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桂娟
從兩漢開始,古印度佛教由西域傳入中原,很快這一來自于異域博大精深的大眾宗教對中土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出于方便僧侶學(xué)佛修行和擴大佛教影響普度眾生的目的,古印度佛教典籍很快被翻譯成中文經(jīng)典,這些漢譯佛經(jīng)流行于民間,自然避雅就俗,由于其獨特的內(nèi)容和目的,使其傾向于采用通俗口語。佛經(jīng)翻譯也造就了一大批杰出的翻譯家,如東漢康孟祥、東吳支謙、東吳康僧會、西晉竺法護,以及元魏吉迦夜等人。由于漢譯佛經(jīng)能夠反映中古時期漢語的實際情況,彌補了中土文獻的不足,所以,對于漢語詞匯史的研究來說,漢譯佛典相對于中土文獻某種程度上可能具有更高的研究價值①。漢譯佛經(jīng)為中古漢語詞匯研究提供了寶貴材料,很多詞匯用法在同時期中土文獻中難以見到或用例較少,但在漢譯佛經(jīng)中卻屢見不鮮。我們選取中古時期漢譯佛經(jīng)中的“并”、“且”和“與”三個連詞,考證其來源并解釋其用法。
“并”《說文解字》釋為“相從也。從從幵聲。”段玉裁注:“相從也。從舊作從。今正。合也。兼也。從從。幵聲。府盈切。十一部。一曰從持二干為?干舊奪。今依韻會本補。上言形聲。此言會意。干,經(jīng)典用為竿。如孑孑干旄是也。二人持二竿。是人持一竿。并合之意?!笨梢姟安ⅰ北玖x為“并排、并列”,即二人手持竹竿并排之意。“并”作并列連詞用法早在漢代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中古時期開始流行,多見于漢譯佛經(jīng),中土文獻并不多見。徐朝紅共在東漢漢譯佛經(jīng)中找到14例,如“夜初鼓時,先哀念人民,欲令度脫諸菩薩及學(xué)弟子并凡人安隱寂寞行(《阿閦佛國經(jīng)》卷上)。”②并列連詞“并”的大量出現(xiàn)主要在東晉以后,我們檢索到用例較多的漢譯佛經(jīng)主要在這一時期,如《賢愚經(jīng)》出現(xiàn)16例,《佛本行集經(jīng)》出現(xiàn)54例,而東晉及以前的《長阿含經(jīng)》出現(xiàn)5例,《生經(jīng)》1例。
中古漢譯佛經(jīng)中“并”作并列連詞時具有如下特點:首先,它可以連接名詞性成分,也可以連接動詞性成分。連接名詞的如“行食與佛并僧遍訖,食乃還下,各在其前(《賢愚經(jīng)》卷二)。”連接動詞的如“譬如有人將欲遠行,敕其奴言:爾好守門并看驢索(《百喻經(jīng)》卷二)”?!安ⅰ边B接動詞性成分時不像“及”那樣對句式有限制,其連接成分可以是不同句式和不同成分。當其連接動詞性成分時,一般只能作謂語。連接成分主要充當主語、賓語和謂語。
其次,“并”連接成分充當?shù)木浞ǔ煞直容^單一,如果是名詞性連接成分主要充當主賓語,如果是動詞性連接成分則主要充當謂語或單獨成句。例如:“爾時,太子觀見諸方,仰瞻虛空及諸星宿,并睹護世四大天王,以諸上妙種種瓔珞莊嚴身體,頭戴天冠,次第而行,安庠徐步,共乾闥婆及鳩槃茶,一切諸龍并夜叉等,百千眷屬左右圍繞(《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五)。”這里連接成分充當主語,連接成分充當賓語的例子如:“父母愛念,施設(shè)美膳,延請親戚并諸相師,共相娛樂,抱兒示眾,為其立字(《賢愚經(jīng)》卷九)?!边B接成分還可以單獨成句,例如:“即設(shè)飲食并辦洗具,溫室暖水,調(diào)和適體,蘇油浣草,皆悉備有(《賢愚經(jīng)》卷九)。”
第三,“并”的連接成分具有一定的順序?!安ⅰ边B接表人名詞時一般都按照社會或自然順序排列,和“及”一樣,其連接成分一般社會地位高的、重要的人或事物排在前面。如“兔王見之,著衣取缽,及鹿皮囊并諸衣服,愁憂不樂,心懷戀恨,不欲令舍(《生經(jīng)》卷四)?!边@里“缽,及鹿皮囊,并諸衣服”前者比后者珍貴,所以如此排列。又如:“行食與佛并僧遍訖,食乃還下,各在其前(《賢愚經(jīng)》卷二)?!边@里“佛”比“僧”地位高,所以“佛”在前“僧”在后。
最后,“并”可以連接三項及以上連接成分,可以與其它連接詞聯(lián)合使用。例如:“王大歡喜,即時賜遺名衣上服,象馬車乘,園田舍宅,金銀寶物,奴婢仆使并所典牛,盡持與之(《賢愚經(jīng)》卷九)?!庇秩纾骸氨酥T王子,受父教已,各自將所生之母并姨姊妹、奴婢資財、諸□乘等,即向北方到雪山下(《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五)?!薄安ⅰ睂B接項數(shù)目并無限制,少則三項,多則七八項。連接時“并”的位置也不確定,有的位于第一個連接項后,有的在最后一個連接項前。值得注意的是,“并”有時會違反體詞性并列連詞的“聯(lián)系項居中”原則,即連詞永遠位于連接項的中間,而不能是前面或后面。但我們發(fā)現(xiàn)“并”并不一定遵守這一原則,如:“復(fù)有四萬步兵壯士,皆悉勇健,各敵于千,并好丈夫,有大筋力,能破怨隙(《佛本行集經(jīng)》卷八)?!边@里“四萬步兵壯士”和“并好丈夫”都為“有”的賓語,本應(yīng)放在一起,但若如此則“皆悉勇健,各敵于千”和“有大筋力,能破怨隙”意義不能表達完全,所以二者并未放在一起。
關(guān)于“且”的本義主要有三種看法,一釋為“俎幾”,二為“祖”,三為男性生殖器。首先來看第一種“俎幾”之說?!扒摇薄墩f文解字》:“薦也。從幾,足有二橫,一其下地也?!蓖躞蕖墩f文釋例》:“且,蓋古俎字。借為語詞即久,始從半肉定之?!雹坌熘惺妗都坠俏淖值洹罚骸熬笫⑷庵蕖1緸閿嗄?,用作切肉之薦,后世謂之椀俎。”④第二種看法認為“且”為“祖”最初的文字形體?!都坠俏淖值洹氛J為“古置肉俎上以祭祀先祖,故稱祖為且,后起為俎?!庇捎诠湃藢⑷夥旁谫奚霞漓胱嫦龋苑Q祖為且。第三種看法認為“且”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形。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指出“且”的意義應(yīng)該是“牡器之象形,故可省為”。⑤不管“且”的本義是“俎幾”、“祖”之初文,還是男性生殖器,連詞“且”很難與其本義產(chǎn)生聯(lián)系,所以我們初步認為虛詞“且”為借詞。
“且”作為并列連詞主要用于連接謂詞性成分,功能較單一,使用頻率不高,中土文獻和漢譯佛經(jīng)中分布較均衡,中土文獻如《論衡》3例,《太平經(jīng)》14例,《抱樸子》2例,《齊民要術(shù)》2例,《水經(jīng)注》7例,《顏氏家訓(xùn)》1例,《魏書》12例;漢譯佛經(jīng)中《修行本起經(jīng)》3例,《六度集經(jīng)》5例,《撰集百緣經(jīng)》1例,《太子須大拏經(jīng)》1例。
其語法特點如下。首先,“且”主要連接成分為形容詞和動詞?!扒摇币赃B接形容詞和動詞為主,有時候連接名詞。例如:“太子被震越,柔軟鮮且潔,顧視僧伽梨,過佛無差別,于是遂入山(《修行本起經(jīng)》卷下)?!庇秩纾骸拔枧勔?,尋將諸人共相隨逐,且歌且舞到竹林中(《撰集百緣經(jīng)》卷八)?!鄙厦鎯衫罢邽椤扒摇边B接形容詞,后者為連接動詞。由于是連接謂詞性成分,所以連接項一般充當謂語或單獨成句。一般情況下“且”都是連接謂詞性成分,我們也找到一例連接名詞的例子,不過出現(xiàn)在中土文獻中,如:“其渠自昆明池南傍山原,東至于河,且田且漕,大以為便(《水經(jīng)注》卷十九)。”“且田且漕”雖然是名詞性成分,但由于是單獨成句,似乎被名詞動用了,并不是真的連接名詞性成分,《漢語大詞典》舉了《漢書·郊祀志上》中一例連接名詞性成分的例子,如:“漢之圣者,在高祖之孫且曾孫也。”這表明“且”的確能連接名詞,只不過中古時期用例較少,比較難發(fā)現(xiàn)。
其次,“且”的連接格式有“A且B”和“且A且B”兩種?!扒摇边B接形容詞時多使用“A且B”格式,當“且”連接動詞時均使用“且X且X”格式。不過形容詞的連接式有時候也使用“且A且B”格式,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形容詞連接式還是使用“A且B”格式。當“A”為形容詞時有時候也使用“既A且B”格式,如:“白象寶者,色白紺目,七肢平跱,力過百象,髦尾貫珠,既鮮且潔,口有六牙,牙七寶色(《修行本起經(jīng)》卷上)。”又比如:“太子既圣且仁,潤齊二儀天下喜附,猶孩依親,斯獲天下之明圖(《六度集經(jīng)》卷二)。”有時候“且”和連詞“或”聯(lián)合使用,如:“梵志所行,其地岑巖,礫石刺棘,身及足跖,其瘡毒痛,若睹樹果,或苦且辛(《六度集經(jīng)》卷二)?!?/p>
第三,“且”連接形容詞時格式“(且)A且B”表示事物同時具有“A”和“B”的性質(zhì)或狀態(tài),當連接動詞時格式“且A且B”表示“A”和“B”表示兩種動作同時發(fā)生。形容詞的例子如:“白象寶者,色白紺目,七肢平跱,力過百象,髦尾貫珠,既鮮且潔,口有六牙,牙七寶色(《修行本起經(jīng)》卷上)?!磅r且潔”表示既“鮮”又“潔”,兩種狀態(tài)同時發(fā)生或同時具備。動詞的例子如:“舞女聞已,尋將諸人共相隨逐,且歌且舞到竹林中(《撰集百緣經(jīng)》卷八)?!薄扒腋枨椅琛北硎疽贿叀案琛币贿叀拔琛?,如“且戰(zhàn)且行”表示一邊“戰(zhàn)”一邊“行”。
第四,“且”一般連接單音節(jié)詞?!扒摇睂B接成分具有音節(jié)上的限制,上例可以看到,“且”連接成分一般為單音節(jié)詞,但我們也檢索到一些例外的情況,如:“有溪名鳩對,清澄且美,可浴可飲(《六度集經(jīng)》卷七)。”又如:“汝等默然且禁聲,不須與彼相捔競,其既解知如是術(shù),應(yīng)得共我相校量(《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二)?!?/p>
與,最早為動詞,《說文解字》釋為“賜予”。虛詞“與”在上古時期主要作介詞“同、跟”用,如《詩經(jīng)·邶風(fēng)》“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芭c”的連詞義為“和、及”,《漢語大詞典》首引《易·說卦》:“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中古時期“與”主要用作介詞的格局并未改變,如徐朝紅統(tǒng)計漢譯佛經(jīng)本緣部中“與”作并列連詞有265例,作介詞有1682例,后者是前者的6倍多。⑥
中古漢語“與”作并列連詞具有如下特點:首先,“與”的連接成分作主語。如:“諸龍王、阿須倫、迦留羅、真陀羅、摩休勒,一一尊神,復(fù)各與眷屬,皆悉會來(《修行本起經(jīng)·現(xiàn)變品第一》)?!庇秩纾骸按巳诉€至王舍城,與淫女俱飲食(《生經(jīng)·佛說和難經(jīng)》)。”“今此梵志與諸眷屬,皆獲大利,如是具足(《生經(jīng)·佛說光華梵志經(jīng)》)?!苯^大多數(shù)“與”及其連接成分主要出現(xiàn)在主語位置,連接主語時主要連接表人名詞為主,連接事物的較少?!芭c”作連詞用時,后面常有總括性副詞“俱、共、同”等表示并列義。
其次,“與”的連接成分可以作賓語和謂語?!芭c”約有不到20%的例子是連接賓語的情況,“與”連接項作賓語時的連接項和用法往往比較特殊,在賓語位置起連接作用的“與”往往連接非表人成分,而且連接成分性質(zhì)不限于名詞。另外,有少量“與”的連接項作謂語的情況。
第三,有時“與”連接的前后兩項為相互否定的選項,形成“A 與非(不)A”格式。例如:“受成就戒,不問本末,何所從來?父、母姓字,善、惡、好、丑?識與不識?(《生經(jīng)·佛說那賴經(jīng)》)”又如:“凡物須時,時未及到,強設(shè)功力返得苦惱,以是之故世人當知時與非時(《百喻經(jīng)·蹋長者口喻》)?!薄癆 與非(不)A”格式中的“A”既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名詞,動詞主要用于“A與不A”格式中,名詞主要用于“A與非A”格式中,而且動詞比名詞用例稍多。有時“A與不A”格式中連接后項的“A”可以省略不出現(xiàn),形成“A與不”格式。
第四,“與”可以省略連接后項?!芭c”作為連詞使用時,少數(shù)連接后項會出現(xiàn)省略的情況,例如:“不識下馬,為作禮時,即與俱還(《修行本起經(jīng)·游品觀》)?!笔÷赃B接后項的情況一般只出現(xiàn)在“與”的連接成分作主語時,其它位置還沒有見到。相對于“與”作介詞來說,“與”作連詞省略連接后項的出現(xiàn)頻率較低。
①朱慶之《佛典與中古漢語詞匯研究》,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②徐朝紅《中古漢語并列連詞“并”的發(fā)展演變》,《語言研究》,2007第4期,第7頁。
③王筠《說文釋例》,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頁。
④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22頁。
⑤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科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34頁。
⑥徐朝紅《中古漢譯佛經(jīng)連詞研究》,湖南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8年版,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