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米勒和古希臘悲劇傳統(tǒng)：從形式到精神
——以《橋頭眺望》為例

杜蘭蘭

(信陽師范學(xué)院 大學(xué)外語部，河南 信陽464000)

摘要：通過對《橋頭眺望》中律師阿爾法力這一人物所具有的“歌隊”功能的闡述和對整部作品所反映出的關(guān)于“人性的惡”和“不可逃脫的命運”這兩大深刻主題的分析，揭示出阿瑟·米勒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古希臘傳統(tǒng)從形式到精神的繼承和發(fā)揚。

關(guān)鍵詞：橋頭眺望;歌隊;悲劇精神

作者簡介：杜蘭蘭，碩士，講師，信陽師范學(xué)院大學(xué)外語部。

基金項目：2014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項目“戲劇敘事學(xué)研究——以阿瑟·米勒作品為例”(項目編號：2014-qn-414)成果之一；2012年信陽師范學(xué)院青年基金項目“阿瑟·米勒戲劇的敘事學(xué)解讀”成果之一。

文章編號：1672-6758(2015)03-0102-3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Abstract：Arthur Miller inherited the tradition of the ancient Greek tragedy in A View from the Bridge both structurally and thematically. One character in the play, the lawyer, Alfieri, has a similar function to that of the Chorus which can be said to be one of the most distinctive narrative techniques in ancient Greek tragedy. The evil of human nature and unavoidable fate as two profound themes are also represented in the play.

和同時代的尤金·奧尼爾和田納西﹒威廉斯一樣，阿瑟·米勒也非常注重從古希臘悲劇的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1966年，當被問到在開始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時哪些劇作家對其影響最大時，阿瑟·米勒回答道：“首先是古希臘的戲劇大師們，他們作品中那種‘偉大的形式，也就是對稱’讓我學(xué)到很多……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種‘形式’，它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盵1]事實上，不論從形式上，還是精神實質(zhì)上，米勒都繼承和發(fā)展了古希臘悲劇的傳統(tǒng)?！稑蝾^眺望》(A View from the Bridge)(以下簡稱《橋》)就是一部深刻反映了古希臘悲劇傳統(tǒng)的偉大作品。

一形式：歌隊的變形

古希臘悲劇的“形式”在米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橋》最初是一部獨幕劇，嚴格遵循了古希臘悲劇的三一律, 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結(jié)束一個完整的故事，其目的是為了完成“對一個完整劃一，且具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2]

除此以外，在《橋》劇中，律師阿爾法力既是整部劇的敘述者，又是劇中的一個角色。他是劇中重要角色之一，他的行為和語言與其他角色構(gòu)成了戲劇的沖突，也推動著劇情的發(fā)展，然而間或他會抽離出劇中，以觀察者的態(tài)度對劇中情節(jié)做出介紹、預(yù)告或是議論。這樣一種敘述手法實際上是古希臘戲劇中“歌隊”的簡化和變形。

歌隊，送信人和神啟是早期古希臘悲劇的三種主要敘事形式,[3]但是，隨著西方戲劇的發(fā)展和演變，只有歌隊這種敘事形式被保留了下來，并且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歌隊在古希臘最偉大的悲劇家之一埃斯庫羅斯時期達到了鼎盛：“歌隊從始至終都站在場上,它是整出戲最完整意義上的‘參與者’”。[4]但是在隨后的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的戲劇中，歌隊的作用被大大地削弱:“他(索?？死账?再不敢信托歌隊來負擔戲曲效果的主要任務(wù)；反之，他限制它的活動范圍，以致歌隊幾乎與演員處于同等地位……因此它的特性當然完全被破壞了……這就是歌隊走向毀滅的第一步，毀滅的各個階段以驚人的速度相繼而來，從歐里庇德斯，阿伽同直到新喜劇?！盵5]

終于，隨著古希臘悲劇時代的結(jié)束，“歌隊”也消失在戲劇文本和舞臺表演中。直到十六世紀晚期，歌隊才得以再次出現(xiàn)在戲劇作品中，但是歌隊的敘述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這一時期，“歌隊”職能通常由劇中人物承擔，他們參與劇中情節(jié)，當需要作為歌隊對幕后發(fā)生的某一事件進行講述，或是做出評論，或是揭露某一事實時，他們就跳出劇外，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自居，而觀眾作為偷聽者和偷窺者，得以知曉劇情和真相。這一形式也成為現(xiàn)代西方戲劇中歌隊的主要形式。布萊希特時期，“歌隊”在“敘事劇”中得以發(fā)揚光大。在當代西方戲劇中，也不乏戲劇家善于使用這種“變形的”歌隊來作為一種敘述手段，其中美國劇作家桑頓·懷爾德的《我們的小鎮(zhèn)》中的“舞臺監(jiān)督”，尤金·奧尼爾的《悲悼》中的以薩斯為代表的鎮(zhèn)上的人們，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中的湯姆等都不同程度地直接引入或借鑒了歌隊的敘述功能。

盡管劇作家讓敘事者從幕后走到臺前，這種變形的“歌隊”仍然屬于“代言敘述”這一戲劇文本中最常見的敘事方式，即真正的敘事者——劇作家本人始終保持沉默，而借劇中某一人物(律師阿爾法力)的身份進行敘述。這樣一個“代言敘事者”只能存在于敘事話語中，因為“他”本身就是敘事話語的一部分。但是“他”參與故事情節(jié)，因此“他”是“故事內(nèi)敘述者”；“他”左右讀者和觀眾的視角和判斷，因此“他”又是“聚焦者”。

二悲劇精神：“人性之惡”和“不可逃脫的命運”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指出希臘悲劇藝術(shù)產(chǎn)生的真正基礎(chǔ)是酒神精神。酒神精神代表著一種原始的藝術(shù)沖動，但同時它也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原因在于酒神精神的實質(zhì)是“趨向放縱之迫力”， 即號召人們釋放本能，發(fā)泄欲望，在類似于狂歡和瘋癲的狀態(tài)下回歸生命的本真。這種放縱勢必會遭遇阻擋，也勢必會造成破壞和損害。尤其是當人出現(xiàn)惡的欲望時，如果失去約束，人們常常不惜以毀滅他人來達到目的。此時人性之惡在與意識、道德、法律、規(guī)則、良心的抗衡中占據(jù)上風(fēng)，表現(xiàn)出欺騙、背叛、拋棄、掠奪、殺戮等惡的行為。

希臘悲劇歌頌神祗、貴族和英雄的事跡，也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人性之惡。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中，阿伽門農(nóng)殺女獻祭，俄瑞斯忒斯弒母復(fù)仇，二者的行為雖屬無奈卻殘忍不義；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分?，拉伊俄斯棄子，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雖受命運作弄，卻也暴露了人對自身罪惡的恐懼和逃避；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中，伊阿宋恩將仇報、拋妻棄子在前，美狄亞毒殺公主、手刃親子在后，更加深刻地揭示了善惡交錯的復(fù)雜人性。

在《橋》中，米勒也探討了“人性之惡”這個主題?！稑颉肥且徊砍錆M了“對立”的戲?。汗适卤尘敖⒃谝月蓭煱柗橄笳鞯姆珊鸵岳椎潞水?shù)匾獯罄釣橄笳鞯奈幕瘋鹘y(tǒng)之間的對立以及美國主流社會和意大利移民群體之間的對立之上，埃迪和“闖入者”魯?shù)婪騼尚值苤g的對立構(gòu)成了整部戲劇的主線，埃迪和外甥女凱瑟琳以及妻子比特麗絲之間的對立為輔線。埃迪自認為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美國夢”，為有能力為妻子和凱瑟琳提供舒適生活而引以為榮，也為有能力收容從意大利非法移民的魯?shù)婪騼尚值芏凑醋韵?，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兩個年輕人的到來已經(jīng)威脅到他在家中的權(quán)威地位，尤其是凱瑟琳和魯?shù)婪蛳鄳?，促使他長久以來深藏在內(nèi)心的對凱瑟琳的不倫之戀轉(zhuǎn)化為對魯?shù)婪騼尚值艿某鸷?，并最終演化為告密和仇殺。

埃迪人性中的“惡”集中表現(xiàn)在他對凱瑟琳的控制和占有欲望以及對魯?shù)婪騼尚值艿母婷苄袨樯?。受到世俗和道德倫理的約束，埃迪尚能把對凱瑟琳的畸戀隱藏起來，魯?shù)婪蛐值艿某霈F(xiàn)卻讓這惡的欲望受到抑制，這頭猛獸想要沖破障礙，只有毀滅對方。正如米勒在談到律師阿爾法力的時候所說的那樣：“他(阿爾法力)以希臘歌隊的形式代表了‘常理’。這是一種關(guān)于‘過度’的‘常理’?！^度’將會導(dǎo)致災(zāi)難。他試圖將埃迪拉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而不讓真正的他—他的本性—發(fā)泄出來。”[6]埃迪是一個“好人”，但這并不是“真正的他”。當“惡的欲望”膨脹到極點時，即使是“常理”也不能阻擋它，埃迪的“本性”，即“人性之惡”，也就展露無遺。最終，埃迪的欲望以“惡”的形式發(fā)泄出來，也得到了“惡”的回報：魯?shù)婪虻脑庥鲭m值得同情，然而他為兄報仇的行為卻也是“人性之惡”的表現(xiàn)。

“不可逃脫的命運”是希臘悲劇中另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酒神精神”把人從個體中解放出來，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相互融為一體。人同時也把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全部發(fā)泄出來。人的這種毫無顧忌的行為常被認做是對神靈的褻瀆，并因此受到命運即“神的意志”的懲罰。命運始終無法擺脫，“神的意志”終究不可違抗。然而希臘悲劇著力表現(xiàn)的卻是這命運重壓下的“人的意志”。 在著名的“命運悲劇”《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在無意中犯下過錯，看似是因為“神的意志”起了作用，然而俄狄浦斯在知曉實情后自毀雙眼，自我流放的舉動卻是人向命運勇敢發(fā)出的挑戰(zhàn)：人不懼怕命運，無畏于承擔自己行為所帶來的全部責(zé)任。《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和《安提戈涅》中，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安提戈涅為兄安葬，這些都是他們在深知自己行為后果的同時毅然選擇的行動。在強大的“神的意志”面前，“人的意志”同樣不可摧毀。

在《橋》中，米勒也反復(fù)提到了“命運”。埃迪對凱瑟琳的暗戀是有悖人倫的，是違反“神的意志”的，然而埃迪一意孤行，企圖通過“人的意志”來掌控凱瑟琳的生活。當?shù)弥獎P瑟琳和魯?shù)婪蛳鄳僦?，埃迪更是變得瘋狂，最終窮途末路，拼死一搏。律師阿爾法力恰似女祭司卡珊德拉，擁有預(yù)言未來的能力，卻不為人所信。他眼看著埃迪一步步走入命運的圈套，作為一名律師，他卻沒有用法律的手段來制止埃迪，因為，“仿佛有一個謎底將要揭曉。我能看到它是怎么一步一步來的，就像一個黑影從過道一直走到一扇門前……我很多個下午都在不停的問我自己，為什么，作為一個有理智的人，我卻沒辦法去阻止它。我甚至去拜訪了附近一位年老的睿智的婦女。聽聞?wù)虑橹?，她也只是點了點頭，說‘那么祝他好運吧’。那我，也只有等著了?！盵7]這個黑影，就是“命運”，無論人對它采取什么行動，都無法避免它的降臨。旁人所能做的，只有“祝他好運”了。

埃迪最終受到了命運的制裁，他為了和命運抗爭所做的一切卻深刻地體現(xiàn)了“人的意志”。劇終時阿爾法力的一番獨白表達了他對“個人意志”的欽佩和贊美：“……盡管我知道他做錯了……，我還是要因他的死而顫抖，因為我必須承認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種異常單純的東西。這種東西不完全是好的，但卻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因為他完完全全做回了他自己。就因為這一點，我愛他，甚于愛我經(jīng)手案件的其他那些理智的當事人?！盵8]當個人意志被“惡”的人性主宰時，“這種東西不完全是好的”。但是“這種東西”使得埃迪“完完全全做回了他自己”，在與“不可逃脫的命運”的交鋒中，彰顯出人對自身存在價值的肯定和人的主體精神力量的張揚。

三結(jié)語

隨著戲劇理論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戲劇的形式和主題也在不斷地更新和演變。然而作為西方戲劇起點的古希臘戲劇，仍然發(fā)揮著巨大的影響力。阿瑟·米勒作為美國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繼承和發(fā)展了古希臘戲劇的寶貴傳統(tǒng)，在表現(xiàn)手法上大膽借鑒了“歌隊”等形式，在主題思想上對“人性”和“命運”等命題進行了現(xiàn)代詮釋，反映出人類在追求物質(zhì)財富最大化的同時所面臨的精神上的困境，并以重塑自由意志和自愿選擇受難的方式，最終實現(xiàn)了對命運的抗爭和對心靈的救贖。

參考文獻

[1] Martin, Robert A.(ed.). The Theater Essays of Arthur Miller.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78: 265-266.

[2]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M] .陳中梅，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74.

[3]Barrett, James. Staged Narrative: Poetics and the Messenger in Greek Tragedy. Berk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48-55.

[4]孫潔：試論戲劇中的敘事性因素[J].戲劇，1998 (1):44-59.

[5]尼采：悲劇的誕生[M].繆朗山,譯.?？冢汉Ｄ蠂H新聞出版社，1996:57.

[6]Roudane, Matthew C. (ed.). Conversations with Arthur Miller.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87:263.

[7][8]Miller, Arthur. Arthur Miller: Eight Plays, Garden City, N. Y.: Nelson Doubleday,1981:435, 470.

Arthur Miller’s Inheriting to the Tradition of the Ancient Greek Tragedy in A View from the Bridge

Du Lanlan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He’nan 464000，China)

Key words：A View from the Bridge; chorus; tragic spirit

Class No.: I106Document Mark：A

(責(zé)任編輯：蔡雪嵐)