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玉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日-十三日,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謝默斯·希尼詩歌中心舉辦了“謝默斯·希尼:會議與紀念”(Seamus Heaney:A Conference and Commemoration)國際會議。這是自愛爾蘭詩人、一九九五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謝默斯·希尼(一九三九-二〇一三)去年八月三十日溘然辭世以來,國際范圍內首次規(guī)模盛大的學術會議和紀念活動。四月十三日本應是希尼的七十五歲生日。來自世界各地的百余名學者、詩人、藝術家,以及當?shù)責釔巯D岬钠胀ò傩眨驗橄D岫?lián)結在一起,在復活節(jié)前夕,共寄思念。同時,這次會議也適逢謝默斯·希尼詩歌中心成立十周年。
正如中心主任、詩人基爾倫·卡森(Ciaran Carson)所說,沒有希尼,就沒有這個詩歌中心;然而,“回顧過去,這個中心仿佛早已在孕育之中,孕育在 ‘貝爾法斯特作家群’(the Belfast Writers’Group)之中,①常常簡稱為 “The Group”(1963-1972),最初由女王大學英語系教授Philip Hobsbaum發(fā)起。這個群體主要由詩人組成,后來也有散文家、戲劇家和批評家加入。他們每周聚會一次,彼此分享新作。除了希尼以外,其他成員如今也都成為愛爾蘭重要的詩人,如Michael Longley,Paul Muldoon、Frank Ormsby、Medbh McGuckian、Ciaran Carson等。而希尼正是這個群體的中心”。他指的是四十多年前,他在女王大學讀書、希尼在此任教的情景。那時,希尼成為貝爾法斯特作家群的主席。女王大學也是希尼的母校。在一九五七-一九六一年間,希尼以優(yōu)異的成績完成英語系本科學業(yè),并在學生雜志上發(fā)表處女作(一九五九)。會議期間,女王大學麥克雷圖書館還展出了希尼學生時代的學習筆記和詩歌手稿。
希尼的幾個兄弟也出席了本次活動。借由他們相似的面容,我們感受著希尼的在場,如夢如幻。希尼的妻子瑪麗(Marie Heaney)在會議最后一天從國外趕到會場,時隔半年,悲傷依舊。她低聲和希尼生前的好友們說道:“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今天是他的生日?!彼性趫龅娜硕几械脚c希尼之間的親緣。我們不再用學術的口吻稱他“希尼”,更多時候,我們親切地喚他“謝默斯”、“謝默斯”。
本次會議內容充實,既包括七場重量級的前沿學術講座與二十三個主題的小組討論,也包括每晚感人肺腑的歌詩酬唱,體現(xiàn)了希尼詩歌中心所倡導的“創(chuàng)意(creative)與思辨(critical)”相結合的思維方式。
首場講座由利物浦大學英語系榮休教授內爾·柯克蘭(Neil Corcoran)主講,題目是“真材實料的融會”(“The Melt of the Real Thing”)。 柯克蘭教授主要研究現(xiàn)當代英愛文學,特別是詩歌。代表作包括 《莎士比亞與現(xiàn)代詩人》(Shakespeare and the Modern Poet,二〇一〇)、《謝默斯·希尼詩歌研究》(The Poetry of Seamus Heaney:A Critical Study,一九九八)、《葉芝與喬伊斯之后:閱讀現(xiàn)代愛爾蘭文學》(After Yeats and Joyce:Reading Modern Irish Literature,一九九七)等。另有論文多篇,收入《牛津現(xiàn)代愛爾蘭詩歌手冊》(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Irish Poetry,二〇一〇)、《劍橋希尼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eamus Heaney,二〇〇六)等。在會議講座上,柯克蘭教授首先回顧了他多年來對希尼詩歌的研究,接著舉例分析了希尼詩歌中多元因素的融合,主要可以概括為想象與現(xiàn)實的融合、柏拉圖主義與亞里士多德主義思想的融合。這些融合都基于“真材實料”,即真切的生活經(jīng)驗(the real/lived experience)。
來自弗吉尼亞大學英語系的賈翰·拉瑪扎尼(Jahan Ramazani)教授作了題為“謝默斯·希尼的地球”(“Seamus Heaney’s Globe”)的精彩講座。拉瑪扎尼教授對挽歌形式有過深入的研究,著有《哀悼之詩:從哈代到希尼的現(xiàn)代挽歌》(Poetry of Mourning:The Modern Elegy from Hardy to Heaney,一九九四)。他近期的著作包括《跨國界詩學》(A Transnational Poetics,二〇〇九),以及《詩歌及其他:新聞、禱文、歌曲以及文 體 間 的 對 話 》 (Poetry and Its Others:News,Prayer,Song,and the Dialogue of Genres,二〇一三)。他在講座中指出,對于希尼來說,他的地球(“globe”)隱藏在語言形式當中,詩歌具有一種凝聚力,體現(xiàn)深層的文學記憶。他帶領大家一起細讀了希尼的詩歌《字母》(“Alphabets”),分析了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地球(儀)”和字母O這兩個彼此關聯(lián)的意象。這首詩寫的是詩人早年開始認字的情景:“天鵝的頸項和天鵝的脊背/組成‘2’”,“櫥窗中的地球儀傾斜著如彩色的O”。詩人頻繁提到字母O,拉瑪扎尼教授認為該字母是一個“母性的中心”(a motherly center),它不僅是“地球儀”(globe)一詞的核心字母,也構成“詩歌”(poetry)一詞的主音。詩人從學習字母進而認識事物,后又從世界、地球回歸到字母這一原初的基本單位,這一認知過程本身即形成一個圓圈。拉瑪扎尼教授還列舉了希尼的《電燈》(“Electric Light”)一詩,指出詩中幼年希尼對語言的敏感,以及倫敦之旅是喚醒希尼詩人天職的一場旅行,再次將詩歌與地方、旅行聯(lián)系起來。他還引述了希尼在諾貝爾獎獲獎致辭中有關世界之旅始于亦終于語言之旅的段落,認為詩歌融合了地方性與全球性因素,是跨文化、多語言的旅行;詩歌既是關于世界的,又自成一個世界:
我習慣了聽到外語的短促爆破音,隨著收音機旋鈕從BBC轉動到愛爾蘭,從倫敦音轉動到都柏林口音,甚至在我最初接觸到歐洲語言中的喉音和咝音時,盡管我聽不懂它說的是什么,我已然開始了一場進入到廣闊世界的旅行。這轉而成為一場宏闊的語言之旅。這場旅行中的每一站——不論在詩歌中還是個人的生命中——都是一塊踏腳石,而絕非終點。①Seamus Heaney,“Crediting Poetry”,in Opened Ground:Selected Poems 1966-1996,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98,p.416.若無特別說明,文中所引詩文皆為筆者所譯。
希尼曾用水桶里的水來比擬詩人敏感的心靈,因受到外界的影響而產生相應的波動;后又用其比喻詩歌中的內在秩序,既真實地回應外部現(xiàn)實,又如實地反映詩人內心。在講座最后,拉瑪扎尼教授模擬上述比喻,動情地說道:“盡管希尼已經(jīng)不在,然而他詩歌當中的O會像漣漪一樣,向內凝聚,向外漫延,永遠?!?/p>
牛津大學的彼得·麥克唐納德 (Peter Mc Donald)出生在貝爾法斯特,他既是一位英語系教授,同時也是一位詩人,主要研究浪漫主義時期到現(xiàn)當代的英語詩歌,代表作有《身份錯認:詩歌與北愛爾蘭》(Mistaken Identities:Poetry and Northern Ireland, 一九九七),《聲音意向:華茲華斯到哈代詩歌中的音韻與重復》(Sound Intentions:Rhyme and Repetition from Wordsworth to Hardy,二〇一〇),并編輯了愛爾蘭詩人路易斯·麥克尼斯(Louis MacNeice)的詩歌和戲劇。他作了題為 “希尼的隱含意義”(“Heaney’s Implications”)的講座。他從希尼的詩歌《豐收結》(“The Harvest Bow”)出發(fā)。 該詩寫到用谷穗編織豐收結的情景。麥克唐納德教授讓大家注意詩中的“implicate”一詞,指出其具有與“編織”相關的“纏繞”、“使卷入”的意思,同時也具有“暗示”之意。如詩所示,被“織入”(implicate)豐收結的是“成熟的沉默”(mellowed silence,第2行),而閱讀詩歌的過程就好比“用手指觸摸盲文,/從可觸的事物上收割無言之意”(I tell and finger it like braille,/Gleaning the unsaid off the palpable”,第11-12行)。①Seamus Heaney,“The Harvest Bow”,F(xiàn)ield Work,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79,p.50.麥克唐納德教授還討論了最后一個詩節(jié)的首句 “藝術的盡頭是平靜”(The end of art is peace),推測其與濟慈《希臘古甕頌》、葉芝作品乃至北愛爾蘭政治局勢的關聯(lián),并聯(lián)系希尼的其他詩作,論述了希尼詩語中所蘊含的多重含義。
休·霍頓(Hugh Haughton)教授來自約克大學,他主要研究二十世紀愛爾蘭文學、現(xiàn)當代英美詩歌,以及精神分析理論,代表作有《德里克·馬洪詩集》(The Poetry of Derek Mahon,二〇〇七),并負責編輯T.S.艾略特的書信。他的講座題為“謝默斯·希尼:最初與最后的事”(“Seamus Heaney:First and Last Things”)。 他指出,希尼一般被視為善于回憶的詩人,他的詩總是關于具體事物的回憶,講述最初的事情和早年的記憶。然而,霍頓教授想以詩人最后一部詩集《人鏈》(Human Chain)為例,并借助邁克爾·羅斯伯格(Michael Rothberg)的“多向記憶”(multi-directional memory)理論,探索詩人晚期的“記憶詩學”,即詩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重歸最初的記憶,最初的記憶如何染上最后的色彩。他具體討論了 《四十年代的沙發(fā)》(“A Sofa in the Forties”)和《在閣樓上》(“In the Attic”)兩首詩,指出晚期希尼對過去的再現(xiàn)體現(xiàn)了個人記憶與文化記憶之間存在的更宏大的關聯(lián)。他還認為,每一首好詩都是一首墓志銘。
此外,愛爾蘭研究學者、自由撰稿人、民歌歌手約翰·威爾遜·福斯特(John Wilson Foster)教授探討了希尼詩歌中的歷史觀,認為歷史既不是線性的,也并非葉芝筆下的螺旋模式(gyre),而是如同希尼詩中的沼澤意象一樣,是多層次的(“a bog of layers”)。 人類學家、自由撰稿人帕特麗莎·克雷格(Patricia Craig)就希尼的詩集《斯特森島》(Station Island)作了講座。詩人、評論家、《愛丁堡評論》編輯艾倫·吉利斯(Alan Gillis)闡述了希尼饋贈給我們的寶貴遺產。
除了上述學術講座之外,會議還設有二十三個主題的小組討論。每個主題一般由兩到三位專題發(fā)言人組成。其他人員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旁聽或參與這些分組討論。筆者將這些主題大致概括為幾類:1、就詩歌的形式美學來說,有“希尼與抒情主義”、“挽歌”、“形式因素”、“聲音與意義”(筆者為該主題的小組發(fā)言人之一,談論了希尼詩歌中的音樂性);2、就希尼詩歌中的歷史因素來說,有“流亡”、“他者的地方”、“妥協(xié)的政治與詩學”、“希尼、自我與歷史”等主題;3、就譯介而言,有“希尼作為譯者”、“翻譯希尼”;4、就教學而言,有“希尼作為教師”、“講授希尼”(四川電子科技大學的李成堅教授是該主題的發(fā)言人之一,她作了國內希尼研究情況的報告);5、在作為批評家的希尼方面,有“經(jīng)典與批評”;6、在希尼對其他文化的影響方面,有“希尼與美國”、“希尼與英格蘭”、“希尼與蘇格蘭”;7、在希尼與其他詩人的聯(lián)系方面,有“希尼、休斯、普拉斯”、“希尼與古典文學”。此外,另有“希尼與廣播”(希尼生前曾錄制很多廣播節(jié)目)、“希尼的物件”、“最后的事情”等主題。這些發(fā)言人不僅是研究希尼詩歌的學者,很多還是希尼的友人。他們的講演不拘一格,有的在講座之間從西裝的內兜里取出一管愛爾蘭風笛,模擬著希尼詩中的黑鳥;有的在開場之前淺唱一曲,表達對詩人的深切思念。
愛爾蘭是詩人與音樂家的國度。他們民間的國旗上有金色的豎琴。經(jīng)過白天緊張而充實的講座交流之后,每晚的詩歌朗誦和音樂演出讓我們的心靈恢復柔軟。按照慣例,詩人們先朗誦希尼的詩,然后才讀自己的作品。第一天的朗誦安排在歷史悠久的阿爾斯特廳 (Ulster Hall)進行。這是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音樂廳,始建于一八六二年。據(jù)說狄更斯曾在這里講演,而喬伊斯曾企圖將此地改建為電影院。詩人卡洛爾·安·達菲 (Carol Ann Duffy)、 波拉·米翰(Paula Meehan)、彼得·麥克唐納德、唐·帕特森(Don Paterson)朗誦了詩作。其中,卡洛爾·安·達菲讀起希尼的詩《格蘭摩爾的黑鳥》(“The Blackbird of Glanmore”,附后)。在這次會議上,這首詩不斷被人們憶起,特別是結尾兩行:
我來時,在草地上,
我走時,在常青藤中。①Seamus Heaney,“The Blackbird of Glanmore”,District and Circle,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6,p.78.
黑鳥是愛爾蘭常見的小鳥,它出現(xiàn)在愛爾蘭自古以來不同時代的詩歌中,已然成為一種象征。如今,它也是希尼詩歌中心的標志。第二天的演出在富麗堂皇的貝爾法斯特市政廳舉行。希尼詩歌中心主任、詩人基爾倫·卡森朗誦詩歌,并吹奏了愛爾蘭風笛,他的妻子以小提琴伴奏。詩歌中心另一位詩人西尼德·莫瑞西(Sinead Morrissey)也朗誦了自己的作品,她的詩集《視差》(Parallax)剛剛獲得二〇一三年T.S.艾略特詩歌獎。她聲音甜美,朗誦輕快而俏皮。記得她有一首詩是以華茲華斯的妹妹多蘿西的身份寫成的。來自當?shù)氐臉逢犚策M行了動人的音樂表演,他們還專門創(chuàng)作了新的音樂作品獻給希尼。醇厚的女聲、飄揚的小提琴,以及若隱若現(xiàn)的吉他伴奏,化解著,也風干了人們的哀思。保羅·莫爾頓(Paul Muldoon)恐怕是繼希尼之后最有影響的愛爾蘭詩人了,他也曾是希尼在女王大學的學生。一九九九-二〇〇四年期間,他曾榮任牛津大學的詩歌教授(Oxford Professor of Poetry)。他也是《紐約客》雜志的詩歌主編。他出現(xiàn)在第三天傍晚的詩歌朗誦會上。早在那天下午,他就在中途悄然進入一個小組討論的教室,默默地靠墻站在教室的最后。雖然不聲不響,但他的進入宛若一句詩行。他的氣質顯然與在場所有人都不一樣。晚上,他在幾位年輕的愛爾蘭詩人朗誦后最后出場。他說希尼離我們而去了。但這句話還有另一重意思,即我們都被希尼落在后面了,我們永遠無法超越希尼(“...we are all left behind”)。盡管如此,我們還得繼續(xù)下去。于是他讀起希尼的詩 《繼續(xù)下去》(“Keep Going”)。后來他還朗誦了自己的代表作 《為 什 么 布 朗 里 離 去 》(“Why Brownlee Left”)。最后一天的詩歌朗誦最值得紀念,因為那天是希尼的生日。我們來到抒情劇院(Lyric Theatre)。二〇〇九年,希尼曾為劇院的基石揭幕。大廳的墻上掛著一幅幅肖像,其中有希尼和愛爾蘭戲劇家布萊恩·弗里爾(Brian Friel,一九二九-)。后者是愛爾蘭戶外日劇院 (Field Day Theatre)的作者和導演,被譽為目前在世的最偉大的英語戲劇家之一。透過劇院大廳的窗戶,可以眺望到希尼詩中寫過的拉甘河 (River Lagan)。在當天的演出中,希尼曾經(jīng)的學生、詩歌中心駐校詩人麥布·麥克伽凱恩(Medbh McGuckian)在朗誦之前向空中說道:“生日快樂,謝默斯!”贏得在場觀眾的共鳴。最后朗讀的是和希尼同年出生的詩人、備受尊敬的邁克爾·隆里(Michael Longley)。他的最新詩集《旋梯》(The Spiral Staircase)將在下半年出版。他精心選擇了希尼最后一部詩集中一首長詩的幾個詩節(jié),并說自己已經(jīng)在心里讀過兩百遍了,本次會議就結束在——不,回蕩在——下面的詩行中:
*
還有什么比
用手掌揉碎一枚葉子、
一株香草更好
然后,緩緩地,撫慰地,
讓它在你的唇齒間飄落,
然后呼吸?
*
如果你對宇宙
有些許認識的話,
那是因為你就是那樣地
吸入了它
……
*
在石南花與金盞花之間,
在水苔蘚與毛茛花之間,
在蒲公英與金雀花之間,
在勿忘我與忍冬花之間,
一如在蔚藍與云翳之間,
在干草垛與日暮的蒼穹之間,
在橡樹與石板屋頂之間,
我曾存在。我曾在那兒。
我在那里,那里也在我之中。
——《草本植物志》(“A Herbal”)①Seamus Heaney,“A Herbal”,Human Chain,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0,pp.42-44.筆者的中譯文詳見《譯詩》(潘洗塵、樹才編)2013年第2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第187-188頁。
四月十三日,會議的最后一天,也是希尼的生日。當天下午,會務方特別安排大家去拜訪位于德里縣的柏拉西(Bellaghy,Co.Derry)。這是希尼最初生長的地方,也是他最終的安息之地。沿途是希尼筆下的風景,“一條伴有樹籬的旁路穿過沼澤,沼澤洞,以及兩邊草原上的灌木、石南和燈心草”。②Dennis O’Driscoll,Stepping Stones:Interviews with Seamus Heaney,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8,pp.19-20.我們首先來到柏拉西城堡(Bellaghy Bawn)。這座十七世紀的白色塔樓最初是一處防御工事,如今是一座博物館,記載著當?shù)氐臍v史,并珍藏著希尼的手稿和物品。無疑,希尼是這個小村莊的驕傲。塔樓前方是蘇格蘭雕塑家大衛(wèi)·安南德(David Annand)的青銅作品《挖泥炭的人》(The Turf Man)。他的身體仿佛由一塊塊烏黑的泥炭疊加而成,雙手握緊一把鐵鍬,俯身做出挖掘的姿勢,雙腳和鐵鍬成為他在大地上穩(wěn)固的支點。這座雕像在二〇〇九年落成,用來慶祝希尼七十歲生日,并由希尼親自揭幕。它也紀念著希尼第一部詩集中的第一首詩《挖掘》(“Digging”),這首詩在希尼的詩人生涯中起到奠基作用。希尼的祖輩都是挖泥炭的人:
但我沒有鐵鍬去追隨他們這樣的人。
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間
臥著一支短粗的筆。
我將用它挖掘。③Seamus Heaney,“Digging”,Death of a Naturalist,London:Faber and Faber,1966,p.2.
(《挖泥炭的人》,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三日攝)
博物館中藏有很多珍貴的希尼手稿,有的詩作并未收入他的詩集,如 《在柏拉西墓園》(“In Bellaghy Graveyard”,一九九六);還有許多修改稿,如《豐收結》(“The Harvest Bow”,一九七九)。這首詩被裝裱起來,畫框中還配有一個用谷穗編織成的豐收結。若不是親眼看到,我不會想象出豐收結的樣子。書架上陳列著各種版本的希尼作品集。墻壁上懸掛著大幅的希尼照片,其中幾張是希尼穿戴著父親的衣帽,拄著父親的拐杖,站在柏拉西的泥炭沼澤邊拍攝的(一九八六)。此外,館內還展出了希尼曾經(jīng)用過的物品,如學生證、書包、大衣,等等,其中很多都曾出現(xiàn)在他的詩歌、散文作品中,令人睹之彌親。
當你編織著豐收結
你也將你成熟的沉默
織入永不生銹的麥秸中
麥秸越編越緊也越來越亮
終成一個可知的光環(huán),
一個信手拈來的草編愛結。
(《豐收結》“The Harvest Bow”,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三日攝于Bellaghy Bawn)① Seamus Heaney,“The Harvest Bow”,F(xiàn)ield Work,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79,p.50.
離開博物館,我們來到附近的圣瑪麗教堂。在一處靜謐的角落,我們找到希尼的墓?!八脑率亲顨埧岬募竟?jié)”(T.S.艾略特)。在希尼生日這天,我們來此憑吊。希尼的墓很樸素,沒有石碑,也沒有墓志銘,只有一個木制的十字架安佇在褐色的泥土上。幾束鮮艷的雛菊,說明有人不久前剛剛來過。不遠處是他弟弟克利斯朵夫的墓,是他的父親在一九五三年為車禍中喪生的四歲幼子樹立的石碑?!镀谥屑倨凇罚ā癕id-Term Break”)這首詩記錄了弟弟的不幸,“四英尺的盒子,一英尺代表一年”。②Seamus Heaney,“Mid-Term Break”,Death of a Naturalist,London:Faber and Faber,1966,p.15.墓碑上還依次刻有希尼家族其他已故成員的名字。良久之后,我們進入教堂,在希尼的吊唁簿上簽名留念。我寫下“發(fā)光的空白”,這源于希尼的一篇散文。自從希尼走后,我就常常想起這個意象:
一九三九年……我的一個姑姑在罐子里種下一棵栗樹。當它開始發(fā)芽時,她就打破了罐子,挖了個坑,把樹苗移植到房前的樹籬下。年復一年,樹苗越長越高,成為一棵小樹,高過了黃楊木樹籬。年復一年,我開始將自己的生命與那棵栗樹的生命等同起來。
……
當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們全家從這所房子搬走了。新的房主砍掉了院子、小路和花園周圍的每一棵樹,包括那棵栗樹。當然,我們都為此沮喪,但在我們的新居,生活仍然繼續(xù)著,并且令人足夠滿意。多年來,我并未懷念我們曾經(jīng)離開的地方,也沒有想起我那被砍倒的樹。可是,突然間,一兩年以前,我開始想起那棵樹曾經(jīng)站立或者本該站立的那片空間。在我心靈的目光中,我看到它成為某種發(fā)光的空白(luminous emptiness),一縷光,再一次地,盡管難以形容,我開始與那個空間認同,就像多年前我曾與那棵小樹認同一樣。①Seamus Heaney,“A Placeless Heaven:Another Look at Kavanagh”,in Finders Keepers:Selected Prose 1971-2001,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2,p.146.
(希尼墓,攝于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三日)
在為期四天的會議里,在希尼熱忱生活過的地方,我們并未感到他的缺席。通過所有熱愛他的人,我們感受著他的在場。從墓地歸來后,我們回到女王大學的禮堂共進晚餐,并觀看一個特別錄制的節(jié)目。大屏幕中,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人們用各自的語言朗誦著希尼的詩歌,再現(xiàn)并延續(xù)著希尼的語言之旅。因為希尼,我們的語言變得豐富。我們也努力地用自己的語言使眾多希尼復生。在節(jié)目的最后,屏幕上并未如慣例那樣打出“劇終”字樣,而是止于一個平靜的詞組——“別怕”。這是希尼在生命的最后幾分鐘給妻子的短信,原文是拉丁文“Noli timere”,莊嚴、鄭重,亦充滿安慰和鼓勵?;顒咏Y束后,我們準備離開(第二天亦將各奔東西),本來已是傍晚,然而透過禮堂的窗口,突然有一道明亮的陽光投射進來,使禮堂瞬間增輝。這奇跡令我驚喜。我知道,這是謝默斯給我們的禮物:一道光填滿空白。
The Blackbird of Glanmore
by Seamus Heaney
On the grass when I arrive,
Filling the stillness with life,
But ready to scare off
At the very first wrong move.
In the ivy when I leave.
It’s you,blackbird,I love.
I park,pause,take heed.
Breathe.Just breathe and sit
And lines I once translated
Come back:“I want away
To the house of death,to my father
Under the low clay roof.”
And I think of one gone to him,
A little stillness dancer—
Haunter-son,lost brother—
Cavorting through the yard,
So glad to see me home,
My homesick first term over.
And think of a neighbour’s words
Long after the accident:
“Yon bird on the shed roof,
Up on the ridge for weeks—
I said nothing at the time
But I never liked yon bird.”
The automatic lock
Clunked shut,the blackbird’s panic
Is shortlived,for a second
I’ve a bird’s eye view of myself,
A shadow on raked gravel
In front of my house of life.
Hedge-hop,I am absolute
For you,your ready talkback,
Your each stand-offish comeback,
Your picky,nervy goldbeak—
On the grass when I arrive,
In the ivy when I leave.
格蘭摩爾的黑鳥
謝默斯·希尼
我來時,在草地上,
為靜謐注入生機,
但稍有閃失
便立刻離去。
我走時,在常青藤里。
是你,我愛的黑鳥。
我停車、止步、留意。
呼吸。只是呼吸、坐下。
我曾譯過的詩行
重返:“我想要離去,
到死亡之舍,到我父親那里,
在低矮的泥瓦屋頂下?!?/p>
我也想起一位已經(jīng)去他那兒的人,
小小的、靜謐中的舞者——
幽靈般的兒子,失去的弟弟——
在院子里歡呼跳躍,
見我回家而喜出望外,
我想家的第一個學期結束。
也想起一位鄰居的話,
在事故發(fā)生很久之后:
“小屋房頂上的那只鳥,
在屋脊上已有幾個星期——我當時什么都沒有說,
但我從未喜歡那只鳥?!?/p>
自動鎖
砰然閉合,黑鳥的恐慌
是短命的,霎時間,
我以鳥的視野看到自己,
平沙上的一個影子
在我生命之舍的前方。
樹籬中的跳躍者,我絕對
支持你,你靈敏的回應,
你每一次保持距離的返回,
你挑剔而緊張的金色小嘴——我來時,在草地上,
我走時,在常青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