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學嘉

(嘉應學院 客家研究院，廣東 梅州 514015)

鄧纘先①鄧纘先(1868-1933)，號毳廬居士，廣東省紫金縣藍塘鎮(zhèn)布心村人，早年涉足科場，并錄優(yōu)行?？婆e廢，曾任紫金縣立高等小學校長。1914年任紫金縣議會議長，同年9月，應內(nèi)務部第三屆縣知事試驗取列乙等，分發(fā)新疆，先后任新疆省公署文牘員、編輯員，政務廳總務科員、科長，新疆覆選區(qū)選舉調(diào)查會會長等職，并歷任烏蘇、葉城、疏附、墨玉、馬楚五縣知事。1933年于馬楚暴亂中，以身殉職。鄧氏于1914 至1933年，在新疆葉城等縣任職期間所寫的詩著非常豐富，主要有《葉迪紀程》《毳廬詩草》《毳廬續(xù)吟》《毳廬詩草三編》，此外還先后編修《葉城縣志》《烏蘇縣志》等。生于清末，民初在新疆葉城等縣任職，其任職期間所寫的詩作及工作紀述《葉迪紀程》《毳廬詩草》《毳廬續(xù)吟》《毳廬詩草三編》，記錄了清末民初轉(zhuǎn)型時期當?shù)厝宋纳鐣鷳B(tài)的大量信息，尤其是西北風土人情的描述，以及大量寓意深遠勵志的哲理。鄧氏生活成長于嶺南粵東北地區(qū)，深受鄉(xiāng)土文化的熏陶?？图椅幕c邊疆文化雖同屬于中華多元文化，但因受生態(tài)環(huán)境影響而存在差異。身處邊疆的鄧氏感受尤深，表現(xiàn)在著述字里行間“俗”字出現(xiàn)頻率很高。而對地方土俗各種儀式，在獨立觀察的基礎(chǔ)上，再加入“當?shù)赝寥苏f”的記錄，充分反映了鄧纘先“入鄉(xiāng)隨俗”、尊重當?shù)孛耧L民俗的人文關(guān)懷。尤其在執(zhí)行公務時，注意拜訪當?shù)厮酌?，做好口述史料的保存，為后人解讀多元中華文化中的新疆俗文化提供了一個可貴的文本。

一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其中“信”為儒家的“五?！敝唬复颂幨碌恼\實不欺，言行一致的態(tài)度;“忠”乃表現(xiàn)于與人交往中的忠誠老實;“孝”是中國古代道德文明的體現(xiàn)，如對父母的贍養(yǎng)與對父母和長輩的尊重等，反之視為大逆。鄧纘先詩著字里行間或教導子孫，或送人赴任，或送官員歸退，根據(jù)不同場合寫下了大量充滿傳統(tǒng)儒家忠孝誠信廉潔思想哲理的警世勵志語錄。

孝文化的印記。值得關(guān)注的是，孔子謂“父母在，不遠游”，但反映在鄧纘先身上，則是“與時俱進”從粵東“遠游”西北。鄧雖不能在堂盡孝，但從詩文中不時出現(xiàn)思念“慈母”一詞說明傳統(tǒng)文化的根深蒂固，如《懷孟兄》“家食懷慈訓，風餐畏簡書?！保?］50《清明》“慈親應遠念，邊信幾時來。熟食南中俗，寒香北塞梅?！保?］51《奉呈藍湘湄師》“東粵西陲萬里程，征人鄉(xiāng)思已怦怦?！虢檀饶割l懸望，倚杖柴門夕照明?！保?］72-73

家教的印記。為人之父卻不能在家嚴加教育子女，鄧心感自責之余，經(jīng)常寫信詢問鼓勵之。如《示在家岑森兩兒》“汝年俱長大，吾老愧風塵。學業(yè)毋中輟，書帷最可親。韶光駒過隙，世事鳥鳴春。黽勉承前緒，瑩然玉守身?！保?］65《過玉門關(guān)寄信示兩兒》“汝年方幼稚，未識玉門關(guān)。旅舍逢三月，征車過萬山?！觏氄渲?，光陰莫等閑。”［1］58《從軍行四首》“休疑筆硯無功業(yè)，從古文人戰(zhàn)績多?！保?］114《示在家兩兒》“沙塵浪跡催吾老，村僻貧家望汝賢。春野課耕須早起，寒燈勤讀合遲眠。滌煩惟玩窗前竹，習靜宜觀石上泉。門戶他時當自立，仍教雁序樂翩翩?！保?］74《示諸侄》“諸郞須勵志，故土可謀身。休羨東山費，何妨北道貧。”［1］55

無論是傳統(tǒng)啟蒙讀物《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還是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論語》等，都強調(diào)人生自警，做人做事切不可喜新厭舊，應知足常樂。如《暮春作》“富貴喜新交，貧賤敦舊情。……厚祿日驕侈，幽人守堅貞。……可憐弄珠兒，嫁與荷鋤氓?！保?］20《擬古》“貧賤思富貴，富貴蹈危機?！瓌赘哒u謗起，事與初心違?！保?］28《送友人歸》“高人歸臥舊田廬，十畝桑麻足溫飽。”［1］34在“與人論結(jié)交”中，鄧氏認為自古以來“忠言逆耳”，關(guān)鍵是注意操行潔身自好。如《與人論結(jié)交》“喜聞謏語難為客，能受忠言是可人。味淡芝蘭心似水，還教恭敬守終身?！保?］77《送同宗之哈什》“勛高廿八將，世德種先民。當日門稱盛，吾宗家尚貧?！翘幎嘀橛?，應須潔乃身。”［1］54《吏》“千古清廉海忠介，高風人頌玉壺冰?！保?］83《送同官赴任》“術(shù)過精明多損德，惠周蓬蓽是安民。知君素志清勤在，合浦珠還瘴海濱?！保?］76《聞友人談戍邊軼事》“艱危歷試增雄略，逸樂偷安是禍胎。”［1］83《即事》“宦路艱難試一登，催科撫字倍兢兢。廚中五斗皆民力，學到清廉愧未能。”［1］107《雜詠》“驕矜氣焰身名喪，自古功臣少善終?！娜溯p薄多罹害，才辨聰明是禍機?！h銳大剛須挫折，斷無奇士不窮愁?！N磨事業(yè)英雄恨，聲色由來最誤人?！保?］110《寄友人歸里》“歸去莫談天上事，空煩漁客問津來?！保?］110

大丈夫于天地之間，雖然生命是有限的，但要有一點人文精神，若能站得高望得遠志在四方，則其前程卻是無限的。鄧著以歷史英雄為例闡發(fā)勵志方面的思想。如《喬松》“嶺上喬松聳遠枝，年年不受雪霜欺。問渠那得參天勢，只有心堅不媚時。”［1］111《征途十詠十首》“雁磧龍沙路萬重，天涯松柏雪霜封。行人莫問興亡事，朔漠從來王氣鐘?！窆派裣身氾嬍常瑧焐先羧碎g。……爭先恐后赴涌都，人競精明我守愚。身外榮華如敝屣，當年七尺是微軀?！保?］115《雜感八首》“休道秋風歸釣晚，急流勇退古來難。……菜根風味休嫌淡，多少貧家尚苦饑。仕后幡然作道人，閭閻疾苦合咨詢。試觀濟濟簮纓客，都是人間學道身。”［1］122鄧氏認為，要有一點人文精神就得學習歷史了解歷史，正確認識功過才能掌握人生的方向盤。如《驍將》“功成不退讓，蟲生因木腐?！保?］28《送友人旋鄉(xiāng)》“萬里辭榮戀素冠，歸途風雪不勝寒。人當解組旋鄉(xiāng)后，慎勿便便說在官?！保?］106如《途次》“出塞健兒多，入關(guān)壯士少”。［1］11《讀林文忠公＜荷戈紀程＞并引》“貶謫坐何事，荷戈聊紀程?！性舳静荩Ч藕揠y平?！保?］61《漢定遠侯班超墓》“萬古玉門關(guān)，幾人得生還。英雄一抔土，華渭繞河山?！保?］101《塞上六首》“籌邊謀乂安，防患倍艱難。漢陣鼓鼙動，胡兒心膽寒。”［1］101《鎮(zhèn)西歌》謂“邊陲事壞跋扈臣，日蹙百里淪胡塵。坐糜軍餉七千萬，猶復勞敝中原人?！保?］34《男兒》“唐代文人多賈禍。漢家邊將少封侯?！保?］75《送人從軍》“安不忘危事若何，預備胡虜備干弋?！Τ扇f里休驕侈，西北由來外患多?！保?］88《邊塞九首》“太息庸臣多誤國，膏膄千里獻強鄰。”［1］96

二

傳統(tǒng)儒家文化與地方文化與入鄉(xiāng)隨俗是不同的概念，前者主張“唯我獨尊”，后者主張彼此尊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因為社會生態(tài)背景不同，俗民的價值觀念往往有著很大的差異。從鄧著字里行間關(guān)于“習”或“俗”或“習俗”字詞高頻率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看，來自粵東客家文化圈的鄧纘先，在西北邊疆的異文化圏“入鄉(xiāng)隨俗”，注意尊重彼文化，融入邊疆民風民俗之中。

鄧氏是從粵東客家文化核心圈走出來的，雖然生活工作于千萬里外的西北邊疆，但故鄉(xiāng)的印記常常在腦海中浮現(xiàn)，尤其對祖居地程鄉(xiāng)的印象特深。鄧姓祖居古程鄉(xiāng)縣(即今梅縣)松口鎮(zhèn)?，F(xiàn)松口鎮(zhèn)仍有鄧氏開基祖太乙公墳墓，每年元宵節(jié)，散居在各地的鄧氏族人，從四面八方回到太乙公墳前舉行傳統(tǒng)春祭儀式。鄧氏對程鄉(xiāng)的歷史記憶常常流露在其詩作之中，如《漫成》“故鄉(xiāng)風味漸遺忘，一聽蠻音喜欲狂。未問君家在何處，漫詢?nèi)昕墒峭l(xiāng)?！迎h(huán)鐵水小村莊，東接程鄉(xiāng)千里強。忽念先人廬墓在，家書漫寄至程鄉(xiāng)。苜蓿青青堆玉盤，今朝嘗罷有余歡。不知采自三邊苑，笑道家鄉(xiāng)菜可餐?！保?］111-112秦漢時越佗開基粵東龍川縣，爾后建立南越國。趙氏的心一直向北，其精神一直影響著地方文人志士。龍川縣與紫金縣毗鄰，歷史上同屬古循州地區(qū)，鄧氏對趙佗非常欽慕，如《尉佗》“天下亡秦日，稱孤粵海濱。英雄存本色，墳墓念先人。帝號娛三世，兵威接七閩。老夫心北向，終念漢文仁?！保?］90

嶺南與西北，在地理空間上形成強烈反差，最典型莫過于舉目沙磧望不到邊。關(guān)于西北沙磧的壯觀，《雜吟十首》“沙磧斷人煙，輪臺路幾千?！保?］98據(jù)《毳廬詩草》記，“己未春赴任葉縣，路經(jīng)英吉沙，日將午，過沙堆，大風驟起，沙石飛揚，咫尺莫辨，車輪淪沙過半，隨行皆哭?！保?］89《只履歌并引》“朝騎匹馬踏寒沙，暮隨歸鴉宿空磧?！保?］43《獨覺》“昆侖極天涌泉起，奔流直繞沙磧里?！保?］32《璞玉》“長途沙磧摧車輪，遠道風霜傷馬足?！保?］36《烏棲曲》“漫漫沙磧何處棲，烏桕枝頭終夜啼?！保?］47《旅況》“寒磧陰風急，千金剩一裘?！保?］55《呼圖壁驛》“沙磧原無鬼，山阿若有人。”［1］55《塞上》“邊烽青未了，沙磧又黃昏。”［1］57《城上晚眺》“人煙荒磧路，駝影夕陽橋。戍古號青鬼，霜高落黑雕。”［1］66《驛舍題壁》“逐雉平原寒角動，射雕空磧朔風馳?！保?］71《鴉》“沙磧荒煙冷氣浮，數(shù)群鴉影拂碉樓?！保?］73《途次》“沙磧煙橫詩有草，棠梨春暖雪為花。”［1］87《芨芨槽驛》“荒祠瘦鶴偎殘照，枯磧饑鷹豁遠眸。”［1］90《邊塞九首》“霜封蠻果龍沙暗，風急胡笳雁磧迷?！f灶兵屯麥隴分，春來西磧斂埃氛。”［1］96《途中》“磧外孤鴻遠，天邊獨樹斜。牛車聲軋軋，知是有人家?！保?］99《沙磧》“沙磧彌漫日色昏，西行路已近河源。行人遙指人煙處，數(shù)點寒鴉烏桕村?！保?］116《磧中》“安西以西無草木，征輪只向平沙逐?！保?］118《恭祝新城王晉卿方伯八旬榮慶八首》“吏隱名山著述多，龍門磧石舊經(jīng)過。采風試譜伊涼曲，詢俗遙憐隴坂歌?！保?］129

嶺南與西北因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同而人情風俗殊異。遠在粵東的親人，對西北的風土人情很感興趣，經(jīng)常寫信向鄧氏請教西北風情。如《答家人函詢迪省風景》“一紙來關(guān)外，殷然問土風?！保?］60據(jù)《毳廬詩草》記:“行至猩猩峽，遇南人某，年七旬余，備述塞外風景”。［1］88在融入西北民俗文化過程中，鄧氏注意學習當?shù)卣Z言并注意記錄當?shù)胤窖詫⑵浣榻B給家鄉(xiāng)親人。如《宿玉河傍》“方言雜雞犬，林壑喧牛羊?！保?］24《宿庫木什驛》“‘庫木什’譯 言‘蘆葦’”。［1］65《古樹歌》“回語‘哈喇’，‘黑’也，‘玉爾滾’，‘柳’也?！保?］42《倭文端紀行》“庫爾楚，準語‘忌諱’之謂。地多古墓，經(jīng)者多病，故名?！保?］52《五十初度志感》回憶早年粵東家鄉(xiāng)的生活，“窮年咬菜根，家貧山澤癯?！锸當?shù)畝，茅舍一二區(qū)。生齒日以繁，園蔬免荒蕪。晨昏供色笑，冬筍不須沽。為寄一封書，天邊風俗殊?！保?］15《毳廬自敘》“以視昔賢所處之境，迵不相侔矣。然竊惟羌蠻之俗，氈毳之鄉(xiāng)”。［1］6《宿玉河傍》“土風見回疆?！保?］24“習俗尚奢侈，宴會還相將?！保?］24《哈密道中》“詎知民習淳，渾噩猶太始?！保?］14

嶺南俗文化與西北俗文化雖存在差異，但都有很淳樸的共性。《纏莊》“天山南路古危須，土風還與庭州殊?！保?］47《恭祝新城王晉卿方伯八旬榮慶八首》“采風試譜伊涼曲，詢俗遙憐隴坂歌?！保?］129鄧氏在西北期間，曾先后主持編修《葉城縣志》《烏蘇縣志》等。鄧氏在《＜續(xù)修烏蘇縣志＞敘》中指出，“縣志之作，所以考地形，詳建設，昭治理，紀因革，察民俗之純駁，審物產(chǎn)之盛衰也。……而蒞此種族龐雜之區(qū)，其經(jīng)過事實，紀錄鈔傳，庶得以永期遵守?！保?］135

西北與嶺南民俗文化上的差異，鄧氏感受最深的莫過于西北無風水之說。風水之說在粵東客家民間相當盛行，不論是陽宅或是陰宅，行走、動工都要請勘輿師查過五行選擇吉課，甚至在居所的中軸線上，立五行五方龍神伯公逢初一、十五叩拜。據(jù)《三無憑并引》“西北無風水之說，盛于贛，暢行于閩粵黔桂間，而縉紳惑之尤甚。星命理微，未易推測。信鬼尚巫，藥非其病，亦有效驗，其市遠者，不藥亦愈?？陀惺龉枢l(xiāng)俗尚之事，因感而賦之?！保?］64《送友人之官蔚縣》“蜀道雙鳧人拔俗，蔚州一鶴吏稱仙?！保?］92《庚申奉和汪參贊矩亭＜六十二初度感懷＞六首并引》“天涯琴鶴星霜健，塞上輪蹄日月忙。俗化烏孫風偃草，豐占魚夢歲余梁。”［1］95-96《邊塞九首》“天兵十萬掃胡塵，城郭芳開嗢鹿津。俗化烏孫鸮可變，農(nóng)勤赤子犢應馴。”［1］96

粵東客家民俗文化無奇不有，其中“做生齋”、“筑壽城”之俗是西北所沒有的。所謂做生齋，即人未死，請齋姑或和尚念經(jīng)做儀式;所謂做壽城，即人到六十為之壽，上壽前鄉(xiāng)俗是先請風水先生謀風水寶地(即墳穴)而構(gòu)筑之，墓碑則書紅色的壽字以示區(qū)別。鄧氏雖遠在邊疆，長期不歸，但當其年近六十時，家鄉(xiāng)親人卻沒有忘記而為其張羅安排做壽城事。如《臘月六日，家人寄書云近于故里覓得一地，將為予作壽藏。聞之，矍然賦詩答之》，“我年近六十，修短聽諸數(shù)?！_哉陶靖節(jié)，嘗作生祭文。……又如司空圖，自為銘冢墳。勝日集賓友，酌酒坐墓門?！分|嶺阿，營兆西山趾。還將祖墓旁，生壙附于此?！?迂儒讀葬經(jīng)，貪鄙誠可憐。”［2］24

墳墓祭品也是觀察地方文化的視角之一。西北地區(qū)的民俗是清明上墳祭祀祖先。清明是傳統(tǒng)宗族社會法定祭祀祖先的紀念儀式活動日，俗謂墓祭，其時是西北地區(qū)的農(nóng)閑季節(jié)。而粵東北地區(qū)，則重視農(nóng)歷八月上墳祭祀，俗謂“大清明”，其時為地方農(nóng)閑季節(jié)也。墓祭的供品各地不一，其中“飯”是最基本的供品之一，也因各地的主食結(jié)構(gòu)而異。如粵東用大米做成飯或粄上供，而西北地區(qū)則是用當?shù)孛酌嬷破贰胞滐垺鄙瞎?。如《野眺》“郭外荒原墓累累，天涯寒食梨花開。誰家麥飯上冢去，紙錢飛處鵑啼哀?！保?］33《清明》“東郭齊燔人乞食，北山唐墓紙飛灰。半盂麥飯他鄉(xiāng)淚，滿徑梨花上巳杯。記得墳園芳草路，家家上冢掃蒼苔。”［1］86

嶺南民俗中有招魂儀式，謂將亡魂從野外招請回儀式現(xiàn)場?；洊|客家地區(qū)的招魂儀式是焚香加奉色紙，比較簡單，而邊疆的招魂儀式比較復雜，表現(xiàn)在除了焚香外，加奉剪紙，剪紙比色紙，工藝要復雜得多，這從一個角度反映了西北地區(qū)民間剪紙傳統(tǒng)工藝的文化特色。如《征婦怨》“征夫從軍雪海里，征婦獨居幽恨起。匈奴一夜襲漢軍。三萬壯兒皆戰(zhàn)死。沙場白骨無人收，家家哭向海西頭。剪紙招魂瘞郭外，離鸞啼處孤云愁。人言征夫間道走，變姓潛行交河口。胡塵已靖不歸來，秋月關(guān)山隔絕久”。［1］42《在昔》“蓬瀛靈境詎物外，安輯便是三神山。…… 俗緣多擾不易到，塵心未凈仍放還?！保?］47-48

粵東民間是萬物有神，俗謂舉頭三尺有神明，據(jù)鄧氏觀察，邊疆俗民也是多神論者。如《雜詩二首》“谷神自不死，道德無能名”。［1］9《塔》“流沙萬里區(qū)，一掃靖妖魅”。［1］22-23《鎮(zhèn)西石人》“凱旋鐃吹喧，戍卒俱賞賜?！保?］23《流沙》“云車風馬降王母，綠衣倒掛來扶桑。求仙并采不死藥，多欲不獨漢與唐?！保?］33《天山碑》“流沙弱水相縈繞，雄鎮(zhèn)群蠻綏百戎?！瓭h皇神武遠征討，廓清胡虜塵氛空。月支大宛貢珍異，葡萄天馬河源通。……敦煌太守紀漢德，勒碑絕壁荒榛中。……吏人拓贈東南友，云此行船能避風?！宄碱I(lǐng)隊某過此，強欲看碑究始終。黃衣道士跪未已，訇然霹靂搜靈宮?！?世間事多難索解，海市蜃樓時偶逢?！保?］34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歷史上敦煌太守紀漢德的勒碑，在西北邊民心中已被神化，并具有辟邪功用，與我國東南的媽祖信仰類似。求清吉平安驅(qū)除邪惡之俗如民間的國王、公王崇信，媽祖、觀音崇信等在粵東乃至嶺南地區(qū)自古以來很盛行。鄧氏在西北發(fā)現(xiàn)民俗文化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在表現(xiàn)形式上存在差異。粵東羅浮山為東西走向，因當年葛洪駐足于此煉丹而被俗民視為道教圣地。鄧氏家鄉(xiāng)即在羅浮山的東部。如《送同鄉(xiāng)之任》“君家羅浮西，我在羅浮東?！保?］25千百年來，道教文化對嶺南影響非常之大。《有所思四首》“我所思兮在瑤池，蕊宮西望香云披?，帢淝昊ㄒ恢?，狺狺靈犬吠聲遲。穆王不來八駿馳，王母未老雙蛾垂。此行猶畏群仙知，怕醉瓊漿無醒時?！胁伤幙胀鶃??！保?］39《天山峽》“猿啼風走石，鬼嘨夜飛沙?！保?］58《青烽驛》“人煙黃葉樹，鬼火綠蘿村?！保?］59《瑤池》“欲覓長生隨羽客，漢家壇館滿秋風?！保?］76實際上，長生不老百歲千歲甚至變仙升天的羽客是俗民的人生追求，均為道家文化的一部分。《求仙》“神君恍惚來山鬼，枉筑元都太乙壇?！?道教)［1］94《讀洪編修＜伊犁日記＞》“三邊遠謫踰唐塞，百日生還過鬼門?！保?］94《中秋烏蘇玩月》“遙想家山當此夕，為探征客卜金錢?！雹佟安方疱X”即民俗問卜。《毳廬詩草》P109《中秋烏蘇玩月》?！堕啠坚轻贾荆尽贰皬膩矸绞空動毓?，引起蠻輿欲學仙?！雹阽t為嶺南儀式用法器之一?！峨]詩草》P121《閱＜崆峒志＞》?！峨s詩四首》“神物風云護，巍然表四夷?！瓕ぴ磦鳚h使，鑿空拾仙葩?！瓰鯇O千里馬，龍種亦奇哉。漢將馳輕騎，胡沙騁異材。”［1］49《宗農(nóng)山石龕》“石龕連福地，古佛供何年。簘鼓喧春社，桑麻夾芋田?！雹圩錾缰自趲X南民間很盛行?！峨]詩草》P56《宗農(nóng)山石龕》。從鄧著報導的信息看，當?shù)氐囊恍┟袼坠?jié)慶與粵東北客家地區(qū)的民俗相似，如上文謂供奉古佛，當?shù)卦诖荷鐣r，也要舉行節(jié)慶活動祭祀儀式，儀式現(xiàn)場還要請鼓樂助興，俗謂人神同樂。前述西王母，后述仙童采仙藥，以及關(guān)于瑤池、瑤樹、群仙等描述詞，即從一個側(cè)面反映道教文化在鄧氏腦海中的烙印之深。④鄧在詩著中報導，邊疆的道士穿黃衣，似與粵東黑衣不同。穿黃衣者，或為佛徒?待考。

西北牧耕文化與粵東農(nóng)耕文化相比差異太大。如《六別詩并序》“別縣人:此邦風俗醇，人情亦簡樸?！瓌e縣物:晨炊菰米飯，午瀹(yue，煮:煮茗)柳花茶?！保?］16《回憶少年時四首》“回憶少年時，負竿隨釣魚。柴門臨蓼灘，水淺生芙蕖。小魚一二寸，聞餌來徐徐?！瓏L聞父老言，朔方有匈奴。戰(zhàn)伐立勛業(yè)，荷戈剪強胡?！保?］17原鄉(xiāng)的溪魚雖多，但很小，約二三寸長，而邊疆玉河的魚不但比原鄉(xiāng)多，而且“大或三數(shù)尺”。此外，原鄉(xiāng)捕魚，多用網(wǎng)罟，而新疆玉河地區(qū)卻未有聞見。如《玉河魚》“玉河有神魚，……小或一二寸，大或三數(shù)尺?！瓑m外無網(wǎng)罟?！保?］18西北婦女是養(yǎng)蠶種桑的能手，她們晝種蠶桑，夜在家紡織，生活于異文化的鄧氏覺得可與粵東北的客家婦女相比美?！都讶恕贰皶儬柺滦Q桑，宵爾勤紡織”。［1］21《雜詩》“清風勵末俗，千載稱其賢”。［1］21《惡木》“世皆俗艷競，誰為古道存?！保?］22

西北與粵東因自然生態(tài)不同，物產(chǎn)也有很多不同，尤其在飲食文化方面?；洊|客家地區(qū)主產(chǎn)稻谷，輔以薯粟芋等。而西北的農(nóng)事生產(chǎn)則以小麥、高粱為主產(chǎn)?！稙豸斈君R雜詠十二首》“小麥雜糧年一熟，編氓時唱墾田歌。…… 七里城東云碓轉(zhuǎn)，城西三里水輪飛?！澓股筋^鉆天嘨，鞏寧橋下墨花魚。葩經(jīng)鱗羽多箋注，尚有戎羌土產(chǎn)書。當年都護破羌蠻，鐃吹連營夕照還。漢域粛清豺虎窟，至今碑碣紀天山?！保?］120市面上賣的糧食也主要是高粱米等?！豆艿乐小贰笆镆恍〈?，百里一小市。村僅三兩家，市惟高粱米?！保?］14《答故人》“霜后胡棉繁似繭，磧中雕翅大于輪?！保?］93《纏莊》“去年雪少桑棉好，生計尚足歡妻拏。……愿得蠶筐繭如罋，川原畜養(yǎng)羊如駒?！保?］47

西北與粵東的氣候條件截然不同，尤其是早晚溫差很大。《早寒》“八月雪霏霏，胡天雁影稀。我家臨百粵，寒露尚單衣。”［1］51《送人歸楚》“鄂北江村樹，疆南臘雪山。”［1］57因氣候影響而形成當?shù)仫嫴栉幕厣皇恰拌彵宀琛?。在粵東客家鄉(xiāng)村，除大戶之家有錢買細茶有時間慢慢品茗外，一般人家多喝自產(chǎn)的山茶、土茶，房前屋后果園采摘黃皮果樹葉、布驚樹葉、芭樂樹葉等自制，往往是早上出門勞作前，放一大把茶葉于茶壺，泡開水后帶到勞作現(xiàn)場喝一天，而且是用大杯或大碗喝。而邊疆民俗也是用碗喝茶，這一點鄧氏感到很親切，然邊民泡茶取的水是冰雪融化的冰水，真是大有地方特色了，如《鑿冰煎茶》“澗底鑿冰傾美液，林間煮茗入香瓶?！瓟?shù)碗已堪消俗慮，居延城外歲華更。”［1］84

邊疆的明月、佳果、河川、山石等常常被鄧氏入詩，并與粵東文化記憶作比較，體現(xiàn)了作者對邊疆的感情?！睹髟鲁鎏焐健贰拔壹揖米』浐I，海上明月如相親?！保?］30新疆佳果鄧氏視為“蠻果”，質(zhì)量特佳，中外聞名，自古為地方貢品往中原運?！哆吶攀住贰八庑U果龍沙暗，風急胡笳雁磧迷?！保?］96《數(shù)詩》“八荒靜無事，西域貢葡萄?！保?］18-19《雜詩五首》“吐魯蒲桃哈密瓜，當時遠道貢京華。”［1］109據(jù)《有所思四首》記，西北的“棗大如瓜費疑猜”，［1］39《求仙》“棗大如瓜藕似船，”［1］94真是前所未見?；浰字仃柟?jié)放紙鳶，西北也有?！缎劣暇湃铡贰肮?jié)屆重陽對夕輝?！b憶故園留勝日，青山紅樹紙鳶飛?！保?］91其他如:《閨思》“妾心比團扇，炎熱同君揮?！叺責o菉竹(此間謂綠竹)……妾心似冬筍”。［1］12《早秋》“團扇休捐棄，繁華應有期?！保?］92《石硯寄至家》“賀蘭一片石，質(zhì)潤色斑然。售世文無價，承家硯作田。良苗添活水，窮巷望豐年。有谷宜孫子，應教世世傳?！保?］57《夏日懷番禺吳太史澹庵夫子二首》“一代儒宗歸粵海，七年親炙憶豐湖?！萎敹噘I團團扇，遍寫癯顏滌暑煩?！保?］71

邊疆的蚊蟲多。成為災害之一，鄧氏深受其害?！毒畚弥{》“清河驛舍延嘉客，河若清流蚊若賊。千百成群夜紛飛，利口傷人眠不得。(“眠不得”為客語)眠不得，起悲歌。爾眾我寡幽恨多，詎知世途經(jīng)坎軻。天生蟊賊其如何，蚊兮蚊兮群么麼。”［1］41-42

三

新疆位于我國西北，清光緒十年(1884)置新疆省，全境160 多萬平方公里，相當于9 個廣東省這么大。西北是多民族聚居地區(qū)，其中新疆境內(nèi)有維吾爾、漢、哈薩克、回、柯爾克孜、蒙古、俄羅斯、錫伯、塔吉克、烏孜另克、塔 塔爾、達斡爾、滿等民族。鄧氏在《數(shù)詩》曰“九種人龐雜，習俗半淳澆?！保?］18-19此間的九種人應指多民族聚居。

族群分類與族群文化認同。關(guān)于民族的概念是從西方傳過來的，準確的來說，是清末由受西方民族理論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介紹到中國來的，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孫中山革命理論提出的五族共和。在此以前，國人對于異文化的族群分類則以地域、語言作為區(qū)別的依據(jù)，如對西北呼為胡域，相應的族群呼為胡人，其俗則為胡俗。檢視鄧氏詩著，常常出現(xiàn)胡域、胡戎、胡人、胡俗、布民、纏民、纏回村、纏鋪、纏戶、回民、準人、百戎、戎蠻、群蠻、蠻府、蠻煙村、蠻果、匈奴、邊氓、流氓、土人、土著、粵人、漢人、漢商、湘人、津湘人等人群分類的概念，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西北地區(qū)不但是一個文化多元的多民族聚居地區(qū)，而且是多元文化共存各族人民和睦相處。

鄧著字里行間常常闡發(fā)中原與邊疆的關(guān)系，用當代民族學人類學界流行的術(shù)語即謂“中心與邊緣”的關(guān)系。如“中原”“漢域”“漢地”“漢營”“邊陲”“邊地”“塞外”等?！吨宦母璨⒁贰俺T匹馬踏寒沙，暮隨歸鴉宿空磧?！?邊陲山色長悠悠?！保?］43《惡木》“塞外有惡木，蕭瑟蠻煙村?！保?］22《塞磧歌四首》“此時射獵紛中原，飛禽十無一二存?！揪W(wǎng)罟，何妨忍凍蠻煙村?！薄稙豸斈君R雜詠十二首》“當年都護破羌蠻，鐃吹連營夕照還。漢域粛清豺虎窟，至今碑碣紀天山。”［1］120《天山碑》“流沙弱水相縈繞，雄鎮(zhèn)群蠻綏百戎。……漢皇神武遠征討，廓清胡虜塵氛空?！保?］34《古庭州》“地至流沙盡，尋源使節(jié)通。孤懸秦塞外，萬古版圖中?！保?］67《松》“天山南北郁蒼松，勁節(jié)盤根歷萬冬，邊地材奇應足貴，中原地窄莫能容?！保?］75《邊塞九首》“今古安邊儲豹略，……漢將新收赤谷城。……漢唐營壘對斜曛?！飺榉ピ胁?，藩翰經(jīng)營重外邊?！保?］96《喀什和卓》“在吐魯番東南。此地曾屯大漢營，龍沙淹沒數(shù)千兵?！保?］118《鎮(zhèn)西歌》“從來漠北本漢地，恢復還將用兵器。武功撻伐強夷懾，文德?lián)峤椷h人至?！保?］34《宿玉河傍》“版籍歸漢域，土風見回疆。古稱渠莎國，井邑千里強。”［1］24《雜吟十首》“昔時卅六國，強悍橫西域。忽見漢旌旗，萬人皆辟易?！保?］98《回回墓》中記曰，當年回民的首領(lǐng)在赴中原的旅途中，因病故在途中，并葬在猩猩峽巖石畔，鄧氏適路過猩猩峽，特地拜祭。“墓在猩猩峽，相傳唐時有回回頭目來朝，過峽病卒，遂葬于巖畔?！保?］118

赴邊官員的主要職責是教化地方。民國初時的邊民素質(zhì)不一，如《纏莊》“纏民飽暖一事無，手辟場圃臨路隅。不識詩書為何物，誘以學校皆逃逋。俗尚豪奢嫻歌舞，繁聲促節(jié)相嬉娛?！保?］74《養(yǎng)蠶詞》“塞外編氓不播谷，飲酪衣皮事畜牧。漢官勸稼并養(yǎng)蠶，田舍柔桑陰繁綠。二眠蠶起屋角晴，食葉恍聞風雨聲?！瓚洀孽破硇Q神，繭大如罋宜邊民?！?/p>

赴邊官員負有發(fā)展邊疆生產(chǎn)之責。西北地區(qū)地廣人稀，有大量閑置的土地荒漠有待墾拓。制定政策招民墾拓，培養(yǎng)稅源，征收賦稅是父母官之職。鄧氏從粵東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社會到亦牧亦農(nóng)的西北地區(qū)后，亦注意了解邊民的生產(chǎn)與生活、賦稅情況等。如《出郊二首》“因騎一馬行，言向桑田稅。春耕信有期，秋熟理可契。我亦田間來，閭閻思利弊”?！吨宦母璨⒁贰叭~縣西南邊境、蔥嶺南，河源水出焉，毗連天竺國。前清設八札拉卡，并招布民墾殖?！保?］43《邊塞九首》“今古安邊儲豹略，浚渠招墾復蒸黎?！f灶兵屯麥隴分。”［1］96《倭文端紀行》云:在庫爾楚巴雜官店左側(cè)有舊碑，碑文500 余字，略云:“光緒五年夏間，鎮(zhèn)兵王玉林遣營兵，開浚庫爾楚西北山口河渠，引水灌田四十余里，六閱月工竣”。土人云“前清光緒四年，南疆底定，流氓安集。先是楊侯在庫爾楚峽間四十里井子，經(jīng)營道路，并教民疏河墾種。嗣后渠道淤塞，太守黃公、鎮(zhèn)臺王公修復之，居民至今賴焉。庫爾楚近北山河岸高處，舊日纏回嘗掘窖藏谷糧。光緒三年，劉襄勤師逾開都河，正慮糧運還能接濟，忽見河岸覓掘窖糧，以應急需”云。

嶺南在歷史上是中原的化外之地，即俗謂古南蠻之地。漢魏隋唐文獻對于南方土著民族的記載為“蠻”。據(jù)陳寅恪說:“蠻”可泛指南方土著民族，又特指有盤瓠信仰的盤瓠蠻或有虎圖騰崇拜的廩君蠻，屬于百越系統(tǒng)。從“中心與邊緣”看，“蠻”地往往被視為化外之地，直至明以前王化對該區(qū)的影響還很有限，爾后才逐漸加強。值得關(guān)注的是，鄧氏的詩著中認為，不但整個嶺南都是歷史上的蠻地，而且西域也是邊陲化外之地，也是蠻。由于鄧氏南蠻文化的歷史記憶關(guān)系，在其詩著中，或與友人交談中亦常自稱南蠻，足見歷史上的“王化”對其影響之深。如《漫成》“故鄉(xiāng)風味漸遺忘，一聽蠻音喜欲狂。”［1］111-112《即事》“枕畔忽驚起，身疑在蠻村?？蛷哪箱閬?，剝啄晨敲門?！保?］27鄧氏在行文中間或亦稱西北民族胡戎、匈奴定義為蠻。如《毳廬自敘》“然竊惟羌蠻之俗，氈毳之鄉(xiāng)?！保?］6《鎮(zhèn)邊樓》“居環(huán)回準三邊靜，地扼戎蠻萬里強?！保?］69《聞捷》“貔貅十萬出蠻邦，膽破烏孫尚未降?！保?］83《雜感》“長沙才子猶嗟命，蠻府參軍尚賦詩?！保?］94《送友人歸粵》“今君旋粵海，悵我滯胡塵?！保?］51《纏莊》“纏民飽暖一事無，手辟場圃臨路隅。…… 問答未已商飚起，胡琴羌笛聲調(diào)粗?！保?］47《布魯特》“畜牧資生業(yè)，窮溪寂澗濱。沾濡思漢土，嗜欲類纏民?！保?］61《雜感四首》“種族相安懷社稷，河山經(jīng)劫感楸梧?！徔芩镣{虎豹，遺民襲舊整衣冠?！保?］70《初到迪化》“邊荒盡入版圖中，瘠土依然禾稼豐。回紇歸唐懷郭相，詩書化蜀仰文翁?！保?］83-84《贈邊防總指揮》“漢家衛(wèi)霍戎韜在，知有奇功冠昔朝?！保?］87據(jù)《毳廬詩草》頁89 記，“己未春赴任葉縣，路經(jīng)英吉沙，日將午，過沙堆，大風驟起，沙石飛揚，咫尺莫辨，車輪淪沙過半，隨行皆哭。幸土人引路乃免?！保?］89《塞上六首》“借與鳩居便，渾忘雁磧寒?！I邊謀乂安，防患倍艱難。漢陣鼓鼙動，胡兒心膽寒?！保?］101《雜詩五首》“漢武經(jīng)營懷遠略，中原沃壤尚蒿萊?！彩晾缯魏＿?，荷戈惟悴自年年?！倽{一勺能消渴，邊將能忘漢澤深?！保?］109《恭祝新城王晉卿方伯八旬榮慶八首》“國界墾荒皆有記，邊氓歡洽七星渠?！保?］129據(jù)《疆域紀事四首》“撫緩民族屯田策，安集邊陲教稼功。”［1］102

一如上舉，鄧氏因受南蠻文化影響而視西北為“蠻地”。西北是中原的邊疆，相對于“中心”則是邊緣，因此也是歷史上的化外之地。如《述古三首》“邊邑偃甲兵，戎蠻咸傾幕?！薄舵?zhèn)邊樓》“居環(huán)回準三邊靜，地扼戎蠻萬里強?！薄峨s感》“長沙才子猶嗟命，蠻府參軍尚賦詩?！薄堵劷荨贰磅魇f出蠻邦，膽破烏孫尚未降?！薄哆吶攀住贰八庑U果龍沙暗，風急胡笳雁磧迷?！贝颂幍男U，著名民族學家何星亮教授認為，即“泛指北方少數(shù)民族”。檢視方志文獻史書，西北與中原是一體，歷史文化悠久。據(jù)《毳廬詩草》記，“已未，葉城奇盤山土人掘獲鐵鎧甲五百四十三……作詩紀之。”［1］56《布隆吉驛》“在安西縣東。漢時此地淵泉縣，耆老相傳古戰(zhàn)場。城角掘來遺箭鏃，依稀二字勒勤王?！保?］117《述古三首》“西域數(shù)十國，匈奴強莫比。先祖曰淳維，實出夏氏后。殷時奔北邊，世傳不可紀。周末七國時，越秦地密邇?！蓟释贪嘶?，雄豪瞪虎視?！游髟O四郡，天驕斷右臂?！喝值L，烏孫國頗強?！蓱z漢公主，遠嫁烏孫王?！瓭h使五將軍，分道整戎行?！S時漢中興，年號曰元康。戍卒留車師，屯田實邊疆?！繇n愿歸漢，來朝甘泉宮。從來制外夷，須奪彼盤據(jù)?！呉刭燃妆?，戎蠻咸傾幕?！丶v十五種，聚居在沙磧。其先本匈奴，魏時稱勅勒。俗尚高輪車，盛族藥羅葛……悉隸都護府，統(tǒng)治防馳突?！伦谌觊g，求婚詞懇切。聽從李泌言，只以安社稷。詔咸安公主，下嫁可汗室。漢唐議和親，千古蹈覆轍。從來治國事，安靜道為先?！保?］8《榆》“倘你化錢千萬貫，漢家賚賞靖渠犁?！保?］75-76

入鄉(xiāng)隨俗，造福地方，是父母官之天職。西北地區(qū)寒且熱，日照特強，連沙石都被曬黑，由于氣候奇旱，邊民有祈求上天降雨之俗。如《苦熱行》“人言北地寒，詎知西陲熱。高昌是火州，夏來尤炎赫。燥云燒天紅，湯池煆沙黑。”［1］24《出郊二首》“邊疆缺水澤，有水即可耕。”［1］15實際上，祈雨民俗在農(nóng)耕社會很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粵東也很盛行，來自粵東的鄧氏當然記憶很深，并積極參與地方祈雨活動為民祈福，還撰《祈雨》祭文，長達220 多字。鄧氏《祈雨》祭文曰:“旱暵兮夏日融，終朝祈雨兮群情同?！K民兮潤民，西疇北陌兮澤如春。變赤地為沃壤，泉涓涓兮如膏浹旬。神之靈兮浩蕩幽深，好雨沾兮實慰農(nóng)心?！保?］41《升天行四解》“再拜稽首，昧死為萬民請命，詎惜乎一身?！保?］44鄧氏《祈雨》祭文與韓愈《祭鱷魚》祭文所處時空背景不同，不具可比性，但作為父母官員，順應民意，為民祈福的精神是相通的。唐代韓愈從京城貶到潮州做刺史雖僅8個月，但寫了一篇祭鱷魚的祭文投于江中為民除害，從此江未再見鱷魚為害。這雖然是傳說，但后人把江改名“韓江”，山則稱為“韓山”等，足見韓愈當時為開發(fā)嶺南教化南蠻之功與日月同輝。

鄧氏對韓愈心存崇拜，在《葉迪紀程》記，“文章憎命，徒傳風雨之驚;詞賦動人，每得江山之助。著書因窮愁而愈富，攄藻歷轗軻而益工。是以遠謫潮陽，韓吏部學如北斗;僑選惠郡，蘇長公名共西湖。儀型垂百世之師，德化洽百蠻之俗。豈特中原地窄，道大莫容。抑亦斯文天鑒，薪傳遙接，知人論世，千載同心。”［3］52鄧氏行走于西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邊民對左文襄公崇敬有嘉。《左文襄祠》“今日祠堂遍西域，關(guān)城俎豆更莘莘?！庇捎谧笞谔脑谖饔虻慕袒绊懛浅４?，西域各州府縣都建左公祠堂供奉紀念。［1］47

西北地廣人稀，往往幾十里甚至百里荒無人煙。1920年冬，鄧氏從葉城起程到迪化，前后歷時70 天，將主要交通線上所見所聞均作紀錄，“如山脈、水道、物產(chǎn)、民風、城市盛衰之跡，官治沿革之由，靡弗援古證今，舉要陳述。”［3］6從字里行間可見，當年的西北地區(qū)，從人口稠密的縣城到邊遠荒野的村莊，既有單一的纏民村，也有纏回村，甚至有纏漢、或纏回村。鄧氏隨行隨記，為后人研究地方歷史文化與民族關(guān)系保存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鄧氏在筆記中，有漢、津、湘等諸人群分類。其中有關(guān)村落、人口、族群聚居雜處情況錄下參考。如由葉城至坡斯坎，“至新巴雜，纏鋪90 家，漢4 家”，至一肯蘇巴雜“纏鋪200 家，漢五六家”，至坡斯坎驛“商鋪300 家，漢商20家”［3］10由坡斯坎至莎車縣，至小巴雜，“纏鋪20家，漢2 家”，“莎車為漢古國，其民三種，纏回為土著，煙戶不下六萬家，人口30 余萬”。［3］12-13由莎車小路至“塔哈奇巴雜，纏鋪70 家，漢4 家”。［3］15由塔哈奇至頭臺“托乎列克巴雜，纏鋪60 家，漢4家”。［3］16由頭臺至沙吉里克“小巴雜，鋪10 家”，“沙吉里克巴雜，纏鋪百家，湘人9 家”。［3］17由沙吉里克“至阿瓦臺，纏民八九十家，漢7 家”。［3］18由阿瓦臺“至阿哈墩，纏民六七十家，津湘人5 家”。［3］19由阿哈墩“至四臺，纏20 家”。［3］20由四臺“至五臺，纏民40 家”，至六臺，居民20 余家，至七臺即巴楚，纏戶200，漢15，計邑內(nèi)纏民2 萬3 千余人，漢戶150家。［3］21-22至九臺巴雜，纏鋪百家，津湘人8 家。至十臺“宿車店，纏民10 余家”，至十一臺，纏戶67家。［3］26-28至柯易克沙里列克巴雜，纏鋪20 家，至阿易克宿車店，纏戶90，漢5。［3］30“至札木臺，有巴雜，纏鋪80 家?！保?］33至拜城。拜葉兩縣，名為城而實無城，纏店300 余家，漢人6 或7 家。由拜城至賽里木，有巴雜，纏鋪60。河色爾巴雜，纏鋪30家。［3］38-41車庫全縣有民3 萬戶共12 萬丁口，其中漢戶百余家。［3］43托和鼐，纏鋪百余家。［3］45由輪臺至洋沙，巴雜東西街長三里，纏回200 家，漢8 家。至野云溝，纏回80 家。至庫爾楚，纏回 50家。［3］50-52從庫爾楚至大墩，纏回20 余家。［3］52

［1］［民國］鄧纘先.毳廬詩草［M］.黃海棠，鄧醒群，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2］［民國］鄧纘先.毳廬續(xù)吟［M］.黃海棠，鄧醒群，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3］［民國］鄧纘先.葉迪紀程［M］.潘震，勘定.黃海棠，鄧醒群，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