孫在其《詩筏》中稱陸機“驚才絕艷”[4](P10404),葉矯然在《龍性堂詩話》中比較潘岳之《代賈謐作贈陸機詩》與陸機之《答賈長淵詩》這兩組詩,盛贊陸機之才學廣博,詞章典故運用之靈活自如,不似潘岳之堆砌詞藻,生硬板滯。沈德潛的看法又與上述諸家稍有不同,《古詩源》:“士衡詩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筆又不足以舉之?!保?](P133)他也認為陸機之才學淵博足稱一代大家,但是陸機在寫詩時太注重表現(xiàn)自己的才識宏富,缺乏寫詩的才氣與靈氣,于是其才識的廣博反成其詩歌之累。不過在陸機之才學宏富這一點上,已是公論。
以上諸家論述代表了歷代詩話中對于潘岳與陸機之比較的同一種傾向,即認為陸機的詩歌題材廣博,內(nèi)容豐富,學識深厚,辭藻豐贍,其詩歌的總體成就要高于相對而言比較淺近的潘岳。
關(guān)于潘岳與陸機比較的另一個知名評價是“淺而凈”與“深而蕪”之論,其核心是認為潘岳詩歌的凈要優(yōu)于陸機詩歌的蕪。言潘岳詩凈,主要因潘岳詩歌雖然體裁不多,題材不廣,篇帙亦少,但甚少瑕疵。相比之下,陸機詩題材廣泛,體裁豐富,篇幅眾多,但往往一時泥沙俱下,需排除沙石才能簡金見寶,有蕪雜之感。此評出自《世說新語·文學》:“孫興公云:‘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保?](P133)他所謂的“淺而凈”,是指潘岳詩文整體上清新潔凈的風格。與潘岳相比,陸機的詩文雖然顯得學識更為淵博,但給人蕪雜之感。孫綽對于潘岳與陸機之比較還有另一個著名論說可與此互證?!妒勒f新語·文學》:“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保?](P133)鐘嶸《詩品》引謝混語曰:“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保?](P80)此見與孫綽之語如出一轍,應(yīng)是轉(zhuǎn)述孫綽之評。孫綽的這一著名品評,代表了論家們對潘岳與陸機詩歌評價的另一種觀點。
持這種論調(diào)的歷代論家比比皆是。元代陳繹曾《詩譜》指出,潘岳與陸機的詩都有繁冗的毛病,不過潘岳詩歌之病在于未能澄凈精練,而陸機則有賣弄學識之嫌。明代馮復京《說詩補遺》稱,陸機之才雖宏富,其詩卻如同蘭中雜艾,玉中含沙一般十分雜亂;與陸機這種不加撿擇的繁蕪相比,潘岳才學雖不如陸機之深博,其詩卻顯得清新干凈少瑕累,更讓人喜愛。馮氏此評可看作是對孫綽之論的深層解讀。也許正是因為陸機的繁蕪,才成就了潘詩的淺凈。賀貽孫《詩筏》認為,太康詩人當以潘岳與陸機為重,潘岳最為杰出的是其自古為人稱道的哀悼詩賦,而陸機之才華全部展現(xiàn)在其賦作中,至于陸機的詩歌成就,觀其《文賦》中稱詩“緣情而綺靡”,單從這“綺靡”二字來看,陸機就不是真正知道詩的人了,因此就潘陸二人而言,潘詩要優(yōu)于陸詩。清代田雯在《古歡堂雜著》中則盛贊左思。他認為太康詩壇,唯有左思能獨占高枝。同時他又稱潘岳詩歌清麗矯健能與左思相抗,至于陸機的詩歌則氣力羸弱,是為陸詩不及潘詩。陳僅《竹林答問》明言潘岳之詩勝于陸機之詩,只不過潘岳沒有像陸機那樣創(chuàng)作大量的擬樂府詩而已。陳氏并將此評與謝靈運詩勝于鮑照相并,意為潘岳詩歌成就明顯高于陸機,正如謝靈運詩歌成就明顯高于鮑照一般,是無需質(zhì)疑的,后人并不會因為潘岳、謝靈運二人沒有樂府佳構(gòu)傳世,就降低對二人詩歌成就的評價。陳氏此評自然只是一家之言,也體現(xiàn)了他對潘、陸二人比較中,潘岳優(yōu)于陸機的論見。何焯《義門讀書記》另辟一徑,從氣質(zhì)上來對二人進行比較,認為潘岳的詩人氣質(zhì)高于士衡數(shù)倍,陸機的詩歌繁蕪而潘岳的詩歌潔凈,優(yōu)劣自顯,不需贅言。
性情乃詩歌靈氣之所在,無性情則無詩矣。潘岳詩歌中成就最高的是其悼亡諸詩。其悼亡詩之精髓正在于情至深思至苦,發(fā)于筆端,流傳千載仍能催人淚下。相比之下,陸機雖有滿腹學識,其詩中卻少此情深一類。故言,潘詩多情而陸詩寡情,亦可以此論潘陸詩歌優(yōu)劣之一端。
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說陸機學識淵博,辭藻華美,但是詩中總是缺乏風力;潘岳才學不及陸機,但詩歌風力勝過陸機。王氏還稱陸機詩中的毛病并不在于他急于在詩中展示才學而顯得繁蕪,而在于其詩有太多的模擬,缺乏自然情致。此言較上述諸論家之評而言,看到了陸機詩歌中另外的毛病,卻不夠精當。馮復京《說詩補遺》稱陸機的詩歌是對曹植詩歌風格的繼承,但只學到了曹植詩歌中華麗的辭藻,卻沒有學到曹植詩中的神韻,其詩歌之痼疾就在于他顛倒了詩歌性情與辭藻的主次關(guān)系。陸機《文賦》稱“詩緣情而綺靡”,因此陸詩大多情為辭所掩。馮氏亦肯定陸詩之秀句佳篇不少,然終不及“性情”二字。陸機才華雖高,但他在寫詩時過于重視辭藻的“綺靡”從而淹沒了真性情。清代牟愿相《小澥草堂雜論詩》云:“陸士衡詩如木神土鬼,誑人香火。”[6](P912)這里牟氏對陸機詩之辭麗而寡情批評得最為刻薄。“木神土鬼”,乃專事雕琢色彩鮮艷而毫無生氣耳。沈德潛在《古詩源》中對陸機詩歌之寡情頗感費解,按理說陸機身歷破國亡家之痛,本該有極其悲憤傷感的情懷,如果他能將其宏博的才學與其歷經(jīng)的悲情結(jié)合起來,定然能寫出好詩,然而他的詩中卻只一味熱衷于雕琢文辭,炫耀才學,卻忽視了最重要的感情。這樣的詩,又有什么價值呢。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陸機詩序》認為,陸機作詩亦步亦趨地學習古法,注重文辭的華麗典雅,不敢越雷池半步,這也罷了,然而以陸機親身經(jīng)歷亡國之痛,流離之苦,心中應(yīng)該充滿豐富深重的情感,但他卻始終沒有在詩歌中流露出強烈的感情,總是淺宣輒止,無淋漓之痛,難道是離亂之時害怕詩歌會給自己招致禍患,所以不敢在詩中宣泄過于真實強烈的感情嗎?陳氏對陸機詩歌為何如此寡情作了多方猜測,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好歸之于陸機天生就乏性情,此實屬無可奈何的結(jié)論。
與陸機詩之寡情受到歷代詩話中各論家的批評相比,潘岳悼亡諸詩中流露出的深情卻受到眾論家的一致稱道。
明代鐘惺《古詩歸》稱潘岳與陸機的詩歌通病就在于太過于注重辭藻的華麗,致使性情被辭藻淹沒了,無法顯露出來,但是潘岳的《悼亡詩》則不然,正是以真實細膩的哀傷之情取勝,這種自然流露溢于言外的哀傷,是無法被辭藻淹沒的,所以潘岳的《悼亡詩》自古以來為人贊頌不已。馮惟訥《馮少洲集·哀逝詩五首序》評潘岳的《悼亡詩》:“哀思內(nèi)激,形之詠歌。今觀其詞,婉約悲愴,雖世化悠邈,而讀之泫然?!保?](P3814)此正言其詩是由情驅(qū)使,情動于衷而發(fā)于言,所以雖隔悠悠千載,人們讀這些詩歌的時候,仍然會為其中流淌著的潘岳失去摯愛妻子的凄苦哀傷而嘆惋不已,因其詩體其情,令讀者不禁泫然淚下。清代毛先舒《詩辯坻》稱潘岳的《悼亡詩》中寄托的哀思最苦,情感最深,是歷代悼亡類詩歌難以比擬的。潘岳詩歌的過人之處正在于其用情至深。
從歷代詩話中各論家對潘岳與陸機的詩歌接受情況來看,我們可以認為,陸詩雖才學宏富,文辭華麗,然就詩之性情一節(jié),終遜多情潘子一層。潘岳悼亡諸詩因其情深而流芳千古,固其宜也。
雖然具體看來,潘岳與陸機的詩歌在歷代詩話接受中表現(xiàn)出上述諸方面的不同,但總的來說,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與影響還是很相似的,歷代詩話各論家在詩歌總論中,對他們二人也往往并稱,將他們共同作為西晉太康文學的代表人物,贊則同贊,貶則同貶,可謂殊途而同歸。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云:“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保?](P61)此言是說潘陸等人的詩作為西晉太康詩的代表,與建安詩相比,都顯示出氣力稍弱而注重辭采的特點。宋代張戒《歲寒堂詩話》認為,從潘陸二人以后,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便由抒情述志轉(zhuǎn)為開始出現(xiàn)大量的景物描寫,并且越來越注重辭采的華麗,潘陸二人實則為六朝綺靡詩風之先驅(qū)。明代胡應(yīng)麟《詩藪》認為,潘陸二人雖繼承著建安余風,卻都出現(xiàn)了詩歌俳偶化的跡象,成為五言詩由漢古向唐律轉(zhuǎn)化的重要過渡。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認為,在《文選》中,要論詩歌辭藻的華麗,當屬曹植、潘岳、陸機了,并言潘陸二人的詩歌只繼承了曹植詩歌“辭采華茂”的特點,但卻沒有學到曹植詩歌“骨氣奇高”的神韻,從而風氣漸弱,終遜一籌。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也說潘陸等人繼承建安詩風,但更為注重詞采的雕琢,卻失去了建安以來剛健的骨力,已有六朝綺靡氣象。清代牟愿相《小澥草堂雜論詩》對潘陸一齊作出批評,認為二人雖然在古往今來都享有極高的才名,但是二人均屬天分不高才華有限的詩人,二子的詩歌成就與他們的名聲實在名不符實。葉矯然《龍性堂詩話》從詩歌發(fā)展的眼光看到了潘陸二人詩歌另外的特點。葉氏認為,潘、陸二人引領(lǐng)了詩歌未來的走向,他們的詩歌均十分注重辭采的華麗與詩句的俳偶,非精雕細刻不能面世,實可看作后世唐律之前驅(qū)。朱庭珍《筱園詩話》云:“兩漢厚重古淡之風,至建安而漸灕,至晉氏潘、陸輩而古氣盡矣。”[6](P2329)
如此種種,眾說紛紜,然二人同為太康文學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詩歌均顯示出中國詩歌由漢魏古詩重風力的古樸渾厚轉(zhuǎn)為六朝俳偶詩重雕琢技巧的重要走向,這一點,在潘陸二人的歷代詩話接受史中顯示出共識。這也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就詩歌本身的發(fā)展而論,沒有潘陸等太康詩人的重要轉(zhuǎn)向與過渡,就沒有后來盛唐詩歌的成熟與輝煌。
[1]曹旭.詩品箋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2]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吳文治.明詩話全編[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5]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63.
[6]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