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南
“三款六式”:一個“公共哲學框架”之構(gòu)建
文/張耀南
摘要:“三款六式”作為普遍適用的“公共哲學框架”,不只表現(xiàn)于“問學”“答學”及“問答學”中,還表現(xiàn)于人類思維的各方面、各層次。比如在中華邏輯學中,可以見到四層三款六式:“名”之三款六式、“辭”之三款六式、“說”之三款六式及“辯”之三款六式。中華祖先構(gòu)建的“三款六式”,乃是一普遍有效的“公共哲學框架”,而且只有中華祖先完全徹底地將“三款六式”構(gòu)建成功,其他民族僅得一“偏”而已。運用“三款六式”這一“公共哲學框架”,完全可以把歐西哲學吸收消化,開辟“中華哲學”新時代。
關(guān)鍵詞:三款六式;問答學;邏輯學;知識論;公共哲學框架
自“中西哲學比較研究”而觀,其格式不外三種:一曰“西化比”,二曰“并置比”,三曰“化西比”?!拔骰取笔且詺W西哲學為框架、中華哲學為材料之一種比較研究;“并置比”是承認中西哲學可并為框架、應(yīng)平等相待之一種比較研究;“化西比”則是以中華哲學為框架、歐西哲學為材料之一種比較研究。我們認為,各民族哲學實際上有一個共求之“公共哲學框架”,這就是“三款六式”。但只有中華祖先完全徹底地將“三款六式”構(gòu)建成功,其他民族僅得一“偏”而已。運用“三款六式”這一“公共哲學框架”,完全可以把歐西哲學吸收消化,開辟“中華哲學”新時代。不管是從邏輯上看,還是從歷史上看,均是如此。
“問答學”可分為“問學”“答學”“問答學”三部分?!叭盍健痹凇按饘W”中,就表現(xiàn)為“直答”“不答”“繞答”三款?!爸贝稹笔轻槍μ釂?,直接回答;“不答”是沉默,或答不;“繞答”則是“答非所問”,或“顧左右而言他”。每一款又分為兩式,一為“活式”(相對式),二為“死式”(絕對式)。以此而觀中西“答學”,可知歐西“答學”主要涉及“直答”款之“死直”式,而中華“答學”則具“三款六式”之全。它們遍布于儒、釋、道三家典籍中,體現(xiàn)著中華文化之強大包容性。
甲、直答款活直式?!盎钪贝稹笔且环N“直答”,但卻是“境遇主義之直答”,不是惟一不變的,也不是與情景無關(guān)的。儒家重點發(fā)展了此種“問答法”?!墩撜Z·為政》中四人四次問“孝”,孔子采用“直答”之方式作答;《論語·顏淵》《論語·子路》《論語·衛(wèi)靈公》《論語·陽貨》中六人七次問“仁”,孔子亦采用“直答”之方式作答;《論語·顏淵》《論路·子路》中六人七次問“政”,孔子還是采用“直答”之方式作答。按照歐西形式邏輯之標準,這樣的作答是有問題的:“孝”“仁”“政”都只應(yīng)有一個“定義”,任何情境下只應(yīng)有同一種回答。
歐西思想家忙碌幾千年,尋求的就是這個“不變的定義”,萬象背后那個“不變的本體”。所以我們讀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對話錄”,感覺他們才是真正之“直答”,完全與情境無關(guān)之“直答”??鬃釉谥型岭m說是重點發(fā)展了“直答”,但真正徹底之“直答”還是在歐西。
孔子之作答可稱之為“境遇主義直答”(活直答),《柏拉圖對話集》之作答可稱之為“絕對主義直答”(死直答)。前者只承認各種各樣的“孝”,各種各樣的“仁”,各種各樣的“政”。后者則認定:在各種各樣的“孝”背后一定有一個“孝”本身,在各種各樣的“仁”背后一定有一個“仁本身”,在各種各樣的“政”背后一定有一個“政本身”,哲學就是追問“本身”之一門學問??芍腥A儒家重點發(fā)展了“直答”,但卻是獨立于歐西的“境遇主義直答”。至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等之“絕對主義直答”(死直答),則又不同于《柏拉圖對話集》,它是不指向所謂“本身”“本質(zhì)”“本體”的。換言之,“絕對主義直答”(死直答)又可分為兩種。
乙、直答款死直式。直答款死直式是面對提問,給出惟一不變、與情景無關(guān)之回答。此種問答,最早出現(xiàn)在中華早期典籍中。如《黃帝內(nèi)經(jīng)》,作為一部極重要的“問答體”著作,采用的就是此種問答法。其《素問篇·六節(jié)臟象論》載:“帝曰:五運之始,如環(huán)無端,其太過不及何如?歧伯曰:五氣更立,各有所勝,盛虛之變,此其常也。帝曰:平氣何如?歧伯曰:無過者也。帝曰:太過不及奈何?歧伯曰:在經(jīng)有也。帝曰:何謂所勝?歧伯曰:春勝長夏,長夏勝冬,冬勝夏,夏勝秋,秋勝春,所謂得五行時之勝,各以氣命其藏?!盵1]
其《素問篇·通評虛實論》又載:“黃帝問曰:何謂虛實?歧伯對曰:邪氣盛則實,精氣奪則虛。帝曰:虛實何如?歧伯曰:氣虛者肺虛也,氣逆者足寒也,非其時則生,當其時則死。余藏皆如此。帝曰:何謂重實?歧伯曰:所謂重實者,言大熱病,氣熱脈滿,是謂重實。帝曰:經(jīng)絡(luò)俱實何如,何以治之?歧伯曰:經(jīng)絡(luò)皆實,是寸脈急而尺緩也,皆當治之,故曰滑則從,澀則逆也。夫虛實者,皆從其物類始,故五藏骨肉滑利,可以長久也。帝曰:絡(luò)氣不足,經(jīng)氣有余,何如?歧伯曰:絡(luò)氣不足,經(jīng)氣有余者,脈口熱而尺寒也,秋冬為逆,春夏為從,治主病者。帝曰:經(jīng)虛絡(luò)滿何如?歧伯曰:經(jīng)虛絡(luò)滿者,尺熱滿脈口寒澀也,此春夏死,秋冬生也。”[2]
《黃帝內(nèi)經(jīng)》滿篇所載,均是此種“直問直答”,不因上下文有別、情景有別,而有不同之回答。作為一部極其嚴謹之科學著作,其采用此種“問答法”,亦在情理之中。
此種“問答法”在歐西亦可見到,《柏拉圖對話集》是其典型代表。在此書中,蘇格拉底與歐提德謨斯討論有關(guān)“善”的問題,幾番問答之后得出結(jié)論:同一事件、同一行為,對不同的人,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惡;對同一類人(如朋友),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惡;對同一個人,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惡。則知善或惡乃完全是“境遇主義”的。關(guān)鍵是對此“境遇主義”之態(tài)度:中華哲學家以為只存在“境遇主義”的善或惡,這樣的善或惡是惟一真實的善或惡;蘇格拉底則認為此種具體的、有條件的善與惡乃是不真實的,只有“一般的善”才是真正的善,只有關(guān)于永恒不變的、普遍的“善”的知識才是惟一的“真知”。在“境遇主義的善”之背后,找到一個“永恒不變的善”,乃是歐西哲學家之主要工作。
該書《美諾篇》中蘇格拉底與美諾有關(guān)“美德”問題之問答告訴我們:找尋一切事物中的“共同概念”,就是蘇格拉底給歐西哲學家規(guī)定的任務(wù),如在各種不同的“孝”背后找到“孝本身”,在各種不同的“仁”背后找到“仁本身”,在各種不同的“政”背后找到“政本身”,等等。《柏拉圖對話集》滿篇所載,均是此種尋找“X本身”之問答。這是一種典型“直答”,問答之目的是要從個別中引申出一般,并以一般為真,而以個別為假。此種方法在蘇格拉底叫“問答法”,在柏拉圖叫“辯證法”。這是歐西哲學中“辯證法”一詞之原始含義。其目標就是找尋一切事物中之“共同概念”,如美本身、善本身等等。據(jù)《斐多篇》,蘇格拉底臨刑前在獄中對學生們說:“如果我們在生下來以前已經(jīng)獲得了這種知識,我們帶著它一起生下來,那么我們在生下來以前和在出生的時候就不僅知道了相等本身,較大和較小本身,并且也知道了一切事物本身了。不是嗎?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論證并不只是適用于相等本身的,而且也是適用于美本身,善本身,公正本身,神圣本身,總而言之,是適用于在我們的問答的辯證過程中我們稱之為‘本身’或‘絕對本質(zhì)’的一切東西的。由此我們必然是在我們出生之前已經(jīng)獲得了所有這些東西的知識了。”[3]
丙、不答款活不式。中華道家,重點發(fā)展了“不答”?!安淮稹笨梢杂袃煞N方式:一種是相對“不答”,就是“答不”;一種是絕對“不答”,就是不回答?!盎钍健奔聪鄬Σ淮?,亦即“答不”?!按鸩弧敝?,《莊子》書中有很多。如《莊子·齊物論》載: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弊又又恢??曰:“吾惡乎知之?!比粍t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此處是三問三答“惡”。再如《列子·說符》載:列子學射中矣,請于關(guān)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盵4]
《莊子·則陽》認定“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道不可言,然又不得不言;道不可言,謂之“非言”,然又不得不言,謂之“非默”;“非言”所以“不答”,“非默”所以“答不”。它是中華祖先構(gòu)建的另一套“問答體系”。
丁、不答款死不式?!安淮稹敝?,《莊子書中也有很多。如《莊子·知北游》載: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又如《列子·仲尼篇》載亢倉子曰:我體合于心,心合于氣,氣合于神神合于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nèi),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臟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5]
戊、繞答款活繞式。繞答之特點是“答非所問”,“顧左右而言他”。然繞有兩式:依不同上下文、不同情境繞到不同位置,謂之“活繞”自始至終繞回同一位置,謂之“死繞”。此種“問答法”主要見于禪宗典籍。
禪林常以“祖師西來意”等為題展開問答以探討菩提達摩自印度西來中土弘傳禪法之“真意何在”。其問答法常為“活繞”。如《碧巖錄第17則《香林坐久成勞》載:僧問香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林云:坐久成勞。[6]對同一個“祖師西來意”之問題,香林、性空、翠微、臨濟、大梅、趙州諸大師,作出了完全不同之回答其作答之特點,一是“言”,二是“言他”。既“言則區(qū)別于道家之“不答”;既“言他”則區(qū)別于儒家之“直答”。幾乎所有禪師之間之問答,都采用此種“言他”方式,亦即“答非所問”方式
再如《碧巖錄》第90則《智門般若體》載僧問智門:如何是般若體?門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門云:兔子懷胎。[7]均系“繞答”或“答非所問”。你要說他沒有回答吧,是,也不是;你要說他回答了吧,是,也不是。可說是一種“非言非默,亦言亦默”之“問答體系”,不同于道家之“非言非默”。其“境遇主義言他”,不同于儒家“境遇主義直言”。
己、繞答款死繞式。再看“死繞”。如《碧巖錄》第44則《禾山解打鼓》載:僧出問:如何是真過?山云:解打鼓。又問:如何是真諦?山云:解打鼓。又問:即心即佛即不問,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又問:向上人來時如何接?山云:解打鼓。[8]四次提問,禾山均答“解打鼓”,史稱“四打鼓”,是典型之“死繞”。
再如《五燈會元》卷四載趙州禪師與僧徒之問答。師問新到僧:曾到此間么?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后院主問師曰: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曰:吃茶去。[9]此種“死繞”,廣布禪籍,為人類文明絕無僅有之奇觀。
以上討論均立足于“答”,實際上是“答”之“三款六式”。同理,“問”也可分為“直問”“不問”與“繞問”,每款亦可分為兩式。如著名的“汾陽十八問”,就是對于“問”之“三款六式”的深刻揭示。宋代臨濟宗汾陽善昭禪師將學人對師家之問話分為十八種,禪林間稱為“汾陽十八問”。細察其十八問,實際包含三個“三款六式”,每一式均可與“答學”體系中之任一式相呼應(yīng):如“直問”可以“直答”對,也可以“不答”對,亦可以“繞答”對。“問”與“答”之呼應(yīng)匹配,猶如數(shù)學之排列組合,極復(fù)雜。
原來以為“死直問”與“死直答”是歐西哲學家之貢獻,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死直式”在中華典籍中早就存在,《黃帝內(nèi)經(jīng)》就是其代表。如此采用“死直式”之中華典籍,一定還有不少,等待著我們?nèi)コ浞滞诰颉?/p>
原來以為“繞問”與“繞答”是禪宗興起以后才有的,通過鞠實兒、何楊的《基于廣義論證的中國古代邏輯研究——以春秋賦詩論證為例》一文,我們知道《春秋》之“賦詩論證”,其實就是“繞問”與“繞答”。[10]禪宗自何而來?從這里我們可以知道,禪宗不過就是以中華經(jīng)典原有之格式改造過的佛教而已,是以佛教為材料而展開的,對于中華經(jīng)典中這個偉大格式的弘揚與開拓。歐西哲人是沒有能力發(fā)展出“繞問”與“繞答”體系的。
“三款六式”作為普遍適用的“公共哲學框架”,不只表現(xiàn)在“問學”“答學”及“問答學”中,還表現(xiàn)于人類思維的各方面、各層次。比如在中華邏輯學中,可以見到四層三款六式:“名”之三款六式、“辭”之三款六式、“說”之三款六式及“辯”之三款六式。中華邏輯學所持者,就是“多元主義立場”。其“名”是多元的,其“辭”是多元的,其“說”是多元的,其“辯”亦是多元的?!岸嘣髁x立場”貫通于“名”“辭”“說”“辯”各層面。
“名”之三款六式,就是直名款活直式、直名款死直式、不名款活不式、不名款死不式、繞名款活繞式、繞名款死繞式。如“馬”作為“直名”,指向?qū)嶑R;作為“不名”,指向空虛;作為“繞名”,則指向“鹿”?!稗o”也可分為直辭、不辭、繞辭三款,“說”與“辯”依次類推。
在“名”之層面,凡名皆多元。名有“直名”,有“不名”,有“繞名”?!爸泵庇小盎钪薄迸c“死直”兩式,“不名”有“活不”與“死不”兩式,“繞名”有“活繞”與“死繞”兩式。共得三款六式?!懊敝岸嘣髁x”,即指“名”之三款六式而言。
如“白馬”一名,其三款六式為:1.活直:有白之馬。2.死直:全白之馬。3.活不:不全白之馬。4.死不:全不白之馬。5.活繞:有黃之馬。6.死繞:全黃之馬。西洋邏輯學講“概念”(相當于中華之“名”),基本只論及“直名”,“不名”受到排斥,“繞名”則完全不論及。故西洋邏輯學為“小”,而中華邏輯學為“大”?!按笾R論”之“大”,于“名”而言,即是指此。
在“辭”之層面,凡辭皆多元。辭有“直辭”,有“不辭”,有“繞辭”?!爸鞭o”有“活直”與“死直”兩式,“不辭”有“活不”與“死不”兩式,“繞辭”有“活繞”與“死繞”兩式。共得三款六式。“辭”之“多元主義”,即指“辭”之三款六式而言。
如“仁者壽”一辭,其三款六式為:1.活直:仁者或壽。2.死直:仁者皆壽。3.活不:仁者或不壽。4.死不:仁者皆不壽。5.活繞:仁者或福。6.死繞:仁者皆福。又如“馬白”一辭,其三款六式為:1.活直:馬或白。2.死直:馬皆白。3.活不:馬或不白。4.死不:馬皆不白。5.活繞:馬或黃。6.死繞:馬皆黃。
歐西邏輯學中所謂A型判斷,相當于中華邏輯學中之“死直辭”;其E型判斷,相當于中華邏輯學中之“死不辭”;其I型判斷,相當于中華邏輯學中之“活直辭”;其O型判斷,相當于中華邏輯學中之“活不辭”。換言之,歐西邏輯學中A、E、I、O四種判斷,只涉及中華邏輯學中之“直辭”與“不辭”;于“繞辭”之兩式,歐西邏輯學是完全沒有慮及,也沒有能力慮及的。相對于三款六式而言,歐西邏輯學為“小”,中華邏輯學為“大”。中華“大知識論”之“大”,于“辭”一層面而言,即是指此。
在“說”之層面,凡說皆多元。說有“直說”,有“不說”,有“繞說”?!爸闭f”有“活直”與“死直”兩式,“不說”有“活不”與“死不”兩式,“繞說”有“活繞”與“死繞”兩式。共得三款六式?!罢f”之“多元主義”,即指“說”之三款六式而言。
“墨辯格式”中之“或”“假”為“不說”之兩式,前者為“活不說”,后者為“死不說”;其“效”“譬”為“直說”之兩式,前者為“活直說”,后者為“死直說”;其“侔”“援”為“繞說”之兩式,前者為“活繞說”,后者為“死繞說”。此三款六式,“墨辯格式”統(tǒng)名曰“推”;推以“類”行,“以類取,以類予”,故后世又將“推”統(tǒng)名曰“推類”。
歐西邏輯學中之“演繹推理”相當于“墨辯格式”中之“不說”,其中“選言推理”相當于“死不說”(“或”),“假言推理”相當于“活不說”(“假”)。其“歸納推理”相當于“死直說”,“類比推理”相當于“墨辯格式”中之“活直說”。歐西邏輯學完全不知“繞說”為何物。相對于三款六式而言,歐西邏輯學為“小”,中華邏輯學為“大”。中華“大知識論”之“大”,于“說”一層面而言,即是指此。
在“辯”之層面,凡辯皆多元。辯有“直辯”,有“不辯”,有“繞辯”?!爸鞭q”有“活直”與“死直”兩式,“不辯”有“活不”與“死不”兩式,“繞辯”有“活繞”與“死繞”兩式。共得三款六式?!稗q”之“多元主義”,即指“辯”之三款六式而言。
“問答”為“辯”之一種。中華“問答學”中,實含“直答”“不答”“繞答”三款?!爸贝稹庇?“活直答”與“死直答”兩式,前者如《論語》中之“師生問答”,后者如《黃帝內(nèi)經(jīng)》中之“岐黃問答”。“不答”有 “活不答”與“死不答”兩式,如《莊子》書中之“答不”與“不答”?!袄@答”亦有“活繞答”與“死繞答”兩式如禪典中“黃瓜茄子”“庭前柏樹子”等等之問答。禪門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對應(yīng)于“繞辯款之“活繞”式;所謂“四句百非”,對應(yīng)于“繞辯”款之“死繞”式。
張東蓀《不同的邏輯與文化并論中國理學(1939年)曾論及四種邏輯,其“數(shù)理邏輯”(logic B)對應(yīng)于“直辯”款中之“活直”式,其“形式邏輯”(logic A)對應(yīng)于“直辯”款中之“死直式,其“社會政治思想的邏輯”(logic D)對應(yīng)于“不辯”款中之“活不”式,其“形而上學的邏輯”(logic C)對應(yīng)于“不辯”款中之“死不”式。張東蓀此文沒有論及“繞辯”,說明此時其思想尚在歐西邏輯學支配下,雖欲爭取“中華邏輯學”之獨立性,反對“歐西邏輯學”之普世性,然于如何爭取,如何反對,尚論證不足
歐西邏輯學中之所謂“論證”,相當于“墨辯格式”中之“辯”。其“反駁”是一種“反面的歸納論證”,相當于“活直辯”;“歸納論證”或“直接論證”相當于“死直辯”;其“間接論證”相當于“活不辯”;“演繹論證”相當于“死不辯”。至于“繞辯”,則為歐西思想所不能及相對于三款六式,歐西邏輯學為“小”,中華邏輯學為“大”。中華“大知識論”之“大”,于“辯一層面而言,即是指此。
于“名”“辭”“說”“辯”各層面,均持“多元主義立場”,可知“墨辯格式”代表著中華“大知識論”之第一根支柱。經(jīng)由張東蓀之“多元主義”(pluralism),可以回溯到這根支柱。
“名”之三款六式,足以消化歐西之“概念”實際上,“名”“辭”“說”“辯”四層,均有三款六式,因之中華之“辭”足可以消化歐西之“判斷”,中華之“說”足可以消化歐西之“推理”中華之“辯”足可以消化歐西之“論證”。簡言之,中華邏輯學與知識論足可以消化歐西之邏輯學與知識論。
“墨辯格式”對于“故”的問題之解決,足以消化歐西形式邏輯有關(guān)“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充要條件”諸說?!澳q格式”關(guān)于“故之論說,至少有三款六式。其三款,一曰“大故”二曰“小故”,三曰“中故”?!按蠊省眱墒綖橛兄厝?、無之不必然;“小故”兩式為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中故”兩式為有之必不然、無之必然?!爸泄省痹凇澳q格式”中,又可名曰“兼故”。書中“兼”字,成為我們關(guān)注之重點。我們認定在“有之必然”“有之不必然”“無之必然”“無之不必然”“有之必不然”“無之必不然”六式之中,歐西“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充要條件”三說,沒有涉及“墨辯格式”中“中故”或“兼故”之兩式;換言之,歐西邏輯學根本缺乏此兩式。
正是“有之必不然”“無之必然”這兩式,將“墨辯格式”與歐西邏輯根本區(qū)別開來。此兩式實際就是“故”之“繞款”的兩式,歐西邏輯學從未上達“繞款”,它當然不可能知道此兩式。歐西“充要條件”是講“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此兩式已在“充分條件”與“必要條件”中出現(xiàn),故未增加新內(nèi)容;“墨辯格式”之“中故”或“兼故”則講“有之必不然”“無之必然”,此兩式?jīng)]有在“小故”與“大故”中出現(xiàn),故增加了新內(nèi)容。此正是中西邏輯學根本區(qū)別之所在,亦正是“墨辯格式”所以超越歐西邏輯學之所在。
程雅君、程雅群之論文《中醫(yī)原創(chuàng)思維的哲學意蘊》,論及“中醫(yī)思維”之“三個主義”:經(jīng)驗主義、理性主義、神秘主義,實際對應(yīng)的就是直款、不款與繞款。又論及“中醫(yī)思維”之“六種思維方式”:取象、運數(shù)、察類、求故、明理、意會。實際對應(yīng)的就是活直、死直、活不、死不、活繞、死繞六式。這就是“中醫(yī)思維”之三款六式。這兩位作者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種思維與康德為調(diào)和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的矛盾,既承認認識來源于感覺,又認為單從經(jīng)驗中得來的東西不具有普遍性與必然性,提出一切科學知識都包括感性和知性,科學之目的是追求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新知識的‘經(jīng)驗—理性’的科學主義范式,有共同之處;所不同的是,中醫(yī)原創(chuàng)思維在‘經(jīng)驗—理性’的層次上,又加了一個神秘主義的‘靈性’?!盵11]其實在我們看來,“靈性”一點都不神秘,它要表達的,不過就是一個“繞境”而已。歐西哲學發(fā)展二千余年,從來沒有上達“繞境”。
三款六式在中華典籍中隨處可見,如“曹洞五位”之三款六式(死正曰“正中來”、死偏曰“偏中至”、亦偏亦正曰“兼中到”、活正曰“正中偏”、活偏曰“偏中正”,缺非偏非正曰“兼中往”)、“人格哲學”之三款六式(活剛、死剛、活柔、死柔、活剛?cè)帷⑺绖側(cè)幔?、“臨濟四賓主”之三款六式(賓看主、主看賓、主看主、賓看賓,缺“主賓互看”與“主賓互不看”兩式)、“曹洞四賓主”之三款六式(賓中主、主中賓、主中主、賓中賓,缺“主賓互中”與“主賓互不中”兩式)、“四料簡”之三款六式(奪人不奪境、奪境不奪人、人境俱奪、人境俱不奪,缺“人境互奪”與“人境互不奪”兩式)、“四記答”之三款六式(活直答曰“分別記”、死直答曰“一向記”、活不答曰“反詰記”、死不答曰“舍置記”,缺兩式)、“大定”之三款六式(活定、死定、繞定)、“大分”之三款六式(二分、對分、三分,陰陽分類法含此三款)。
“中華語法”亦包括三款六式。字法分實字、虛字、實虛字三款;句法分主句、賓句、主賓句三款;章法與篇法亦然。在此方面,“教式框架”內(nèi)部就有西化(如衛(wèi)匡國1657年《中國文法》)與并置(如馬若瑟1728年《漢語札記》)兩派,后者又分化出活并置與死并置兩式?!敖淌娇蚣堋币越担型翝h語語法學亦隨之分出三派:西化派(馬建忠、黎錦熙等)、并置派(“活并”朱德熙等,“死并”劉復(fù)、陳承澤等)與化西派(申小龍等)。
中華“六書”亦有三款六式。很多人以為中華漢字是象形文字,實際上是以偏概全。章太炎先生《小學略說》論之甚詳,我們從他那里往前走一步就可看到:中華“六書”實含“象形”(直)、“不象形”(不)、“半象形”(繞)三款,每款又分兩式:指事、象形為“直款”之兩式;假借、轉(zhuǎn)注為“不款”之兩式;會意、形聲為“繞款”之兩式?!傲鶗敝小爸甘隆睘榛钕笮?,如上、下等;“象形”為死象形,如日、月等;“假借”為活不象形,如“長”含長短、長幼、官長三義等;“轉(zhuǎn)注”為死不象形,如考、老等;“會意”為“活半象形”,如武、信等;“形聲”為“死半象形”,如江、河等。太炎先生文中未以“死活”論“六書”,但實際上講的就是“死活”。
“中華語法”是要按照三款六式框架去講的,而不是像傳教士那樣講,也不是像傳教士之繼承者馬建忠那樣講。歐西拼音文字,只是“不款”中之“死不式”,“直款”是沒有的,“繞款”更是沒有的。
總之,在文、史、哲不分之時代,三款六式框架普遍存在;在文、史、哲分治之今天,這個框架依然普遍有效;比較研究興起之后,更是逃不出此框架。比較文學、比較史學、比較哲學、比較語言學等等,總逃不出“西化”“并置”“化西”之三款六式。
自“中華邏輯學”與“中華知識論”之全貌而觀,本就有一個學派上的三款六式:一曰正名派,求實;二曰辯名派,疑實;三曰形名派,繞實。伍非百先生不知三款六式之框架,卻得出了中華名學之六派,剛好對應(yīng)于六式。
張東蓀“多元交互主義”(Pluralistic Interactionism)實含“多元主義”與“交互主義”兩大立場。其“多元主義立場”,乃是對“墨辯格式”之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澳q格式”所持者,就是“多元主義立場”。而其“交互主義”,又是對“爾雅格式”之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
“爾雅格式”設(shè)立“詁”“言”“訓”三大坐標,“詁”講“古今”,為“縱坐標”;“言”講“東西”,為“橫坐標”;“訓”講“己他”,為“自坐標”。張東蓀所謂“第一次的交互作用”,講“生物學上的制限”,為“自坐標”;“第二次的交互作用”,講“文化上的制限”,為“縱坐標”;“第三次的交互作用”,講“社會上的制限”,為“橫坐標”。
“爾雅格式”中“自坐標”為第三,而張氏則置“自坐標”為第一,此亦張氏受歐西影響之證據(jù)。立足于中華立場,“古今”排第一,“東西”排第二,“己他”排第三;立足于歐西立場,“己他”排第一,“東西”排第二,“古今”排第三。張氏不置“古今”坐標于末位,又表明他并非完全代表“歐西”。歐西知識論根本忽略“縱坐標”,根本忽略“古今”坐標,根本沒有歷史感??档轮恢v“自坐標”,系一偏之見;曼海姆只講“橫坐標”,亦系一偏之見。合三大坐標而構(gòu)建一整全知識論,在歐西尚付闕如。
經(jīng)由張東蓀之“多元交互主義”,我們可以回溯到中華“大知識論”之兩根支柱,并由此而重返“中華邏輯學”與“中華知識論”之偉大傳統(tǒng)。我們了解歐西哲學越多,越能讀出中華哲學之優(yōu)長;我們不了解歐西哲學,也就無法見出中華哲學之優(yōu)長。這就是本人所謂“鏡子說”:歐西哲學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照出中華哲學之優(yōu)長;中華哲學也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照出歐西哲學之短拙。這就是所謂“中西互鑒”。我們做“中西哲學比較研究”,“化西比”才是最高境界?!盎髯凇蔽磥砼χ较蚓褪怯谩叭盍健睂崿F(xiàn)“全盤化西”,開辟“中華哲學”新時代。
注釋:
[1]《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63年,第64-65頁。
[2]《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第173-174頁。
[3] 北京大學哲學系編譯:《古希臘羅馬哲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1年,第187頁。
[4]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42頁。又如《荀子·子道篇》:“子路問于孔子曰:魯大夫練而床,禮邪? 孔子曰吾不知也?!币娡跸戎t《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31頁。
[5]楊伯峻:《列子集釋》,第118-119頁。
[6] 圜悟克勤:《碧巖集》,北京:全國圖書館縮微復(fù)制中心出版,1993年,第358頁。
[7] 圜悟克勤:《碧巖集》,第489頁。
[8]圜悟克勤:《碧巖集》,第411頁。
[9]普濟:《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04頁。
[10] 鞠實兒、何楊:《基于廣義論證的中國古代邏輯研究——以春秋賦詩論證為例》,《哲學研究》2014年第1期。
[11]程雅君、程雅群:《中醫(yī)原創(chuàng)思維的哲學意蘊》,《哲學研究》2014年第1期。
責任編輯 高壽仙
編者按:自19世紀末“哲學”一語傳入中國后,許多知識分子試圖把中國思想原料納入西方哲學框架之中,最早的標志性成果便是胡適1919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自那時開始,“中國哲學”學科已走過近百年歷程,產(chǎn)生的成果可謂汗牛充棟。然而這種以西方哲學話語宰割中國本土哲學的研究模式,也先后受到不少學者質(zhì)疑和批評,近年圍繞“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還曾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討論。目前學界的中心任務(wù)之一,應(yīng)該是在深刻反思以往研究模式的基礎(chǔ)上,重新建構(gòu)能夠反映“中國哲學”之獨特性和真精髓的話語體系和理論模式。本期刊出的兩篇文章,在這方面做了可貴的嘗試。其中張耀南在比較中西哲學的基礎(chǔ)上,提出“三款六式”這一具有普適性的“公共哲學框架”,錢爽則運用這一框架對《墨經(jīng)》中的“知源”問題進行了細致梳理和分析。希望引起學界關(guān)注和討論。
作者簡介:張耀南,北京行政學院哲學教研部教授,哲學博士,北京市,100044。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西哲學比較研究史論”(15ZXA005)
文章編號:1006-0138(2015)05-0097-07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B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