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巍
長期以來,《邊城》與《駱駝祥子》都被看做社會造成的悲劇而被學界普遍接受,凌宇在其《從邊城走向世界》一書中談到,“在翠翠和儺送之間,站起了那座碾坊,一種物化的人格力量。在它上面,凝聚了封建買賣婚姻的本質(zhì)”。①在這里,凌宇先生首次提出了他的“封建買賣婚姻”說。沈從文百年誕辰之際,他再次撰文重申了這一思想,認為“車路——馬路、碾坊——渡船兩組意象的對立與沖突,在本質(zhì)上便是苗漢文化的對立與沖突”,因為“走車路”的媒人提親被認為是漢族地區(qū)的“封建婚姻形態(tài)”,而“走馬路”以歌傳情則被認為是“苗族社會中一直保存并延續(xù)至今的原始婚戀形態(tài)”。而碾房,是“買賣婚姻的象征——團總女兒以一座嶄新碾坊作陪嫁,其收益,頂十個長工干一年;而渡船,則是‘一個光人’,即除了人之外,一無所有——《邊城》在骨子里,是一場苗漢文化沖突的悲劇”。②這種對碾坊的象征性解讀得到了學界的廣泛響應,嚴家炎在其《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一書中幾乎全盤接受了這種觀點,認為《邊城》“透過種種誤會和偶然機緣,在原始淳樸的民情這一背景上,深切揭示了悲劇的真正原因在于另一種與此不調(diào)和而又難以抗拒的力量——封建買賣婚姻的力量:團總女兒作為陪嫁的那座碾坊,畢竟勝過破舊的渡船,因而成為翠翠與儺送幸福結合的不可逾越的障礙。通過這一出湘西小兒女不能自主地掌握命運的人生悲劇,作者寄托了民族的和個人的隱痛”。③黃修己在他主編的文學史中,對凌宇的觀點有所發(fā)展。他認為“原始的民族性與封建宗法關系交織在一起,而金錢關系也必定沖擊著原來相對封閉的民族生存環(huán)境和人們的心靈”,“翠翠和儺送愛情悲劇的根源正在于原始的、純真的民族道德觀念,包括愛情婚姻傳統(tǒng)觀念與客觀現(xiàn)實的矛盾,這里邊不僅存在封建宗法關系,而且資本主義關系正漸漸侵入”,因而“民族古老傳統(tǒng)受沖擊正急劇銷蝕、崩潰”。④劉洪濤在其《〈邊城〉與牧歌情調(diào)》一文中也認為:“現(xiàn)實因素對田園景觀的滲透,在《邊城》中表現(xiàn)為碾坊所代表的金錢交換關系對純潔愛情的破壞?!薄霸诘谑殴?jié),碾房和渡船再次交鋒。沈從文在此處將中寨團總女兒與二老婚事還原成赤裸裸的金錢關系”。⑤
無獨有偶,駱駝祥子的悲劇,也常常被認為是社會造成的個體性悲劇,樊駿認為:“祥子的形象,是在當時那個黑暗社會的生活畫面上,在他與各種社會力量的復雜關系中凸顯出來的。他的悲劇,主要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產(chǎn)物?!雹蕖跋樽拥谋瘎 蔷哂袕V泛聯(lián)系和歷史深度的社會沖突的產(chǎn)物——祥子的毀滅是整個舊社會造成的”。⑦徐麟則認為,“祥子的墮落不是偶然的產(chǎn)物,而是一種命運”,“他的墮落則是那種社會壓迫的必然結果”。⑧“祥子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來的城市個體勞動者,原本具有勤勞、樸質(zhì)、堅忍等等良好品質(zhì),卻在一個兵災匪亂頻繁、毫無公理可言的世界里,墮落成了令人討厭的‘刺頭兒’,這不能不引起人們對缺乏存在合理性的社會的憤恨”。⑨“祥子的命運也就是舊中國城市貧民的共同命運。祥子的墮落是對舊社會的有力控訴”。⑩夏志清也認為:“祥子的悲劇并不單是因為各種環(huán)境因素合起來害了他;按書中暗示的意思,即使是他克服了小說里列舉的一切困難,他一定也會碰到另外一些,一樣地也會打垮他。要是沒有健全的環(huán)境,祥子所作的那種個人主義的奮斗努力不但沒有用,最后還會身心交瘁。”[11]“祥子的悲劇不在于他的墮落,而在于他的命運完全不由自己而是操在他人之手,他隨時隨地都會遇到意料不到的打擊,毫無還手之力地失掉他心愛和珍視的一切”。[12]
也有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解讀的,王本朝的《欲望的敘述與敘述欲望——〈駱駝祥子〉的敘述學闡釋》就是從敘述學的角度來考察祥子的悲劇,認為“《駱駝祥子》的悲劇敘述模式具體地說是通過個體與社會、男人與女人的對抗來完成的”,“個體與社會的沖突帶來個體的悲劇性毀滅”。[13]
不管是從社會學的角度還是敘事學的角度,學界最后都把《邊城》與《駱駝祥子》的悲劇成因推給了那個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社會。這是不難理解的,因為在眾多的“現(xiàn)實主義者”看來,盡管小說文本在寫作的時候可以不是完全的對現(xiàn)實社會的復寫,但是在文本完成之后,它就成為構成“現(xiàn)實”的一部分了。正是在這樣一個邏輯推理之下,任何小說最終都可以作為社會現(xiàn)實的某一部分出現(xiàn)。這當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這種合理并不是完全的,因為它有意或者無意地,會抹殺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如果文學闡釋到最后都變成證明某種“政治正確”的證明,如果我們把文學作品中所有的悲劇成因都推給社會,那么到最后,文學就完全有變成社會學的一部分的可能。最壞的結果或許來自社會學家們的詰難:如果悲劇都是社會造成的,那么,我們還需要文學研究者干嘛呢?
只有把文學中的現(xiàn)實等同于社會的現(xiàn)實,這種把悲劇成因歸結為社會悲劇才能落到實處。當我們把文學中的社會等同于現(xiàn)實社會的時候,我們是可以解釋文學作品中的悲劇的,可是當我們把悲劇的根源都歸結到社會的頭上的時候,文學中的悲劇為什么會成為“這一個”?就成為沒有辦法解釋的事情了。況且,這種對悲劇的認知有時候也會造成雙重標準。比如說,我們可以將《邊城》與《駱駝祥子》的悲劇成因歸結為社會造成的悲劇,可是,當我們面對《太平狗》(陳應松)這樣的文本的時候,又有誰會認為它是社會造成的悲劇呢?其次,這種認知使得我們在面對同一時代書寫喜劇或者正劇的作家作品:如果我們把造成悲劇的根源算到社會的賬上,那么,為什么就不能把喜劇或者正劇的根源也追溯到社會呢?更何況,在古希臘神話《俄狄浦斯》中,以及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等等,又該怎樣從社會去找出它的悲劇根源呢?正是基于此種認識,個人認為,從小說文本的敘事角度去認識文學作品中的悲劇根源,或許更具有普泛性。在此,本人擬從替補與重復的角度,以《邊城》和《駱駝祥子》為中心來闡釋悲劇的誕生。
就替補來說,它近于一個原初的概念,就是以一個人物去替換另一個人物,或者以一件事情去替換另一件事情。替補的意義在于,它能夠保證在某事或某物缺席的情況下,使一件事情得以延續(xù)下去,不至于因為事情發(fā)展過程中因事物的缺席而使其鏈條中斷,譬如足球場上的替補,它保證了在一個運動員下場之后,另外的人能夠接替它的位置繼續(xù)把比賽運動繼續(xù)下去。替補意味著替換、補充。但是,補充進去的東西并不能等同于原來的自然序列,它有可能比原來的自然序列更好,也可能更差,而無論怎么說,這種后來者對自然序列中某個環(huán)節(jié)的替換,它都不再是原來的東西了,正如德里達所言:“不管它補充自身還是替代自身,替補者都是外在的,它處于它所添加的積極因素之外,它外在于代替它并且不同于它的東西?!薄按嫠臇|西不會等于它,而只是通常的權宜之計”。[14]
德里達認為:“替補進行補充。它是對代替進行補充。它介入或潛入替代性;它在進行填補時仿佛在填補真空。它通過在場的原有欠缺進行描述和臨摹。替補既是補充又是替代,它是一種附屬物,是進行代替的從屬例證。”[15]他是從語言與文字上來討論“替補”是如何作為一種手段介入語言與文字中的。但是在這里,“替補”是完全作為文學作品內(nèi)部的一種運動出現(xiàn)的,它與作家的寫作過程中的言意之辨無關,而是涉及到作家如何推演故事,建構故事結局的一個過程,是故事結局為何成為“這樣”的過程。
既然替補的意義在于使原來的事情或者活動繼續(xù)下去,那么,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替補也就意味著重復,替補活動意味著必須使事情或活動重復下去而不至于中斷,如果事情或活動中斷了,那么,替補也就沒有達到它想要達到的目的。從心理學上來看,每一次替補活動都渴望達到甚至好于原來自然序列的效果,就像《邊城》中祖父一開始想要招大老為婿,以便在自己死后代替他照顧翠翠,《駱駝祥子》中祥子最后下定決心跟虎妞一起生活,想要通過虎妞為自己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一樣。但事實上,這種渴望在悲劇事件里面是不可能的。因為,既然替補物僅僅只是一種外在的介入,那么,它就不可能完全等同于之前的序列,世界上不可能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同樣,也不可能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事物。替補物滿足的只是一種可以使事情重復進行下去的功能,套用一個商品詞匯來說,它已經(jīng)不是“原裝貨”,那么,想要以替補物來完全充實之前的序列,就多少會顯示出一些差異性。
“重復就是以某種方式行動,但卻是就獨特的或獨一無二的、沒有相同或等價事物的東西而言”。[16]“重復只有在與不可替換的事物的關系中才是必要的行為,證明為合理的行為。作為行為的重復和作為觀點的重復具有不可互換的和不可替換的特點。反映,回聲,替身和靈魂都不屬于相像或等價的范疇;不可能交換靈魂就如同不可能替換真正的雙胞胎一樣。如果交換是一般性的標準,那么,失竊物和禮物就是重復的標準。因此,二者間存在著一種經(jīng)濟差異”。[17]具體到文學作品中,這種差異性就不再是德勒茲所認識到的“經(jīng)濟差異”,而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所具有的感情差異。沒有誰能夠真正替代親生父母親這樣一種天生的血緣關系。任何替補都僅僅是一種“權宜之計”,這就使得重復也相應地變成一種臨時策略。
正因為完全的重復是不可能的,它總是與原初序列之間存在著差異,所以到最后,盡管老馬兵暫時可以作為翠翠監(jiān)護人的替補,虎妞暫時可以作為祥子洋車的替補出現(xiàn)在小說中,但是都無補于祖父死去,屬于自己的洋車的丟失。就算是替補,它也存在著與原初之間的差異,替補物不可能完全重復之前的事物序列?!叭绻貜褪强赡艿?,那是因為奇跡而非因為規(guī)律。重復違背規(guī)律:違背規(guī)律的相同形式和等價內(nèi)容。如果能夠發(fā)現(xiàn)重復,哪怕是自然界的重復,那也是以違背規(guī)律的一般力量的名義,這股力量潛伏在規(guī)律之下,也是超越規(guī)律之上。如果存在著重復,那它即可表達了與一般性相對立的獨特性,與特殊性相對立的普遍性,與普遍性相對立的特別,與變化相對立的自發(fā)性,以及與恒量相對立的永恒。在每一方面,重復都是一種僭越。它質(zhì)疑規(guī)律,拋棄其名義或一般的個性,而熱衷于更深刻的和更藝術的現(xiàn)實”。[18]
如果說替補物能夠完全等同于之前的存在,如果說重復是可能的,那么,故事就只能不斷地演繹相同的情節(jié),而沒辦法進行下去,故事的結局也就只能在這種反復的演繹中等待下去。
必須強調(diào)的是,這里的重復雖然跟熱奈特所定義的一樣,即“一系列相似的、僅考慮其相似點的事件”,[19]但是,它并不能等同于熱奈特所設定的四種重復中的任何一類,即“講述一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講述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講述n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或“講述一次(或不如說用一次講述)發(fā)生過幾次的事”。[20]熱奈特的“重復”是敘事頻率內(nèi)的一種重復,它與我這里所強調(diào)的文本內(nèi)事實上發(fā)生的僅考慮其相似點的事件無關。簡單地說,熱奈特考慮的是敘事頻率,而我考慮的則是敘事過程中的各個相似的事件。
同時,這里的重復也與希利斯·米勒在《小說與重復》中提出的理論無關,他認為:“在一部小說中,兩次或更多次提到的東西也許并不真實,但讀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義的。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現(xiàn)象的復合組織,都是重復中的重復,或者是與其他重復形成鏈形聯(lián)系的重復的復合組織?!盵21]米勒這里的重復可以簡單地歸結為文本間的“互文性”,比如沈從文的小說《虎雛》與其散文《虎雛印象》及《虎雛再遇記》,小說《邊城》、《柏子》及《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關于妓女的描述。
我這里的重復不涉及文本間的“互文性”,甚至不涉及文本中的“互文性”,而單單論及文本中具有目的相似性的東西。我考慮的是,文本中這些相似的事件是如何推動故事結局的發(fā)展的。
《邊城》與《駱駝祥子》的悲劇在于,每種替補上場的人事最后都變成了無效的替補,替補上場的人事并不能完全重復之前的自然序列。
在《邊城》與《駱駝祥子》中,都隱含著一個最原初的欲望:老船夫要給孫女翠翠找一個合適的人做夫婿,“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墒菬o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的母親交給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翠翠應分交給誰?必須什么樣的人方不委屈她?”(全集第9卷,第91頁)他在“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第92頁)這樣的來回反復的疑問中左顧右盼,這個欲望一直支配著老船夫的對大老二老的選擇。而在祥子,拉上自己的車則是他在虎妞死前的唯一愿望:“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著自己的車,他簡直像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發(fā)財,置買產(chǎn)業(yè);他的能力只能拉車,它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保ɡ仙嵝≌f全集第4卷,第264頁)祥子的這個欲望終其一生,也耗費了他一生的精力。欲望的不能滿足刺激著他們不斷地奮斗下去,這種不滿足感也正是悲劇的推動力量。我們總是想著自己需要什么,卻很少想到我們已經(jīng)有了什么。就如叔本華所說的:“人是多么貪婪的生物!他所得到的每一次滿足都促使他去追逐另一新的欲望,因此,每個人的意志的愿望是無窮的……這便是人何以如此悲慘的原因。”[22]
欲望的無法滿足感當然是造成人的悲慘處境的一大原因,但欲望同時也是社會進步,人的自我發(fā)展的重要條件。當人的正常欲望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實現(xiàn)的時候,悲劇也便從此拉開了序幕。老船夫想把翠翠交把給一個合適的人,而這個愿望至死也沒有達成;祥子挖空心思想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可是到了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奮斗不過是一場幻象,終于走向墮落的不歸路。
每個人實現(xiàn)他欲望的想法都是對欲望的重復,而為了自己的欲望進行奮斗的經(jīng)歷,則是一種不折不扣進行反復替補的過程。老船夫在想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想到了需要找一個人來代替自己照顧翠翠,這個人既要“適宜于照料翠翠”,又要讓翠翠滿意,他一開始想到的是大老。在老船夫那里,大老就成為他的替補,然而老船夫很快發(fā)現(xiàn),盡管大老喜歡翠翠,翠翠卻并不喜歡他,于是大老便成為一種殘缺的替補,隨著大老被淹死,原本就是一個殘缺的替補角色迅即變得無效起來。翠翠喜歡的是二老,而且二老也喜歡翠翠,按照老船夫的想法,二老是最適合的孫婿人選,然而,由于大老在船總順順家所造成的誤解,二老也離家出走下了桃源。盡管《邊城》的結尾給了我們兩種不同的結局:“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保ㄈ?卷,第152頁)然而我們還是可以想象,既然作為“水鴨子”的大老都有被淹死的時候,焉知二老就不會被淹死?就此來看,二老這個想象中的替補并不是完美的。
隨著作為母親替補的老船夫的溘然長逝,翠翠的世界也就此坍塌。盡管老馬兵接替了老船夫的位置,在碧溪阻撐船守護著翠翠,生活貌似恢復了之前的狀態(tài),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韵胂?,老馬兵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為老船夫完美的替補?更何況,老馬兵也上了年紀,也有死的那一天,只要二老這個想象中最完美的替補沒有回來接替祖父照料翠翠,這種替補都是殘缺的,從而也是無效的。而翠翠的悲劇,也會不斷地重復下去。
與《邊城》的悲劇敘事一樣,《駱駝祥子》也正是在這種重復與替補中走向毀滅的。祥子在奮斗了三年才買上的第一輛車被當兵的拉走后,盡管在逃回的途中順手牽走了三匹駱駝,然而,三匹駱駝只賣了35塊大洋,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來說,三匹駱駝對洋車是不等值的替補,這種不等值的替補暗示了祥子的衰落,相對于需要買一輛車的錢,他無疑是虧損的。因此,雖然駱駝在一定程度上是作為車的替補物出現(xiàn)的,但是,鑒于它的虧損現(xiàn)象,這個替補就是殘缺的。
祥子失去的車不久就被虎妞所代替,并且通過虎妞而買上了夢寐以求的車,但是,正如王德威所觀察到的,“祥子之落入虎妞手中,正是他失去他第一輛車,辭去了楊家的差事、看來又沒希望賺到第二輛車的時候。所以祥子的這段姻緣其實也可以從喜劇角度來看,虎妞成了失去的黃包車的替代品”,[23]這種替補我們當然不應該從喜劇的角度來看,相反,這種替補正使我們看到了虎妞的悲劇性。在祥子那里,虎妞已經(jīng)異化為物了,祥子與虎妞的感情關系已經(jīng)異化為經(jīng)濟關系了。
虎妞死后,祥子賣車為虎妞安葬,這種結局表明,祥子的愿望到最后還是變成了竹籃打水。小福子的出現(xiàn),讓祥子重新燃起了奮斗的欲望,然而,原本渴望通過與小福子的結合而改變生活面貌的祥子,終于因為小福子的死去而心灰意冷,走向了墮落。對于祥子來說,不管是虎妞還是小福子,都只是他失去人力車后聊勝于無的替補,而每一次替補,都會因為其死去而變得無效。祥子給我們展示的,是他受苦受難的“奇跡”:自己的車被大兵們拉走了,順手牽來的駱駝獲得的收益本來就是不完全的替補,卻不經(jīng)意間又成為偵探的戰(zhàn)利品;當他以身家自由為賭注換回了虎妞,從而贏得了新車的時候,到最后卻又不得不賣車葬妻;原以為小福子多少可以替代虎妞從而組成新的家庭的時候,小福子也死了。我們甚至可以猜測,就算小福子活著跟他結婚生子,他的理想也還是在于買上一輛自己的車。但是,誰敢保證他買了車之后就不會再次失去呢?祥子的活著只能增加他的痛苦罷了。沒有一次替補可以成為祥子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的理由。當讀者已經(jīng)習慣了祥子這樣不斷地在生活的浪潮里接受厄運的時候,剩下的也就只是殘酷的賞玩看戲:他的厄運要到什么時候才算結束?以及,以什么樣的方式結束?
《邊城》與《駱駝祥子》的悲劇成因,就在于這種欲望的不斷重復,盡管這種重復中也隱含著對失去物的替補,但是,這種替補并不足以滿足這種欲望的達成。
透過《邊城》與《駱駝祥子》的悲劇成因,我們或許能夠更進一部去認識這兩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顯然,沈從文試圖重建老船夫時代的傳統(tǒng),所以把白塔作為與老船夫共存亡的一個標志,白塔雖然隨著老船夫的死而在風雨夜轟然倒塌,但“人人都認為和茶峒風水大有關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是不成的”?!啊姿谧匀唤绲谋╋L雨中毀滅,又在‘邊城’人的努力下再生,恰恰體現(xiàn)著沈從文試圖重構湘西神話的人格悲劇”。[24]重建白塔的做法表明了沈從文渴望重建湘西自然人性的努力,它本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重復的替補行為,然而,正如沈從文在《媚金·豹子·與那羊》中所看到的,“時代是過去了。好的風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樣,都要漸漸老去的”。[25]他不得不感嘆“‘現(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26]白塔雖然重新修好了,可是,這個白塔還是先前的白塔嗎?這個問題或許可以換成:年青一代還能與老一輩一樣,代替他們的責任與道義嗎?時間既一去不復返,理想中的時代圖景又如何能夠挽留并保存下來呢?沈從文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是看得太明白,所以才要想盡辦法留住那些即將消逝的東西。而《駱駝祥子》的書寫是一種反復否定其努力奮斗走向成功的方式,祥子的生活具有復制自身的神奇力量,這種力量似乎就為了成全他最終走向毀滅。祥子的悲劇不過就在于他為了拉上自己的車而不斷的重復著失去的打擊,然而,只要那些替補物不能完全滿足他買車的需求,那些打擊就不可避免會重復下去,他的悲劇就是必然的。然而,盡管心態(tài)各異,卻并不影響以替補與重復來作為他們推進悲劇敘事的手段。
很顯然,沈從文的《邊城》與老舍的《駱駝祥子》在敘事學上來說,與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提出的敘述“頻率”或“敘述時間”并沒有多少直接或者間接的關系,認為《邊城》中的“反復敘事”的文體特征,其結果是“他通過反復敘事,把個體還原到類,從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規(guī)律,把特殊提升到普遍,經(jīng)驗與人事通過這樣的抽象,從流動時間的沖刷侵蝕中解脫出來,演化成習慣、風俗、文化,達到永恒”。[27]從“敘事時間”上去肯定沈從文借“反復敘事”催生出“地志小說”的文體。或者,認為“生命和自然循環(huán)流轉的時間感覺,從根本上決定了沈從文‘反復敘事’的特征,這種特征具體圍繞兩個主題——‘愛欲’主題和‘死亡’主題——來體現(xiàn)”。因為沈從文“‘反復敘事’的真正主旨是‘愛欲’,是愛欲的各種形式”。所以,“惟有從此著眼,沈從文的‘模式化’和‘單調(diào)’的寫法、他對妓女之愛欲的溫情脈脈的展現(xiàn),才可以得到較為妥當?shù)亟忉尅盵28]都顯得不合時宜。這種文本間的互文性真的能夠闡釋清楚沈從文或者老舍小說的所有敘事功用嗎?這種“反復敘事”是否可以舉一反三推廣開來?比如說老舍的“地志”小說,或者其小說中的“愛欲主題”與“死亡主體”,比如說建國三十年來小說中的革命主題?可是,當我們把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干巴巴地歸結為圍繞幾個“主題”而進行的“機械復制”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有意貶低了作家創(chuàng)作時候的主觀能動性了呢?
任何“敘事”都只是作家寫作中的一種形式,甚至一種習慣,如果我們非得要在他們眾多的文本中,以其形式來提煉出其“主題”,這就無異于把形式等同于內(nèi)容了。我當然不懷疑論者建構某種文學史的努力,但是,這種努力最后是否能夠成為解釋作家個別作品的有效武器,則是有待商榷的?;蛟S,我們有必要遵循保羅·德曼極富洞見的教誨:“要成為出色的文學史學家,就必須牢記,通常稱之為文學史的東西,同文學便極少或者根本沒有什么關系,而叫做文學釋義的東西,只要是出色的釋義,事實上,也就是文學的歷史?!盵29]
在我看來,以任何社會因素來解釋文本本身所散發(fā)出來的悲劇性都無異于緣木求魚,因為,只要我們愿意,任何一部作品的故事結局我們都可以把它歸結為社會力量參與的結果??申P鍵并不在于這個,問題在于,當我們對文本的“封建”舊社會背景齊聲斷喝的時候,如果同樣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在“新社會”,我們的批評標準是否還能夠得到堅持?如果不能,那么,這個標準就顯得多少有些猥瑣,就像一個下半身雄壯有力,上半身卻細小如針的畸形兒。同樣,任何一種從文本之外尋求對文本的解釋也只是隔靴搔癢。我們當然可以從敘事學上去對沈從文或者老舍的作品作出解釋,但是我們也能夠用這種方法去解釋任何一部小說,那么這時候,每個作家之間的敘事差別在哪里?或者說,每個作家作為其獨特的“這一個”又將以什么方式凸顯出來?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以為,從文本內(nèi)部來考察文本的生成,以及文本的內(nèi)在張力,或許更具有可操作性。
雖然沈從文與老舍都以替補的敘事手法來重復著一個關于失去的故事,但是,兩者間在對替補物的選擇上則大異其趣:《邊城》里的替補只是人物的輪換,就算是代表物質(zhì)化的碾坊也沒有能夠撼動二老對翠翠的感情,這至少說明了沈從文不愿讓物質(zhì)力量破壞湘西這個“世外桃源”所做的努力;而《駱駝祥子》則不一樣,它正如劉禾在《跨語際實踐》里所討論的,所有的人都具有“經(jīng)濟人”的性質(zhì),這樣,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會因為經(jīng)濟上的關系而發(fā)生聯(lián)系,祥子拉車是為了錢,劉四不愿把虎妞嫁給祥子還是因為錢,而小福子去白房子接客還是為了錢,整個人際關系都被組織進了一張由貨幣編織成的網(wǎng)絡里,人也可以作為物(金錢)的替補而出現(xiàn),人在這個貨幣化社會已經(jīng)徹底異化了。而不同的愛情表達方式則又在差異中重復著上一輩人的悲?。捍浯涞膼凼撬赣H形象的延續(xù),想愛,卻又矜持,到最后都以人去樓空結束;而虎妞則重復了她父親劉四的形象,橫豪、強悍,充滿大男子主義的大女子主義,劉四的橫豪強悍使得虎妞最后離他而去,而虎妞的橫豪強悍則讓祥子心生恐懼,人在曹營心在漢。翠翠的守候至少還是在等著一個人,而祥子,不管與誰發(fā)生關系,都直接與經(jīng)濟產(chǎn)生聯(lián)系。因此,從這個方面來說,《邊城》中的替補至少還不至于完全失效,“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的道白也多少給了邊城湘西的田園世界留下了一點生氣,雖然這種生氣多少有些挽歌的味道;而祥子,只要他買車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再多的替補也只能讓他重復著失去的痛苦感,他只能走向毀滅,他存在的意義也就是“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而已。
在悲劇敘事中,推動悲劇前進的并非單純的只有人或者物才能作為無效的替補重復出現(xiàn),有時候行動也可以作為構成這種無效因素出現(xiàn),典型的比如《俄狄浦斯》,就是靠行動的替補無效而促成悲劇結局的。主人公俄狄浦斯每向神諭預示的結局逃避一次,他就越接近于悲劇的結局,他的每一次行動都成為無效的替補,只能適得其反;這與《邊城》中祖父的行動一樣,每當他意欲促成翠翠的愛情的時候,反而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而《駱駝祥子》則更是如此,祥子就像被粘在蜘蛛網(wǎng)上的小蟲一樣,越是想要逃跑,越是被套牢在上面。每次奮斗都只能讓他的心靈遭受創(chuàng)傷,他的奮斗只能招致最后的毀滅。而不管怎么說,欲望的重復與替補的無效性都是推動悲劇敘事的必要手段。通過這種失敗的反復敘事,通過重復與替補的無效性,主人公會一步步走向幻滅,而這種幻滅感,正是悲劇結局的必要因素。
與之相反,一旦替補成功,欲望就會得以實現(xiàn),故事結局就將由悲劇變成喜劇,至少也會變成正劇——如果我們不是在反諷的意義上來使用“喜劇”這個詞的話。比如說《青春之歌》(楊沫),在這個以“離家出走——歸家”的敘事類型中,林道靜最開始以解放了的女性形象離家出走,并與余永澤同居,但最后,她發(fā)現(xiàn)余永澤也并不是她所欲望的對象,于是開始接近盧嘉川,而盧嘉川最后的被捕,使她又投入江華的懷抱,最后得到了升華,以林紅為代表的“黨”接納了她。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后者總是形成對前者有效的替補,并且越到最后,這種替補就越完美,于是,林道靜也就在這種有效的替補身上找回了青春,回到了新的家——共產(chǎn)黨的懷抱。事實上,十七年的“紅色經(jīng)典”,就其發(fā)展趨勢來看,都無一例外地繼承了這種敘事策略,把這種有效的替補方式反復運用于小說文本中,從而表現(xiàn)了革命事業(yè)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的“歷史必然性”,在這些“歷史”書寫中,替補的成功與否正是革命敘事是否成功,以及敘事是否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認可的保證。
毫不諱言,以沈從文的《邊城》與老舍的《駱駝祥子》作為這種文學理論的例子來進行討論,意在獲取一種普遍性。因為,就作家的少數(shù)民族身份來看,這種敘事手法并非為某個種族或個別作家所專有,從古希臘的《俄狄浦斯》神話到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從《邊城》到《駱駝祥子》,所有的悲劇結局無一不是因為對同一個欲望的重復,和替補進去的行動總是無效所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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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樊駿《論〈駱駝祥子〉的悲劇性》,江漢論壇,198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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