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

中學的時候不愛上語文課，想想那些編課本的人也挺冤的，費盡心思上天入地網羅了全世界“最好”的文章，結果作為學生的我毫不買賬。長大以后想起這個問題，猜測原因可能是編者總想讓學生在感受文字的魅力之外，多領會一些人生的大道理。編著編著，初心已失，語文課本就變成以講道理為主了，文章本身的魅力倒成了其次的事情。講講道理也還罷了，偏偏學生還必須按照編書人的思路來理解。天下萬般文章，對其內涵的理解，居然是有某一種標準答案的。

但是，總有一些文字，有應試教育磨滅不了的精彩。我印象最深的是初一語文課本上的《賣油翁》，歐陽修寥寥數(shù)語就把人寫絕了，至今仍能背誦。陳堯咨擅長射箭，“發(fā)矢十中八九”。旁邊的賣油翁“但微頷之，久而不去”。陳堯咨不是個善茬兒，當官的時候用刑慘急，經常用棒子把人打死。死老頭你敢瞧不起我？老頭也沒說什么，取了一個葫蘆放在地上，用一文錢蓋于葫蘆口，抬手就倒油進錢孔，錢一點都不沾濕?！拔嵋酂o他，唯手熟爾?！蔽乙矝]什么本事，手熟，達人一個嘛。陳堯咨訕笑了兩聲，讓老頭走了。

這時候課文里翻譯古文的開始胡扯，說陳堯咨認識到自身的不足，恭敬送走老人家，更加刻苦地練習射箭，終于達到了百步穿楊的境界。狗尾續(xù)貂，能把原作者歐陽修氣死。編者想沒想過歐陽修為什么寫了這么一段寓言文字，在怎樣的心境下塑造了賣油翁這個人物呢？稍后我們再談。不管怎么說，編者大概是覺得故事不夠完整，初一學生理解能力有限，自說自話地加上了這么一段結尾。我們那時候更慘，老師講解的時候還附贈革命教育，陳堯咨是地主反動官僚，賣油翁是擁有巨大智慧的勞動人民的代表。反動官僚要向人民不斷學習，才能不斷進步?？荚囈策@么考。

不管老師教了什么，歐陽修的這段文字的確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我記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凡是自己稍微擅長一點的事情，都會兩手一背，等著同學先做先出丑。然后上前解決，十分自謙的說，“我亦無他，唯手熟爾?！贝蟾鸥裉臁罢埥形依卒h”有異曲同工之妙。后來閱讀量多了，愈發(fā)領會《賣油翁》短短百來字里的精彩。這么說吧，中文里描寫牛人牛事的，我未見高明過它的。金庸寫掃地僧，被金迷們譽為十五部作品里一覽眾山小的“武功第一人”。那種渲染、白描、謎底揭曉的閱讀快感，也不能取代不知身形長相的無名氏賣油翁。

你看，不一樣的人看文章會有不同的結論。那個時候的我，就愿意相信賣油翁其實是個不世出的大俠，倒油的絕活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不過，我的這個看法不能寫在答卷上。對《賣油翁》中心思想的歸納是有標準答案的。無非是只要持之以恒，凡人也能創(chuàng)造奇跡。

鄭淵潔小時候發(fā)生過這樣一段故事。老師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小朋友們你們要學習勤勞的鳥兒，早睡早起才會過上好日子。鄭淵潔問，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那么早起的蟲子不就被鳥吃了嗎？我們是不是應該學習蟲子，天天睡懶覺才能活得好呢？老師說，胡鬧，外面站著去！

如果《賣油翁》的課堂上有個鄭淵潔式的學生，他可能會問，賣油翁是天生的還是后天練習的呢？要練多久才能練出這一手倒油的絕活呢？我能不能像賣油翁一樣厲害呢？

有人也許說，你問的這些誰也解決不了啊。我要說，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也許能夠找到答案。有個美國人丹尼爾·科伊爾就通過自己的訪問和研究，部分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的答案一目了然寫在書名上——《一萬小時天才理論》。簡單地說，世界上最成功的足球運動員、小提琴手、戰(zhàn)斗機飛行員、藝術家、滑板愛好者，也包括如果真實存在賣油翁這號人物的話，凡是某方面的“天才”，無不經過大約10000小時的精深練習。不是5000小時，也不是7500小時，而是10000小時。如果以每天3小時持續(xù)練習來計算的話，賣油翁是10年堅持不停倒油，才有今天這樣的異能。好消息是，如果你想做到酌油瀝壺而不濕，練10年你也能做到。

丹尼爾是怎樣得到這個結論的呢？一方面他走訪了大量的“人才金礦”，像盛產足球巨星的巴西貧民窟，培養(yǎng)出多名排名進世界前20名的俄羅斯網球俱樂部，還有誕生一大群流行音樂歌星的德克薩斯音樂學校。他發(fā)現(xiàn)，這些“天才的誕生之地”往往具備某些可以讓人投入其中不斷深入練習的環(huán)境，在10年之內將技藝不斷精進。

如果不是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受訓，普通人何以成為天才呢？丹尼爾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對此給出了看法。他引用了一些比較有趣的研究。比如，1978年法國的一項研究提出的問題：這個世界是否由孤兒統(tǒng)治？《大英百科全書》里有建樹的名人，凱撒、拿破侖、林肯、列寧、希特勒、甘地、斯大林、哥白尼、牛頓、達爾文、但丁、米開朗基羅、巴赫、愛默生、尼采、勃朗特三姐妹、馬克·吐溫……他們都在幼年時期經歷了失去父親或者母親的人生苦痛。丹尼爾分析認為，早年喪父或喪母并沒有給他們才能；而是一個原始信號——生活不再安全，這讓他們傾入時間和精力去耕耘事業(yè)。

還有一個可能會讓人大跌眼鏡的統(tǒng)計數(shù)據。你猜世界上跑步速度快的冠軍們有怎樣的共同經歷？在最近的10位男子百米世界紀錄保持者中，沒有一個是家中的長子，只有一人排在中間。歷史上跑得最快的短跑選手，在平均擁有4.6個孩子的家庭中平均排行老四。在美國職業(yè)橄欖球聯(lián)賽里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數(shù)據，成績排在前10的跑鋒，在平均擁有4.4個孩子的家庭中一般是第3.2位出生的。他們?yōu)槭裁磁艿每欤恳驗閺嫩橎菍W步開始，父母和哥哥姐姐不停催促他們“快點，快點！”他們還沒有正式受訓，已經積累了比常人多得多的精深練習的時間。

當然，丹尼爾并非一位嚴謹?shù)目茖W家，《一萬小時天才理論》也絕不是一本科學著作。書里指出，一種叫做髓鞘質的物質是精深練習的關鍵，髓鞘質像絕緣膠布那樣包裹著某些神經纖維，以防止電流脈沖外泄。隨著練習的深入，髓鞘質越積越厚，神經纖維的效率也就越來越高了。這個理論似是而非，至少沒有完善的邏輯線條，來說服我信任它，姑且一聽吧。在《一萬小時天才理論》里，更讓我感興趣的還是作者走訪后的獨立思考，以及不斷在科學層面探求答案的思維方式。這與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在技藝上不求甚解，在精神層面自我激勵一下就完事的思維方式，畢竟有太大區(qū)別。

還是聊回《賣油翁》。歐陽修何以寫下《賣油翁》呢？我們知道在宋朝，軍人的地位是相當?shù)偷?。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發(fā)動陳橋軍變當上了皇帝，是以他和他的子孫對于軍人政變，防范心特強。宋朝歧視武人，成為社會風氣。在招募的士兵身上刺字，以彰示他們低人一等的身份。歐陽修反感軍人，曾在奏折中寫，“軍士本是小人，面有黥文，樂其同類?！避娙讼矚g抱團的習性，歐陽修提醒皇帝要嚴加防范。

與軍事有關的騎射等技藝，連帶著被瞧不起。在歐陽修這樣士大夫階層的文化人看來，射箭什么的是不入流的雕蟲小技，吟詩作文才是上等人該干的事情呢。

了解了社會背景，再讀《賣油翁》，你有怎樣的結論？說說我的解讀吧（再強調下，讀書沒有什么標準答案，我這個不一定對）。陳堯咨本是文科狀元，他哥哥也是狀元，陳家是當之無愧的書香門第。如今堯咨卻迷上了騎射，射箭射上癮了。歐陽修覺得簡直有辱斯文，成何體統(tǒng)。箭射得再準，又怎樣呢？你還不如一個路邊倒油的老頭呢，“無他，唯手熟爾。”

聯(lián)想到整個宋朝軍事上的積貧積弱，被北方幾個強勢政權打到認爹送歲貢，歧視軍人的社會風潮真的害死人。一千年后的今天，美利堅的黃口小兒丹尼爾·科伊爾通過研究證明，歐陽修文字上的天才，那100多字把人寫活寫死的錦繡文華，本質上也不過是一種精深練習，說白了和把油倒進葫蘆、把箭射中靶心，沒啥區(qū)別。如果聽到這些，歐陽修老人家會不會氣得踢翻棺材，破口大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