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學權,謝賢德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中國白話新詩誕生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1915年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主張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提出寫文章“不作無病之呻吟”,“須言之有物”等主張,為新的文學形式做出了初步設想。1917年2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白話詩八首,1918年8月號的《新青年》又集中刊登了胡適、沈尹默、劉半農的八首白話新詩,中國的白話新詩由此誕生。必須指出的是,中國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在起始階段還不成熟,有的保留著舊詩詞格調痕跡,有的是白話抒情。詩人們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探索新詩創(chuàng)作的形式與內容,其中一個重要的探索手段就是通過翻譯借鑒外國詩歌的創(chuàng)作技巧。詩人們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翻譯,中國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與白話新詩翻譯幾乎同步進行。中國白話新詩的草創(chuàng),既是對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古典詩歌的變革,又借鑒了的西方詩歌的音韻格律、不同詩體及創(chuàng)作題材。新文化運動時期一大批詩人既從事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又投身于白話新詩翻譯。其中代表性人物有兩位皖籍名家——胡適和朱湘,他們是新文化運動時期標志著白話新詩翻譯與創(chuàng)作由草創(chuàng)走向成熟過程中兩個領軍人物。本文擬對比研究胡適與朱湘的詩歌翻譯特點,探討他們的詩歌翻譯對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期對白話新詩的草創(chuàng)與發(fā)展有更加深刻的了解。
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1917年加入《新青年》編輯部,撰文反對封建主義,宣傳個性自由、民主和科學,積極提倡“文學改良”和白話文學。發(fā)表過“歷史的文學觀念論”(1917年)、“建設的文學革命論”(1918年)等論文,認為“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主張“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胡適除了提出文學改良的建議,還親身實踐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并于1920年出版了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嘗試集》,其中許多新詩充滿試驗性質。胡適在進行白話詩歌創(chuàng)作的同時,嘗試白話譯詩,并借鑒外國詩歌的形式與內容,改進新詩創(chuàng)作。無論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與白話譯詩,均為胡適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新文化運動被胡適稱為中國的文藝復興,而中國的文藝復興,就是“通過由輸入的新學理、新觀念、新思想來幫助我們了解和解決這些問題;同時通過以相同的批判的態(tài)度對我國固有的文明的了解和重建,我們這一運動的結果,就會產生一個新的文明來”[1]352-359。
由是觀之,胡適詩歌翻譯是其文明再造的手段之一。其“五四”白話文運動不僅倡導語言工具的變革,更要引起深刻的思想變革以及文化形態(tài)變革。在胡適看來,詩歌翻譯是救亡、啟蒙、強國保種的利器,而用白話譯詩具有人文主義的積極意義,使詩歌從貴族化特點轉向大眾化傾向[2]25。胡適在1916年指出:“吾以為文學在今日不當為少數文人之私產,而當以能普及大多數之國人為一大能事?!焙m認為,白話是更有效的宣傳工具,是用活的語言與文學取代死的語言與文學。胡適以新文化運動比附歐洲的文藝復興,相信文學革命的成功能預示歐洲現代社會和政治進步能在中國重演[2]9。胡適通過白話譯詩抨擊不平等的社會制度,表現對弱者的同情,如“奏樂的小孩”(1919);肯定人性的解放和頌揚對愛情的追求,如“關不住了”(1919);抒發(fā)人生的屈辱和悲哀,如“豎琴手”(1925);表現砸碎舊世界,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大無畏精神,如“要是天公換了卿和我”(1928);反映下層婦女的不幸遭遇,如“老洛伯”(1918)。
朱湘與胡適不同,朱湘雖然也受到當時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但是朱湘的情趣在于文學,朱湘潛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與翻譯更多源于個人的喜好。朱湘酷愛文學,清華讀書期間因喜愛閱讀文學書籍而缺課太多被學校三次記過以致最后被開除離校。雖然朱湘命運多桀,經常顛沛流離,但是對文學的執(zhí)著從未放棄。朱湘稱自己是“每天二十四小時寫詩的人”。朱湘的生活里除了詩,再沒有了別的,甚至也沒有了自己。“五四”時期,朱湘受《新青年》的影響,贊同新文化運動。1920年入清華大學,參加清華文學社活動。1922年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新詩,并加入文學研究會。此后專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朱湘1921年開始創(chuàng)作新詩,在創(chuàng)作新詩的同時,翻譯介紹了不少外國名詩。出版過詩集《夏天》《廢園》《草莽》《石門集》等;譯詩集《番石榴集》收集了朱湘翻譯的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希臘、羅馬、意大利、法國、西班牙、德國、荷蘭、俄國、英國等國詩人的詩歌八十余首。1986年洪振國編輯出版的《朱湘譯詩集》收集了朱湘為十六個國家八十一位作者翻譯的詩作一百余首。朱湘在新詩創(chuàng)作及新詩翻譯過程中大膽探索新詩創(chuàng)作形式、思想內容及音韻格式。不同于胡適,朱湘的探索更多出于詩學革新原因,而非僅受政治因素影響。朱湘雖然身世沉浮、命運多桀,但其不讓殘酷的社會現實影響自己的文學趣味。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與翻譯,他在與大自然的親近和民間生活的體察中尋找精神慰藉,在幻想和夢境中表現自己的美學理想和詩學追求,在與古代與外國的文學大師的對話中宣泄心中悲憤。當多數作家為時代精神而高聲吶喊的時候,朱湘卻遠離塵囂,鐘情于感傷主義的低調呻吟;在新詩運動要打破舊詩格律的枷鎖、用自由體表達新的革命思想感情的熱潮中,朱湘卻潛心于古典,專注于詩歌的格律和音韻[3]。
朱湘在詩歌翻譯過程中,努力借鑒外國詩歌的形式與內容,改進我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推進中國詩學革新。他在“說譯詩”一文中指出:“譯詩是為了把西方的真詩介紹過來同祖國古代詩學昌明時代的佳作參照研究,因之悟出我國的詩中哪一部分是蕪蔓的,可以淤除避去,哪一部分是普華的,可以培植光大,西方的詩中又有些什么為我國詩所不曾走過的路值得新詩的開辟”。朱湘還認為研究和譯介包括詩歌在內的外國文學作品,是推動中國“文藝復興”的力量,但他關注的不是改變中國的政治現實,而是文學革新,是通過翻譯創(chuàng)造新的詩歌形式與韻律。他認為詩歌翻譯在詩學復興的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并指出意大利的彼特拉克介紹希臘文學促成了文藝復興,英國的薩里伯爵翻譯羅馬詩人維吉爾始創(chuàng)了無韻詩體[4]212-213。同樣道理,譯介外國的詩歌也能推動中國的詩學革新。
胡適一生翻譯過數十首英語詩歌及若干首法語詩歌。在譯詩的題材選擇方面,尤其是其早期的譯詩的選擇方面,受到其救亡、啟蒙、強國保種的經世致用思想的影響,政治傾向十分明顯;而其晚期的譯詩,題材開始更多地涉及世俗生活及宗教玄學。胡適譯詩主要集中于1908年至1925年之間,大致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08年至1910年,這一階段胡適譯詩帶有明顯的功利主義思想與政治傾向,所譯詩歌多鼓吹革命、體現愛國熱情與戰(zhàn)斗豪情,主要譯詩有“六百男兒行”、“軍人夢”、“縫衣歌”、“驚濤篇”和“晨風篇”。第二階段為留美學習期間,譯詩主要集中于1914年至1915年,這一階段譯詩主題開始變得寬泛,更多的譯詩集中于宗教玄學智慧,但部分譯詩仍然保持戰(zhàn)斗熱情,主要譯詩有“樂觀主義”、“哀希臘”、“康可歌”、“大梵天”等[2]40。第三階段為胡適回國后的兩三年,從1918年至1919年,時間跨度雖然不長,但卻是胡適詩歌翻譯生涯中最重要的里程碑,主題上開始關注世俗生活,抨擊不平等的生活制度、肯定人性解放和對愛情的追求,仍有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譯詩包括“老洛伯”、“希望”、“關不住了”和“奏樂的小孩”。第四階段為1920年以后,時間跨度雖然很長,但譯詩并不多,主要集中于1923年至1925年,胡適詩歌翻譯開始走向成熟,主題更加寬泛,形式更加成熟。
與胡適不同,朱湘譯詩更多地是為了美學上的追求以及精神上逃離塵世紛擾。盡管朱湘一生顛沛流離、個性敏感偏狹,他卻努力不讓世俗的紛擾影響內心的平靜,不讓社會的動蕩影響其美學上的追求,其向內發(fā)展的文學心理氣質決定了其文學趣味。因此他感興趣的是那些遠離塵囂、逃避現實、吟頌大自然、抒發(fā)內心傷感的詩人,如英國的華茲華斯、丁尼生與美國的朗費羅、德國的海涅等;同樣令他流連忘返的是那些沉溺于夢幻與古典之美、不計功事、不問實效、專注于不被現實所擾的詩人,如斯賓塞、柯勒律治、濟慈等。如果說是“五四”運動的翻譯熱潮促使朱湘提起了他的翻譯之筆,那么是他的向內發(fā)展的心理氣質主導了他的譯詩選擇[3]。
與胡適譯詩更多關注現實、鼓吹革命不同,朱湘譯詩則側重抒情,而且譯詩選擇范圍十分廣泛。朱湘譯詩體裁豐富多樣,有史詩、敘事詩、抒情詩、牧歌、寓言詩、十四行詩、民歌等。譯詩涉及不同國家不同詩人,朱湘曾說過要“用世界眼光去介紹”外國詩,他認為“專研究一國的文學,不免眼光狹窄偏畸”??偠灾?,朱湘放眼世界,翻譯了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詩歌,這些詩歌大都是在世界文學史上有一定地位的名篇或者是名家的作品。
朱自清曾經說過,“胡適之氏是第一個‘嘗試’新詩的人?!弊鳛橹袊自捫略姷谝蝗?,早在前“五四”時期,胡適就開始了白話詩的嘗試。胡適認為,新的思想與感情必然要有新的語言形式,主張打破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認為文言文只能“供少數人賞玩,不能行遠,不能普及”[5]111。胡適認為文言詩難以成為新文學建設的利器,主張使用白話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
胡適的詩歌語言與形式創(chuàng)新除了通過新詩創(chuàng)作來實現,還提出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借用和改寫”來更新詩歌語言和詩體。胡適的詩歌翻譯經歷了因襲文言五七言、探索騷體、嘗試白話新詩等三個階段。胡適早年的詩歌翻譯因襲多于創(chuàng)新,大多將外國詩歌歸化為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1915年以前,胡適并沒有將詩歌翻譯與新文學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譯詩均采用五七言古體,如1908年翻譯的“六百男兒行”、“縫衣歌”、“驚濤篇”均采用五言;1911年翻譯的“高松岑寂羌無歡”為七言;1914年翻譯的“哀希臘歌”“墓門行”為騷體。由五七言古體轉為騷體,句式更加靈活?!熬涫絽⒉睿e落有致,不受詩行與字數的限制”。表明胡適已經在嘗試新詩的再現形式。1918年胡適發(fā)表了第一首白話譯詩“老洛伯”,完成了其譯詩由舊體詩到白話新詩的轉變?!袄下宀蓖耆珨[脫了舊體詩的束縛,打破傳統(tǒng)的平仄、音韻以及音節(jié)、詩行的限制,有意識地模仿英美詩歌藝術形式和韻律,基本上維持了原詩的每節(jié)4行,但字數長短不一,主要隨詩意和自然節(jié)奏而定,韻式富于變化,既沒有完全模仿原詩,也沒有因襲中國古體詩的韻式[2]46-51。1919年,胡適發(fā)表了另一首白話譯詩“關不住了!”譯詩和原詩一樣,每行基本保持三個音組或頓,且是雙音尾,舍棄了舊詩詞格律對單音詞的偏好而大量運用雙音詞,譯詩順著詩意的曲折,自然輕重,自然高下?!瓣P不住了!”無論對于詩歌翻譯還是詩歌創(chuàng)作都“具有巨大的開創(chuàng)意義”[6]。
胡適的白話詩歌的翻譯與創(chuàng)作,重視詩歌內容上啟蒙功能與傳達上的明白曉暢的“白話”手段,并且把傳達手段變成了詩歌美的本體,在很大程度上忽視甚至抹殺了詩歌的審美功能[7]122。正因為如此,胡適白話譯詩雖具開創(chuàng)意義,但因其語言直白影響未能持久。
朱湘雖然認同胡適的提出的白話譯詩思想,但其譯詩顯然開始注意語言的含蓄及詩歌的審美功能。雖然他所使用的語言仍是口語或白話,但已經是改進了的口語和更文雅的白話,是白話中帶有文學性的語言。朱湘在其詩歌翻譯與創(chuàng)作中,努力探索并企圖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詩歌語言,一種富有文學性的語言,它清新而動人,豐滿而富有色彩光澤,具有更加繁復的音調與多相多姿的特點,從而使詩歌語言成為一種既靈活細膩又精確可靠的有力的文學表現工具[8]34-35。在譯詩的詩體形式、音韻、節(jié)奏等方面,朱湘既注意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形式的傳承,又注重對外國詩歌形式的借鑒,不斷探索新的詩歌形式,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首先,朱湘譯詩一般尊重原作的詩體形式,如將原來的十四行詩也譯成十四行詩,歌謠體也譯成歌謠體,用格律體譯格律體,用自由體譯自由體。其次,在傳譯西方詩的節(jié)奏方面,主張以節(jié)代步,即用音節(jié)來代替音步,例如用八個漢字翻譯英詩的四音步,十個漢字翻譯英詩的五音步等;至于西方詩歌格律中的特有輕重或抑揚格等,則翻譯時基本上加以放棄,不再使用中文詩歌中的平仄加以調節(jié),但在八字以下的短詩行中,仍注意平仄的使用。第三,在詩歌韻律方面,盡可能保留原詩的押韻方式,原詩中的行內韻、頭韻等在譯詩中盡可能地加以保留;在譯詩使用舊韻還是新韻的問題上,主張棄舊韻而用新韻。朱湘認為音韻節(jié)奏是詩歌的重要元素,隨意摒棄音韻節(jié)奏、盲目提倡自由詩體是錯誤的,中國新詩不振不是因為受到音韻節(jié)奏的束縛,而是沒有找到新的音韻節(jié)奏形式,而舊體詩詞因為缺乏新的音韻節(jié)奏已經木乃伊化,成了一些僵硬的或輕薄的韻文。因此有必要將西方的好詩譯介過來,翻譯過程中應一方面借鑒西方詩歌的音韻節(jié)奏,另一方面參照中國古代詩學昌明時代的詩歌佳作,從而開辟一條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的道路[5]212。
胡適與朱湘都是我國“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著名詩人,他們既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又投身于詩歌翻譯,并從詩歌翻譯中汲取營養(yǎng)改進詩歌創(chuàng)作。他們都主張白話譯詩并且積極投身實踐。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翻譯充滿著政治豪情,詩歌翻譯被當做一種文明再造的手段,譯詩詩體上經歷了古體詩、騷體詩到白話新詩的變化,語言上經歷了從文言文到白話的變化;胡適通過翻譯對新詩創(chuàng)作的語言、內容及形式進行了認真的探索,其白話譯詩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朱湘雖然支持新文化運動,主張文學革新,但其積極投身白話譯詩,更多是出于對詩歌的熱愛與情感的抒發(fā)。其譯詩既有對傳統(tǒng)詩歌的繼承,又有對外來詩歌的借鑒。同胡適譯詩相比,其白話新詩翻譯與創(chuàng)作在語言、內容及形式方面都更加成熟,其詩歌翻譯詩學意義大于政治意義??偠灾m與朱湘的譯詩分別為中國新詩的草創(chuàng)與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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