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軍
(唐山師范學院灤州分校)
《孔乙己》被魯迅視為他最喜歡的短篇小說,建國后一度是我國中學語文課本的必選經(jīng)典篇目。時至今日,從不同角度對《孔乙己》進行的研究闡釋可謂汗牛充棟,難以計數(shù)。福樓拜說過:“名著是沉默的?!边@一論斷實際上揭示出這樣一種藝術(shù)真相: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從來不是靠夸張的形式——離奇的故事、極盡曲折之能事的情節(jié)、華麗的辭藻,而獲取自己的價值與影響力的,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大都具有一種平實的風格,都是在對日常的人、物的平凡敘事中展示深刻的文化意蘊并獲取一種偉大的價值與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的。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化腐朽為神奇,《孔乙己》正是在這點上體現(xiàn)了經(jīng)典的同一性。《孔乙己》和歷史上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一樣,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經(jīng)得起讀者從不同角度進行閱讀和審視,并呈現(xiàn)出豐富復雜的多重意蘊,不同時代的讀者予以審美享受。
小說孔乙己在他的生活中,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身份歸屬,既不愿意與短衣幫為伍,又無法進入上層社會,想保持自己體面的讀書人的身份,卻過著不如短衣幫的生活,靠偷竊為生。孔乙己身上的諸多矛盾處,使得他游歷在社會邊緣,成為一個孤單、漂泊的幽魂。
作為對這一經(jīng)典重讀的嘗試,本文將從身份認同的視角,對魯迅小說《孔乙己》描述的生存世界和孔乙己的悲劇意義可以得出新的認識:身份認同作為人類社會中的一種特殊的力量,影響、制約著孔乙己所在世界人們的精神、身體活動甚至整個生活方式。同時,科舉制度、長衫人物、短衣幫、酒店掌柜和小伙計等從不同角度形成無所不在的否定力量,不斷粉碎孔乙己殘存的身份認證夢想,使孔乙己生存的社會空間成為一個麻木、冷漠、無望的世界。
20世紀初,是中國步入現(xiàn)代社會過程中重要的文化選擇時期,也是這個民族在急劇變化的時代,在世界格局中尋求身份地位的惶惑時期。魯迅筆下的人物相當充分地表現(xiàn)了民族文化身份失落時的不安與恐懼,如祥林嫂在陽間和陰間的道德關(guān)系中束手無策,阿Q在茫無頭緒地尋找出路,狂人尋找生存依據(jù)時的惶恐,七斤為辮子的有無而誠惶誠恐,這些形象都反映了人們在新民族生存境況下對身份選擇上的無所適從。
孔乙己身上相當充分細致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這種的身份沖突的惶恐與不安。傳統(tǒng)的身份系統(tǒng)在現(xiàn)代社會的瓦解,使像孔乙己這樣的知識分子失去了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生存依據(jù)。孔乙己出場,首先面臨的就是身份的定位問題:靠柜臺外站著喝酒的顧客,多是短衣幫,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滓壹菏钦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被“短衣幫”與“穿長衫”的共同排斥的、游離于社會秩序、道德規(guī)范之外的多余的人,是一個被“懸置”于生活夾縫中的“無根”的人。多余人身份注定了他孤獨無助,他不能依附于任何一方以獲取支撐生存的力量,但任何一方都可以肆意嘲弄他,他的存在曾經(jīng)給那群無聊而卑劣的人們帶來的“快活的空氣”??滓壹荷娴氖?jù)及其失據(jù)的憂慮,實在是知識分子在那個時期的真實感受,也是作者在他的時代感受最為深刻的一種身份危機狀態(tài)。
盡管孔乙己有過悠久、復雜而值得驕傲的身份關(guān)系。但是,在現(xiàn)實競爭中,歷史的身份似乎已經(jīng)不能支撐他的生存,也失去了現(xiàn)實的意義。他沒有自己確切的名字,他的生命的意義僅止于作為看客們無足輕重的笑料,在這個世界上他永遠是一個被動的客體而從未取得過主體的身份,“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就連他的“死”也是不可確定的。
孔乙己自己一直在尋找身份的落腳點,喝酒,使孔乙己燃起了重塑身份的希望。他從來不放過在酒店里尋求其失去的價值和被損害者尊嚴的機會。他總是不愿意脫下那件代表讀書人身份的又臟又破的長衫;說起話來總是滿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但換句話說那件破長衫早已應該扔掉。他來到酒店,“便排出九文大錢”,這個講究得有點可笑的動作卻反映出人物對堂堂正正處世的價值追求??滓壹旱骄频晔莵韺で竽撤N溫暖和安慰,以幻想中的虛榮來撫慰破落的現(xiàn)實。
雖然現(xiàn)實中的孔乙己偶然免不了要“做些偷竊的事”,但在,他在酒店里,“品行卻比別人好,就是從不拖欠”。即使孔乙己“不拖欠”,穿“長衫”,但在人們的眼里,他仍是一個連“十九個錢”都不如的廉價的人,多余的人。所以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種情景,當孔乙己形單影只地出現(xiàn)在酒店的時候,他成為“短衣幫”與“穿長衫的”共同取笑的對象。在酒店這個小社會里孔乙己不能尋求到“短衣幫”與“穿長衫的”人們對其身份認可,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小伙計和孩子們。他熱心地教小伙計“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種寫法,以尋求某種滿足,卻惹得小伙計“不理會”,也“不熱心”。在孩子們中間孔乙己得到了暫時的一點點的安慰。
為了尋求身份,孔乙己對人們的評價非常的敏感。當酒店中的人取笑他臉上的傷疤時,他急忙辯解是:“竊書不算偷……竊書!”甚至在最后,他仍在“跌斷,跌,跌……”的爭辯聲中永遠地走出了酒客們的視野,他留下的唯一生命印記是他“還欠十九個錢”。對身份的追求,意味著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生存中的失落感和精神的恐懼。
孔乙己最終沒有找到自己的身份位置,或者說,孔乙己的身份就在于無法落實的虛無之中。過去“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價值觀至少在精神上已經(jīng)瓦解了,小說中接下來的敘事告訴我們,孔乙己的“讀書人”身份被在別人眼里一錢不值,在眾人里眼里,他“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巨大的生存壓力終于超出了孔乙己那羸弱的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他被壓跨了:他的腿斷了,他失去了一個正常人所擁有的直立行走的權(quán)利,而只能“用手”走路,像一只狗或一只猴子那樣。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終于剝盡了孔乙己作為人的最后一點尊嚴與姿態(tài),把他逼向獸的回溯與返祖。
孔乙己身處于一個生存關(guān)系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代。這個時代民族生存依據(jù)喪失了生存的焦慮成為這個時代的主要情緒和主要心態(tài),沒落的恐懼和恐懼中尋求出路的要求,也就會顯得特別突出。于是,我們看到了孔乙己經(jīng)常來到小酒店,并且要穿著那“長衫”以來顯示他讀書人的地位,以尋求人們對他“讀書人”地位的承認,他的“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道出了他想讓人們承認的一個身份:他是讀過書的人。
從前所述,我們強烈地感受到孔乙己對自己身份認證的強烈欲求,他的著裝、舉止、言語甚至虛榮,處處表現(xiàn)了他相對于“短衣幫”看客的獨異性,人類獵殺異類的劣根性使孔乙己尋求身份認證的努力,遭到看客們一次次無情的打擊,自我存在的意義無法在現(xiàn)實中得到肯定,孔乙己最終不能認證自己的身份,只能做一個“讀長衫而站著喝酒的人”;人們不知從他何處來,只稱他為“孔乙己”;不知他往何處去,只知道他“大約的確已經(jīng)死了”,孔乙己不知自己為何物。魯迅用孔乙己的故事完成了關(guān)于封建社會中國知識分子生存狀況、命運際遇的深刻寓言。
[1]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
[2]錢理群.名作重讀.
[3]魯迅.魯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