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姝
(四川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5)
自1972年中日邦交正?;_始,中國的日語研究出現(xiàn)了一個高峰,大量漢日語言對比研究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其中包括楊凱栄(1989)中日自他動詞研究[1],大河內(nèi)康憲(1992)中日同形異義詞研究[2],杉村博文(1998)中日被動句研究[3]等等。這些對比研究的成果刺激了中國日語研究的發(fā)展,也為日語教學(xué)界提供了有力的參考。本文的漢日語言對比分析將視線放在語法上,首先舉例漢日語言中存在的語法差異,再聚焦?jié)h日語言中的被動句,對比其形式和意義的不同,并從文化層面解釋這一語法差異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例如:
日語被稱作是一種格文法的語言,其格助詞非常發(fā)達,在語言的使用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以下例句除了格助詞“が”的變化,其他成分均相同,但表達的意思卻正好相反,例(1)a的主語是“阪神タイガース”,而例(2)a的主語卻另有他人。與此相對,漢語中沒有等值的語法規(guī)則,當(dāng)描述不同主語的句子時,需要通過改變語序或者直接改變主語來完成。例如:
(1)a.やったー、勝った。阪神タイガースが勝
った。[4]25
b.太好了,贏了,阪神tigers贏了。(筆者譯)(2)a.やったー、勝った。阪神タイガースに勝
った。[4]25
b.太好了,贏了,贏了阪神tigers。
再如,日語中常常省略表示人稱的名詞。在例(3)a的日語表達中,僅僅一個“くれた”就足以說明“打電話”這個動作時惠及于“我”的。但譯為漢語例(3)b時,無論如何都需要添加“我”這個賓語,從而形成雙賓語的結(jié)構(gòu)。這也是漢日語法的不同之處。例如:
(3)a.昨夜、電話をかけてくれた。[4]45
b.昨晚,給我打了電話。
回到本文將要討論的漢日被動句上來,之所以選擇被動句,是因為漢日被動句的用法都相對復(fù)雜,且存在較大的差異性。在以下例句中,例(4)b和例(5)b 分別由例(4)a 和例(5)a 直譯而來,均不是自然的漢語表達,但是,如果譯為例(4)c和例(5)c的主動句,讀起來就不再那么拗口了。由此看出,日語的被動句并不等同于漢語的被動句,其中存在差異。下面就將進行具體分析探討。例如:
(4)a.(私は)田中君に「明日のパーティーに來
るの?」と聞かれた。[4]31
b.我被田中問:“明天來不來聚會”。
c.田中問我:“明天來不來聚會”。
(5)a.先生に隣の子をほめられた。[4]32
b.×我被老師表揚了身邊的同學(xué)。
c.老師表揚了我身邊的同學(xué),我不高興。
漢語的被動句一般被分為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有標(biāo)記被動句,即動詞與“被”“叫”“讓”“給”“為···所”等表被動的介詞共同出現(xiàn)的句子,如例(6)至(10)的例句,其中以例(6)、例(7)“被”字句為代表。另一種是無標(biāo)記被動句,即沒有“被”等介詞的出現(xiàn),但仍表示被動意義的句子,如例(11)和(12)。這種被動句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大量存在,且主語既可以是無生物“水管”等,也可以是有生物“女人”等。例如:
(6)我本來是去副總那兒送一份文件的,沒想被他撞個正著。(《中國北漂藝人生存實錄》)
(7)若水被他哭得心煩意亂,最終忍不住大吼一聲:“住嘴!不許哭了!”(沐喬《重生之若水》)
(8)自己過去那樣愛著她,結(jié)果反叫她給毀了。(雪克《戰(zhàn)斗的青春》)
(9)真可惜!讓他搶先一步?。ā短撇Ⅻc秋香》劇本)
(10)建設(shè)軍隊就是要為人民所用。(《周恩來傳》)
(11)凌晨 4點多鐘時,水管終于修好了。(《人民日報》)
(12)白茹故意地不看劍波,坐在炕頭上,頭略略一歪道:“那女人救活了!<略>”(曲波《林海雪原》)
由以上例句可以看出,漢語被動句的句式比較復(fù)雜,本文重點討論有標(biāo)記被動句,并將其大體分為以下兩種類型。
有標(biāo)記被動句:
NP1+ 被(叫/讓 等)+NP2+ (給)+VP
NP1+ 為 +NP2+(所)+VP
由以上例句也可看出,有標(biāo)被動句中,NP1和NP2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較多,同時省略出現(xiàn)的情況非常少。
而日語的被動句,首先以動詞的形態(tài)改變?yōu)闃?biāo)志。如例(13)中的動詞“毆る”“蹴る”的被動態(tài)分別為“毆られ-”“蹴られ-”。其次,日語被動句中常以格助詞“に”“によって”“から”等助詞用來標(biāo)記動作的發(fā)出者。
(13)軍人たちに毆られたり蹴られたりで不自由してるって聞くよ(籔本義之《アジアハイウェー》)
(14) 赤ちゃんに泣かれた。(南出康世《POLESTAR Writing Course》)
(15)一茶は妻をめとったが、四人の子すべてが病いで死に、やがて妻にも死なれた。(富永政美《日本列島すぐ蕎麥の旅》)
(16)松島には伊達政宗によって建てられた瑞巌寺もある。(竹內(nèi)均《竹內(nèi)均の日本の地誌》)
(17)早熟で作文などを巧みに書いて、擔(dān)任の先生から褒められた。(桐生操《本當(dāng)は恐ろしいグリム童話》)
(18)いや、ひとたび破壊された生物は二度と戻らないかもしれない。(細谷昌子《熊野古道 みちくさひとりある記》)
(19)叱られるのに慣れているし、聞き流すのは得意だった。(乃南アサ《水の中のふたつの月》)
因此,日語被動句可總結(jié)為以下形式:
NP1が(は)+NP2に(によって、から 等)+V-(r)are-。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是每一個日語被動句都必須出現(xiàn) NP1,如例(13)、例(14)、例(17),也不是每一個被動句都必須出現(xiàn)由に、によって、から等助詞所標(biāo)記的 NP2,如例(18)、例(19),甚至 NP1和NP2可以都不出現(xiàn),如例(19)。但是,動詞的形態(tài)變化V-(r)are-卻是日語被動句不可或缺的。
由此,通過對比漢日被動表現(xiàn)的形式特征,可以發(fā)現(xiàn),漢語的有標(biāo)記被動句重視句式,沒有日語的“被動態(tài)”,不能依靠動詞的形態(tài)變化表示被動含義,且一般不會同時省略NP1和NP2,與此相對,日語的被動句主要依賴于動詞V-(r)are-的形態(tài)變化,NP1和NP2可以都不出現(xiàn)。
所謂被動,是某個人或物向其他人或物發(fā)出某個動作或者作用的時候,這個動作的發(fā)出者并不作為主體,而是承受這個動作或者作用的受事者作為主體來描述事態(tài)的一種語言表現(xiàn)。通常,描述被動的句子具備一定的形態(tài)、語法或者意義特征。
寺村秀夫(1982)將日語被動句分為“直接被動”和“間接被動”,認(rèn)為“直接被動”句有與其相對應(yīng)的能動表現(xiàn),且受事者受到動作發(fā)出者的直接的,必然的影響;“間接被動”句沒有與其相對應(yīng)的能動表現(xiàn),受事者受到動作發(fā)出者間接的,偶然的,主觀的影響,這種被動多為不愉快的事[5]214-217。
參照寺村這種對受事者產(chǎn)生直接或間接影響的觀點,同樣可以將漢語的有標(biāo)記被動句區(qū)分為“直接被動”和“間接被動”。我們將以下a例句轉(zhuǎn)換為b或者c的能動表現(xiàn),就可以看出,例(20)a表示“他”不偏不倚得向“我”發(fā)出了“撞”這個動作,對“我”造成了直接的影響,屬于“直接被動”,其對應(yīng)的能動表現(xiàn)既可以是例(20)b的處置句,也可以是20)c這種SVO主動句。
例(20)a是有因果關(guān)系的“得”字補語句,表示“因為他哭,所以令若水感到心煩意亂”,對“若水”產(chǎn)生一種間接性,情感性的影響,屬于“間接被動”。例(20)a也可以轉(zhuǎn)換為例(21)b這樣的能動表達,但是這種因果關(guān)系必須存在,如果省略“心煩意亂”的這個補語,正如被動句例(21)a和主動句例(21)b,就都無法構(gòu)成自然的漢語表達。
(20)a.我被他撞個正著。
b.他把我撞個正著。
c.他撞我個正著。
(21)a.若水被他哭得心煩意亂。
b.他哭得若水心煩意亂。
c.他哭,若水心煩意亂。
(22)a.×若水被他哭
b.×他哭若水。再來看日語的“直接被動”和“間接被動”。與漢語相同,例句(22)a 的“軍人たち”將“毆る”這個動作作用于“彼”,對“彼”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屬于“直接被動”,當(dāng)他轉(zhuǎn)變?yōu)槟軇颖憩F(xiàn),只有一種形式。而例(23)a 和例(24)a 的“泣く”“死ぬ”對于受事者是一種間接的,主觀的影響,因此屬于“間接被動”,這種“間接被動”正如寺村所提到的,不能轉(zhuǎn)變?yōu)閷?yīng)的能動表現(xiàn)。例如(24)a的主語原本為“一茶”,可在例(24)b的能動句當(dāng)中,已經(jīng)找不到“一茶”的影子。
(23)a.彼が軍人たちに毆られた。
b.軍人たちが彼を毆った。
c.他被那些軍人毆打了。
(24)a.(私は)赤ちゃんに泣かれた。
b.赤ちゃんが泣く。
c.×我被小孩哭了。
(25)a.一茶はやがて妻にも死なれた。
b.妻が死んだ。
c.×一茶不久后被妻子死了。
d.一茶不久后死了妻子。
值得注意的是,當(dāng)把日語例(23)a 和例(24)a的“間接被動”直譯為漢語時,無法構(gòu)成正確的表達,如例(23)c 和例(24)c,可漢語中存在如例(24)d 這樣將“死”當(dāng)做及物動詞使用的情況①沈家煊(2006)認(rèn)為這是“王冕的父親死了”和“王冕丟了某物”兩種用法糅合起來的表現(xiàn)。[6]。
此外,如果將例(23)a后加上一個補語“困っている”,再翻譯成漢語例(25)b時,情況就有所不同了。只不過,例(25)a這種添加了補語的日語“間接被動”表達仍然無法轉(zhuǎn)換為完整的能動表現(xiàn),如例(25)c。但是漢語可以,如例(25)e。
(26)a.赤ちゃんに泣かれて困っている。
b.被小孩哭得不知所措。
c.赤ちゃんが泣く。私が困る。
d.小孩哭,我不知所措。
e.小孩哭得我不知所措。
由此可見,漢語和日語當(dāng)中都存在所謂的“直接被動”和“間接被動”。只不過,漢語的“直接被動”和“間接被動”都可以轉(zhuǎn)變?yōu)橄鄳?yīng)的能動表達,而日語就不同,只有其“直接被動”可以轉(zhuǎn)變,“間接被動”則不可。并且,漢語表示情感的,主觀的“間接被動”表達中,一般需要有表示對受事者產(chǎn)生某些影響的補語存在,如上文的 “心煩意亂”“不知所措”等。而日語這樣的“間接被動”可以不需要表示對受事者產(chǎn)生影響的補語就可以足夠說明“被害”的含義,這正是是漢語被動句意義上的不同之處。
每一種語言差異的背后,都存在一定的文化成因,以上討論的漢日被動句的形式差異和意義差異也不例外。
筆者認(rèn)為,漢日被動句形式上差異的產(chǎn)生源于漢日語言本身的差別性。漢語屬于孤立語,其文字沒有形態(tài)上的變化,因此就沒有日語所謂的“V-(r)are-被動態(tài)”。缺少了這種文字形態(tài)上的變化,漢語就要借助各種虛詞、助詞、代詞以及語序來對語言進行制約。因此,漢語的被動句重視句式,且一段話當(dāng)中,同樣的主語或者賓語往往要出現(xiàn)多次,否則可能另讀者或者聽者難以理解。
日語作為黏著語,其語法的改變可以清楚的體現(xiàn)在文字形態(tài)上,因此,若沒有“V-(r)era-”的動詞形態(tài)變化,就無法表達被動含義。也正因為有這樣清楚的形態(tài)變化,主語或者賓語即使被省略,也不會對理解產(chǎn)生太大影響。
至于漢語被動句意義上的差異,則是中日兩國人民思維方式的不同造成的。中國人習(xí)慣客觀的思考和能動的思考,與被動表現(xiàn)相比,更傾向于使用主動表達。王力(1980)在討論漢語被動句時就曾提到:“一般來說,這種語法結(jié)構(gòu)只在書面語言上出現(xiàn)?!保?]428-434因此在沒有上下文的情況下,例(4)c 這樣的主動表達更符合中國人的語言習(xí)慣。而在“間接被動”當(dāng)中,因為動作并不是直接地,必然地作用于主體,所以當(dāng)要表達主體受到這個動作帶來的某種影響時,就需要添加補語表示這種結(jié)果,否則只能表達動作本身或者不能構(gòu)成正確的表達。并且,這種“間接被動”的漢語表達使用起來相對局限,也并不常見,因為,即使要表現(xiàn)“被害”含義,也大可使用例(5)c和例(25)e 這樣的主動句直接表達。
池上嘉彥(2009)認(rèn)為,日本人習(xí)慣對事態(tài)進行主觀的把握[8]。因此,被動句在日語表達中占據(jù)著相當(dāng)?shù)谋壤?,尤其是?dāng)“私”做主語時。譬如,若將例(4)a變?yōu)椤疤镏芯纤饯恕该魅栅违雪`ティーに來るの?」と聞いた”這樣的主動句,聽起來就會非常別扭。胡以男(2003)指出:“在日語教學(xué)中應(yīng)該向?qū)W生講明,過多地使用主動態(tài)會給人一種強調(diào)自我、性格剛強的印象。這樣不太符合日本人喜歡含蓄的表達習(xí)慣?!保?]此外,日語中的“間接被動”也屢見不鮮,如例(5)a老師表揚身邊的小孩,原本跟說話人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是因為說話人感到不愉快,就可以用“先生に隣の子をほめられた”表達自己“被害”的主觀感受??梢钥闯觯毡救肆?xí)慣站在主觀和受動的角度上思考問題,在與人溝通過程中,習(xí)慣通過表達自身的感受來尋求跟對方的共通點。
本文通過對比漢日被動句,探尋了其形式上和意義上的差異,得出以下結(jié)論:漢日被動表現(xiàn)的形式差異在于,漢語的有標(biāo)記被動句重視句式,而日語的被動句主要依賴于動詞V-(r)are-的形態(tài)變化。意義上的差異在于,漢語的“間接被動”,一般需要有表示對受事者產(chǎn)生某些影響的補語存在,日語的“間接被動”可以不需要表示對受事者產(chǎn)生影響的補語就可以足夠說明“被害”的含義。
另一方面,筆者從文化角度出發(fā),解釋這種語法差異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即,漢日兩種語言本身的差別性使得漢日被動語法當(dāng)中出現(xiàn)形式差異;至于意義差異,則源于中國人習(xí)慣客觀和主動的思維,不常用被動表現(xiàn),日本人習(xí)慣主觀和被動的思維,常用被動表現(xiàn)。
當(dāng)然,漢日被動句的異同不是草草幾句話就能概括,且漢日語言中的其他語法差異依然大量存在,因此筆者希望今后能夠繼續(xù)在該問題上做深入探討。
[1]楊凱栄.文法の対照的研究——中國語と日本語[J].講座日本語と中國語教育,1989(5):312-340.
[2]大河內(nèi)康憲.日本語と中國語の対照研究論文集:下[C].東京:くろしお出版,1992.
[2]杉村博文.從日語的角度看漢語被動句的特點[J].語言文字應(yīng)用,2003(2):64-75.
[4]庵功雄,日高水穂,前田直子,等.大和シゲミ.やさしい日本語のしくみ[M].東京:くろ しお出版,2003:25-33.
[5]寺村秀夫.日本語のシンタクスと意味:第Ⅰ卷[M].東京:くろしお出版,1982:212-254.
[6]沈家煊.“王冕死了父親”的生成方式——兼說漢語“糅合”造句[J].中國語文,2006(4):291-301.
[7]王力.漢語史稿:中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0:428-434.
[8]池上嘉彥.日本語の<主観性>をめぐって[J].日語學(xué)習(xí)與研究,2009(5):11-18.
[9]胡以男.淺談日語“受身形”表達方式[J].日語學(xué)習(xí)與研究,2003(2):5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