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弘化公主西行》

原木

一

為了把握劇本的旨趣和價值，首先粗略地了解一下歷史上吐谷渾與中央王朝以及與吐蕃的睦鄰關(guān)系。吐谷渾自西晉永嘉之末（公元313年）西渡洮水建國于群羌故地，至唐高宗龍朔三年（公元663年）被吐蕃所滅，在青海草原立國凡350年之久。尊重中央王朝的正朔地位是吐谷渾的傳統(tǒng)，早在南北朝時期，吐谷渾就與南朝宋、齊、梁政權(quán)保持著朝貢關(guān)系，幾代吐谷渾國王都曾受南朝的冊封。隋文帝開皇十六年（公元596年），隋以宗室女光化公主嫁吐谷渾國王慕容世伏，世伏死后隋文帝依吐谷渾“兄死妻嫂”的風俗又將光化公主嫁于伏允。隋煬帝于大業(yè)五年（公元609年）發(fā)動了對吐谷渾的戰(zhàn)爭，吐谷渾王伏允敗走黨項，隋朝便封一直留在長安做人質(zhì)的伏允長子慕容順為吐谷渾王，讓他返回青海統(tǒng)領(lǐng)其余眾；但慕容順不為吐谷渾部眾所信服，因而很快又返回了長安。隋末唐初，伏允率部重新占據(jù)了舊有之地，吐谷渾又成為青海草原最強大的部落。唐高祖武德二年（公元619），為平定盡占河西九州的“大涼王”李軌，唐朝以遣回慕容順為回報約請吐谷渾出兵平定李軌勢力，事后又封慕容順為大寧王，由此啟動了吐谷渾與唐朝的友好交往。遺憾的是，從唐太宗貞觀元年到八年（627耀634），伏允一方面不斷遣史向唐示好，另一方面卻不斷侵擾蘭州、涼州等地，梗阻唐與西域的交通。唐貞觀九年（公元635），唐太宗以李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統(tǒng)五路大軍征討吐谷渾，伏允敗逃塔里木盆地，最終被其左右所殺；慕容順率部眾降唐，唐太宗封慕容順為西平郡王。也就是在隋末唐初這一時期，原屬西羌的吐蕃興起于西藏山南雅隆地區(qū)，吐谷渾王室與吐蕃王室在貞觀年間聯(lián)姻結(jié)成甥舅關(guān)系。隨著政權(quán)的強盛，吐蕃王朝開始向外擴張，其在東北部的主要目標便是吐谷渾，吐谷渾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以尊王為首的親吐蕃勢力，由唐朝扶持的慕容順在內(nèi)亂中為臣下所弒。唐朝又封慕容順之子燕王諾曷缽為河源郡王統(tǒng)領(lǐng)吐谷渾各部，吐谷渾由此也便完全成為唐朝的附國。貞觀十年（公元636）十二月，諾曷缽入長安覲見并請求與唐聯(lián)姻，唐太宗以宗室女弘化公主許之；貞觀十三年底諾曷缽親到長安迎婚，太宗于次年二月派淮陽郡王李道明持節(jié)護送弘化公主到吐谷渾。歷史自有吊詭之處，就在諾曷缽入長安向唐朝求婚時，吐蕃亦遣使到長安為松贊干布求婚。唐太宗許婚于前者而拒絕后者的求婚，吐蕃使者回去后謊稱由于諾曷缽從中離間以致求婚未成。松贊干布聽后很是惱怒，于是征調(diào)軍隊進攻吐谷渾，諾曷體無力抵抗而逃到青海湖以北，其失陷地區(qū)的人財物悉為吐蕃所掠。松贊干布進而攻破黨項、白蘭諸羌，并陳兵20萬于四川松潘西境，揚言唐朝若不把公主嫁給他，他便“即當入寇”。在這種情勢下，唐太宗遣侯君集率步騎兵五萬人分四路出擊，其先鋒部隊夜襲吐蕃軍營斬首千余級，于是“弄贊大懼，引兵而退，遣使謝罪，因復請婚，太宗許之?！必懹^十四年（公元640）十月，松贊干布遣使入唐獻金5000兩以為聘禮，太宗于次年正月以宗室女文成公主許嫁松贊干布，并派禮部尚書李道宗持節(jié)護送文成公主進藏完婚。文成公主一行途經(jīng)吐谷渾境內(nèi)，受到河源郡王諾曷缽和弘化公主的隆重迎送。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吐谷渾內(nèi)部以丞相宣王為首的親蕃勢力不滿于諾曷缽與唐結(jié)盟，圖謀趁祭山神之機劫持諾曷缽和弘化公主然后投奔吐蕃，諾曷缽知情后遂率輕騎奔鄯城向唐朝求援，鄯州駐軍與諾曷缽屬下威信王兵合一處擊殺宣王兄弟三人，吐谷渾內(nèi)部的親蕃勢力由此受到沉重打擊。

二

矛盾沖突是構(gòu)成戲劇的根本因素，也是展開故事情節(jié)和展示人物性格的基本手段。這個劇本的最大看點是巧妙地設(shè)計一個又一個意外事件，這些事件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從而使劇情的進展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劇中的矛盾和沖突緊緊圍繞著兩個謊言而展開，其一是吐蕃特使把松贊干布向唐朝求婚被拒謊稱為吐谷渾人從中離間作梗，其二是吐谷渾丞相宣王把慕容順可汗之死嫁禍于唐朝。松贊干布以第一個謊言為借口發(fā)兵威脅吐谷渾的安全，宣王以第二個謊言為借口陰謀借吐蕃之力以自立為王。既不脫離歷史大背景，又不拘囿于具體史實，堅持歷史真實和藝術(shù)真實的統(tǒng)一，劇作者憑一枝生花妙筆，借題發(fā)揮，生發(fā)升華，衍化出險情迭出、波瀾起伏的八幕大戲。全劇著力塑造了弘化公主這位女政治家的形象，在外有吐蕃大軍壓境，眼看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內(nèi)有宣王通敵叛國，隨時陰謀篡政的危機關(guān)頭，她沉著應對，嚴密布防，外排強敵，內(nèi)除奸佞，不僅使吐谷渾安然度過一場嚴峻的政治危機，而且使吐谷渾和與吐蕃睦鄰修好，為雙方爭取到和平安寧的發(fā)展機遇；不僅使一場即將來臨的腥風血雨消弭于唐渾和親的歡歌笑語，也使吐谷渾和吐蕃都與大唐建立起和平共處的友好關(guān)系。弘化公主西行，不僅僅是去完婚，而且肩負著重大的使命，那就是通過唐渾聯(lián)姻以確保大唐三十年的安寧。然而，正當她艱難地跋涉于西行途中時，宮廷內(nèi)宣王已磨刀霍霍，暗通吐蕃欲篡奪可汗大位，松贊干布也已兵臨邊界，隨時準備向吐谷渾開戰(zhàn)，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情勢萬分緊急。在此危難關(guān)頭，弘化公主決心“與可汗同心合力赴艱難，排強敵除隱患重塑好山河”。她審時度勢，冷靜果敢地做出了第一個決策：禮請吐蕃出席婚慶，以主動示好來贏得時間；嚴密監(jiān)視宣王動向，以掌握其通敵叛國的鐵證。在強敵壓境的情勢下向?qū)Ψ桨l(fā)出大婚請柬，這無疑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大膽決策。當請柬送到吐蕃大帳后，松贊干布憚于唐渾聯(lián)盟的力量，隨之采取先避鋒芒再謀勝算的策略，以賀婚為幌子，派特使與宣王密謀串連，內(nèi)外勾結(jié)，里應外合，企圖綁架諾曷缽和弘化公主，從而顛覆吐谷渾政權(quán)。為了應對復雜的局面，使吐谷渾在這場關(guān)系國家存亡的斗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弘化公主協(xié)助諾曷缽采取了兩項重大措施：其一是通過祭神箭從而維護唐渾結(jié)盟的安邦方略，二是通過探訪紀連琛掌握宣王借吐蕃之力篡權(quán)自立的內(nèi)幕。祭神箭的活動其實是一次戰(zhàn)前動員，“單者易折，眾則難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這四句話是凝聚吐谷渾人心從而使江山永固的法寶；而實行親漢聯(lián)唐政策，既是吐谷渾強盛之本，又是老百姓福祉之根。紀連琛這個人物是全劇矛盾的交集點，他本來是一位忠君愛國的重臣，卻被宣王散布的謠言所迷惑，由此對唐渾聯(lián)姻產(chǎn)生不滿情緒，認為這是與仇人交好，這又成為握在逆賊宣王手中的一個把柄；而當他親自聽到宣王和吐蕃使者的密謀后，便與陰謀集團進行周旋，并在關(guān)鍵時刻暗送情報。弘化公主的探訪打消了紀連琛的思想顧慮，公主由此掌握了敵方的具體陰謀和行動方案，從而由被動變主動，為奪取斗爭的最終勝利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層層設(shè)置懸念，既使劇情環(huán)環(huán)相扣，又使情節(jié)波瀾起伏，這是該劇鮮明的特色。就在紀連琛提出立即將宣王和吐蕃特使擒拿歸案時，弘化公主卻出人意料地說“此事不可操之過急”，表現(xiàn)出在危機關(guān)頭不同于常人的沉著和冷靜。在叛逆罪行已經(jīng)查清、威信王主張即刻抓捕宣王時，弘化公主卻說“不可”，這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恰是劇作者神來之筆，表現(xiàn)出弘化公主的高遠見識和精深謀略———她又做出了一個重要決策：鏟除隱患，除惡務盡，假扮新人入洞房，埋伏精兵擒歹徒。而在實施這個計謀時，雖然抓獲了吐蕃特使和宣王家將衛(wèi)跋堤，而宣王這個重要主犯卻得以逃脫———就劇情的進展而言，這無疑是又一個意料之外！就在威信王提議立即處死囂張的吐蕃特使，以此殺了吐蕃人的威風并為國人出口惡氣時，弘化公主又一次說“不可”，理由是國家之爭不可意氣用事，對吐蕃特使不僅不可草率處死，而且還要好生相待，因為在與吐蕃的較量中此人將大有用處；繼而，弘化公主主張先發(fā)制人，立即向吐蕃發(fā)出文書，抗議其干涉吐谷渾內(nèi)政并強烈要求送還叛賊宣王。至此，弘化公主的精明干練形象便栩栩如生地躍然于紙上，以致諾曷缽可汗和淮陽王李道明異口同聲地稱贊她超人的謀略與見識。接到吐谷渾措詞強硬的抗議文書后，松贊干布頓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最終做出雙方在邊界會談的決定。威信王擔心吐蕃或以和談為手段而拘留專使，因而主張不去會談以免上當受騙。在此重要關(guān)頭，弘化公主又一次提出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主張：爭取主動，不失機緣，應約會面，伸張正義，出奇制勝，力挽狂瀾。而當諾曷缽為專使人選勞心費神時，公主又主動請纓，表示愿以專使身份前去談判，這又是出人意料的舉動！她之所以不惜赴湯蹈火而臨危請命，完全是為了吐谷渾的國家利益和百姓的福祉；她這樣做又是成竹在胸的，那就是松贊干布仰慕大漢文化，又對大唐存有敬畏依靠心理，因而未必就會加害于她。應約參加這次會談，不亞于去赴鴻門宴；大義凜然，慷慨如斯，實乃巾幗大丈夫也！隨著弘化公主的出使和談，整個劇情由此進入了高潮。她在會談中沉著冷靜，大智大勇，雖為一介女流，勝于十萬甲兵！面對高傲的對手，她應付裕如，敘舊情申正義，講道理明是非，因勢利導，有理有節(jié)，終于使松贊干布回心轉(zhuǎn)意，提出與大唐及吐谷渾和好的愿望，請求弘化公主父女從中斡旋并予以溝通。弘化公主不僅慨然允諾為唐蕃通好奔走周旋，而且主動為松贊干布再次向大唐求婚出謀劃策———這是劇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又一個意外！折沖尊俎，終化干戈為玉帛，睦鄰修好，爭鋒諸方成友邦。層層鋪墊，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推進，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劇作者最終完成了弘化公主這一形象的塑造，一位美麗賢慧、機智干練、多謀善斷、精明干練、可親可敬的巾幗英雄形象也便栩栩如生地站立在讀者面前。

三

劇情推進張弛有度，敘事與抒情相結(jié)合，賦予全劇以鮮明的民族和地方色彩，這些都是該劇追求的藝術(shù)效果。在序幕中，劇作者就為劇情的展開設(shè)置了一處特定的場景：伏俟城內(nèi)外一派祥和景象，遠處是藍天、白云、草原，近處是紅燈、彩旗、歌舞，一群群男女手捧哈達、舞動彩旗，正在興高采烈地等候吐谷渾可汗諾曷缽迎娶唐朝弘化公主歸來。這種極具青海草原風情的場景設(shè)置，既為劇情的展開提供了真實的生活背景，又為主題的宣示創(chuàng)設(shè)了濃郁的抒情色調(diào)。血雨腥風，斗智斗勇，折箭遺教的重溫堅定了親漢聯(lián)唐的信心，吐蕃特使的擒獲宣告了叛亂陰謀的破產(chǎn)，經(jīng)幾番沖突和較量，吐谷渾面臨的被動局面初步得以扭轉(zhuǎn)。有道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劇作者緊接著設(shè)計了極為抒情的一場戲：廣闊的草原，湛藍的湖水，白云、山影，一輪紅日噴薄而出。以如此美景為襯托，弘化公主策馬馳騁，趁暇了解民情風俗，盡情抒發(fā)治國安邦的豪情壯志：“乘龍駒奔馳在大草原上/天地寬心曠神怡迎朝陽//吐谷渾國衰敗民窮愁悵/盼富裕增實力國運暢祥//我定要不負重托迎難上/為振興吐谷渾運籌周詳//除宣王只算是第一勝仗/還必須沉著應對密設(shè)防//為吐谷渾免災祛禍亂自有主張”。劇作者借弘化公主與宮女的對話，介紹了頗富傳奇色彩的良馬青海驄，順勢談及當年吐谷渾與大唐茶馬互市的情景；還安排了弘化公主與當?shù)匕傩沼H切交流的場面，加入了群眾給她贈送吐谷渾民族服飾等細節(jié)的描述。這些描述似乎是無關(guān)劇情進展的閑筆，卻起到了烘托和映襯主題的作用，從而使弘化公主這一形象更為鮮活、更為豐滿。

歷史對文成公主西行嫁與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的事跡有詳盡記述，而對弘化公主嫁與吐谷渾可汗諾曷缽一事鮮有具體描寫，這正好為劇作者塑造弘化公主這一形象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間。這部洋洋灑灑的八幕大戲，以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為本，以豐富的史實為基礎(chǔ)而生發(fā)創(chuàng)造，通過塑造弘化公主這一形象，表達了鄰國之間和諧相處以造福黎民的美好愿望，這無疑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作為一部新編歷史劇，既不可能只是史實的匯集或重復，也不會是為講故事而編故事。以歷史為背景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都寄托著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因而借題發(fā)揮是慣常的做法。睦鄰友好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只有這樣才能求得共同發(fā)展，從而造福于黎民百姓。然而，這種局面往往又是通過斗爭換來的，只有秉持和平理念，堅持正義原則，以實力為后盾，對內(nèi)凝聚共識，對外主張平等，才能創(chuàng)造和平發(fā)展的環(huán)境，從而求得民族強盛的動力。張武明先生以耄耆之年精心創(chuàng)作《弘化公主西行》，其拳拳之忱想必也就蘊含在其中。

行文至此引一段史實，這未必就是畫蛇添足：唐蕃聯(lián)姻并未能阻止吐蕃的對外擴張，高宗顯慶五年（公元660）吐蕃開始大舉進攻吐谷渾，龍朔三年（公元663）吐蕃在黃河岸邊擊潰吐谷渾軍隊。諾曷缽偕同弘化公主率數(shù)千帳奔涼州并“請徙居內(nèi)地”，乾封元年（公元666）唐朝封諾曷缽為“青海國王”以示安撫。咸亨元年（公元670），唐與吐蕃決戰(zhàn)于大非川，薛仁貴統(tǒng)率的唐軍被吐蕃全殲，吐谷渾復國的希望就此破滅，所余殘部被唐朝安置于今寧夏靈武縣境內(nèi)。吐蕃吞并吐谷渾后，立吐谷渾王子為王并以吐蕃公主嫁之，又一次結(jié)成“甥舅關(guān)系”，似乎有點黑色幽默的意味。后來，吐谷渾族屢有遷徙，留下來的或歸化于吐蕃族，或同其他民族組合為今天的土族。唐垂拱四年（公元688）諾曷缽卒，唐圣歷元年（公元698）弘化公主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