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洲良
《春秋》記事,一言以蔽之,約言示義,也就是用簡約的言辭表現(xiàn)深隱的意義,這不僅是《春秋》的記事體例,也是《春秋》的文體特征,也成為后來中國古代敘事文體的基本手法,即“春秋筆法”。
《春秋》記事始于魯隱公元年,終于魯哀公十四年,共242年歷史。據(jù)《史記·魯世家》記載,魯國從周成王封周公之子伯禽于曲阜開始,在隱公之前的國君依次為伯禽、考公、煬公、幽公、魏公、厲公、獻公、真公、武公、懿公、伯御、孝公、惠公共十三位君主??鬃幼鳌洞呵铩窞槭裁匆噪[公元年為始年?這是研究《春秋》記事不能回避的問題。趙生群先生以為:“《春秋》的上限,大致是平王東遷之后,其所以不載魯惠公事(惠公亦在周室東遷后),則是為了托始隱公以表現(xiàn)‘讓德’?!雹龠@是頗有道理的??鬃又鲝堉螄远Y,為政以德,非常強調“禮讓”精神,在《論語》中多次贊美上古堯舜禪讓制度,贊賞伯夷、叔齊的讓國行為。他說:“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②魯隱公就是一位能以禮讓國的君主?!蹲髠鳌穼Α洞呵铩冯[公元年不書即位解釋說:隱公是惠公的繼室聲子所生,而桓公則是魯夫人仲子所生?;腹暧撞荒芗次唬[公代弟弟“攝政”,待桓公長大后即位。所以不書隱公即位而是攝政,攝,假代之意?!妒酚洝斒兰摇氛f得更明確:“及惠公卒,為允(允,桓公名)少故,魯人共令息(息,隱公名)攝政,不言即位?!雹蹖Υ?,《公羊傳》說:“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曷為反之恒?恒幼而貴,隱長而卑……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雹堋豆攘簜鳌放c《公羊傳》的見解相同:“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為公也。君之不取為公何也?將以讓桓也?!雹菘梢?,《春秋》記事始于隱公元年,《春秋》三傳對此解釋基本一致。
《春秋》記事為什么截止于魯哀公十四年?也是同樣需要討論的問題?!洞呵铩钒Ч哪辏骸笆兴哪甏?,西狩獲麟?!薄蹲髠鳌吩疲骸笆哪甏?,西狩于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以為不祥,以賜虞人,仲尼觀之,曰:‘麟也?!缓笕≈?。”⑥《谷梁傳》云:“引取之也。狩地不地,不狩也。非狩而曰狩,大獲麟,故大其適也。其不言來,不外于中國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國也?!雹摺蹲髠鳌穼浳牡慕忉尣⒉荒苷f明孔子為何于哀公十四年絕筆《春秋》,但文中已表現(xiàn)出對“獲麟”的關注?!豆攘簜鳌冯m表現(xiàn)出對西狩獲麟的重視,但強調麒麟只生活在中原地區(qū),則顯得牽強費解,難以令人信服??鬃佑诎Ч哪晖V棺鳌洞呵铩?,與獲麟確有直接關系。對此,《公羊傳》的解釋可資參考:“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鬃釉唬骸霝閬碚?!孰為來者!’反袂試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⑧如果這段記載可信的話,那么孔子作《春秋》絕筆于獲麟則蘊含著他人生理想破滅的深哀巨痛!如果說顏淵、子路之死折斷了孔子的左膀右臂,使其在實現(xiàn)王道政治的道路上落寞前行還顯得有些悲壯的話,那么,麒麟作為祥瑞之獸而遭到捕殺則意味著王者時代不但不復存在而且難以重現(xiàn)??鬃印皳軄y世反之正”的社會理想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也只能保留在《春秋》中?!拔岬栏F矣”,短短的一句話,是一位圣哲老人在飽經滄桑之后無可奈何地發(fā)出日暮途窮,人間何世的呼告!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獨與絕望。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如哉!”
開頭結尾如此,整個《春秋》行文也同樣遵循約言示義的體例來記事。從經學角度看,《春秋》之筆并不是一般意義所說的文章筆法,而是有“微言大義”的文章筆法,是《春秋》之義與《春秋》之法的結合,“春秋筆法”就是“春秋書法”、“春秋義法”、“春秋義例”?!洞呵铩返挠浭略瓌t,通常被經學家稱之為“例”。今文經學家重“例”,受今文經學家的影響,古文經學家如杜預也重“例”,有“凡例”、“變例”、“非例”之說。其《春秋左傳序》云:“其發(fā)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之通體?!雹帷胺怖本褪恰鞍l(fā)凡以言例”?!蹲髠鳌方忉尅洞呵锝洝窌r,多用“凡”字,一共用五十句,又稱“五十凡”。如《左傳》隱公七年:“凡諸侯同盟,于是稱名。故薨則赴以名,告終、嗣也,以繼好息民,謂之禮經。”杜預注云:“此言凡例乃周公所制禮經也?!雹庠诙蓬A看來,這“五十凡”是周公制定并流傳至春秋時代的定例,孔子繼承了周公之志,將這一定例貫穿在《春秋》的寫作中。所以,“五十凡”可稱為“舊例”、“正例”。對于“變例”,杜預解釋說:“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皆據(jù)舊例而發(fā)義,指行事以正褒貶,諸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皆所以起新舊,發(fā)大義,謂之變例。”?在杜預看來,《左傳》中這些“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解經語,是孔子自己在《春秋》確定的“變例”,并以此表達他的褒貶態(tài)度?!罢焙汀白兝痹凇蹲髠鳌分卸加泄潭ǖ脑捳Z表達方式,容易辨識。而“非例”是說,“其經無義例,因行事而言,則傳直言其歸趣而已。非例也?!?也就是說,“正例”、“變例”之外,《左傳》的其余傳文是敘述事件的過程,而不是闡發(fā)《春秋》的“義例”,也就可以稱之為“非例”了。宋胡安國云:“《春秋》之文,有事同而辭同者,后人因謂之例;有事同而辭異,則其例變矣?!?這里所說的“例”就是“正例”,“例變”就是“變例”??梢?,杜預有關“正例”、“變例”之說,對后來產生了很大影響。
但是,“凡例”、“變例”之說只是杜預對《左傳》中有關解經之語的主觀闡釋。左丘明在《左傳》中并未說明哪些為周公之“凡例”,哪些為孔子之“變例”,杜預則根據(jù)什么來確立“凡例”、“變例”?所以杜預之后很多人對此予以反駁。如唐人啖助云:“劉歆云:‘左氏親見夫子?!蓬A云:‘凡例皆周公之舊典禮經?!雌洹秱鳌防疲骸畯s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粍t周公先設弒君之義乎?又云:‘大用師曰滅,弗地曰入。’又周公先設相滅之義乎?又云:‘諸侯同盟,薨赴以名。’又是周公令稱先君之名以告鄰國乎?雖夷狄之人,不應至此也。又云:‘平地尺,為大雪?!粢詾闉臎l乎?則尺雪,豐年之征也,若以為常例書乎?不應二百四十二年唯兩度大雪,凡此之類,不可類言。則劉杜之言,淺近甚矣?!?從這一批評中可以看出,杜預有關“例”的理論,同今文家總結《春秋》“義例”一樣,都是出于對《春秋》的闡釋,至于是否符合《春秋》的本義,需要做具體的分析。當然,這樣說,并不是把杜預同今文家等同起來。比起今文家動輒以“例”求“義”的繁瑣解經條目,杜預的“凡例”、“變例”自然簡省了許多,也容易被后人接受。
那么《春秋》記事有“例”還是無“例”?當然是有的,但是否是杜預所說的“凡例”、“變例”,或如今文家歸納出的“日月例”、“晦朔例”等瑣細的“義例”條目,還要看是否符合《春秋》的本義。筆者認為,《春秋》記事之“例”簡單地說,就是約言示義,就是用簡約的文辭表達深隱的意義,就是用詞簡約而意含褒貶。這不僅是《春秋》的記事原則,也是《春秋》的文體特征。試看《春秋》隱公元年的記事: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二月,祭伯來。公子益師卒。?
從寫作體例的角度看,這很像是魯隱公元年的“大事記”。記事不求詳盡,不記載事件的起因、發(fā)生、發(fā)展的經過而只記錄事件的結果,且全書無一句人物言論的記錄,更沒有人物對話和評論性文字。但是,在這些簡約的記錄文字背后卻隱含作者的“微言大義”。其中,對一年四時的記載,似乎沒什么“微言大義”,但在朱熹看來,則有“上奉天時,下正王朔之義?!?趙生群認為《春秋》對四時的記載乃孔子之特筆?。過常寶則對《春秋》記載四時作了深入分析,認為記載四季隱含著史官的話語權力:順四時以盡人事就是符合“禮”的,“不時”就是“非禮”的?。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因此,如果說《春秋》“元年春王正月”含有奉天時而尊天子之義,那么記四時則含有奉天時而尊禮的價值判斷??梢?,僅僅是記四時,就含有這么多的“微言大義”,至于“鄭伯克段于鄢”含有哪些褒貶態(tài)度,“春秋三傳”有詳細的解釋,這里毋庸贅言。當然,說《春秋》字字句句都有“微言大義”,是不切實際的,但如果說《春秋》沒有“微言大義”也同樣是武斷的,不合實際的。
《春秋》這種約言示義的記事手法,與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文獻《尚書》相比,與《春秋》稍后的《左傳》、《國語》、《春秋事語》⒇相比,有明顯的不同。墨子說他見過的“百國春秋”?是什么樣子,是否和現(xiàn)存《春秋》一樣,也不得而知。但在《墨子·明鬼下》中有大段對周、燕、宋、齊各國《春秋》的轉述:
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殺我而不辜,若以死者為無知,則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逼淙?,周宣王合諸侯而田于圃,田車數(shù)百乘,從數(shù)千,人滿野。日中,杜伯乘白馬素車,朱衣冠,執(zhí)朱弓,挾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當是之時,周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周之春秋……昔者,燕簡公殺其臣莊子儀而不辜,莊子儀曰:“吾君王殺我而不辜,死人毋知亦已,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逼谀?,燕將馳祖,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日中,燕簡公方將馳于祖涂,莊子儀荷朱杖而擊之,殪之車上。當是時,燕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燕之春秋……昔者宋文君鮑之時,有臣曰觀辜,固嘗從事于厲,袾子杖揖出,與言曰:“觀辜,是何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凈潔也?犠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選失時?豈女為之與?意鮑為之與?”觀辜曰:“鮑幼弱,在荷繦之中,鮑何與識焉?官臣觀辜特為之?!毖N子舉揖而槁之,殪之壇上。當是時,宋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宋之春秋……昔者齊莊君之臣,有所謂王里國、中里徼者。此二子者,訟三年而獄不斷。齊君由謙殺之,恐不辜;猶謙釋之,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齊之神社。二子許諾。于是泏洫,羊而漉其血,讀王里國之辭既已終矣,讀中里徼之辭未半也,羊起而觸之,折其腳,祧神之而槁之,殪之盟所。當是時,齊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齊之春秋。?
墨子轉述的這段“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有場面有對話有細節(jié),有矛盾沖突有環(huán)境渲染有人物形象,主題鮮明,層次清晰,與其說是歷史記事,不如說是袖珍體歷史傳奇小說。“百國春秋”是什么樣態(tài),記事有何特點?孔子之前的“魯春秋”是什么樣態(tài)?是否像后來的《左傳》《國語》那樣記事詳備?《史記》說孔子“約其辭文,去其煩重”是否符合事實?目前尚無充分的文獻證明。但從墨子記述的這段看,“百國春秋”有記事詳備的合理因素在。從而與孔子《春秋》記事之簡約殊不相類。
此外,現(xiàn)存文獻中只有《竹書紀年》在寫作體例上能與《春秋》相似。西晉泰康年間汲冢出土的戰(zhàn)國簡策《竹書紀年》采用編年體的形式記載了夏、商、周、晉以及魏國的歷史,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見過這批簡策的杜預在《春秋經傳集解后序》中認為“其(《竹書紀年》)著書文意大似《春秋經》,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也。”?杜預用《竹書紀年》印證《春秋經》,指出兩部書在寫作上的相似性,是正確的,但是如果以此就可以推斷出古代史官記史大都是《竹書紀年》或《春秋經》式的寫法,則不免武斷?;蛟S這樣說更容易讓人理解:《竹書紀年》可能受了《春秋經》寫作體例的影響才形成了現(xiàn)有的樣式。但《竹書紀年》記事不僅記錄結果,也記錄過程,有的記事比較完整、細致,只要看一看下面的幾個事例就一目了然了:
例1:仲壬即位,居亳,其卿士伊尹。仲壬崩而立太甲,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伊尹即位,太甲三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例2:及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為戎所殺。王乃召秦仲子莊公,與兵七千人,伐戎破之,由是少卻。
例3:(伯盤)與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
例4:晉惠公十有五年,秦穆公率師送公子重耳,圍令狐、桑泉、臼衰,皆降于秦師。狐毛與先軫御秦,至于廬柳,乃謂秦穆公使公子摯來與師言,退舍,次于郇,盟于軍。
例5:晉烈公十一年,田悼子卒。田布殺其大夫公孫孫,公孫會以廩丘叛于趙。田布圍廩丘,翟角,趙孔屑,韓師救廩丘,及田布戰(zhàn)于龍澤,田布敗逋。?
上述5例雖然不如墨子轉述的周、燕、宋、齊各國《春秋》故事生動,情節(jié)離奇,但是能按著編年的順序完整地記錄事件的全過程,包括事件的起因、發(fā)展、結局,有的如例3還運用了插敘的手法等。這樣的記事在《竹書紀年》中多達十余處,在《春秋》中卻找不到一處。其實,這種差異就是記過程與記結果的差異。表明《竹書紀年》作為戰(zhàn)國時期的編年體史書,不僅受到《春秋》記事簡約的影響,也有可能受到《左傳》、《國語》長于敘事的啟示,只不過受編年體的限制不便于鋪張揚厲罷了。此外,《竹書紀年》與《春秋》在記載同一事件上也顯出了明顯不同,最典型的莫過于魯僖公二十八年《春秋》有關“天王狩于河陽”的記載?!蹲髠鳌吩疲骸笆菚玻瑫x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史記》中的《晉世家》、《周本紀》、《孔子世家》也有類似的記載。《公羊傳》、《谷梁傳》也有相應的解釋。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以臣召君是違禮的行為,直書其事會使周王喪失應有的尊嚴,也彰顯了晉侯的無禮。那么以周王來河陽狩獵為由,就可以遮掩君臣的尷尬了。所以出于避諱,寫成了“天王狩于河陽”。這就是用簡約的言辭表達深隱的意義,是《春秋》約言示義的記事體例。而《竹書紀年》書曰:“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由于沒有了遮掩,歷史真相赤條條地躺在史書上,這是令史家頗為得意的“實錄”之作,是信史,卻成了經學家難以啟齒的羞澀與尷尬。
《春秋》約言示義的記事體例,在顧頡剛、錢鍾書等學者看來,都是由于當時書寫工具繁難造成的,出于簡省而行文簡約,并非有什么“微言大義”?。其實并不這么簡單。因為《春秋》之后不久便出現(xiàn)了《左傳》、《國語》那樣翔實的史書,《春秋》之前又有記言完備的《尚書》。同樣面對文字繁難,書寫工具的繁重,《尚書》、《左傳》、《國語》記事何以如此翔實?《春秋》記事何以如此簡約?如此提綱挈領?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孔子整理《魯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繁重,以制義法”,雖缺乏傳世文獻的佐證,但也不無道理。
《春秋》記事簡約的筆法可以追溯到商、周時期的甲骨卜辭和青銅銘文的記事風格。由于文字繁難,書寫工具繁重,商、周的巫史在記錄占卜內容時,不得不力求簡約,在簡約中寓深意。為了減少用字,甲骨卜辭常采用“合文”(兩個字合成一個,但同樣是兩個字的意思)的方式記事,行文中也多使用單音動詞,省略了動詞賓語,力求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的內容。這是客觀上受書寫條件的限制而形成的簡約凝練的記事風格。同時,甲骨卜辭作為巫史占卜的記錄,也保留了許多占卜者的占卜話語。這些話語其實就是當時的口語,通俗而鮮活,只不過由于年代久遠,當時的口語也成為我們今天難以破解的“甲骨天書”。所以說,甲骨卜辭在體現(xiàn)言簡意深的記事風格的同時,也不乏鮮活生動的特點。通常情況下一篇完整的卜辭包括前辭、命辭、占辭和驗辭四部分。前辭記錄占卜的日期和占卜者(貞人)的名字。命辭記錄問卜的內容,又叫貞辭。占辭記錄占卜的結果,即據(jù)兆象做出的吉兇判斷和后事預測。驗辭是對事后具體情況的記錄。例如,收入《甲骨文合集》14138版的一篇卜辭:
(前辭)戊子卜,,(命辭)貞帝及四夕令雨?貞帝弗其及今四夕令雨?(占辭)王占曰:丁雨,不辛。(驗辭)旬丁酉,允雨。
大致的意思是:“戊子日占卜,問道:上帝到第四天晚上允許下雨嗎?又問道:上帝到第四天晚上不允許下雨嗎?時王武丁占視兆象認為,丁酉日下雨,辛卯日不下雨。第十天丁酉日,果然下雨了?!?這段簡短的卜辭包含了時間、人物、事件和結果,構成了敘事的基本形態(tài)。而占卜者的語氣、聲口宛然在耳,不由得令人聯(lián)想起占卜者虔敬的神態(tài)。所以,“卜辭的性質從根本上來說是記言的?!?
較之甲骨卜事,青銅銘事更彰顯出歷史敘事的古樸與鮮活。稍晚于甲骨記事,青銅銘文興起于商代中晚期,盛于西周,衰于戰(zhàn)國晚期。陳夢家先生把西周金文內容大致劃分為祭祀祖先,記錄戰(zhàn)役和大事,記錄王的任命、訓誡和賞賜以及記載田地糾紛與疆界四類,而以王的任命、訓誡和賞賜最為重要?。這只是大致的劃分,有時是由多個原因集中在一起而作器。試看西周后期虢季子白盤銘文:
隹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乍寶盤。丕顯子白,壯武于戎工,經維四方。博伐玁狁,于洛之陽,折首五百,執(zhí)訊五十,是以先行。趄趄子白,獻馘(音國,左耳)于王。王孔嘉子義,王格周廟宣榭、爰饗。王曰伯父,孔顯有光。王錫乘馬,是用佐王。錫用弓,彤矢其央,錫用鉞,用征蠻方。子子孫孫,萬年無疆。?
該銘文記錄了虢季子白率軍在洛水一帶打敗玁狁,將其斬獲報獻于周王,并得到周王嘉獎和賞賜的故事。全文分四層:前三句為第一層,記作器的具體時間和作器的主人公。第四句到第十一句為第二層,略記虢季子白抗擊玁狁獲勝。第十二句到第二十三句詳記虢季子白獻馘(割敵兵之左耳來計數(shù)獻功)于周王,并得到周王的諸多賞賜。末二句為第四層,以作器銘文保佑子孫萬代為結。全文記事簡約而不乏生動細致,思路清晰而又層次分明。較之甲骨卜辭,敘事能力明顯提升,與西周中期史墻盤銘文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這篇銘文以韻語行文,增強了銘文的音樂性和文學意味。
《左傳》成公十三年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奔坠遣肥隆⑶嚆~銘事如此,《春秋》記事也是如此。但《春秋》對戰(zhàn)事的記錄極其簡約,在某種程度上還不如青銅銘文詳盡。現(xiàn)以《春秋》魯僖公二十八年楚城濮之戰(zhàn)為例略作說明。
二十八年春,晉侯侵曹,晉侯伐衛(wèi)。公子買戍衛(wèi),不卒戍,刺之。楚人救衛(wèi)。三月丙午,晉侯入曹,執(zhí)曹伯。畀宋人。夏四月己巳,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楚殺其大夫得臣。衛(wèi)侯出奔楚。五月癸丑,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
城濮之戰(zhàn)是春秋時期的著名戰(zhàn)役。晉國以弱勝強,最終擊敗楚軍而稱霸諸侯。整個戰(zhàn)事十分復雜,包括戰(zhàn)事的起因、性質,交戰(zhàn)雙方的兵力部署,將帥的心態(tài),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安排,政治外交的努力,戰(zhàn)前的軍事動員以及戰(zhàn)后政治格局的變化等等,都需要作詳盡的交代。但《春秋》將這場戰(zhàn)役生動的細節(jié)全部略而不書,僅記寫晉侯的行蹤,這就是約言。至于說示義,就體現(xiàn)在約言中。如侵曹、伐衛(wèi),兩度提到晉侯,《谷梁傳》解釋說:“再稱晉侯,忌也?!币馑际牵敵鯐x公子流亡途中經曹、衛(wèi),兩國均未接待他而心生忌恨。此次為救宋國之圍而侵曹。侵曹則須向衛(wèi)國借道,衛(wèi)國不借則討伐之,以解昔日之恨。公子買被殺而曰“刺”,也是《春秋》一字定褒貶之筆。凡《春秋》于外大夫曰殺,于魯大夫曰刺。據(jù)《左傳》載,魯國大夫公子買被魯國派去戍衛(wèi),晉楚交惡,魯僖公懼怕晉國報復就殺了公子買,又對楚國謊稱公子買戍衛(wèi)不能堅持到底而被殺,從中透露出魯僖公對晉國、楚國都不敢得罪的畏懼心理。再如成公二年的齊晉鞌之戰(zhàn)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zhàn)役,戰(zhàn)事之復雜不亞于城濮之戰(zhàn)。對此,《左傳》有翔實的記載,而《春秋》只記錄參戰(zhàn)雙方的主要人物以及戰(zhàn)爭的結果,體現(xiàn)出一貫的記事簡約的風格。如果說歷史故事仿佛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而《春秋》則削掉了枝枝葉葉,只剩下了筆直的樹干,挺立在歷史的曠野中,一任風吹雨打。
綜上所述,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文獻,目前還找不到哪一種先秦時期的文獻能和《春秋》約言示義的記事體例相一致。盡管受文字繁難,書寫工具繁重等客觀條件的限制,甲骨卜辭、青銅銘文呈現(xiàn)出簡約的行文風格,但這是出于省文省字的需要而不得不簡約。《春秋》有意略去了事件的起因、發(fā)展過程以及在這些過程中的諸多細節(jié)描寫,削掉了人物的對話、言語以及內心世界的展示。于是,大量鮮活生動的歷史敘事被抽空、榨干,猶如龐然昂然的恐龍埋藏在土壤深處,歷經千年萬年演化為化石一樣,留待后人去復原。這種約言示義的記事體例雖然與甲骨卜事、青銅銘事的簡約風格有一定的淵源,但更是出于表達“微言大義”的需要而有意為之。所以,筆者認為,《春秋》約言示義的記事體例是孔子的創(chuàng)造,由此體現(xiàn)出《春秋》簡約敘事觀不是自發(fā)的而是自覺的,也自然成為《春秋》的文體特征。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春秋》約言示義的文體特征對后代史書文體產生直接影響的僅限于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但《春秋》約言示義的記事手法,即用詞簡約而意含褒貶的“春秋筆法”則被解釋《春秋》的《左傳》直接繼承下來。《左傳》成公十四年贊《春秋》之“筆法”:“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又昭公三十一年引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是以君子貴之?!逼鋵?,《左傳》敘事又何嘗不如此?到了漢代,司馬遷不僅在理論上全面總結了“春秋筆法”,而且在《史記》創(chuàng)作上自覺地運用“春秋筆法”敘事寫人,遂完成了“春秋筆法”由經及史的嬗變。魏晉以降,“春秋筆法”漸漸成為史傳和小說等敘事文體的基本創(chuàng)作手法,成為史傳文學批評和小說評點的基本范疇。“春秋筆法”由經及史、由史及文的嬗變表明:如果說在抒情詩創(chuàng)作與批評領域形成了中國詩學的比興傳統(tǒng),那么在敘事文創(chuàng)作與批評領域則形成了中國敘事學的“春秋筆法”傳統(tǒng)。中國敘事學呈現(xiàn)出的“春秋筆法”特征表明,與西方敘事學側重于形式分析,比如對敘事結構、敘事模式的探究等有所不同,中國敘事學更注重作家對人物、事件的價值評判。這一價值評判不是赤裸裸的說教,而是寓于敘事之中,通過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演進自然流露出來。也就是說,中國敘事學不像西方敘事學那樣追求窮形盡相的敘事描寫,而是追求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也就是追求“尚簡用晦”的詩意表達,即在簡約的敘事中寄寓作家的愛憎褒貶。這一手法由《春秋》首創(chuàng),并形成了中國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因此,“春秋筆法”是中國敘事學的詩性話語,也是中國敘事學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